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說:“這回生的如果還是丫頭,你就不要回來了。”
朵朵腆著大肚子正往門外走,聽婆婆這樣說,心里不由地打了個寒顫。她知道婆婆不是嚇唬她。
公共汽車停在鎮(zhèn)上,車門已打開,別人都站起來開始下車了,朵朵依然呆坐在座位上,想著十幾天前她臨走時婆婆的那句話。最后車上就剩她一個人了,她才突然回過神來,趕緊拎起包下了車。
天陰著,四周灰蒙蒙一片。朵朵左右望了望,走進旁邊一家餐館,找了個座位坐下。身著綠色短裙的女服務員立刻過來給她倒茶,問她吃什么。她看了下貼在墻上的飯菜價目表,要了碗最便宜的湯面,呼嚕呼嚕地吃起來。她確實餓了。昨天中午泡了包方便面,晚上什么都沒吃。今早上起來收拾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往車站趕。車站附近有家早餐店,她本想去那家早餐店買幾個包子吃,可是到了店里,發(fā)現(xiàn)前面蒸出來的包子已賣完,后面的剛上籠,還得等好一會兒。她怕誤了班車,就沒等,趕緊去車站買票,十幾分鐘后,坐上了開往鎮(zhèn)上的班車。一路上水米未進,現(xiàn)在都快小晌午了,她能不餓嗎?
吃完飯從餐館出來,朵朵又想起婆婆說的話,并且在心里問自己,不回來我去哪呢?這時她真的有種無家可歸的感覺。在街邊上呆立了片刻,她慢慢穿過馬路,猶豫了一下,進了一家商場。這是鎮(zhèn)上最大的商場,里面日用百貨、服裝鞋襪等應有盡有。她在陳列各種女鞋的貨架前面瀏覽了一會兒,突然被一雙紅色皮鞋吸引住了。
去年夏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她的好朋友楊子來看她,她的魂就讓楊子腳上的紅皮鞋勾走了。她太喜歡那雙紅皮鞋了。從那時起,她就有了一件心事——以后有了錢,一定要買一雙紅皮鞋。
現(xiàn)在她身上就揣著錢呢。
就在她仰著頭看那雙鞋的時候,賣鞋的女孩走過來說:“想買鞋嘛?你可以拿下來看,這是剛進的新款,今年特別流行。”女孩邊說邊將那雙紅皮鞋從架子上拿下來遞給她。朵朵接過鞋心里一喜,這正是自己喜歡的樣式。半高跟、尖頭,而且鞋跟也粗粗的,不是又高又細的那種。那種是專給模特設計的,就不是干活人穿的。
當然朵朵買紅皮鞋不是為了干活穿,干活時她也舍不得穿。她要在吃席或是趕集的時候穿上,再系上楊子給的那條紅絲巾,昂首挺胸地走在人群里美上一回,讓那些瞧不起她的人開開眼。她知道,自己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樣有模樣,只是平時不怎么打扮,要是稍微打扮一下,再配上像樣點的行頭,走出去不比村上任何一個女人差。
看著手里的紅皮鞋,朵朵怯怯地問:“能試一下嗎?”
“隨便試隨便試!”女孩說,”你穿多大碼的?”
