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惠元是我的小師弟,他入師門時我已畢業(yè)工作,所以并沒有多少共同研學的校園往事可供追憶。猶記得初次相見,是2010年秋天,在北京大學英杰交流中心舉辦的某個國際研討會會場,有一個穿著淺灰色小西裝的男生笑語盈盈地跟我打招呼,自我介紹說他是陳曉明老師新招的直博生。其時,他還在讀大四,應該是已經(jīng)通過了推免考試,即將成為曉明老師名下的第一位直博生。起初給我的第一印象,他不是個性張揚光彩奪目的那一個,而是在北京大學經(jīng)常能見到的某一類男生,斯文清俊,溫和安靜。
后來聽我另一位師弟劉偉說起,2007年,他作為一名博士新生參加中文系的迎新晚會,小白師弟作為本科新生擔任了主持人,當他聽到小白說“下面有請溫(儒敏)爺爺……”時,瞬間覺得自己“老了”??梢韵胍姡俺瞿锹暋皽貭敔敗钡男“桩敃r是何等青春無忌。后來我在他的訪談中讀到,盡管這位學霸一路以年級第一考入北京大學,但是在應試教育階段仍然倍感壓抑,直到大學才開始了遲到的青春期。青春的小白遇到了青春的北大,會擦出怎樣的火花?我想北大是適合小白的,盡管學業(yè)的競爭依然激烈,但是“卷”績點這樣的事想必難不倒他。在自由的氛圍中,他度過一段“最好的時光”,他不斷培養(yǎng)、激發(fā)、探索著自己的各項興趣與潛能,多方面的才能在這個大舞臺上得到盡情地施展與發(fā)揮。
借用我?guī)熌戈懖ㄅ康脑u價:“小白真是沒有浪費一點上天給他的才華。”迎新晚會上的表演或許只是牛刀小試,頂著文藝之星之名出道,他唱歌、編劇、演戲,樣樣嘗試,樣樣在行。如今在網(wǎng)上還能看到他當年參加“北大十佳歌手大賽”復賽時的一段演出視頻,在吉他手的伴奏下,他吟唱起張艾嘉的那首《春望》:
冬天已去,冬天已去
春天在睡夢里向我們招手
你再不要忘記神話里的童年的幻想
你再不要忘記那甜蜜的成長
你再不要忘記母親懷里童謠的歌唱
有一天它將會再回到你身旁
較之原唱,小白的演繹突出民謠風格,更顯疏朗,尤其是結(jié)尾那一串“啦啦啦啦”,既有憂愁而甜蜜的緬懷,也有朝向未來的暢想,每一句詠嘆的仿佛都是歌者“雖遲但到”的青春啊。身著格子襯衫、牛仔褲,留著半長頭發(fā)的他,身體隨樂律輕輕搖擺,疊印著記憶(或想象)中的北大校園歌手的形象。
他對戲劇也投入熱情。充滿實驗性和人文性的校園戲劇從藝術(shù)上和思想上滋養(yǎng)了他,有一段時間,戲劇創(chuàng)作甚至成了他的“主業(yè)”,他與兩位志同道合的好友組成了“楓丹白璐”戲劇團體,這兩位的名字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談話中。記得他曾發(fā)過他寫的劇本給我聽取看法,對戲劇基本門外漢的我自然提不出什么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只是感覺到他那時的劇作中已有對動物、性別、階級等社會議題的自覺思考。他編劇的《ROAR!ROAR!》《末路狂雞》等作品不僅在北京大學劇星風采大賽上斬獲殊榮,還受邀參加校外的各種戲劇節(jié)。
運動場上也有他靈動的身影。他拿起球拍練習網(wǎng)球,隨著球技的突飛猛進而成為北京大學網(wǎng)球隊隊員,經(jīng)常參加校際比賽,得過名次??傊?,無須再舉例贅述,在北京大學求學期間,小白已經(jīng)把自己“養(yǎng)成”了一個北大式的文藝青年,一個妥妥的“斜杠青年”。
畢業(yè)后,他先是到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做博士后,出站后入職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成為一名青年教師,2023年被聘為副教授。其間,他還被聘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客座研究員??傊?,一切看起來都是新一代青年學者、青年批評家的“標準”成才進階路徑。最近看他的朋友圈,在與畢業(yè)研究生的合影里,真分不清誰是老師,誰是學生。他一身白T恤、短褲、球鞋,儼然是時尚男大學生的標準穿搭,簡單、隨意中也不乏精致。想想距離2010年與他初相識,14年時間已悄然流逝,讓我不禁又陷入中年式感傷懷舊:時間真的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嗎?
