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生前債臺高筑,離世后妻子沒有賴賬,而是去城里打工攢錢,挨家還債;雖是遠親,但他依然仗義借錢,并在對方離世后想過免除這些借款。他們都是善良而有責任心的普通人,好人之間能有什么大的矛盾呢?可是有時候,恰恰是被好人質(zhì)疑、誤解,才更令人百口難辯,百般糾結(jié)。
1
在去往封龍山的路上,我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出于謹慎,我并沒有立即接通。前邊開車的孫彥星立刻做出判斷,說,詐騙電話,浩哥,我說得對不對?電話鈴還響著,我有意和孫彥星開玩笑,我說,我猜是快遞小哥的電話。要不,咱們打個賭?
就在我準備要接的時候,電話突然掛斷了。孫彥星側(cè)了側(cè)身說,浩哥你甭怕,要是詐騙電話,你給我。我和他聊,要不把他聊哭了算他有本事!我告訴你,我對付這種人最有本事了,咱不是吹……正說著,那個陌生電話又打了進來。我接了,喊了一聲,喂!對面沒人應答。我又問了一聲,是誰?
是不是浩叔?
我是李浩。你是?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是……曹云家的,我叫王娟。你還記得四年前出車禍的曹云吧?
記得,記得。哦……你找我有事?我的大腦飛快運轉(zhuǎn),猜測她為什么要找我,然后用同樣飛快的速度想著該怎樣回答。要知道,在這四年時間里,除了第一年的頭兩個月我還去過曹家莊要賬,之后便和他們完全斷了聯(lián)系。她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找我?在等待回答的時間里,我竟然有些心跳加速。
……我記得,曹云借了你的錢。當時,我實在是拿不出錢來還……
我知道。你不用管啦,沒事的。
不不不,浩叔,我找你,就是想還給你錢。我現(xiàn)在能還了……
我能清楚地聽到那邊的抽泣,盡管,她試圖壓抑。沒事的,我說,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也是難。算了,這錢就當我給你和曹云的孩子買禮物的吧。你好好帶孩子就行啦。
說完,我掛掉了電話,而她也沒有再打過來。
等我到達封龍書院的時候,潘學聰、潘海波和李彬都已等在那里了。潘學聰?shù)哪欠G牡丹已經(jīng)畫了一半。真不錯,我說,這么大的畫兒,要讓我來畫,真不知道從何處下筆。你畫你的小畫就行了,精致,文氣。你要是什么都能畫,別人還怎么活啊。潘海波把我拉到另一張畫案前說,彥星進了一批新紙,畫畫用的,讓你試試好用不。學聰老師說這個紙?zhí)?,用不習慣,我覺得你畫山水應該能行。你試試。
剛才浩哥接了一個騙子的電話。孫彥星對潘海波說,我說我替他接,他還不讓。以后遇到這種事兒,都交給我,兄弟一定給你處理好,讓他再不敢騷擾。
——不是騙子,是個親戚。我邊看著潘海波把紙給我鋪好邊說,就是多年沒聯(lián)系了。
2
回到家里,我和妻子談及曹云的妻子王娟打來的電話,說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我的號碼的。妻子也頗為驚訝,她?她有什么事兒?
你猜。我有意賣個關子。
借錢?咱可不能再借她了,原來借的都沒還!我們可以不要,但她心里得有個數(shù)——這次,說下大天來也不能再借!讓她來找我!
不是借錢。我搖搖頭,有意停頓了一會兒,然后告訴她,是還錢。她打電話來,是要還我們的錢。
這……怎么可能。妻子對我說的半信半疑,臉上竟顯得有些失落。她沉思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去擦餐桌上的玻璃。這個消息同樣出乎她的意料,讓她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她怎么會突然想起還錢了呢?