朵朵臉紅了,她平時穿的都是自己做的鞋,結婚時候買過一雙紅平絨鞋,早都忘掉是多大碼的了。
賣鞋的女孩很機靈,瞅了瞅朵朵的腳說:“你穿三七的差不多?!比缓笏蛷呢浖芟旅婺贸鰝€盒子,從里面取出一雙三十七碼的鞋讓朵朵試。
朵朵接過鞋,背過身去脫下自己的鞋,將腳快速伸進紅皮鞋里。她的襪子破了,腳趾頭露在外面,怕讓女孩看見。
鞋穿上大小剛好??粗R子里的自己,發(fā)現(xiàn)穿上這雙紅皮鞋似乎高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一些。
“這鞋多少錢?”她問。
“本來賣二百九十八,現(xiàn)在搞活動,只賣二百三十八?!?/p>
朵朵一聽,心立馬就涼了,二百多呢!不行,太貴了。脫鞋的時候,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沒舍得買。她趕緊換上自己的鞋,逃也似的離開商場,沒入了街上來往的人流中。
街兩旁都是店鋪,各式各樣的招牌爭相輝映,沿街還有許多小商販在擺攤,叫賣聲此起彼伏。以前,朵朵每次來到鎮(zhèn)上,不管買不買東西,都要轉著看一看,從這頭轉到那頭,再從那頭轉到這頭。今天她卻沒那心思,沿著馬路朝前沒走多遠,就向西拐過去,踏上一條通往村上的小路。
鎮(zhèn)上到村上有一條大路,是鋪了油的,光堂堂的,只是繞得太遠。平時村上的人來鎮(zhèn)上,開車的走大路,步行的都走這條小路。小路雖然彎彎曲曲、坑坑洼洼的,但比大路近得多。
小路兩邊除了果園就是麥田。時值五月中旬,放眼望去,遠遠近近全是深深淺淺的綠色。朵朵走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累了,就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想喘口氣再走。平時她在地里干活都不輸給男人,走這點路算什么。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她生完娃娃才剛剛七天,身子很虛……娃娃,她想起了她的娃娃,這個娃娃以后長大也不知道啥樣兒,以后還能見到她嗎?唉,肯定是見不到了……這樣想著,她不由得傷心起來,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心情也像腳下的小路一樣跌宕起伏。
這時她又想到了楊子。她跟楊子同村同歲又是同學,小學和初中她們都在一起,上下學路上一直結伴而行。她們兩個學習都很努力,都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兩人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好朋友。
楊子家里條件好,所以她初中畢業(yè)后就順利地上了高中,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就在市里一所中學當了老師。
她就沒有楊子那么命好,她剛出生就被父母扔了。她現(xiàn)在的父親當時因為家里窮,四十多歲了還沒結婚,把她從田埂上撿回來,辛辛苦苦地撫養(yǎng)大,還讓她上學,上到了初中畢業(yè)。高中要到縣城去上,要花很多錢,父親沒有能力供她了,她就不上了,回家?guī)透赣H種地。二十歲那年,她結婚嫁到了劉家。
現(xiàn)在想來,自己結完婚這幾年都做了些什么呀?除了下地干活,就是生娃娃。五年生了三個。前面連著生了兩個丫頭,公公婆婆和丈夫就很不高興,經(jīng)常對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村上的人也拿鄙視和嘲笑的眼光看她……懷上第三個,害口的時候,特別想吃酸的,她心里就暗暗高興,想這回肯定是兒子,不是都說“酸兒辣女”嗎?誰知最后還是生了個丫頭。
朵朵嘆了口氣,仰起臉把頭發(fā)朝后甩了一下,像是要把煩惱和委屈都甩掉一樣,然后就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
遠處的山坳里,稀疏地灑落著幾戶人家。綠色的莊稼把一切都覆蓋起來,聽不到人聲,只覺得涼風嗖嗖地在耳邊細語。
有時候,朵朵也覺得挺對不住劉家的。在鄉(xiāng)下,兒子是家里的頂梁柱。光有女兒沒有兒子,就比別人矮半截,在村上就抬不起頭來……
可是,這也不能全怪她呀,楊子給她說,生不下兒子,不是女人的問題,不是有句話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種的是瓜怎么能長出豆來呢?朵朵仔細地想了一下,覺得這話有道理。
