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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糾結(jié)

2024-12-09 00:00李浩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11期

在去往封龍山的路上,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出于謹慎,我并沒有立即接通。前邊開車的孫彥星立刻做出判斷,說,詐騙電話,浩哥,我說的對不對?電話鈴還響著,我有意和孫彥星開玩笑,我說,我猜是快遞小哥的電話。要不,咱們打個賭?

就在我準(zhǔn)備要接的時候,電話突然掛斷了。孫彥星側(cè)了側(cè)身說,浩哥,你甭怕,要是詐騙電話,你給我,我和他聊,不把他聊哭了算他有本事!我告訴你,我對付這種人最有本事了,咱不是吹……正說著,那個陌生電話又打了進來。我接了,喊了一聲,喂!對面沒人應(yīng)答。我又問了一聲,是誰?

是不是浩叔?

我是李浩。你是?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是……曹云家的,我叫王娟。你還記得四年前出車禍的曹云吧?

記得,記得。哦……你找我有事?我的大腦飛快運轉(zhuǎn),猜測她為什么要找我,然后用同樣飛快的速度想著該怎樣回答。要知道,在這四年時間里,除了第一年的頭兩個月我還去過曹家莊要賬,之后便和他們完全斷了聯(lián)系。她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找我?在等待回答的時間里,我竟然有些心跳加速。

我記得,曹云借了你的錢。當(dāng)時,我實在是拿不出錢來還……

我知道。你不用管啦,沒事的。

不不不,浩叔,我找你,就是想還給你錢。我現(xiàn)在能還了……

我能清楚地聽到那邊的抽泣,盡管,她試圖壓抑。沒事的,我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也是難。算了,這錢就當(dāng)我給你和曹云的孩子買禮物的吧。你好好帶孩子就行啦。

說完,我掛掉了電話,而她也沒有再打過來。

等我到達封龍書院的時候,潘學(xué)聰、潘海波和李彬都已等在那里了。潘學(xué)聰?shù)哪欠G牡丹已經(jīng)畫了一半。真不錯,我說,這么大的畫兒,要讓我來畫,真不知道從何處下筆。你畫你的小畫就行了,精致、文氣。你要是什么都能畫,別人還怎么活啊。潘海波把我拉到另一張畫案前說,彥星進了一批新紙,畫畫兒用的,讓你試試好用不。學(xué)聰老師說這個紙?zhí)貌涣?xí)慣,我覺得你畫山水應(yīng)該能行。你試試。

剛才浩哥接了一個騙子的電話。孫彥星對潘海波說,我說我替他接,他還不讓。以后遇到這種事兒,都交給我,兄弟一定給你處理好,讓他再不敢騷擾你。

不是騙子,是個親戚。我邊看著潘海波把紙給我鋪好邊說,就是多年沒聯(lián)系了。

回到家里,我和妻子談及曹云的妻子王娟打來的電話,說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我的號碼的。妻子也頗為驚訝,她?她有什么事兒?

你猜。我有意賣個關(guān)子。

借錢?咱可不能再借她了,原來借的都沒還!我們可以不要,但她心里得有個數(shù)——這次,說下大天來也不能再借!讓她來找我!

不是借錢。我搖搖頭,有意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告訴她,是還錢。她打電話來,是要還我們的錢。

這……怎么可能。妻子對我說的半信半疑,臉上竟顯得有些失落。她沉思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去擦餐桌上的玻璃。這個消息同樣出乎她的意料,讓她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她怎么會突然想起還錢了呢?

我的回答是,我也感覺意外。畢竟,這么多年我們和她沒任何聯(lián)系。

那,她還說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讓她想要還錢?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感到意外。再說,和一個多年未聯(lián)系的侄媳婦通話,我也不好問這問那的。我只是說……我頓了一下,然后告訴妻子,我說不用還了,當(dāng)我們給孩子買禮物了。

怎么能不用還?八千塊呢!那時候的八千塊錢,還真算個錢……

八千二。這個數(shù)字我在回家之前已經(jīng)想了很多遍,不會有錯。那時候曹云想和一個開礦的老板一起做鐵鍬生意。那個老板……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也姓曹,可能與曹云家還是親戚。我當(dāng)時答應(yīng)借給他八千塊錢,后來把身上帶的二百塊錢也給了他。曹云是個挺精明踏實的小伙子,誰也沒想到后來……

精明還欠那么多錢,還弄得自己……我還是覺得他遇到的車禍有點蹊蹺。前面的沒事兒后面的沒事兒,偏偏撞上了他!你不也聽他們說過?本來,他可以晚走一會兒的,只要晚兩三分鐘就能躲過去,可他那天偏偏火急火燎的……

哪來那么多蹊蹺!我并不認可我妻子的說法。無論什么事兒,她總是習(xí)慣性地宣揚她的神秘論。她總感覺有一個叫“冥冥之中”的東西在作祟,認定這個世界上有千萬種不為人知的力量在控制著人的命運——我當(dāng)然不接受她的想法,哪場車禍的發(fā)生不是偶然?只是,他這一出車禍,可就坑了全家了。我親眼所見的一個事實:他死后,家里進進出出的都是要債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的家里就只剩下了四個墻角。除了土炕上的席子未被人揭走,任何家具——值錢的和不值錢的,都先后被人拉走,再沒留下什么。他的母親在一個月后也被查出了肺癌晚期,很快就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也就在那時,我和妻子商量,反正已經(jīng)要不回來了,干脆,這個債,我們不要了。

哼,連我們也坑了呢!八千二百塊錢,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自己買點什么不好?對了,她要是再打電話來說還錢,你可不能說不要。不要?為什么不要,我們欠她的?她有了錢就應(yīng)當(dāng)還我們,咱干嗎不要?她要是再打電話來,你一定要說,要!你說不要,好像我們理虧似的。

要,要要要。

我不想再和她討論這個話題,于是拿起了電視遙控器。一個被稱為神醫(yī)的胖女人用鏗鏘的聲音在某家地方臺聲嘶力竭地賣藥;某男明星被淋了滿身的水,應(yīng)當(dāng)彈出雨傘的地方為他彈出的卻是一段已經(jīng)去皮的甘蔗……妻子也坐下來跟著我看了兩眼,邊看邊發(fā)表意見,你不是總說電視節(jié)目無聊,看電視不用動腦子嗎,你自己不也看得津津有味的?說完這句諷刺的話,她站起身來開始敷面膜,頂著一張黑乎乎的臉說我,說一套做一套!

我沒回話,而是將臺調(diào)到了一檔談話欄目,一位擁有眾多頭銜的知名學(xué)者正在侃侃而談:龍文化是中國人精神信仰的核心部分……我們作為龍的傳人的自豪和自信表現(xiàn)在詩詞、器物、繪畫中不斷出現(xiàn)龍的形象……龍的形象的種種演變……你說,妻子在椅子上轉(zhuǎn)了一下頭,用她那張黑臉正對著我,她是怎么掙到的錢?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來路,要不然她怎么就想起還錢來了呢?

人家要還你錢,你還想這想那,把人家想成這樣不好吧!