這些年,我們分散在偌大京城的不同角落。京城居大不易,我們各自都搬過幾次家,有時離得近,有時離得遠。最近時,住處不過隔幾條馬路。這些年,我們見過很多次面,吃過很多次飯,甚至不時私下約會,交流近期“八卦”信息,興高采烈嘰嘰喳喳,相互提供情緒價值,又或者針對某人某事冷嘲熱諷,但皆無中心、無主題,只圖一時爽,事后都如過眼云煙。我們也相互交換過秘密,但那涉及個人絕對隱私,“無意在此占用公共資源”。我們也許還談論過學術(shù)?對此,我不是很確定。不過,小白提醒我,我們曾在十里堡的“漫咖啡”談論他要寫的論文,就是后來發(fā)表于《文藝研究》的那篇《哪吒之死:鏡像、幻想與縫合——近年中國少女電影的文化癥候》,文中論及我們都很喜歡的電影《七月與安生》。“我當時問你,題目究竟是該叫‘叛逆者之死’還是‘哪吒之死’,你說必須是‘哪吒之死’。”小白很肯定地告訴我。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終于提交了博士論文,連夜要來找我吃飯,以慰藉寫博士論文時受的傷、吃的苦。誰不曾被博士論文折磨過、傷害過?作為過來人,我會心一笑,連聲應允。他便大老遠地從北京大學跑來找我。我們坐在十里堡北里路口的路邊攤吃烤串,喝了飲料或是啤酒。我們聊了他的論文或者沒聊?那晚的氛圍照例是輕松愉快的,他滿是解脫之后的輕松。當然,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神”,這篇論文后來獲得了北京大學優(yōu)秀博士論文,為他9年的北大求學生涯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認真地讀他這篇博士論文,便是后來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英雄變格:孫悟空與現(xiàn)代中國的自我超越》。一個中國當代文學方向的博士生怎么會選這么一個有些偏門的論題做博士論文?放在兼容并包的北京大學,這或許并不奇怪,尤其是在中文系,這種自由氛圍更為突出,當代教研室的幾位老師研究方向各異其趣,曉明老師更是出了名的寬厚包容。孫悟空形象學看起來并不是純粹的文學問題,但是正如曉明老師多年前就敏銳指出的,盡管“文學”作為一個藝術(shù)門類,或是作為一門強大學科的存在遭遇了巨大的危機,然而,文學的“幽靈”正在其他文化類型中顯現(xiàn),不論是電影、電視、新聞報道,還是商業(yè)廣告、娛樂節(jié)目,甚至是在高度“仿真化”的日常生活中,文學的“幽靈”無孔不入,文學性的思維和語言文本無處不在,想象的邏輯被消費的、娛樂的、數(shù)碼的,乃至存在的規(guī)則暗中接納。當小白的論述在小說、戲曲、影視、網(wǎng)絡(luò)文學、動畫、游戲、流行歌曲等不同媒介形式之間穿梭游走時,他事實上一直在敏銳地捕捉那只猴子的“幽靈”,它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媒介的轉(zhuǎn)換中,呈現(xiàn)為不同的形象,詢喚著不同的主體,他的論述致力于發(fā)掘形式與形象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這當然是一種典型的文化研究方法,小白用起來得心應手。他熟練操練著???、詹姆遜、德勒茲、德里達、竹內(nèi)好等人的理論,自如運用批判理論,條分縷析,行文瀟灑靈動。
貫穿論文的問題意識是孫悟空形象再現(xiàn)與“中國故事”的同構(gòu)性,這自然是一個宏大的命題,小白也有諸多精彩論述。不過,最打動我的,還是其中最與己相關(guān)的部分——這個“己”是指小白,也包括一部分的我,畢竟相差了十余歲的我倆并不完全共有同一種成長經(jīng)驗和與之相關(guān)的“情感結(jié)構(gòu)”。從中,我也更加接近了解了小白的那個“自我”。圍繞全書的一個核心問題是,當初那個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和后來保護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的孫悟空之間的形象斷裂性,如何解釋或縫合這種斷裂,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文化癥候。在白惠元的讀解中,今何在的《悟空傳》試圖論證從“大鬧天宮”到“西天取經(jīng)”的必然性,他給出的答案是:成長。于是,“鬧天宮”的孫悟空成為叛逆青春期,“西天取經(jīng)”的孫悟空才是成熟狀態(tài),這是徹底取消了反抗的合法性。由此我也聯(lián)想到小白的成長路徑。