朵朵邊走邊用手摸了摸揣在身上的錢,心想,回去把這錢給婆婆,也許老人家拿到錢一高興,就能繞了自己。
這時她又想起了那雙紅皮鞋,覺得還是很喜歡。今天雖然沒舍得買,可她并不后悔,也確實太貴了,等以后生了兒子,讓劉永昌給她買。她要穿上丈夫買的紅皮鞋,在村里那些有兒子的騷娘們跟前走幾個來回,滅滅她們的威風。想到這,朵朵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到家已經(jīng)中午了,朵朵走到街門口有些緊張,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穩(wěn)了穩(wěn)神,然后才慢慢推開門進去。正在廚房門口邊吃飯邊說著什么的一家人突然都噤了聲。
公公婆婆朝她望了一眼,都低下頭繼續(xù)吃飯,丈夫劉永昌看看她,又看看母親,沒作聲。兩個女兒看見她,高興地叫著“媽媽”朝她跑過來。她趕忙蹲下身將女兒攬進懷里,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
十幾天沒見,女兒肯定想她了,她也想女兒。但后面還有事情等著她呢,她能不能過去這一關還不好說,所以她現(xiàn)在顧不上跟孩子親熱。她放下包,用手摸摸她們的小臉,止住眼淚小聲說:“你們先到爸爸跟前去,媽跟爺爺奶奶說說話?!?/p>
劉永昌走過來把兩個女兒拉了過去。
朵朵走到公公婆婆跟前說:“爸,媽,我回來了?!?/p>
公公婆婆都沒吭聲。
朵朵說:“我也想生兒子,誰知又是丫頭。我送人了,是城里的,兩口子都有工作,娃娃以后不會受罪?!?/p>
公公婆婆還是沒吭聲。
朵朵從內(nèi)衣里掏出一沓錢,雙手遞到婆婆面前說:“那家人給了三千塊錢,我一分也沒動,都在這呢,媽你收著?!?/p>
婆婆沒有接,頭側到一邊不看她,也不說話。
婆婆是一家之主,她要是不接這錢,問題就嚴重了。她臨走時候婆婆說的那句話,像塊石頭一樣一直壓在她心上。
她剛結婚那段時間,婆婆對她特別好,每次去鎮(zhèn)上趕集,買了什么好吃的回來,都要首先拿給她吃。從小就沒有享受過母愛的她,覺得從婆婆這里得到了補償。后來,因為她沒有生下男孩,婆婆對她的態(tài)度就變了。
她生下老大時,問婆婆:“娃娃的小名起個啥呢?”婆婆冷著臉說:“你想起啥起啥,我不管?!彼f:“那就叫大丫吧?!逼牌旁贈]理她。她大丫大丫地叫了幾天了,婆婆突然氣哼哼地說:“以后再不要叫大丫,叫領弟!”
生下老二時,婆婆就黑著臉讓劉永昌和她離婚,還讓劉永昌把娃娃偷偷抱出去扔了。她知道后瘋了一樣跑出去把娃娃找回來,跪下求婆婆把娃娃留下,并說以后一定給劉家生個兒子。娃娃的小名叫什么,這回她不敢問婆婆了,就隨口叫了個二丫。婆婆一聽更來氣了,瞪著眼睛說:“丫啥丫?大丫不行又來個二丫,你是不是還想整三丫四丫呢?有完沒完了?叫跟弟!”
這次生老三,是劉永昌陪她一起去縣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娃娃生下來以后,劉永昌聽說是丫頭,臉一拉扭頭就回家了。她心急火燎地給護士說要把娃娃送人,求護士給幫忙找個人家。她知道這個娃娃絕對不能帶回家,帶回家不僅婆婆會把娃娃扔掉,還要讓劉永昌跟她離婚。
還好,護士沒過幾天就領來了一個中年女人。女人來時還帶著小孩子的衣服和被子,全是新買的。臨走給了她一沓錢,說是營養(yǎng)費。拿著這錢,好像是她把女兒賣掉了一樣。當女人把娃娃抱走的時候,她的心也像是被人摘了去。她真想追出去,但忍了幾忍,沒有追,她知道,娃娃跟了人家,比跟自己好。
她傷心了兩天,然后決定回家。
她見婆婆沒有接錢的意思,趕緊蹲下將婆婆的手抓住,把錢塞進去,然后看著婆婆的眼睛說:“媽,是我對不起劉家,對不起永昌,你老看在我還算孝順的份上,再給我一次機會?!?/p>
靜默了一會兒,婆婆抬起頭說:“不是我逼你,你也知道,永昌再沒有兄弟,你要是生不出兒子,劉家就絕后了。在農(nóng)村,沒有兒子,就比別人矮半截。”
“媽,我知道?!倍涠溟_始抽泣。
婆婆接著說:“等以后領弟和跟弟嫁了人,你們兩個老了,連個養(yǎng)老送終的人都沒有;我和你爸死了,連個摔灰盆子的人也沒有……”
朵朵不知再說什么,只是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婆婆雖然還沉著臉,但話已經(jīng)軟了下來。婆婆說:“快去吃飯吧,吃完回屋里去,沒出月子的人,再不要亂跑了?!甭犃诉@話,朵朵放心了,這說明婆婆已經(jīng)原諒她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日子過得還算平靜,丈夫和公公婆婆在地里忙活,朵朵在家負責做飯和照看孩子。雖然不像別人那樣正兒八經(jīng)地坐月子,但抽空也能在床上躺會兒。誰知,好景不長,這樣的日子沒多久就結束了。