我沒有想人家不好,就是想知道她是怎樣掙到錢的。這也不讓問?她把黑臉掀開了一半,用半張臉盯著我??纯茨悖偸前讶思蚁胪崃?,我什么也沒說,都是你自己聯(lián)想的,卻非要認為我也這么想!

好吧,好吧,我只好繳械投降,是我想多了,不過,你說的特別來路是什么?

我哪知道?我又沒和她聯(lián)系!她又不是找的我!妻子終于揭掉了黑泥面膜,直起了身子。她憤憤地說,要是掃大街、送快遞,掙那種辛苦錢,我就不相信她會想起來還你錢!打死我也不信!她把面膜丟進垃圾桶,下次她要再打電話,你就問問她怎么掙到的錢,看我想的對不對!

周三下午,我再次接到了曹云妻子的電話。當(dāng)時,我依然坐著孫彥星的車,行駛在趕往龍山書院的路上。王娟,你好。我直接叫出她的名字,然后伸手拍拍前排的孫彥星,示意正在大談莊子哲學(xué)的這位兄弟小點聲。我存下了你的號碼……你還有事兒嗎?

電話那端再次出現(xiàn)了停頓,她似乎對我的問話沒有準(zhǔn)備。我又拍了一下孫彥星的肩膀,小聲和孫彥星說,真是和龍山書院有緣。他問,什么有緣?我說,騙子。你先別說話。

我不是騙子,我只是想,還你的錢。那么小的聲音,我原以為她是聽不到的,可是她竟然聽到了,這讓我異常尷尬。我支吾著說,我,我不是說你……

沒事兒,你不了解我,這樣認為也沒什么不妥。我知道你一定會防著我的,其實我心理上也是。浩叔,我給你打電話就一件事兒,當(dāng)年,曹云借過你的錢,我們當(dāng)時拿不出,也就一直沒還……現(xiàn)在,我多少攢了點錢,就想一點點地還給大家。你是第三位,前面我已經(jīng)還了兩家了。

對了,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一下,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你們……曹云的孩子還好嗎?我想起妻子叮囑我的,便硬生生地插進了這句。電話那端再次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她先是嗯了一聲,然后告訴我,我們挺好的,都好。我在城里做護工,之前還做過月嫂。叔,你是不是還覺得我是騙子,怕上當(dāng)受騙?之前,我還博叔錢的時候,他也小心著呢。對了,你可以給博叔打個電話核實一下,問他曹云向他借的六千四百元我還清了沒有。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急忙辯解,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掙不著錢,或是掙錢不容易,就先不用還我,可以先還別人。我暫時不缺錢……

我浩哥現(xiàn)在是富人啊,身家千萬的老板都只能給他當(dāng)司機。孫彥星一邊笑著一邊插話,浩哥可能缺別的,就是不缺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開你的車。然后,我也提高了些許音量,湊近手機說,真的,我知道曹云的債主不止十個八個,當(dāng)時,他太想把生意做大了。

別,浩叔。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你就聽我的吧。你給我個卡號,我這兩天就把錢打過去。咱們再核對一下,你還記得曹云問你借了多少錢嗎?

好吧,是八千。

八千!電話那端明顯提高了音量,浩叔,你沒記錯吧?

她在電話里的語氣讓我感覺不快。我耐著性子說,確切地說,是八千二。他想借一萬,但我當(dāng)時只能拿出來八千。我感覺他的資金缺口可能比我想象的還大,向我借一萬已經(jīng)是他能想到的最小數(shù)字了。后來,臨出門的時候,我又把我?guī)г谏砩系亩賶K錢也給他了。

電話里又是一陣沉默。浩叔,不對。我怎么記得,曹云在你那里借到的是三千呢?我還記到本子上了。

你肯定記錯了。我的語調(diào)里帶著一絲絲的憤怒。我承認,我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受辱。侄媳婦,你也知道我和曹云一家的關(guān)系,咱們是親戚,他早死的父親是我親表哥……他的確是向我借了一萬……我要是當(dāng)時有一萬絕對不會只給他八千。那時,我剛在縣城買了房子,能拿出來的只有那么多錢……當(dāng)時,曹云還給我打了欠條,按了手印。后來我又給了他二百,他非要一起寫上,在添上的數(shù)字那里又按了一個手印……侄媳婦,我在曹云去世后去過你家四次。我告訴你,每次去的時候,那個欠條都在我身上帶著呢,只是沒拿出來給你看,我記得比你清楚!

浩叔,你別著急。曹云死后,前后來過那么多要債的,包括那些覺得我們家還不起債了,拿走我們的東西抵債的……我都記著呢,我都記在了一個小本本上……不然,你再想想?

我想什么,你讓我想什么?你是說,曹云就向我借了三千塊錢?我感覺自己腦袋里有一團東西突然燒了起來,甚至點燃了我的頭發(fā)梢。王娟,你的意思是,我借機訛詐你,把三千說成了八千?開什么玩笑!

可是,浩叔,我的本上記著的,真的就是三千。曹云活著的時候也和我提過一嘴……

算啦!我不要啦!我不要了,你不能說我是在訛?zāi)惆桑?/p>

我的臉在顫動,嘴唇在顫動——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jīng)提前掛掉了電話。

不值當(dāng)?shù)?,浩哥。我和你這么多年兄弟,你這么發(fā)火我還是第一次見。不就是幾千塊錢嘛,犯不著生氣!

去你的!孫彥星的玩笑幾乎是在火上澆油,讓我頭腦里的火焰一下子變得更加茁壯。他媽的,就不是錢的事兒!不去了,你給我掉頭,我不去了!

別啊,浩哥,潘哥他們都還等著你呢,你不到算什么事兒啊。你先消消氣,和一個騙子犯不著這樣!她怎么氣你了,和兄弟說說,兄弟給你出氣!

孫彥星正說著,手機屏上顯示“侄媳王娟”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我想掛掉這個電話,再將它標(biāo)注為騷擾電話,但我的笨拙和讓人眩暈的憤怒混在一起,讓我沒能完成這個操作。手一抖,我又接起了電話。

浩叔,你聽我說,咱們都有記錯的可能。事情過了那么久……這樣,你再想想,再仔細想想……

算了,別說了。我記得很清楚,絕不會錯。我有意把每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然后再次掛掉了電話。

彥星,我拍拍孫彥星的肩膀,你把車靠一下邊,先幫我設(shè)置一下手機,把這個王娟拉黑。你給我設(shè)置完,我就跟你去龍山書院。

行。孫彥星把車靠在路邊,邊擺弄我的手機邊說,浩哥,真沒想到,你還是個急脾氣。以后遇事你可不能這么急,得讓別人著急,自己不急。不是兄弟說你,你還得修煉。你看人家小放伯伯、聞?wù)吕蠋?,遇到什么事兒都是嘻嘻哈哈的,從來就沒看見人家急過……

那也得分是什么事兒!從車?yán)锵聛?,我承認自己的怒氣也慢慢消了下去。這樣,我和你說說,你看我該不該急。事兒不大,就是氣人,就是讓你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就更不能著急了,著急就能說清楚了?慢慢說,也許才能說清楚。如果還是說不清楚,說明這事兒本來就是不清楚的……

滾!我肚子里的怒氣已經(jīng)消去大半,而腦袋里,也不再有什么火苗出現(xiàn)。你說,我怎么會遇到這么個事兒……

不行!妻子很不滿意我的做法。不行,你把她手機號加回來。這錢我們憑什么不要?你不要,等于承認自己記錯了,或者就是想訛詐她的錢。她憑什么!咱吃了虧,還讓她這么看我們。不行,絕對不行!你把她手機號給我,我和她說!