我的回答是,我也感覺意外。畢竟,這么多年我們和她也沒任何聯(lián)系。
那,她還說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讓她想要還錢?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感到意外。再說,和一個多年未聯(lián)系的侄媳婦通話,我也不好問這問那的。我只是說……我頓了一下,然后告訴妻子,我說不用還了,當我們給孩子買禮物了。
——怎么能不用還?八千塊呢!那時候的八千塊錢,還真算個錢……
八千二。這個數(shù)字我在回家之前已經(jīng)想了很多遍,不會有錯。那時候曹云想和一個開礦的老板一起做鐵鍬生意。那個老板……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也姓曹,可能與曹云家還是親戚。我當時答應借給他八千塊錢,后來把身上帶的二百塊錢也給了他。曹云是個挺精明踏實的小伙子,誰也沒想到后來……
精明還欠那么多錢,還弄得自己……我還是覺得他遇到的車禍有點蹊蹺。前面的沒事兒后面的沒事兒,偏偏撞上了他!你不也聽他們說過?本來,他可以晚走一會兒的,只要晚兩三分鐘就能躲過去,可他那天偏偏火急火燎的……
哪來那么多蹊蹺!我并不認可我妻子的說法。無論什么事兒,她總是習慣性地宣揚她的神秘論。她總感覺有一個叫“冥冥之中”的東西在作祟,認定這個世界上有千萬種不為人知的力量在控制著人的命運——我當然不接受她的想法,哪場車禍的發(fā)生不是偶然?只是,他這一出車禍,可就坑了全家了。我親眼所見的一個事實:他死后,家里進進出出的都是要債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的家里就只剩下了四個墻角。除了土炕上的席子未被人揭走,任何家具——值錢的和不值錢的,都先后被人拉走,再沒留下什么。他的母親在一個月后也被查出了肺癌晚期,很快就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也就在那時,我和妻子商量,反正已經(jīng)要不回來了,干脆,這個債,我們不要了。
哼,連我們也坑了呢!八千二百塊錢,我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自己買點什么不好?對了,她要是再打電話來說還錢,你可不能說不要。不要?為什么不要,我們欠她的?她有了錢就應當還我們,咱干嗎不要?她要是再打電話來,你一定要說,要!你說不要,好像我們理虧似的。
要,要要要。
我不想再和她討論這個話題,于是拿起了電視遙控器:一個被稱為神醫(yī)的胖女人用鏗鏘的聲音在某家地方臺聲嘶力竭地賣藥;沈騰被淋了滿身的水,應當彈出雨傘的地方為他彈出的卻是一段已經(jīng)去皮的甘蔗……妻子也坐下來跟著我看了兩眼,邊看邊發(fā)表意見,你不是總說電視節(jié)目無聊,看電視不用動腦子嗎?你自己不也看得津津有味?說完這句諷刺的話,她站起身來開始敷面膜,頂著一張黑乎乎的臉說我,說一套做一套!
我沒回話,而是將臺調(diào)到了一檔談話欄目,一位擁有眾多頭銜的知名學者正在侃侃而談:龍文化是中國人精神信仰的核心部分……我們作為龍的傳人的自豪和自信表現(xiàn)在詩詞、器物、繪畫中不斷出現(xiàn)龍的形象……龍的形象的種種演變……你說,妻子在椅子上轉(zhuǎn)了一下頭,用她那張黑臉正對著我。她是怎么掙到的錢?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來路,要不然她怎么就想起還錢來了呢。
人家要還你錢,你還想這想那,把人家想成這樣不好吧!
我沒有想人家不好,就是想知道她是怎樣掙到錢的。這也不讓問?她把黑臉掀開了一半,用半張臉盯著我??纯茨悖偸前讶思蚁胪崃?,我什么也沒說,都是你自己聯(lián)想的,卻非要認為我也這么想!
好吧好吧,我只好繳械投降,是我想多了——不過,你說的特別來路是什么?
我哪知道?我又沒和她聯(lián)系!她又不是找的我!妻子終于拋掉了黑泥面膜,直起了身子。她憤憤地說,要是掃大街、送快遞,掙那種辛苦錢,我就不相信她會想起來還你錢!打死我也不信!她把面膜丟進垃圾桶,下次她要再打電話,你就問問她怎么掙到的錢,看我想得對不對!
3
周三下午,我再次接到了曹云妻子的電話。當時,我依然坐著孫彥星的車,行駛在趕往龍山書院的路上。王娟,你好。我直接叫出她的名字,然后伸出手去拍拍前排的孫彥星,示意正在大談莊子哲學的這位兄弟小點聲。我存下了你的號碼……你還有事嗎?