那天,村上有個人家給兒子娶媳婦,劉永昌去吃席。吃完回來就一聲不吭地上床躺下了。朵朵坐在地上的小木凳上納鞋底,以為他喝多了酒,就沒有理他,后來見他在床上翻來翻去地,并不像喝多酒的樣子,就說:“睡不著你就到地里去吧,爸媽都在玉米地里間苗呢。”劉永昌沒吭聲,朵朵就想,不去算了,就讓休息上半天吧。
兩個女兒出去玩了,朵朵一個人坐著無聊,就想跟劉永昌說說話。她說:“永昌,你還記得去年楊子來我們家時,穿的那雙紅皮鞋吧?鎮(zhèn)上就有賣的,跟她那個一模一樣?!倍涠渥灶欁缘剡叺皖^邊納鞋底邊說,“我還穿上試了一下,特別好看。”說著滿臉的笑,好像已經(jīng)把那雙鞋買來穿在腳上了。
這時候劉永昌開口說:“我今天吃席的時候,坐的一桌子人,唯獨我沒有兒子,酒喝到半浪里,人家就拿這事嘲笑我。”
朵朵停下手里的活,抬起頭看著劉永昌說:“酒桌子上沒高沒低的啥不說,不要理他們?!?/p>
朵朵還沒有反應過來,枕頭就朝她頭上飛了過來。劉永昌猛地坐起來破口大罵:“你個沒用的東西,為啥別的女人能生出兒子,就你他媽的生不出?”
朵朵也來了氣,應道:“生不出兒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我同學楊子說,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就和種地一樣,你撒什么種,地里就出什么苗。你種的是瓜能長出豆來嗎?”
劉永昌一聽更來氣了,指著朵朵罵:“再不要給老子提你那個同學,連婚都沒結她知道個錘子!誰說老子種的是瓜?老子瓜也種了豆也種了,是你的地不行,只長瓜不長豆。”
朵朵也不讓,說:“我的地咋么不行?我的地既然能長出瓜就能長出豆!”
平時逆來順受的老婆今天竟敢跟自己對著嚷,劉永昌的火噌一下就冒上來了,跳下床怒沖沖地朝朵朵奔過來。
朵朵一看事態(tài)不對,撒腿往院子里跑,劉永昌順手操起地上的小木凳砸過去,凳子落在了朵朵腿上,疼得她大叫一聲蹲在了地上,兩手抱住腿半天沒站起來。劉永昌見狀愣了一下,然后就轉身回屋去了。
朵朵拉起褲腿,見腿上黑青了一大片,就忍著痛摁住揉了揉。她沒有哭,她的痛不在腿上在心上。
朵朵以前也挨過劉永昌的打。她挨了打從來不對公婆說,也不給父親說,她怕老人家知道了心疼,她只給好朋友楊子說過。
這天晚上,朵朵翻來覆去睡不著,躺在被子里反復想著自己的處境,想著生孩子的事。雖然自己在婆婆跟前說一定給他們生個男孩,但這事哪是自己能決定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候,村上有一戶人家,一心想生個兒子,可是,生一個是丫頭,生一個還是丫頭,一共生了九個丫頭,都沒生出兒子。劉家人想男孩想瘋了,如果下次她生下的還是丫頭,婆婆肯定要讓劉永昌跟她離婚。與其等到那一天被他們攆走,不如自己現(xiàn)在就走。
楊子曾經(jīng)給她說,女人首先要自立,自立了才能自強,才能真正地活出自己,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當時她不大明白,現(xiàn)在似乎懂了。她決定也像村上其他那些年輕女人一樣出去打工掙錢,不僅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以后還要把年邁的父親接到自己跟前,讓他過上好日子;還要好好培養(yǎng)兩個女兒,讓她們將來上大學;還有,等自己掙上錢了,一定要買一雙紅皮鞋。
第二天,朵朵把全家人夏天穿的衣服、褲子全翻出來,該縫的縫,該洗的洗,忙活了一天。晚上睡覺前,她把自己的身份證和楊子的地址找出來,仔細地塞進裝衣服的提包里。
這一夜朵朵既興奮又緊張,一直沒有睡踏實,天還沒亮她就起來了。
她看了看熟睡的女兒和丈夫,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從對面的廚房里拎出自己昨晚放好的提包,輕輕打開院門。
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朵朵幾乎是在小跑,出了村她才放慢了腳步。前方已泛起淡淡的曙光,她想那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