算啦,我覺得她也沒想還我錢,要是想還錢也不該是這個態(tài)度……再說,咱也早就放下了,非要惹那個麻煩干什么。

是我要惹的?是她給我找的!她要不給你打電話,這件事兒我們早都忘了。哦,她還錢還不到一半兒,還給我們扣一個訛人的屎盆子,我不接受!

我們也拿不出證據(jù)了不是?

是!借條是你要撕的!你要是不撕掉,咱不就有證據(jù)了?你偏要在你表嫂面前做好人。咱沒跟著別人一起去她家拿東西,就已經(jīng)不錯啦!你看看你表嫂的親弟弟,曹云的親舅啊,連帳子布都不放過,我看他拿得最多!

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我制止妻子,人家怎么做是人家的事兒,咱不管。

我沒管,我也不想管。但我跟你說的是不是事實?我說了假話沒有?再說,當(dāng)時我就說讓你不要借給曹云錢,他不是踏實做事的人,你不聽!錢拿不回來我沒抱怨過吧?可現(xiàn)在他媳婦這么說,這么想咱們,我不答應(yīng)!你讓我和她說,我就不信,明明咱占理,為啥偏要像做錯了一樣!你就不覺得憋屈?

要不,咱們和她打官司去?

打就打!妻子把抹布丟在桌子上,要是打官司咱輸了,我也就認了!但這樣不了了之,我不認,咽不了這口氣!這樣,你仔細想想,借錢的時候還有誰在場,誰能給我們做證?我就不信……

還真沒有別人在場。當(dāng)時,我是在自己的辦公室把錢給曹云的,在場的只有我和他。

你再想想……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沒錯,就只有我們兩個。我當(dāng)時也沒多想,也沒想找什么人見證。當(dāng)時,我都猶豫要不要讓他打借條,還是曹云主動說,叔,我給你打個借條。

那你為什么把借條撕了?

…………

現(xiàn)在好啦,人家抓住你沒證據(jù),說你無賴,說你想訛人家的錢!咱不光賠了八千二百塊錢,還落個欺負孤兒寡母,想訛詐人家的名聲!你說,你充什么好人,非要把借條撕掉!

夠了!有完沒完!都過去多少年了。當(dāng)時是咱們商量好的,看他們家可憐,不再去要錢了。這錢,就當(dāng)是自己買股票賠了,或被人偷了,或買個東西摔壞了……咱們是不是商量好的?

是商量好的。我們可以不再討要這筆錢,可我沒讓你把借條撕了!要是借條留下來了,咱怎么能受她這個氣。再說,是我要她還錢的?要不是她打電話找你,誰還總記著這個事兒?

借條不是沒留下來嘛,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

這借條就是要撕,你也拿回家來撕啊,非要在她家撕!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她看到你撕了借條,知道你沒有證據(jù)了……

別瞎說!我撕借條的時候她不在場,就我表嫂一個人,是我看表嫂太可憐了。

你表嫂可憐,我們不可憐?明明是白的,被人家說成是黑的,還一點辦法也沒有……不行,你把這個王娟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得把這口氣出來!

有完沒完?我被妻子說得更加惱怒。行,我把她電話給你,你和她去吵!你們吵的時候離我遠點,我不想聽!

你以為我想吵,不都是你跟我說的嗎?要是你不說,我也不知道這檔子事兒!妻子也是一肚子的怒火。

我現(xiàn)在就把她電話給你,你去說!你也別光在我面前吵,有本事,你讓她把欠咱的八千塊錢——八千二百塊錢,一分不少地還回來!

我把聲音提高了八個分貝。當(dāng)時,我的腦袋被不斷涌起的血液鼓脹得有些眩暈,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想把房子炸掉的沖動。

令人懊惱的激烈爭吵結(jié)束之后,便是漫長的冷戰(zhàn)。而這冷戰(zhàn)也并非只是“冷”,它里面還包含著太多讓人不舒服、讓人窒息、讓人心灰意冷的成分……說不清楚,反正,那些日子就是一種煎熬,前邊煎過熬過,后邊再來一遍的那種。妻子有意不發(fā)一言,但在經(jīng)過我面前的時候會故意唉上一聲,或嘆一口氣。我心里的不快也沒消化掉。我的做法是,用力,比平時多用一些力氣,譬如關(guān)門的時候,放下杯子或者碗筷的時候,以及走過她面前的時候。

浩哥,去山上摘柿子吧,叫上嫂子。

不去。我斬釘截鐵。

別啊,我都在你樓下了。沒別人,就我和張騫。張騫也是你兄弟,你不去?

在車上,孫彥星對我說,浩哥,我給你講一件事兒,你把它寫到小說里,這事兒挺有意思的。

不寫。我說。你聽我說說,還沒聽就說不寫,不寫也行,我又不強迫你。我只是覺得,你聽了,一定會把它寫進小說里的。

不寫。我繼續(xù)堅持。孫彥星說,愛寫不寫,但我就是要說,你愛聽不聽。

他說,去年,和現(xiàn)在差不多季節(jié),也是柿子正紅的時候,他帶著潘學(xué)聰老師、宣傳部的一位干事,以及畫家張騫,一行四人到封龍山小聚。喝了一會兒茶,張騫提議大家一起去后山轉(zhuǎn)轉(zhuǎn),剛上山的時候他看到山上有一排柿子樹,柿子紅得十分可愛,所有人都興致勃勃。于是孫彥星開車,四個人來到了后山。

美不勝收的風(fēng)景讓大家贊不絕口,尤其是紅艷艷的柿子掛在枝頭,顯得極為誘人。張騫先走進了柿子林,他撿到了三個落在地上卻沒有半點破損的紅柿子。真甜!這里的柿子真好吃!張騫把兩個柿子分別遞給潘學(xué)聰老師和那位干事,然后又去撿。吃完了柿子的潘學(xué)聰老師也跟著跑進了柿子林,他甚至找到了一根放在草叢里的長竿,得意揚揚地舉起來,說,用它打枝頭的柿子!不要光撿地上的!

