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常州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張惠言，撰《先妣事略》懷念母親，說自己四歲失怙，九歲到城里依伯父就學(xué)。一日回家探親，全家人無晚餐可吃。臨近天亮，他餓得不能起身，向母親訴苦。母親說，兒啊，你還沒餓習(xí)慣，我和你姐、你弟在家時時如此??！母子相對大哭。

一般來說，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敏感的文學(xué)家都會在創(chuàng)作上有所體現(xiàn)。縱觀張惠言42年的短暫一生，他年少孤貧，大部分時間困頓于草野，奔競于場屋，缺乏仕進展翼機會。也許正因此，其詞集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現(xiàn)象，在存世的46首詞中，除“張春溪”為人名外，“春”字反復(fù)出現(xiàn)，竟高達70次之多，只有10首和春光無涉。也許，正因人生缺少爛漫的春天，詞人才會如此強烈地呼喚詩意的春天。

木蘭花慢·楊花

[清]張惠言

盡①飄零盡了，何人解，當(dāng)花看？正風(fēng)避重簾，雨回深幕，云護輕幡。尋他一春伴侶，只斷紅②、相識夕陽間。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疏狂情性，算凄涼、耐得到春闌。便月地和梅，花天伴雪，合稱清寒。收將十分春恨，做一天、愁影繞云山?？慈∏嗲喑嘏?，淚痕點點凝斑。

注：①[盡（jin）]盡管，任憑。②[斷紅]落花。

詞人開篇即感喟，楊花即將落盡，可有誰會真正視其為花呢？因無知音，它就只能隨風(fēng)飄蕩，粘在簾幕上，落在輕旗上，到處尋找伴侶，直至夕陽西下，才和落寞的“我”相遇。“未忍無聲委地，將低重又飛還”，隱喻詞人在現(xiàn)實中的掙扎和心性的堅韌。

可是，楊花飛揚無定（“疏狂”），等到春意闌珊，就和梅、雪一樣，成為“清寒”的象征。這里自然有詞人心靈的投影。既然如此，索性將遺憾收起，看那楊花從“云山”落于“池畔”，使得葉片上凝成點點如淚的斑痕吧。

關(guān)于楊花詞，人們公認(rèn)以蘇軾的《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聲名最盛，水平最佳。比較兩首詞的遣詞用意，張惠言好像真是有意和前人角力，如“何人解，當(dāng)花看”明顯呼應(yīng)“似花還似非花”，“尋他一春伴侶”則呼應(yīng)“尋郎去處”，“收將十分春恨”呼應(yīng)“春色三分”，“看取青青池畔”呼應(yīng)“一池萍碎”。這很符合張惠言“每舉一藝，輒欲與古之第一流者相角，而不屑少貶以從俗”的高遠追求。

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摟（其一）

[清]張惠言

東風(fēng)無一事，妝出萬重花。閑來閱遍花影，唯有月鉤斜。我有江南鐵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徹玉城霞。清影渺難即，飛絮滿天涯。飄然去，吾與汝，泛云槎。東皇一笑相語，芳意在誰家？難道春花開落，更是春風(fēng)來去，便了卻韶華?；ㄍ獯簛砺?，芳草不曾遮。

《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是五篇同題詞作，五篇構(gòu)成系列。此類題材大多環(huán)環(huán)相扣，彼此呼應(yīng)。有人說，五篇詞作分為“尋春”“駐春”“憶春”“惜春”“釀春”，可算是“歌頌春色之美、抒發(fā)寒士之感的春之歌”。

詞題中提到的“楊生子掞”，即楊紹文，字子掞，是張惠言的學(xué)生。從內(nèi)容上分析，春日五篇，兼有勉勵后學(xué)和激勵自己的雙重用意。

詞作開篇即將無形的春風(fēng)和璀璨的花事結(jié)合，似乎春風(fēng)一起，萬花盛開。詞人身在花叢，飽覽麗春景致，到處透出舒適和愜意。但“唯有月鉤斜”一句，語氣突轉(zhuǎn)，氛圍變得清冷、落寞，暗示詞人心境復(fù)雜。原來，春花沒能掩蓋詞人的心事，他倚在花叢邊，吹起江南鐵笛，其聲昂揚激越，似乎直達仙界。末句寫月亮邈遠，光影清冷，楊絮滿天。以景結(jié)情，余味悠長。

下片開始抒情：世事艱難，我真想和你泛舟而去，隱居海壤。此念剛生，春神卻笑問：你想另覓春意，但春在何處，你可知曉？春花開落，東風(fēng)吹拂，它們將美好時光全都帶走了嗎？探訪來路，原來在楊花之外、芳草之間，還有春的蹤跡。此處自然是隱喻人生充滿希望，不可輕言放棄。

這首詞寫在嘉慶元年（1796），當(dāng)時詞人屢試禮部未中，仍以教學(xué)為生。從詞風(fēng)上看，他的詞既有“江南”的婉約，也有“鐵笛”的豪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