2014年3月29日,張曼菱在北京大學演講時,將北大學生的高考成功評價為“壓抑的勝利”:“并不是你們真的比你們的同學優(yōu)越,聰明,用功,有天才,有前途,你們才坐在這里。而是你們比你們的同學更能夠接受壓抑,配合壓抑,與壓抑你們的學校和家庭,老師和家長配合,服從,壓抑了你們青春的個性,是這種對壓抑的服從,是你們通過了考試機器,使你們得了高分,進了北大?!痹谛“椎淖允鲋?,他也是靠著一定程度的自我壓抑才考上北京大學的,所以他說,青春期在上了北大之后才開始。在兼容并包的北大校園,他開始摸索著“成為自己”,如前所述,種種光鮮亮麗的才華標識可能只是表象,更重要的是那個真正的獨立的自我的生成——在小白看似溫和乖巧的外表下,其實埋藏著一顆叛逆之心。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我一定包含著向外的批判精神和向內(nèi)的自我反思意識。在小白的成長路徑中,社會機制的壓抑看似無可避免,但反叛機制或者自我取消并非一個非此即彼的二元選項。一如他當初是以一種“壓抑自我”的方式完成發(fā)現(xiàn)自我與反思自我的論文,也一如當代學術(shù)機制這個龐然大物的壓抑下,他以學術(shù)的方式去“反學術(shù)”。
論文討論的是“現(xiàn)代中國的自我超越”,也是小白的自我超越。小白自有他的方法與策略。首先便是他從孫悟空那里學來的“七十二變”,尤其是“自我收縮”的“釋厄之道”。小白在書中寫道:“孫悟空自知‘不變大的’,卻‘變作小的’,諸如各種飛蟲,語氣中還透著驕傲,可見,他的‘自我收縮’絕非被動策略,而是一種自覺的方法。美國漢學家浦安迪認為,取經(jīng)師徒面對的困境更多是概念性的,而非物質(zhì)性的,于是克服困境的方式也往往是抽象的:‘破除包容魔力的方法不是依靠自我擴張,反而是仰仗自我收縮?!鎸Ь硶r,孫悟空的‘自我收縮’具有東方哲學意味,這與西方超級英雄式的力量擴張是完全不同的,其背后的文化邏輯差異也就更加引人深思?!边@令我想起小白最喜愛的波蘭網(wǎng)球名將A.拉德萬斯卡。在當今世界女子網(wǎng)壇,她不以力量著稱,卻因超高的球商和充滿技巧性的打法,被人稱為“Hot shot女王”。我不打網(wǎng)球,也便沒有機會一睹小白在球場上的風采,但想來,他在球場上可不就應該是這副模樣嗎?小白的收縮懷柔之法與聰慧機敏之心,使他盡管寄身在這個壓抑機制內(nèi),卻仍然保持了本真的批判力與反思性。
這就是小白。
他總是站在邊緣處打量、觀察、思考。小白最新的論文以青蛇形象為主題,經(jīng)由被主流話語壓抑的“妖話”,去分析一種邊緣性的話語生產(chǎn),從而提出了所謂“妖怪政治學”。這無疑是他對自身立場位置的自覺表達與學術(shù)推進。作為一個興趣廣泛且集多種角色于一身的“斜杠青年”,小白顯然不會滿足于單一的工作、單一的職業(yè)乃至單一的社會身份,他不斷地跨界、破圈,去實踐他所鐘愛的德勒茲的“解域”。他也不會安于炮制那些四平八穩(wěn)的論文,僅為稻粱謀,為職稱謀,他不能忍受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簡單重復,不能忍受脫離了感性經(jīng)驗與本真動機的“學術(shù)”。同時,他對消耗性的“內(nèi)卷”也保持著一份警醒。我想,小白的“道路”或許不是主流(他也未必想成為“主流”),卻一定是年輕一代學者可以參考的重要方向。
(饒翔,光明日報社)
南方文壇202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