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料到京城已入秋,走出國二招賓館時,涼意撲面而來,手臂、脖子上微寒的感受提醒我正站在祖國北方的夜晚,而此時浙江大地依舊酷熱炎炎。
去年,與溫州幾位作家在市區(qū)新城一家魚府吃飯閑聊時,東君說起過他參加青創(chuàng)會的故事。他在杭州住了一晚,然后隨團出發(fā),我才知道原來有個叫青創(chuàng)會的會議。沒想到,一年后我收到了省作協(xié)的參會通知,說的就是青創(chuàng)會。
提前一天到杭,入住蓮花賓館,近西湖。在房間里,可以望見亮燈的保俶塔。第二日上午,在杭的青年作家十多人集中于賓館,省作協(xié)朱麗軍召集我們開了行前會,頗有壯行的意思。從杭州進京是坐高鐵,G33的車程只要四個半小時。高鐵一路飛奔,從杭嘉湖平原轉入華東平原,掠過稻田、河流、農村、城市,到山東境內才出現(xiàn)山巒,逐漸有起伏的裸露山巖。我和草白、徐海蛟坐一排,一路上聊了很多話題,聊現(xiàn)實與精神雙重構筑的世界,聊作家應該怎樣了解生活的本質。草白問徐海蛟,她能不能去他所采訪過的精神病院應聘個清潔工,她想進入那個被隔離的世界。徐海蛟說,可能當她進入那個場域時,會發(fā)現(xiàn)依舊有一層薄膜隔在她和隱秘之間。窗外,有雄壯的山脈在眼前掠過,我意識到那是泰山余脈。
到北京南站后,轉中巴至國二招賓館。在報到處,我又見到了湘西詩人梁書正,我們一個月前參加了首屆國際青春詩會。他給我介紹了康雪和賀予飛,都是長沙的年輕詩人,康雪是多年的微信好友,照面時沒認出來。飯后無事,查詢到什剎海離所住很近,便約他們幾位去散步,在一樓大廳集合。
到一樓才發(fā)現(xiàn)大廳已經(jīng)成為會客廳,有作家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聊天。我向廣州詩人馮娜、福州詩人韋廷信打了招呼。昆明詩人張偉峰也是現(xiàn)實生活中第一次見,他剛獲得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還遇到了香港青年作家吟光,她受邀參加過我們洞頭舉辦的海洋詩歌節(jié),近年來她主攻科幻小說。在這里的兩三個夜晚,大廳里圍坐了一批又一批作家,小圈漸漸集合成大圈,木椅被頻繁搬動著,沒有茶水,相當于極簡版的圍爐夜話。報到夜,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德州木魚、南京向迅、西安馬婷等人。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張宏森經(jīng)過,見狀也拉椅子坐下,他說起了當代青年作家的不易,影響力被50、60、70年代作家壓制,甚至還有40年代的作家;也說起現(xiàn)在會議壓縮,但還是想著要把青年作家召集一下。
大家繼續(xù)閑聊,不斷有人加入或撤出,夜話還在進行。我還是想著約人去什剎海散步,既然到了北京,還是應該多出門走走。出門時,我見到作家徐則臣從旋轉門進來。隨后分組打車至什剎海,車子在彎曲的胡同深處停了下來,走幾步就見到夜色中的湖水,岸邊有垂柳。慢慢走進什剎海燈火璀璨的地段,沿街是小吃店和駐唱酒吧,酒吧門口有伙計拉客,舞臺上有不同的歌手在傾情演唱,酒吧的窗外站了些青年男女在蹭免費的歌聲。不過,我們這小分隊沒有停步的意思,走馬觀花就過了這段繁華之地。接著又是一段長長的安靜湖岸,湖邊有殘荷。
眾人選擇在一處石凳集中處坐下,我發(fā)現(xiàn)在北京是能夠看見星星的。十年前第一次進京時,看頭頂上盤旋著烏鴉,以致我這兩次進京一直想要尋找鴉群。北京的夜晚比我想象的要低調很多,并不很熱鬧。前一晚,飯后我到杭州的小河直街逛了逛,天氣炎熱,游人如織,小河街區(qū)里有油罐改裝的概念店,有工廠改裝的青年劇院,有樂隊路演的廣場。運河上流水默默,兩岸商鋪燈火閃爍,適合繞進古街的巷子深處散步,渴了就躲進休閑小店里點上一瓶精釀。我忽然意識到,我分別到了京杭大運河的首尾之處。
