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奶奶好拾麥。
有時拾兩編織袋,拿著太吃力,就在路邊等。這時,奶奶往往能等到趕車的四寬伯。四寬伯吆住騾子,跳下車把麥撂進(jìn)車斗,說:“嬸兒,正響午也不嫌熱?”
奶奶笑笑,拐棍先擱上車,隨后坐到車側(cè)邊,說:“寬,到山神廟立下,還有捆柴火?!彼膶挷拮訐P(yáng)到天上,說:“中,記著嘞?!?/p>
麥攤一院,曬干后,奶奶用棒槌捶下麥粒,裝進(jìn)編織袋,等收麥人來。
現(xiàn)在想想,那是奶奶唯一的收入來源。平時的錢奶奶都用手絹包住,手絹外面再包手絹,最后裝方便面袋里卷起來塞進(jìn)衣服最里面的口袋。卷得久了,錢就成了菜饃,永遠(yuǎn)伸不展。
過年時,奶奶會發(fā)一塊壓歲錢,既平展又新,新到能把手割流血。
正月十五后響,奶奶從溝口商店捎回一個燈籠和幾根紅蠟燭。正月天黑得早,湯喝一半,就聽見門口嬉鬧聲。自己沒心喝湯,也點著蠟燭,罩上燈籠,挑桿跑進(jìn)夜幕。
十五晚上玩得再晚,大人也不嚷。一群人挑著燈籠打麥場追逐一陣后,經(jīng)過洞口,上了坡。一頓爬高上低,蠟燭歪上燈籠,塑料皮燈籠先是一個洞,很快熊熊燃燒。大家笑著把燈籠扔到一起,火焰更高。
火滅后,只剩一盞裝電池的燈籠,夜?jié)獾煤?。誰怪叫一聲,有鬼。所有人就嘰哇亂叫往家跑。跑一半,西邊縣城煙花升起,照得坡上一片明,大家停下腳步,癡癡望著,忘了鬼。
到家時,已是后半夜。奶奶點著柴火,熱了元宵,說:“大冬天也能跑一身汗?!痹铝撩骰位瘟林?,我問:“奶,月亮是不是神仙掉下的元宵?還是芝麻餡。你看,月亮中間黑乎乎的?!?/p>
奶奶看著月亮,說:“可能還真是?!?/p>
后晌和傍晚
歲月的時針沒被撥快、兒時的樂園沒被縮小前,我們有過十分漫長的后響和傍晚。那時,四隊場長在天上——東邊挨著日頭,西邊一直腰便染一身火燒云。
清早的風(fēng)忖出干燥,麥天就來了。三伯吆上騾子,沿石坡登上四隊場。三伯說過,好莊稼把式磨鐮時,能忖出鐮刀顫抖;好割家割麥時,麥會收起麥芒,溫順地歪進(jìn)割家懷里。
果然,閑置一年的四隊場見三伯把石磙套上騾子,就興奮得渾身顫抖。三伯抖抖鞭子,騾子動了勢。四隊場閉上眼,舒展身子,輕微微哼著。石磙英武碾過,四隊場把每一粒土壤都迎合上去,隨后煥出滋膩的光澤。
日頭毒,騾子渾身汗,腳步沉下來。我們擔(dān)心這個老伙計,想:三伯怎么也不歇?老伙計揚(yáng)揚(yáng)蹄子,回頭望望我們,搗蛋地眨了下眼。
然后就有了風(fēng),風(fēng)攆來一陣陣烏云。誰吆喝了一句:“要下雨……”話沒完,被一聲雷淹沒。女人們拤編織袋,掂簸箕;男人們扛木锨,抱塑料布;孩子們涼鞋沒系袢,也跟上來。
掃麥,採麥,灌麥,封口。孩子沒撐好袋,麥漏一地,男人一腳上去,孩子忍著哭把袋子立直。一聲炸雷,驚下幾點雨,人群更慌張。
碼好麥,蒙上塑料布,準(zhǔn)備壓磚時,天猛一亮,大咧咧又晴了。女人們摘下頭巾,抖抖灰塵,嘆氣:“你看這老天爺吧……”
大人接著歇響,四隊場成了孩子世界。男孩連滾帶爬上了最高的麥秸垛,一躍而下,下面墊著半人高麥秸,還是墩得一陣金星。
女孩把麥秸垛挖空,擺磚頭當(dāng)?shù)首?,擺石子當(dāng)飯,“家”很快布置好。女孩盯著籬笆邊的紫色打碗花入了神,愣了一愣,摘下兩朵放進(jìn)“家”里,“家”瞬間溫馨。趁大家打車輪、捉迷藏、打架時,女孩學(xué)著電視里的人物,將花別上耳朵,隨即又趕緊取下,羞紅了臉。
麥秸垛南,六嬸讓六叔揚(yáng)麥。