電話那端再次出現(xiàn)了停頓,她似乎對我的問話沒有準備。我又拍了一下孫彥星的肩膀,小聲和孫彥星說,真是和龍山書院有緣。他問,什么有緣?我說,騙子。你先別說話。
我不是騙子,我只是想,還你的錢。那么小的聲音,我原以為她是聽不到的,可是她竟然聽到了,這讓我異常尷尬。我支吾著說,我,我不是說你……
沒事兒,你不了解我,這樣認為也沒什么不妥。我知道你一定會防著我的,其實我心理上也是。浩叔,我給你打電話就一件事兒,當年,曹云借過你的錢,我們當時拿不出,也就一直沒還……現(xiàn)在,我多少攢了點兒錢,就想一點點地還給大家。你是第三位,前面我已經(jīng)還了兩家了。
對了,我能不能冒昧地問一下,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你們……曹云的孩子還好嗎?我想起妻子叮囑我的,便硬生生地插進了這句。電話那端再次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她先是嗯了一聲,然后告訴我,我們挺好的,都好。我在城里做護工,之前還做過月嫂。叔,你是不是還覺得我是騙子,怕上當受騙?之前,我還博叔錢的時候,他也小心著呢。對了,你可以給博叔打個電話核實一下,問他曹云向他借的六千四百元我還清了沒有。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急忙辯解,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掙不著錢,或是掙錢不容易,就先不用還我,可以先還別人。我暫時不缺錢……
我浩哥現(xiàn)在是富人啊,身家千萬的老板都只能給他當司機。孫彥星一邊笑著一邊插話,浩哥可能缺別的,就是不缺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好好開你的車。然后,我也提高了些許音量,湊近手機說,真的,我知道曹云的債主不止十個八個,當時,他太想把生意做大了。
別,浩叔。我已經(jīng)決定啦,你就聽我的吧。你給我個卡號,我這兩天就把錢打過去。咱們再核對一下,你還記得曹云問你借了多少錢嗎?
……好吧,是八千。
八千!電話那端明顯提高了音量,浩叔,你沒記錯吧?
她在電話里的語氣讓我感覺不快。我耐著性子說,確切地說,是八千二。他想借一萬,但我當時只能拿出來八千。我感覺他的資金缺口可能比我想象得還大,向我借一萬已經(jīng)是他想得到的最小數(shù)字了。后來,臨出門的時候,我又把我?guī)г谏砩系亩賶K錢也給他了。
電話里又是一陣沉默。浩叔,不對。我怎么記得,曹云在你那里借到的是三千呢?我還記到本子上了。
你肯定記錯了。我的語調(diào)里帶著一絲絲的憤怒。我承認,我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受辱。侄媳婦,你也知道我和曹云一家的關系,咱們是親戚,他早死的父親是我親表哥……他的確是向我借了一萬……我要是當時有一萬絕對不會只給他八千。那時,我剛在縣城買了房子,能拿出來的只有那么多錢——當時,曹云還給我打了欠條,按了手印。后來我又給了他二百,他非要一起寫上,在添上的數(shù)字那里又按了一個手印……侄媳婦,我在曹云去世后去過你家四次。我告訴你,每次去的時候,那個欠條都在我身上帶著呢,只是沒拿出來給你看!我記得比你清楚!
浩叔,你別著急。曹云死后,前后來過那么多要債的,包括那些覺得我們家還不起債了,拿走我們的東西抵債的……我都記著呢,我都記在了一個小本本上……不然,你再想想?
我想什么,你讓我想什么?你是說,曹云就向我借了三千塊錢?我感覺自己腦袋里有一團東西突然燒了起來,甚至點燃了我的頭發(fā)梢。王娟,你的意思是,我借機訛詐你,把三千說成了八千?開什么玩笑!
可是,浩叔,我的本上記著的,真的就是三千。曹云活著的時候也和我提過一嘴……
算啦!我不要啦!我不要了,你不能說我是在訛你吧!
我的臉在顫動,嘴唇在顫動——話還沒說完,我就已經(jīng)提前掛掉了電話。
不值當?shù)?,浩哥。我和你這么多年兄弟,你這么發(fā)火我還是第一次見。不就是幾千塊錢嗎?犯不著生氣!
——去你的!孫彥星的玩笑幾乎是在火上澆油,讓我頭腦里的火焰一下子變得更加茁壯。他媽的,就不是錢的事兒!不去了,你給我掉頭,我不去了!
別啊,浩哥。潘哥他們都還等著你呢,你不到算什么事兒啊。你先消消氣,和一個騙子犯不著這樣!她怎么氣你了,和兄弟說說,兄弟給你出氣!
孫彥星正說著,手機屏上顯示“侄媳王娟”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我想掛掉這個電話,再將它標注為騷擾電話——但我的笨拙和讓人眩暈的憤怒混在一起,讓我沒能完成這個操作。手一抖,我又接起了電話。
浩叔,你聽我說,咱們都有記錯的可能。事情過了那么久……這樣,你再想想,再仔細想想……
算了,別說了。我記得很清楚,絕不會錯。我有意把每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然后再次掛掉了電話。
彥星,我拍拍孫彥星的肩膀,你把車靠一下邊,先幫我設置一下手機,把這個王娟拉黑。你給我設置完,我就跟你去龍山書院。
行。孫彥星把車靠在路邊,邊擺弄我的手機邊說,浩哥,真沒想到,你還是個急脾氣。以后遇事你可不能這么急,得讓別人著急,自己不急。不是兄弟說你,你還得修煉。你看人家小放伯伯、聞章老師,遇到什么事兒都是嘻嘻哈哈的,從來就沒看見人家急過……
那也得分是什么事兒!從車里下來,我承認自己的怒氣也慢慢消了下去。這樣,我和你說說,你看我該不該急。事兒不大,就是氣人,就是讓你說不清楚!