本次青創(chuàng)會時間不長,但安排緊湊。開幕式特邀了王蒙老師和莫言老師參會。王蒙老師老驥伏櫪、精神奕奕,我記得比較深刻的是他講自己七十歲學德語的故事。他說對生活和寫作要保持熱情和驅動力。莫言老師講話風趣幽默,題為“在火星上寫作”,以做了一個夢開頭,是狂人馬斯克組局的火星之旅,引發(fā)了陣陣笑聲。等會議結束,我覺得很有必要追一下星,跑到會場前端時,早有人爭相與莫言老師拍照了,場面一度混亂。有個姑娘遞手機給我,我給她拍了好幾張,后來無巧不成書般在朋友圈找到了我替她拍的照片,又發(fā)現(xiàn)西安詩人龍少也入鏡了。轉發(fā)給龍少時,她感覺非常驚訝。衢州聞婷在我朋友圈留言,評價莫言老師是“合影吉祥物寶寶”,我感覺非常貼切。
此行讓我感觸最深的是謝冕的講話。本次會議安排了十個平行論壇。謝冕走進小會場時,大家都起立致敬。老爺子年過九十了,他說在面對生死考驗的時候,他想到的是詩。他分享了特殊歷史時期燒鍋爐所經(jīng)歷的苦痛,然后說自己依然選擇活著、選擇詩歌。他引用了白居易詩“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和杜甫詩“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讓人感慨古體詩所具有的跨越時間的擊穿之力。謝冕老先生的講話讓我內心震動,想起了與沈澤宜先生所遇的情節(jié)。大學時期,我的任課老師任茹文帶我見到了沈澤宜先生,那次他剛好路過寧波。下午茶安排在天一廣場一家自助茶餐廳里,那里的可續(xù)點心特別誘人。老先生情感飽滿而熾熱,他講述了他創(chuàng)作詩歌《時間開始了》的動蕩時代,然后說“詩歌是一束激光”。這一代老詩人身上有一股能打動人的氣概,讓人肅然起敬和喜愛。
詩歌論壇主持人是金石開,張清華教授也受邀參加,主題發(fā)言的有十多人,青年詩人王單單、戴維娜、王二冬、楊不寒等都有主題闡述。江非也做了發(fā)言,他是海南代表團領隊,“混進”了青年詩人的隊伍。他的發(fā)言異常精彩,只是略顯匆忙,我向他索要了電子稿通讀。江非說我們必須重新理解我們的源頭性古典詩學,孔子所述“詩言志”的“志”并不是我們后來所理解的志向、抱負等意思,它實際上表示“在人的心中剛剛產生還沒有清晰的念頭”,和“詩無邪”基本是同一個意思。他說寧可稱杜甫為“現(xiàn)實主義”詩人,不如說他是“仁愛主義”詩人。江非的見解引發(fā)了我很多思考,他說詩歌語言應該走向“公民語言”,面向科學與邏輯性世界。不過,我覺得他最后所論值得商榷,在我看來,詩歌依舊是一門古老的藝術,其本質根本沒有改變過,它依舊朝向終極,是溝通生和死之間的媒介,是萬物之間的溝通橋梁。它是因古老而嶄新的,詩可以進入智性,但是智性并非詩的發(fā)源之處,智性是第二義。
這次青創(chuàng)會眾多青年作家集聚一堂,所帶來的碰撞有著一種無聲的回響。寫詩的功夫在詩外,我原來的期待是會會友、逛逛京城,因為我知道這是交流和行走的一種最放松的方式。第二晚,西安詩人李東請幾位詩人吃京味火鍋,點的是鴛鴦鍋,因為我不能吃辣?;疱伜蠓党蹋e館大堂里又集聚了一眾夜話的作家,我認識了劉汀、路平、阿人初等人。會議結束那晚,王二冬做東召集了幾位詩人小聚,有成都吳小蟲、廣州安然、六安王太貴、武漢王昆、北京艾諾依、北林大研究生韓傲霜等人。我其實還想著飯后再去南鑼鼓巷散步,無奈不勝酒力,失憶般走回了賓館,但神奇的是,在幾人進門碰到《中國作家》編輯趙依時,我居然又短暫性清醒了。我腸胃不好,不敢過量飲酒,但京城醉過一次后,或許體內的菌群可以適應北方了。