很快,艷紅的柿子落了滿地……張騫脫掉了上衣,潘學(xué)聰老師摘下了帽子,而那位宣傳部干事也把不離手的公文包貢獻了出來——他還在褲兜里裝滿了柿子,滿滿的柿子甚至“限制”了他的移動。就在這時,孫彥星遠遠看見,一輛農(nóng)用車上載著三個人,正朝著這邊的小路駛過來。不行,我得去挪一下車,擋著道了。孫彥星回頭說了一聲,就朝自己的車跑去。也許是他說得太急,也許是他說話聲音太小,事后,所有人都說沒有聽到他說的這句話。山路有些窄,只能過一輛車,如果兩輛車一起過很容易發(fā)生剮蹭,孫彥星只得一路開著車尋找合適的停車點,一直開到山后的封龍寺門前才找到地方。他停下車,然后慢慢朝柿子樹林那邊走……你還敢回來,你還有臉回來!剛一見面,張騫就怒氣沖沖地指著孫彥星的鼻子罵道,遇到事兒你就躲,把我們?nèi)釉谶@里,等事兒了了,你就回來了。我算是看錯人啦!

怎么啦?孫彥星有些莫名其妙,他想不出剛才發(fā)生過什么——你們看見三輪車上的人了?

要不是看見他們,我們也不至于……張騫還在怒氣沖沖表演,但隨即,忍不住的大笑出賣了他。他們告訴孫彥星,他們是遇上了三輪車上的人,不止遇上,那些人還停下了車,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

柿子樹下的三個人立刻窘迫得不行,他們悄悄丟下了竿子,丟下了柿子。尤其是那個宣傳部干事,掏出兜里的柿子卻不敢丟出去,正拿在手里拿著呢,又怕人家一眼看見……你們,摘柿子呢?有個人問。

我們,我們……三個人面紅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們就是來看看。過了很久,已經(jīng)退休的潘學(xué)聰老師終于擠出了一句。

對,對,看看。柿子樹真好看。

柿子甜不甜?另一個人問。

這一下,三個人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我們的柿子可甜哩。不信,你們嘗嘗。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停了下來,他左右看看,說,我還留了竿子在地里,你們可以打點嘗嘗。

行。那位宣傳部的干事臉紅得像喝醉酒似的說,我們,我們給錢。

不要錢,你們隨便摘。跟在后面的那個人也停了下來,說,留一點喂鳥的就行。山上的鳥可多哩,它們也愛吃柿子。后面的那個人笑了笑說,我們就是想和你們說一聲,沒事兒,樹上的柿子你們隨便摘。

孫彥星說,等那些人走了,這三個偷柿子的人才敢長出一口氣。潘學(xué)聰老師一邊呼氣,一邊咬著牙,拖長語調(diào)說了一句,刺激!臉上紅里透白、白里透紅的那位干事也緩過了神,氣定神閑地調(diào)侃,現(xiàn)在你覺得刺激,剛才呢?要是前面那個人再往前走兩步,我看你都要厥過去了。

孫彥星說,當(dāng)時他還在停車,還沒有回來,三個人就商量,不行,不能太便宜了小孫,也得嚇?biāo)幌隆聘纾阏f,這事兒能不能寫到小說里?我是不是又給你提供了一個素材?

能寫,我說。不過也只是有趣而已,沒什么意思。

浩哥,你就是要求太高。有趣就行啊,有趣才有人看啊,都曲高和寡、苦大仇深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得有高的有低的,有胖的有瘦的才行。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對對對,你說的沒錯。

現(xiàn)在你心情好了吧。出來玩,就得高高興興的,是不是?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干嗎非讓自己不高興,還硬要和嫂子生氣呢?

沒有,沒有。我說,談不上生氣,也不能說不生氣。

那就別生氣!我以為是嫂子不希望你出來玩呢。你沒說我也叫她了?嘿,你把自己摘的紅柿子拿回去,她就高興啦!下次,她就能跟著你一起上山摘啦。

應(yīng)當(dāng)說,那是一次相當(dāng)愉快的聚會。雖然在山上摘柿子的人少了些;雖然我們沒能找到去年留下的長竿,無法夠到懸在樹梢上的柿子;雖然,我們的“收獲”遠不如孫彥星宣稱的那么多——他準(zhǔn)備的塑料袋不過只裝了小半袋……但一路上的說說笑笑,還有張騫對于去年故事的補充就足夠了。在我們準(zhǔn)備返回龍山書院的時候,孫彥星告訴我們,潘海波和杜川正在趕來的路上,大約半小時后到。

這時我的電話突然又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號碼。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心平氣和地和王娟對話了。我問她,你告訴我,是什么樣的理由讓你堅持要還錢呢?都過了這么多年了。再說,這錢,我也沒有準(zhǔn)備向你要。

她說,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債就是債,有債不還讓她不安心。

我不認可這個理由。我告訴她,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我不信。我更不信你會這樣鍥而不舍。我拉黑了你的那個電話號碼,你竟然想到用另一部電話打給我。你最好實話實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浩叔,我沒有別的理由,就是想還你錢。

好吧。向我借錢的是曹云,我也只接受曹云還錢,你的錢我不要。安不安心,是你自己的事兒。曹家欠我的錢,就一直欠著吧,這事兒與你沒有關(guān)系。

浩叔,我是曹云的媳婦,他欠的也就等于是我欠的……我得還,我想還。

你要還的話,得還八千二。那二百塊錢我原說是送曹云的,但他堅持寫到欠條上——現(xiàn)在,我可以不要那二百塊錢。你就還八千,然后咱們兩清。

不不不,浩叔,你記錯了,你絕對記錯了,我在本上記的是三千。我也可以加點利息,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

如果你還,就還我八千,要么就不要再和我提什么還錢的事兒。侄媳婦,我覺得你沒有還錢的誠意,這也是我問你為什么非要還我們錢的原因。你也沒有回答我問題的誠意。

我當(dāng)然有誠意。如果我沒有誠意,怎么會非要找到你,非要還你的錢呢?浩叔,你這么說,我覺得不合適。

那也行,你先說服我,讓我相信你是真心還錢的,然后我們再說具體的金額和還款方式,好不好?

大約過了有三四十秒,電話那邊始終沉默。我說,我這邊還有事兒,你想清楚了再說吧。

你別掛!電話那端,她的聲音突然變了。

我說了,我有事兒。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一秒,兩秒……我暗暗數(shù)到第三秒,果斷掛掉了電話。我想了想,按照上次孫彥星告知我的方法,再次拉黑了這個新號碼。

席間,我和朋友們談及我的這個遭遇。你們說,這算什么事兒?人家要還錢的三番五次打電話,我這個債主倒像是躲債的。要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打死我也不相信!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潘海波笑著插話,這不正給你的小說提供素材了嗎?你要把它寫成小說,說不定能大賣!只見過欠債的躲債主,到你這里,成了債主躲欠債的,讓人意想不到。再加上欠債的說一個錢數(shù),債主說一個錢數(shù),欠債的委屈,債主也委屈——你寫個小說吧,我想看看,這小說到底能寫成什么樣子。

浩哥,把我也寫進去,只要有我的名字就行。身份嘛,可以是個好人,也可以是個壞蛋。也不用是主要人物,特別特別次要的人物也行……已經(jīng)半酣的孫彥星舉著酒杯,浩哥,咱可以付費。你也別總想著三千或者八千了,這樣,你只要在下篇小說里寫到我的名字,讓咱也出一下名,我替她還你……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孫彥星的話立刻引發(fā)了另一輪的歡笑。半小時后,我和他在潘海波以及剛剛帶著啤酒趕到山上的李聰瑩的見證下,簽訂了一個新合同,并請潘海波和張騫為我們拍照做證。咱倒是要看看,一個人能不能連續(xù)上兩次當(dāng)。杜川插話,兄弟,我看看這次你會不會又開始躲彥星。到時候彥星追著你給錢,把你嚇得連家都不敢回。

正說著,我的電話又響了,又是一個陌生號碼。

浩哥,我來給你接!孫彥星笑嘻嘻地伸過手來,我還真不信了,對付這種人,我最有法兒啦!