說不清楚就更不能著急了,著急就能說清楚了?慢慢說,也許才能說清楚。如果還是說不清楚,說明這事本來就是不清楚的……
滾!我肚子里的怒氣已經(jīng)消去大半,而腦袋里,也不再有什么火苗出現(xiàn)。你說,我怎么會遇到這么個事兒……
4
不行!妻子很不滿意我的做法。不行,你把她手機號加回來。這錢我們憑什么不要?你不要,等于承認自己記錯了,或者就是想訛詐她的錢。她憑什么!咱吃了虧,還讓她這么看我們。不行,絕對不行!你把她手機號給我,我和她說!
算啦,我覺得她也沒想還我錢,要是想還錢也不該是這個態(tài)度……再說,咱也早就放下了,非要惹那個麻煩干什么。
是我要惹的?是她給我找的!她要不給你打電話,這件事兒我們早都忘了。噢,她還錢還不到一半兒,還給我們扣一個訛人的屎盆子,我不接受!
我們也拿不出證據(jù)了不是?
是!借條是你要撕的!你要是不撕掉,咱不就有證據(jù)了?你偏要在你表嫂面前做好人。咱沒跟著別人一起去她家拿東西,就已經(jīng)不錯啦!你看看你表嫂的親弟弟,曹云的親舅啊,連帳子布都不放過,我看他拿得最多!
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我制止住自己的妻子,人家怎么做是人家的事兒,咱不管。
我沒管,我也不想管。但我跟你說的是不是事實?我說了假話沒有?再說,當時我就說讓你不要借給曹云錢,他不是踏實做事的人,你不聽!錢拿不回來我沒抱怨過吧?可現(xiàn)在他媳婦這么說,這么想咱們,我不答應!你讓我和她說,我就不信,明明咱占理,為啥偏要像做錯了一樣!你就不覺得憋屈?
——要不,咱們和她打官司去?
打就打!妻子把抹布丟在桌子上,要是打官司咱輸了,我也就認了!但這樣不了了之,我不認。咽不了這口氣!這樣,你仔細想想,借錢的時候還有誰在場,誰能給我們做證?我就不信……
還真沒有別人在場。當時,我是在自己的辦公室把錢給曹云的,在場的只有我和他。
你再想想……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沒錯,就只有我們兩個。我當時也沒多想,也沒想找什么人見證。當時,我都猶豫要不要讓他打借條,還是曹云主動說,叔,我給你打個借條。
那你為什么把借條撕了?
……
現(xiàn)在好啦,人家抓住你沒證據(jù),說你無賴,說你想訛人家的錢!咱不光賠了八千二百塊錢,還落個欺負孤兒寡母,想訛詐人家的名聲!你說,你充什么好人,非要把借條撕掉!
——夠了!有完沒完?都過去多少年了。當時是咱們商量好的,看他們家可憐,不再去要錢了。這錢,就當是自己買股票賠了,或被人偷了,或買個東西摔壞了——咱們是不是商量好的?
是商量好的。我們可以不再討要這筆錢,可我沒讓你把借條撕了!要是借條留下來了,咱怎么能受她這個氣。再說,是我要她還錢的?要不是她打電話找你,誰還總記著這個事?
借條不是沒留下來嘛,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
這借條就是要撕,你也拿回家來撕啊,非要在她家撕!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她看到你撕了借條,知道你沒有證據(jù)了……
別瞎說!我撕借條的時候她不在場,就我表嫂一個人。是我看表嫂太可憐了。
你表嫂可憐,我們不可憐?明明是白的,被人家說成是黑的,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不行,你把這個王娟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得把這口氣出出來!
——有完沒完?我被妻子說得更加惱怒。行,我把她電話給你,你和她去吵!你們吵的時候離我遠點兒,我不想聽!
你以為我想吵?不都是你跟我說的嗎?要是你不說,我也不知道這檔子事兒!妻子也是一肚子的怒火。
——我現(xiàn)在就把她電話給你,你去說!你也別光在我面前吵,有本事,你讓她把欠咱的八千塊錢——八千二百塊錢,一分不少地還回來!