參加會議時,我忽然意識到我是本次參會的幾百位作家里,少有的生活在小島上的作家。但是對于海島和海洋的寫作,我其實尚未形成系統(tǒng),我在想我對家鄉(xiāng)群島乃至中國的、世界的海洋的認知夠嗎。我需要重新去發(fā)現(xiàn)我所生活的小島,還應該多寫寫東海,畢竟中國的海洋寫作還沒有被完成,需要開拓的領域還有很多。去年,于堅來過我們的小島,他說:詩人要和土地發(fā)生關系。在海洋詩歌節(jié)前夕,他獨自去了我們這里的一座離島:鹿西鄉(xiāng)。他的說法引發(fā)了我很多的思考,詩人首先應該是大地之子。
我一直感覺這個世界依舊是神秘的,神奇的,甚至是神圣的。我們之所以不能再看見,是因為我們開始脫離大地了,這個快速發(fā)展的時代所建構的這個巨大世界遮蔽了太多東西,神奇之境被掩藏了。這次青創(chuàng)會后,我跟隨《十月》雜志的采風團到溫州鹿城區(qū)轉了轉,我也是第一次參觀朔門古港遺址,這個遺址是去年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這一千年的時間里,望江路附近的江岸線往外走了約五十米,宋代和明代的碼頭及甕城地基等遺跡都沉入了地下??粗诰虺龅墓鸥圻z址,讓人有一種時空的錯位感,因為我大概率曾在這條街上走過,兒時我獨自乘船抵達望江路碼頭去看老中醫(yī),就經(jīng)常在這片區(qū)域活動,但是我絲毫沒能透視到這底下埋藏著一座濱海古城的遺址。
寫作帶來了發(fā)現(xiàn)。我需要寫作的一個原因是,寫作能夠驗證、激發(fā)我的生命狀態(tài)。每當我的生命力低下、感受力鈍拙時,我就無法寫出任何一個字。那樣的世界是無趣的、非詩的。為了防止出現(xiàn)糟糕的生命狀態(tài),我需要行走。在家缺乏寫作感覺的時候,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去海邊走走。我的很多詩歌片段就是在海邊閑逛時獲得的。我發(fā)現(xiàn)在行走時,語言自動涌動出來,因為眼前的景象太豐富了,并不是靠想象就能得到的:碼頭上飛舞著成群的蜻蜓,有工人在改裝集裝箱,地下擺著的一臺傳送機上還停留有一只小螃蟹的軀殼……當然,寫作又是孤獨的事業(yè),它需要作家保持專注、清醒,守護著內心的方向,保持著獨立的判斷,這個過程意味著作家在很大程度上是寂寞的。需要行走,也需要靜靜坐在電腦前。金華網(wǎng)絡作家古蘭月在候車時,對我說她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出門了,差點喪失社交能力。
對于我這位已經(jīng)處于青春末端的寫作者而言,文學給予了我豐厚的禮物。本次的一份驚喜是順帶收到了首屆國際青春詩會詩集《青春,如風有信》,沒想到這么快出版了,裝幀非常精美,外文出版社出品,李少君老師說詩集將在法蘭克福首發(fā)。感謝詩歌,感謝青春。當然,在看見更年輕而多產的作家時,我其實挺佩服的。雖然已經(jīng)步入中年,不過我并不沮喪,反而感覺自己正在經(jīng)歷另外一個黃金年代,因為現(xiàn)在的我所歷更多,所見比以前清醒,內心比年輕時更堅韌,對這個世界依舊充滿了好奇,因為我所走的地方還是太少了。
我最喜歡青年作家們夜聊的畫面,這讓我想到了海子的詩《五月的麥地》:“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東方 南方 北方和西方/麥地里的四兄弟 好兄弟/回顧往昔/背誦各自的詩歌/要在麥地里擁抱”。我仿佛看到西面八方而來的青年作家們在文學的麥地相聚,各自輪流讀著自己的詩歌,相互擁抱,麥田由青蔥變成了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