好,給你。我將電話遞到了孫彥星手上。

今天,你侄媳婦又給你打電話了?

回到家,屋子里竟然一片黑暗。就在我準(zhǔn)備將燈打開的時候,一個角落里突然傳來妻子的聲音。干嗎不開燈呢?我問。

不想開。

我將房間里的燈一一打開,然后在電腦前坐下來。打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她都打到我這里來了!本事真大,我覺得她都可以去當(dāng)偵探了!

她說了什么?

她和你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她堅持說,只欠我們?nèi)г?,說是我們記錯了。

哼,沒想到她那么固執(zhí),還說按照銀行借貸的利息最多只能還我們?nèi)陌賶K錢——想得美,還我們不到一半的錢,還挺理直氣壯的,想什么呢!

你怎么對她說的?

還能怎么說?一分也不能少!八千二!妻子站起身,關(guān)掉了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燈。憑什么由著她,太氣人啦!

是有些氣人,所以,我又把她的新號碼拉黑Q+KEvaJ8wBq8OzxUwnKSmQ==了。

可她找到我了。我真佩服她這股鍥而不舍的勁兒,她要把這股勁兒用在別的事兒上,早就成功了。

人家就是成功了啊,不然,哪來的錢還你?

她還個屁錢!她是真想還你嗎?她是想賴賬,還讓自己落個好名聲!她肯定以為我們記不住曹云借了多少錢,就只能聽她胡咧咧——她早想好了,如意算盤打得可響啦!她以為我們掂量一下,就會選接受這三千塊錢,她也落得一個把債還清了的好名聲——想得太美啦!妻子站起來,在沙發(fā)的邊上走來走去,這個王娟,還真不簡單!

是啊,就這兩種選擇。都不選,就會卡在這里。我一邊說,一邊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我們就是選不要她還了,怕也不會安生,她會一直打電話來的。

我偏不,我偏要她一分不少地還給我們!憑什么啊,又不是我們欠她的錢,我們又沒有理虧!要是我們接受了她只還三千,她會不會到處說,當(dāng)時咱們就是借給曹云三千,欺負她們孤兒寡母,非要說是八千——我們只要接受她的條件就等于是理虧了!妻子關(guān)掉了電視,湖人隊的詹姆斯剛剛做出投籃動作便化作了黑暗。我和你說,咱們絕對不能接受!

不接受就不接受吧。我再次打開電視,湖人隊的成績與電視被關(guān)閉之前的成績沒有區(qū)別,也就是說,重壓之下的詹姆斯沒有把球投進。以后,就你和她聯(lián)系吧,我也懶得和她吵。

你不愿意,我就愿意?妻子冷冷的語調(diào)緩慢下來,盯著我說,別看電視,說正事兒呢!你說,咱們堅持,她也堅持,誰也不肯讓步,誰都覺得自己才是對的,后面該怎么辦,總不能一直這樣耗下去吧?

我建議她先還別人的債。

先還別人,我們的事兒也沒解決!你不能一遇到了事兒就躲著走,你以為躲得過去?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有什么用!

我是沒用。你有用,你想辦法解決。

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嗎?

我們已經(jīng)商量出結(jié)果了。結(jié)果就是,你解決,怎么解決都行,我聽你的。無用的男人聽有用的女人的,這樣總可以了吧?

你這是商量?你借出去的錢,你做的事兒自己不負責(zé),讓我來擦屁股。不行!你自己擦去!我也不管了,以后她的電話我也不接,我也要把她拉黑!

這也是個解決的辦法,看她能有多少電話卡。

虧你想得出!就沒見過你這么■的人。咱又不理虧,干嗎像見不得人似的?

咱們不提她了好不好?等她打來電話再說!

等她?我們要主動些,不應(yīng)當(dāng)被她牽著鼻子走!我明天就給她打電話,告訴她馬上還錢!并且八千二一分也不能少!

好好好,我支持,絕對支持!

你支持個屁!怒氣沖沖的妻子一把奪過我手里的遙控器,啪的一聲,再次關(guān)掉了電視。明天,你也給她打個電話,問問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她要是有單位我就找到她單位去。她要是繼續(xù)當(dāng)護工,我也要找到雇她的人家去——我看是她先受不了,還是我先受不了。我們又不是不占理!

這么說吧,之后半年的時間里,侄媳婦王娟的電話成為我生活中的一種……該怎么形容呢,卡在喉嚨里的魚刺?從鞋底扎入腳的釘子?或是一種讓人持續(xù)不適的病菌?它不定時地發(fā)作,卻無法根除……我承認,她的電話已經(jīng)開始影響我的生活質(zhì)量,影響我的心情,以及我和妻子之間的關(guān)系。我和妻子不斷地為如何處理王娟電話的事兒發(fā)生爭吵,但似乎也沒有什么辦法。

而她,一直鍥而不舍地打著電話。手機,竟然成為我和妻子共同的恐懼。我們一致把電話調(diào)成了靜音,等心情還好的時候回看一下。因此,我和我妻子都錯過了幾次重要的電話,這也成為我們之間互相埋怨的理由以及新戰(zhàn)爭的起點。

不要王娟還款,王娟不答應(yīng),她說她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個賴賬不還的人,這會讓她心里不安,再說,她也需要給曹云一個交代,給孩子一個交代;接受讓王娟還款三千,我妻子不答應(yīng),她覺得那屬于人格上的侮辱,等于是向王娟和我們的親戚們承認,我們欺騙了孤兒寡母,竟然想毫無憑據(jù)地在晚輩身上訛一筆錢;讓王娟還八千二,王娟也不肯答應(yīng),她堅持我當(dāng)時沒有借給曹云這么多錢,除非我能拿出證據(jù)來。

證據(jù)?好辦,我來想辦法,看兄弟的。不出兩日,孫彥星便把一張借條遞到了我的手上。你在這里按個手印,我把印泥也給你帶來了。你看看這鐵盒上的銹!正兒八經(jīng)老印泥。為了找這盒印泥可費了我老鼻子勁了!你看看這紙、墨水,都是老的。你按了手印,我再去找人做做舊,保證這借條跟真的一樣,誰也看不出來!

這……我有些猶豫。孫彥星說,放心吧,哥。再說,你又不是造假訛人,就是拿回你借出去的錢——這有什么可猶豫的?

我妻子也在一邊催促說,就是,辛苦兄弟了。她還錢,咱可以不要,再給她和曹云的孩子——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說,借錢還借出事兒來了,還借出理虧來了!