我把聲音提高了八個分貝。當時,我的腦袋被不斷涌起的血液鼓脹得有些眩暈,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想把房子炸掉的沖動。
5
令人懊惱的激烈爭吵結(jié)束之后,便是漫長的冷戰(zhàn)。而這冷戰(zhàn)也并非只是“冷”,它里面還包含著太多讓人不舒服,讓人窒息,讓人心灰意冷的成分……說不清楚,反正,那些日子就是一種煎熬,前邊煎過熬過,后面再來一遍的那種。妻子有意不發(fā)一言,但在經(jīng)過我面前的時候會故意唉上一聲,或嘆一口氣。我自然也不會把心里晃動著的不快消化掉。我的做法是,用力,比平時多用一些力氣。譬如關門的時候,放下杯子或者碗筷的時候,以及走過她面前的時候。
浩哥,去山上摘柿子吧,叫上嫂子。
不去。我斬釘截鐵。
別啊,我都在你樓下了。沒別人,就我和張騫。張騫也是你兄弟,你不去?
在車上,孫彥星對我說,浩哥,我給你講一件事兒,你把它寫到小說里,這事兒挺有意思的。不寫,我說。你聽我說說,還沒聽就說不寫——不寫也行,我又不強迫你。我只是覺得,你聽了,一定會把它寫進小說里的。不寫,我繼續(xù)堅持。孫彥星說,愛寫不寫,但我就是要說,你愛聽不聽。
他說,去年,和現(xiàn)在差不多季節(jié),也是柿子正紅的時候,他帶著潘學聰老師,宣傳部的一位干事,以及畫家張騫,一行四人到封龍山小聚。喝了一會兒茶,張騫提議大家一起去后山轉(zhuǎn)轉(zhuǎn),剛上山的時候他看到山上有一排柿子樹,柿子紅得十分可愛——好!所有人都興致勃勃。于是孫彥星開車,四個人來到了后山。
美不勝收的風景讓大家贊不絕口,尤其是紅艷艷的柿子掛在枝頭,顯得極為誘人——張騫先走進了柿子林,他撿到了三個落在地上卻沒有半點兒破損的紅柿子。真甜!這里的柿子真好吃!張騫把兩個柿子分別遞給潘學聰老師和那位干事,然后又去撿。吃完了柿子的潘學聰老師也跟著跑進了柿子林,他甚至找到了一根放在草叢里的長桿,得意揚揚地舉起來,說,用它打枝頭上的柿子!不要光撿地上的!
很快,艷紅的柿子落了滿地……張騫脫掉了上衣,潘學聰老師摘下了帽子,而那位宣傳部干事,也把不離手的公文包貢獻了出來——他還在褲兜里裝滿了柿子,滿滿的柿子甚至“限制”了他的移動。就在這時,孫彥星遠遠看見,一輛農(nóng)用車上載著三個人,正朝著這邊的小路駛過來。不行,我得去挪一下車,擋著道了。孫彥星回頭說了一聲,就朝自己的車跑去。也許是他說得太急,也許是他說話聲音太小,事后,所有人都說沒有聽到他說的這句話。山路有些窄,只能過一輛車,如果兩輛車一起過很容易發(fā)生剮蹭,孫彥星只得一路開著車尋找合適的停車點,一直開到山后的封龍寺門前才找到地方。他停下車,然后慢慢朝柿子樹林那邊走……你還敢回來,你還有臉回來!剛一見面,張騫就怒氣沖沖地指著孫彥星的鼻子罵道,遇到事兒你就躲,把我們?nèi)釉谶@里,等事兒了了,你就回來了——我算是看錯人啦!
怎么啦?孫彥星有些莫名其妙,他想不出剛才發(fā)生過什么——你們看見三輪車上的人了?