六叔嘟囔:“風(fēng)都沒,咋揚(yáng)?”六嬸把頭發(fā)挽得很好看,蒙上頭巾說:“撂高點就有了?!绷鍜駶M木锨,高高一揚(yáng)。到底沒風(fēng),麥粒和皮一起墜下。
“說沒風(fēng)吧,你還不信?!?/p>
“咋沒風(fēng)?”你再撂高點。
倆人拌著嘴,風(fēng)從坡上徐徐而至。
六叔脊梁上虬結(jié)出棱角分明的肌肉,麥被揚(yáng)成一道道彩虹。六嬸埋怨:“慢點不中?都掃不及?!?/p>
火燒云爬上四隊場,麥秸垛泛出了紅,燒湯花也展展葉子,一起把傍晚染紅。大人立上溝嘴喊:“回來喝湯了?!彼年爤鏊查g清凈,今天大家回得都快,喝湯也快,隔茬四奶馬上該在門口石臺講士匪和烈婦的故事了,今晚是大結(jié)局。
麻 燙
家里五月端午不吃粽子,吃麻燙。
溝口往西有家飯店,門朝北,門前凳張洋灰板,上面擱有鐵簍。油鍋剛炒出的麻燙長、虛、焦、酥,就豎在鐵簍里。
一根麻燙,其實有兩根,能掰開慢慢吃。麻燙頭尾最焦,炸過頭的話稍微硌嘴;中間部分外面金黃,靠里漸變成乳白,既酥又虛。
進(jìn)了麥天,麻燙生意就忙。割一天麥,黑了不想做飯,就給孩子3塊錢。孩子夾著踢拉板,一路小跑到洋灰板。大人要高興,給5塊,就還能再買倆糖糕。
麻燙家里都會做,糖糕再會做飯的巧媳婦兒也做不出。面不知道咋和,糖稀不知道咋摻,反正看飯店是隨手團(tuán)成個圓餅,油鍋一撂,出來就成了金黃的“小太陽”。
咬開糖糕焦皮,甜味會順著白生生的面滲出;往里再咬口,甜得腳指頭都一陣酥。糖糕比麻燙貴得多,得特別嬌的孩子才能吃。
端午,陽光碎亮。洋路到溝口兩邊的楊樹無風(fēng)自動,葉子忽閃。
串門子的人從洋路拐進(jìn)來,被楊樹遮了大半。孩子們不竄了,溝嘴上一個個頭伸長。終于看見自家親戚后,嗷叫一聲跑進(jìn)大門送信。親戚們提籃里?著麻燙,條件好的親戚會在麻燙里夾幾個糖糕。
大人出門接,說:“人來都妥了,還捎這么多東西干啥?”
大人們太能說話了,能說大半晌。孩子們個個都盼親戚趕緊走,一走,就能吃麻燙和糖糕了。
大 池
雨水一勤,大池很快就滿。趁著濕,池里螃蟹、麻蝦廝跟著上岸。
近處小學(xué)有念書聲:蝴蝶又飛來了,小貓就像沒有看見一樣。不大一會兒,小貓也釣上了一條大魚……
螃蟹和麻蝦進(jìn)了教室,爬上塑料涼鞋,沿褲筒再往上,拱進(jìn)桌斗。桌斗里碎布縫成的書包鼓鼓囊囊,露出《變形金剛》畫片和“面包”。
麻蝦彎彎腰,一用勁,彈上桌面。一個孩子正把《新白娘子傳奇》貼畫粘上鐵盒。雨下得大,窗外桐樹葉忽忽閃閃,葉下知了一動不動,可能睡著了,麻蝦想:樹上日子不知道啥勁兒。
愣神中,孩子手伸來,麻蝦趕緊一跳,孩子撲空,拍到鐵盒。動靜驚動老師。老師是個老頭兒,謝頂頭,白背心,黑框眼鏡斷了條腿,皮筋勒著。老頭兒一揚(yáng)手,粉筆飛來,孩子趕緊低頭,還是砸正著。
雨停。螃蟹麻蝦回了大池,順?biāo)?。水穿過一家家大門,流往小橋。婦女們在門口正洗衣裳。
“嫂子,天天凈洗衣裳了?!?/p>
“不是是啥?見天搗不完的雜兒?!?/p>
水在洋橋口聚成大坑。鍋拍大的荷葉滿滿當(dāng)當(dāng),荷花一人多高支叉起來,桿子比锨把粗。
大伯擔(dān)籮頭從隔壁村過來,一頭坐著閨女,一頭擱著噴霧器。大伯從坑里起桶水灌進(jìn)噴霧器,篦子上一層蝌蚪蹦來跳去。閨女提著裙角過來,蝌蚪跳到地上。閨女想捏,又靦腆一笑,躲到大伯身后,大伯捏起一個遞到閨女手心。
閨女問:“爸,它會不會尋不到媽媽呀?”
麻蝦和螃蟹爬上荷葉。大伯看見,眼睛笑得很彎,說:“會有很多在乎它的人,它們都是‘媽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