哥,我不知道你跟她說沒說過你撕借條的事兒,就是說了也沒關(guān)系,咱可以說,你當(dāng)時撕掉的是復(fù)印件,就是想哄你表嫂。原件可沒撕,一直留著呢。之所以不愿意把借條的原件拿出來,是不想和她撕破臉,讓她沒面子。

好吧。我按下了手印,就在孫彥星準(zhǔn)備把這張借條拿走的時候,我急忙叫住他。不,不對,寫欠條的是曹云,而且除了我倆,當(dāng)時也沒有第三個人在場。這個欠條不是曹云的筆跡,我覺得王娟是能看出來的。這不好,太假了。

筆跡是我的,我當(dāng)時在場,你忘了?我去找你吃飯,你后來帶著你的表侄一起去的……我是你們的見證人。

這樣,行嗎?

有什么不行的?你聽我的,絕對沒事兒。要是打官司輸了,我把錢賠給你,再賠你五萬塊名譽損失費!

我想了想,感覺還是不行。這事兒讓我不安。這張借條我要拿著,但未必會去用,除非萬不得已。我看了一眼妻子,然后對孫彥星說,我們是不是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訴她賴賬,還有騷擾?話說到一半我就感覺不妥,說完之后,我馬上糾正,我們先不起訴她賴賬,就告她騷擾吧。

賴賬、騷擾都要起訴。正準(zhǔn)備離開的孫彥星轉(zhuǎn)回了身。我說了,咱的借條沒問題。你還不相信我嗎?給你辦事兒,咱什么時候辦得不是干干凈凈的?出了事兒算我的!當(dāng)然,大主意還得你們自己拿。

我們先不起訴。妻子插進來說,起訴吧,就真的撕破臉了,我們以后到曹家走親戚也不好交代。但她這樣,也真讓人生氣。彥星你不知道,有幾天我真是讓她氣得肝疼!不光是肝疼,胃也疼!我也不敢跟你哥說,偷偷吃了幾天的藥。不能任她這么為所欲為,要不你替我們找一個律師,我們嚇唬她一下!本來是她欠我們的錢,現(xiàn)在搞的,倒像我們欠她的錢似的。

行,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我來想辦法。孫彥星拍了拍他收回的那張借條說,我把借條的事兒也辦妥,過幾天給你們拿回來。用不用在你們,不過,這次你可千萬別再把它撕了,不用就留著,我還真不希望用上這個。對了,哥,潘主席說,讓咱龍山書院多搞些活動,辦得紅紅火火的。咱們的第一課你來講怎么樣?你先定個題目。時間也由你來定,不急。

行,沒問題。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題目報給你。

不用,不用,你再好好想想。我們還想在那里辦一個三人書畫聯(lián)展,人選有潘主席、張騫,還有劉福齡。不知道浩哥認不認識劉福齡,他是山西人,畫花鳥的,潘主席非常欣賞他……到時候,浩哥你給寫個跋。潘主席和張騫都說想請你寫。

沒問題。我還真不知道這個劉福齡,回頭你把他的畫兒發(fā)我看看。

我手機上存的就有,現(xiàn)在就可以看。孫彥星的屁股又坐回到沙發(fā)上,他靠近我說,你看,這是他的畫兒,這張也是!他比咱們的……我不提名字了,他比他們畫得都好,你說是不是?

我又一次接到了王娟打來的電話,還是那件事,還是那個說法。

我只接受你還八千二。這是我借出去的數(shù),我也只要這個數(shù)。你可以只還我三千,剩下的我也不用你再還,但,你不能說,曹云只向我借過三千。這是我最后的底線。

浩叔,我也想請你相信我。我也是有底線的人,我絕不可能把八千說成三千。當(dāng)時記賬,我用的是漢字,不是阿拉伯?dāng)?shù)字,絕不會搞錯的!

那我再問一下,你寫這個數(shù)的時候,是我借曹云錢的當(dāng)天嗎?

不是,是他死后。叔,我不能騙你,騙你也是騙我自己。他在從你那借來錢的時候,說過這個數(shù),但我沒記。我覺得他自己記著就行了。后來你來家里討債的時候,我記下的也是這個數(shù)。要不然,我也覺得可能是自己記錯了。

王娟,侄媳婦,請注意你的措辭,我沒有到你家里討過債。欠我錢的事兒,是你婆婆提起來的,我沒有去討。當(dāng)然我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我希望能要回來,可我沒有乘人之危,更不會落井下石!再說……

浩叔……我知道,我也感激你。昨天我還和孩子說呢,浩叔成就大,名氣大,為人也好,咱們得學(xué)浩叔的樣子……

我們不說這個。我也沒你說的那么好,我和別人一樣,別人有的心思我也有。咱們還是就事論事。我再和你說一遍,你按你的意愿還我三千,然后咱們兩清,再不用聯(lián)系,過年過節(jié),親戚走動,也許還有,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但有一條,是我和你嬸嬸必須堅持的:你不能認定曹云只向我借了三千,你更不能向家里人說,我借給曹云三千卻想要你還八千。這是我萬萬不可接受的。

叔,我不會說的。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人說那樣的話。

好,那就好,那就沒什么問題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這件事兒終于可以解決了。雖然還是有點……但又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對我來說,了斷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一會兒,我讓你嬸嬸發(fā)你卡號。

浩叔,你先別掛,你聽我說完。這事兒我不會說,不會和任何人說,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叔,如果你認為你借給曹云八千,我只還你三千,只要你心里這么想,我就覺得委屈,也不能原諒我自己,這樣我不會心安的。所以,叔,請你再仔細想想具體的錢數(shù)……

八千二!我記得太清楚啦,從來都沒這么清楚過!它在我的腦子里早已是一條深溝了。我也相信,曹云不會和你說他只從我這里借到了三千的,他不會那么沒良心,非把八千說成三千!

這個結(jié)果是我早就能想到的,我也早已接受,但當(dāng)它真的按預(yù)想的出現(xiàn),我依然很是生氣,依然沒能讓自己心平氣和。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總不能說,我才是理虧的那個吧?我不理虧,可為什么一接她電話就立刻覺得憋屈,有話說不出,似乎自己是理虧的那個?是總想躲起來“避而不談”,是想快點掛掉電話的那個?而且,她的電話真的已經(jīng)影響到我的家庭生活了,圍繞著她的電話所引發(fā)的爭吵接連不斷,我和妻子之間的吵架和冷戰(zhàn)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頻繁、綿長。我不知所措……憑什么?憑什么?

越想越讓人生氣。我給孫彥星打去電話,兄弟,事情辦得怎么樣了,怎么沒下文了?

別急,浩哥,已經(jīng)辦妥了。張騫找了個文物專家給借條做了舊,絕對天衣無縫,再精密的儀器也辨別不出來!這借條就是真的,就是原始資料!

我問的不是這個,是找律師的事兒。是咱們通過什么方法……讓她不要總打電話的事兒。我實在受不了了。

我記著呢,哥。這個事兒我替哥想著呢。你再給我兩三天的時間,我一定給哥辦妥,行不行?不過,你一旦決定這么做,錢可能就要不回來了。

不是錢的事兒!這個錢,我可以不要。要不,我當(dāng)時非把借條撕了干嗎!