要不是看見他們,我們也不至于……張騫還在表演怒氣沖沖,但隨即,忍不住的大笑出賣了他。他們告訴孫彥星,他們是遇上了三輪車上的人,不止遇上,那些人還停下了車,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
柿子樹下的三個人立刻窘迫得不行,他們悄悄丟下了桿子,丟+d682RHdXPTE6IaN7rz7Sg1jsvIXUj7hTIPLyAGPLO8=下了柿子。尤其是那個宣傳部干事,掏出兜里的柿子卻不敢丟出去,而在手里拿著呢,又怕人家一眼看見……你們,摘柿子呢?有個人問。
我們,我們……三個人面紅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們就是來看看。過了很久,已經(jīng)退休的潘學聰老師終于擠出了一句。
對,對,看看。柿子樹真好看。
柿子甜不甜?另一個人問。
這一下,三個人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我們的柿子可甜咧。不信,你們嘗嘗。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停了下來,他左右看看,說,我還留了桿子在地里,你們可以打點嘗嘗。
——行。那位宣傳部的干事臉紅得像喝醉酒似的說,我們,我們給錢。
不要錢,你們隨便摘。跟在后面的那個人也停了下來,說,留一點兒喂鳥的就行。山上的鳥可多咧,它們也愛吃柿子。后面的那個人笑了笑說,我們就是想和你們說一聲,沒事兒,樹上的柿子你們隨便摘。
孫彥星說,等那些人走了,這三個偷柿子的人才敢長出一口氣。潘學聰老師一邊呼氣,一邊咬著牙,拖長語調(diào)說了一句,刺激!臉上紅里透白、白里透紅的那位干事也緩過了神,氣定神閑地調(diào)侃,現(xiàn)在你覺得刺激,剛才呢?要是前面那個人再往前走兩步,我看你都要暈厥過去了。
孫彥星說,當時他還在停車,還沒有回來,三個人就商量,不行,不能太便宜了小孫,也得嚇他一下……浩哥,你說,這事能不能寫到小說里?我是不是又給你提供了一個素材?
能寫,我說。不過也只是有趣而已,沒什么意思。
浩哥,你就是要求太高。有趣就行啊,有趣才有人看啊,都曲高和寡、苦大仇深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得有高的有低的,有胖的有瘦的才行。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對對對,你說得沒錯。
現(xiàn)在你心情好了吧。出來玩,就得高高興興的,是不是?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干嗎非讓自己不高興,還硬要和嫂子生氣呢?
沒有,沒有。我說,談不上生氣,也不能說不生氣。
那就別生氣!我以為是嫂子不希望你出來玩呢。你沒說我也叫她了?嘿,你把自己摘的紅柿子拿回去,她就高興啦!下次,她就能跟著你一起上山摘啦。
應當說,那是一次相當愉快的聚會,雖然在山上摘柿子的人少了些,雖然我們沒能找到去年留下的長桿,無法夠到懸在樹梢上的柿子,雖然,我們的“收獲”遠不如孫彥星宣稱得那么多——他準備的塑料袋不過只裝了小半袋……但一路上的說說笑笑,還有張騫對于去年故事的補充就足夠了。在我們準備返回龍山書院的時候,孫彥星告訴我們,潘海波和杜川正在趕來的路上,大約半小時后就到。
這時我的電話,突然又響了起來。
是一個陌生號碼。
6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能夠心平氣和地和王娟對話了。我問她,你告訴我,是什么樣的理由讓你堅持要還錢呢?都過了這么多年了。再說,這錢,我也沒有準備向你要。
她說,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債就是債,有債不還讓她不安心。
我不認可這個理由。我告訴她,這個理由說服不了我,我不信。我更不信你會這樣鍥而不舍。我拉黑了你的那個電話號碼,你竟然想到用另一部電話打給我——你最好實話實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浩叔,我沒有別的理由,就是想還你錢。
好吧。向我借錢的是曹云,我也只接受曹云還錢,你的錢我不要。安不安心,是你自己的事兒。曹家欠我的錢,就一直欠著吧,這事兒與你沒有關系。
浩叔,我是曹云的媳婦,他欠的也就等于是我欠的……我得還,我想還。
你要還的話,得還八千二。那二百塊錢我原說是送曹云的,但他堅持寫到欠條上——現(xiàn)在,我可以不要那二百塊錢。你就還八千,然后咱們兩清。
不不不,浩叔,你記錯了,你絕對記錯了,我在本上記的是三千。我也可以加點兒利息,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
如果你還,就還我八千,要么就不要再和我提什么還錢的事兒。侄媳婦,我覺得你沒有還錢的誠意,這也是我問你為什么非要還我們錢的原因。你也沒有回答我問題的誠意。
我當然有誠意。如果我沒有誠意,怎么會非要找到你,非要還你的錢呢?浩叔,你這么說,我覺得不合適。
——那也行,你先說服我,讓我相信你是真心還錢的,然后我們再說具體的金額和還款方式,好不好?
……大約過了有三四十秒,電話那邊始終沉默。我說,我這邊還有事兒,你想清楚了再說吧。
你別掛!電話那端,她的聲音突然變了。
我說了,我有事兒。你還有什么想說的?