下次,哥,你也記著點,借條要寫兩份。你自己一份,借錢的人一份。你的撕了他的還在,他的撕了你的還在,這樣保險。

行,我再等你兩天!

三天之后,我給孫彥星打電話,他沒接。再打,他掛斷了。隨后發(fā)來微信,哥,我在外面辦事呢?,F(xiàn)在不方便,隨后回你。事兒,我記著呢。

一周之后。我編好一個信息想發(fā)給孫彥星,想了想,又刪除了。不催他了,或許他有自己的難處,或許……不管怎樣,還是等他的消息吧。而且,我也暗暗下定決心,找律師的事兒,如果孫彥星不主動提及,我也不再提及,就當(dāng)沒這回事兒算了。

兩周之后。中間,我又接到了一次王娟的電話,還是同樣的內(nèi)容,她堅持她的,我堅持我的——不過,這一次,我竟然沒有生氣,甚至和她聊了一會兒她和曹云的孩子,以及她現(xiàn)在的生活。我和她說,你還這么年輕,我覺得你應(yīng)當(dāng)多為自己打算。她說,不年輕啦,三十六了。我也沒想以后的事兒,先把孩子帶大再說。他現(xiàn)在……隨他父親,脾氣大,越來越不聽話,還總是怨這怨那的,愁人。我安慰她,也不用太發(fā)愁,孩子總有個叛逆期,過去了就好了。你還是要為自己打算……我有點事兒,不和你聊了。再見。我竟然是以“再見”來結(jié)束這次的通話,這讓我自己都感覺很意外。再什么見啊?不見最好。

放下電話,我重新回到書桌前,繼續(xù)寫一個未寫完的評論。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難得的“進步”,因為在此之前,我在接完王娟的電話之后是干不成事兒的。我會繼續(xù)被心底的憤怒和其他的復(fù)雜情緒裹挾,沉浸在那種讓人無助、無力又無從發(fā)泄的情緒里,這種心態(tài)至少會持續(xù)幾個小時。而幾小時之后,我還會不斷地想起那個電話和它的內(nèi)容。這,當(dāng)然也是它對我的干擾。而現(xiàn)在,我竟然能夠開始忽略這種干擾了,這讓我感覺有點小興奮。也正因如此,這股并不那么明顯的小興奮讓我對突然的敲門聲感覺非常非常不滿,我有意識地在敲門聲響過三次之后才回應(yīng),誰?

是我,浩哥。

坐到沙發(fā)上,孫彥星向里屋探了一下頭,嫂子不在家?沒等我回答,他就將頭轉(zhuǎn)向我,浩哥,那就麻煩給我沏一杯茶,我渴壞了。喝過兩泡茶之后,他把那張借條掏了出來,你先留好了,說不定能用上。還是那句話,用不用在你,這是咱最后的大招。你得記住,當(dāng)時我在場,是我?guī)湍銈儗懙慕钘l。

我沒有接。孫彥星看了看我,然后把借條放在了茶幾上。浩哥,你的事兒我記著呢,就是前段時間我也遇到了一點難事兒,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具體是什么事兒我也不和哥說了,現(xiàn)在也基本處理完了。你這事兒,我想,先不能找法院,到不了那一步。我先找了一個律師和一個當(dāng)警察的哥們兒——那哥們兒也認識你,他說跟你一起吃過飯。我告訴他是浩哥的事兒,他當(dāng)時一口答應(yīng),說沒問題,他來替浩哥分憂!說著,孫彥星深深地飲了一口新倒的茶,這茶是老班章吧?我最愛喝的就是老班章,還是浩哥用心。

接著,他告訴我,他咨詢了一個律師,律師說這事兒不好辦。告人家騷擾,得列出她說的特別過分的話,或者是半夜打電話的通話記錄。就算有這些證據(jù),法院最多也就給她一個警告,未必能上升到訴訟層面,因為她沒有實質(zhì)性的舉動,再說,人家就是協(xié)商還你錢的事兒,說人家騷擾也不太合適。民事糾紛的官司可以打,但法律一定是講證據(jù)的。這欠款,你說八千,她說三千,都得是用證據(jù)說話。如果沒有完整的證據(jù)鏈,那就得根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來確定,判多少就是多少??赡軆蛇叾疾粷M意,但也沒辦法,法律只認事實,或盡可能地接近這個事實。我找的那個律師說可以幫咱們走法律程序,但不保證咱能滿意。

而那個自稱與我認識的警察,當(dāng)著孫彥星的面拍著胸脯說一定要替我辦好這件事,然而當(dāng)孫彥星把這個事件的前因后果一一講述清楚的時候,他竟然也開始退縮。不好辦……他說,公安當(dāng)然可以去找王娟協(xié)商,勸她一下。如果她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這招可能還管用,可如果她是一根筋的人,這么做反而會加劇她的堅持。如果她堅持自己做得沒錯,警察對她也沒有半點辦法,畢竟,她的行為不構(gòu)成犯罪。他認為這個欠債的王娟就是那種一根筋,認死理的人,要是公安介入,很可能適得其反,導(dǎo)致她非要加倍地證明自己沒錯,那就更麻煩了。不過,他倒是提供了一個思路:想辦法了解她為什么這么堅持還錢,她的動機是什么,是怎么形成的,從系鈴的點上找解鈴的辦法。

浩哥,咱得找到原因。她為什么非要還你錢?本來你不想讓她還了,把借條都撕了,還過了好幾年,她是怎么想起來要還你錢,還非還不可的,你想過沒有?

我說,我當(dāng)然想過。只是,我沒想明白。之前我?guī)缀鯖]與她打過交道,她嫁到曹家之后我們見過幾次,也就是認識,見過面,說過話而已。一個叔公公、一個侄媳婦,也不好沒話找話說,所以她的性格脾氣我也不了解。她是原來就這個性格,還是后來變成了這樣,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浩哥,兄弟都給你打聽到了。別以為這些天我只顧自己的事兒,沒替浩哥想,不是的,我都記著呢!要不是這些事兒我都打聽明白了,我也不好意思來見你!

孫彥星說,你這個侄媳婦王娟在曹云死后不久,便帶著孩子離開了曹莊,在縣城東邊的一棟舊民房里租房住,并接受培訓(xùn),成為一家民營養(yǎng)老院的護工。后來,養(yǎng)老院的院長因腐敗問題被抓了進去,她就從養(yǎng)老院里出來,自己做護工了。這幾年,她省吃儉用,真的存了一點錢。前幾年,她經(jīng)人介紹到一個高檔小區(qū)去給一個老人做護工,接受護理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年輕時是一家大型企業(yè)的領(lǐng)導(dǎo),她的兩個兒子,一個是成功的商人,一個是大學(xué)生物學(xué)教授,收入都頗高。老太太耳聰目明,特別喜歡和人說話,根本不需要人照顧,所謂護工,更多的是陪老太太說話、看電視,是一個極為輕松的活兒。她在這家待了接近兩年,老太太信佛,這兩年的時間,她耳濡目染,慢慢也受了些影響。后來,老太太被小兒子接去海南,臨走的時候除了留給王娟一些財物,還有幾本書,可能是一些佛家箴言之類。老人一走,她難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又經(jīng)人介紹進了另一個家庭當(dāng)護工——據(jù)說干了不到二十天又換了一家,換的這家干了不到二十天又不干了……幾次輾轉(zhuǎn)之后,她得了偏頭疼的毛病,一疼起來就撕心裂肺,而且一到晚上總做噩夢。她思來想去,把老太太留給她的書翻了又翻,終于想明白了,她的病根在心。之所以得了心病,是因為她有債沒有還,還完了債,頭自然就不疼了。她想,當(dāng)時曹云欠了人家不少錢,沒還,這是上天怪罪自己了,讓自己替他還債呢!

這不,她就還債來了。

我說我不信。就因為這,她就來還錢了?

這你就不懂了。咱們這些老百姓,急了,什么都信!誰管用就信誰,哪天想起來就多信一會兒,哪天忘了就少信一會兒……信佛啊,信道啊,無非求個心安嘛!事兒8nWuTqYZng6z8tjX1TlljK18Va9MC1A3b6lVAUzHi1c=就這么個事兒,我給你打聽過了,八九不離十,就是這么個原因。對了,你不用謝我,寫我的小說你可得抓緊時間了,我等著付你錢呢。只要有我的名字就行,咱要求不多,不求是主角,一個邊緣的配角就可以。也別把我寫得太壞……你看著辦吧,把我寫成壞蛋也行,咱博哥不也在你小說里沒落好。我頂多和博哥一樣,有啥大不了的。

那次通話之后,王娟很長時間都沒有再打電話來,我也因此獲得了一段時間的消停?!跋!边@個詞,是我們老家的方言,我覺得這個詞實在太妙了,它恰好能表達我在那段時間里最真切的感受。王娟不來電話,我甚至偶爾會有些小小的失落,有種……不安全感。好在這種不安全感是輕的、弱的,很快就會消失,會停下來不再隨著時間繼續(xù)前行,不會繼續(xù)追趕我。我感覺,我和妻子正在恢復(fù)正常的平靜生活,我甚至想在這里表達一下對“正?!边@個詞的感激,它第一次顯得那么重要。我們商量,要買一輛新車,當(dāng)然這是一個長期計劃,但這個長期計劃中的有商有量讓我們恢復(fù)了正常和親密。我們不用再商量如何應(yīng)付那筆債務(wù)以及如何應(yīng)對王娟,也不必因為意見不合而發(fā)生冷戰(zhàn)熱戰(zhàn)了。雖然那筆錢的損失讓我們多少有些不甘,但相對于此時的正常、平靜來說,錢就不算什么了。我們誰也不愿意沉溺于那種糾結(jié)之中。我和妻子也猜測,王娟為此可能和我們一樣痛苦,甚至更痛苦,因為,她還有偏頭疼的毛病。

我和妻子說,我們要試著忘記那筆債,不能讓它影響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

我也想忘。我早就忘了,是你和王娟又把它提起來的,責(zé)任還能在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啊,你不是這個意思,你盼著我忘了,你盼著我不追究。三千就三千,或者一分錢沒有都行。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最好。

哎,這是什么話?

什么話?中國話啊。若不是王娟這幾天打電話來提醒,我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她,她又說什么啦?

她說,她當(dāng)時記得很清楚,曹云和她說,從你那里借了三千塊錢。當(dāng)時她還想,平時走動得那么近,怎么借錢的時候只借給這么點。她沒跟你說這話?后來,曹云死后,她守著曹云得癌癥的娘,你去她家探望老人的時候也提過這個數(shù)。所以,她就記在本上了。當(dāng)時,她就想,早早晚晚的,她要把曹云欠下的債都還完。怎么別人的都沒錯,就單單錯在你這里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錢是你借出去的,人是你見的,我又不在場,我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到底給了人家多少,是不是把取出的錢都給了他,我哪能知道。

你,你……當(dāng)時取錢你知道,借條也給你看了,我把身上帶著的二百塊錢給了曹云,你也是知道的,現(xiàn)在,你也跟著她這么說了,你虧心不虧心!

哼,王娟提醒我了。我仔細想過,我就沒有認真看過借條!沒在意上面的字,更沒在意到底是多少錢!要不是她反復(fù)提醒,我真的以為我是看過借條的——我只是聽你說的,自己根本就沒看。

你看過的!你……你真是!我給你看過,你還說曹云的字真賴,像小學(xué)生寫的!

我沒說過那話。我不記得!還是你說說吧,那五千塊錢到底去哪兒啦?

八千二,我都給了曹云!你怎么能跟著王娟這種人……

王娟怎么啦,哪種人???人家不偷不搶,憑力氣和耐心吃飯,人家怎么啦?人家一心想把欠你的錢還上,你說,人家怎么啦?

好好好,那你說,我那錢去了哪兒了?

我怎么知道?你要是肯告訴我,就不會借給人家三千非要報八千了!誰知道你是吃了,喝了,玩了,還是養(yǎng)小三了……

你!從我把錢借出去到現(xiàn)在,有好幾年時間了吧?這么長時間,用五千塊錢就能養(yǎng)個小三?你的腦子讓驢踢了!

誰知道后面你拿沒拿錢?我說呢,你拿回來的錢和花出去的錢一直對不上,總是差不少,誰知道你拿錢去做什么了……王娟和我說,這些年,她到處做護工,見得多了,有些人就是……

十一

我給王娟打去了電話。這是我第一次如此主動,我想和她談?wù)劊詈檬且娒嬲務(wù)劇?/p>

她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是啊,浩叔,我們應(yīng)當(dāng)見個面,當(dāng)面說清楚。我現(xiàn)在不方便,過兩天吧,我休一天的假。咱們就在我休假的時候見,最好,你找個見證人,我也找一個。

好,好的。時間、地點都由你來定。

浩叔,時間是我定的,地點還是由你來定吧。

好。我說了一個地點,她沒有半點猶豫便答應(yīng)了。要不,讓嬸嬸也來?

不,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我也會找一個我的朋友當(dāng)見證人。咱們后天見。

是大后天,叔,不是后天。我看一下……是周五。我本來想周五去看看孩子的,他太讓人操心了。

好,周五見。

掛掉電話之后,我一邊回味著剛才電話里的交談,一邊編輯著短信,準(zhǔn)備找一個親密的朋友發(fā)出。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潘海波——是的,他是合適的。我將短信發(fā)給他,坐在電腦前等他的回復(fù)。我想到了那張借條。

說實話,我也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那張借條。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一直看到最后一行,看到手印和旁邊有意灑在上面的茶漬——孫彥星和我細細地談過,這茶漬是如何做上去的,他們費了九頭牛和兩只虎的力量……

呸。我朝著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將它丟進了紙簍。

原刊責(zé)編 許含章

【作者簡介】李浩,1971年生。曾先后發(fā)表小說、詩歌、文學(xué)評論等。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文學(xué)獎,第九屆人民文學(xué)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一屆孫犁文學(xué)獎,第九、十一、十二屆河北文藝振興獎等獎項?,F(xiàn)為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小說月報·大字版2024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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