……一秒,兩秒。我暗暗數(shù)到第三秒,果斷掛掉了電話。想了想,我按照上次孫彥星告知我的方法,再次拉黑了這個新號碼。
席間,我和朋友們談及我的這個遭遇。你們說,這算什么事兒?人家要還錢的三番五次打電話,我這個債主倒像是躲債的。要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打死我也不相信!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潘海波笑著插話,這不正給你的小說提供素材了嗎?你要把它寫成小說,說不定能大賣!只見過欠債的躲債主的,到你這里,成了債主躲欠債的,讓人意想不到。再加上欠債的說一個錢數(shù),債主說一個錢數(shù),欠債的委屈,債主也委屈——你寫個小說吧,我想看看,這小說到底能寫成什么樣子。
浩哥,把我也寫進去,只要有我的名字就行。身份嘛,可以是個好人,也可以是個壞蛋。也不用是主要人物,特別特別次要的人物也行……已經(jīng)半酣的孫彥星舉著酒杯,浩哥,咱可以付費。你也別總想著三千八千了,這樣,你只要在下篇小說里寫到我的名字,讓咱也出一下名,我替她還你……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孫彥星的話立刻引發(fā)了另一輪的歡笑。半小時后,我和他在潘海波以及剛剛帶著啤酒趕到山上的李聰瑩的見證下,簽訂了一個新合同,并請潘海波和張騫為我們拍照做證。咱倒是要看看,一個人能不能連續(xù)上兩次當。杜川插話,兄弟,我看看這次你會不會又開始躲彥星。到時候彥星追著你給錢,把你嚇得連家都不敢回。
正說著,我的電話又響了。又是一個陌生號碼。
浩哥,我來給你接!孫彥星笑嘻嘻地伸過手來。我還真不信了,對付這種人,我最有法兒啦!
好,給你。我將電話遞到了孫彥星手上。
7
今天,你侄媳婦又給你打電話了?
回到家,屋子里竟然一片黑暗。就在我準備將燈打開的時候,一個角落里突然傳來我妻子的聲音。干嗎不開燈呢?我問。
不想開。
我將房間里的燈一一打開,然后在電腦前坐下來。打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她都打到我這里來了!本事真大,我覺得她都可以去當偵探了!
她說了什么?
她和你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她堅持說,只欠我們?nèi)г?,說是我們記錯了。
哼,沒想到她那么固執(zhí),還說按照銀行借貸的利息最多只能還我們?nèi)陌賶K錢——想得美,還我們不到一半兒的錢,還挺理直氣壯的,想什么呢!
你怎么對她說的?
還能怎么說?一分也不能少!八千二!妻子站起身,關掉了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燈。憑什么由著她?太氣人啦!
是有些氣人,所以,我又把她的新號碼拉黑了。
可她找到我了。我真佩服她這股鍥而不舍的勁兒,她要把這股勁兒用在別的事兒上,早就成功了。
人家就是成功了啊,不然,哪來的錢還你?
她還個屁錢!她是真想還你嗎?她是想賴賬,還讓自己落個好名聲!她肯定以為我們記不住曹云借了多少錢,就只能聽她胡咧咧——她早想好了,如意算盤打得可響啦!她以為我們掂量一下,就會選接受這三千塊錢,她也落得一個把債還清了的好名聲——想得太美啦!妻子站起來,在沙發(fā)的邊上走來走去,這個王娟,還真不簡單!
是啊,就這兩種選擇。都不選,就會卡在這里。我抬著頭說,一邊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我們就是選不要她還了,怕也不會安生,她會一直打電話來的。
——我偏不,我偏要她一分不少地還給我們!憑什么啊,又不是我們欠她的錢,我們又沒有理虧!要是我們接受了她只還三千,她會不會到處說,當時咱們就是借給曹云三千,欺負她們孤兒寡母,非要說是八千——我們只要接受她的條件就等于是理虧了!妻子關掉了電視,湖人隊的詹姆斯剛剛做出投籃動作便化作了黑暗。我和你說,咱們絕對不能接受!
不接受就不接受吧。我再次打開電視,湖人的成績與被關閉之前的成績沒有區(qū)別——也就是說,重壓之下的詹姆斯沒有把球投進。以后,就你和她聯(lián)系吧,我也懶得和她吵。
你不愿意,我就愿意?妻子冷冷的語調(diào)緩慢下來,盯著我說,別看電視,說正事呢!你說,咱們堅持,她也堅持,誰也不肯讓步,誰都覺得自己才是對的——后面該怎么辦?總不能一直這樣耗下去吧。
我建議她先還別人的債。
——先還別人,我們的事兒也沒解決!你不能一遇到了事兒就躲著走,你以為,躲得過去?沒見過你這樣的男人,有什么用!
我是沒用。你有用,你想辦法解決。
——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嗎?
我們已經(jīng)商量出結(jié)果了。結(jié)果就是,你解決,怎么解決都行,我聽你的。無用的男人聽有用的女人的,這樣總可以了吧?
——你這是商量?你借出去的錢,你做的事兒自己不負責,讓我來擦屁股。不行!你自己擦去!我也不管了,以后她的電話我也不接,我也要把她拉黑!
……這也是個解決的辦法,看她能有多少電話卡。
虧你想得出!就沒見過你這么 的人。咱又不理虧,干嗎像見不得人似的?
——咱們不提她了好不好?等她打來電話再說!
等她?我們要主動些,不應當被她牽著鼻子走!我明天就給她打電話,告訴她馬上還錢!并且八千二一分也不能少!
好好好,我支持,絕對支持!
你支持個屁!怒氣沖沖的妻子一把奪過我手里的遙控器,啪的一聲,再次關掉了電視。明天,你也給她打個電話,問問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她要是有單位我就找到她單位去。她要是繼續(xù)當護工,我也要找到雇她的人家去——我看是她先受不了,還是我先受不了。我們又不是不占理!
8
這么說吧,之后半年的時間里,侄媳婦王娟的電話成為我生活中的一種……該怎么形容呢,卡在喉嚨里的魚刺?從鞋底扎入腳的釘子?或是一種讓人持續(xù)不適的病菌,它不定時地發(fā)作,卻無法根除……我承認,她的電話已經(jīng)開始影響我的生活質(zhì)量,影響我的心情,以及我和妻子之間的夫妻關系。我和妻子不斷地為如何處理王娟電話的事兒發(fā)生爭吵,但似乎也沒有什么可選擇的辦法。
而她,一直鍥而不舍地打著電話。手機,竟然成為我和妻子共同恐懼的可怕之物。我們一致把電話調(diào)成了靜音,等心情還好的時候回看一下——因此,我和我妻子都錯過了幾次重要的電話,這也成為我們之間互相埋怨的理由以及新的戰(zhàn)爭起點。
不要王娟還款,王娟不答應。她說她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個賴賬不還的人,這會讓她心里不安。再說,她也需要給曹云一個交代,給孩子一個交代;接受讓王娟還款三千,我妻子不答應,她覺得那屬于人格上的侮辱,等于是向王娟和我們的親戚們承認,我們欺騙了孤兒寡母,竟然想毫無憑據(jù)地在晚輩身上訛一筆錢;讓王娟還八千二,王娟也不肯答應,她堅持我當時沒有借給曹云這么多錢,除非我能拿出證據(jù)來。
證據(jù)?好辦,我來想辦法??葱值艿?。不出兩日,孫彥星便把一張借條遞到了我的手上。你在這里按個手印,我把印泥也給你帶來了。你看看這鐵盒上的銹!正兒八經(jīng)老印泥。為了找這盒印泥可費了我老鼻子勁了!你看看這紙、墨水,都是老的——你按了手印,我再去找人做做舊,保證這借條跟真的一樣,誰也看不出來!
這……我有些猶豫。孫彥星說,放心吧,哥。再說,你又不是造假訛人,就是拿回你借出去的錢——這有什么可猶豫的?
我妻子也在一邊催促說,就是,辛苦兄弟了。她還錢,咱可以不要,再給她和曹云的孩子——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說,借錢還借出事來了,還借出理虧來了!
哥,我不知道你跟她說沒說過你撕借條的事兒——就是說了也沒關系,咱可以說,你當時撕掉的是復印件,就是想哄你表嫂。原件可沒撕,一直留著呢。之所以不愿意把借條的原件拿出來,是不想和她撕破臉,讓她沒面子。
——好吧。我按下了手印,就在孫彥星準備把這張借條拿走的時候,我急忙叫住他。不,不對,寫欠條的是曹云,而且除了我倆,當時也沒有第三個人在場。這個欠條不是曹云的筆跡,我覺得王娟是能看出來的。這不好,太假了。
筆跡是我的,我當時在場——你忘了?我去找你吃飯,你后來帶著你的表侄一起去的……我是你們的見證人。
……這樣,行嗎?
有什么不行的?你聽我的,絕對沒事兒。要是打官司輸了,我把錢賠給你,再賠你五萬塊名譽損失費!
我想了想,感覺還是不行。這事讓我不安。這張借條我要拿著,但未必會去用,除非萬不得已。我看了一眼妻子,然后對孫彥星說,我們是不是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訴她賴賬,還有騷擾?話說到一半我就感覺不妥,于是說完之后我馬上糾正,我們先不起訴她賴賬,就告她騷擾吧。
賴賬、騷擾都要起訴。正準備離開的孫彥星轉(zhuǎn)回了身。我說了,咱的借條沒問題。你還不相信我嗎?給你辦事兒,咱什么時候辦得不是干干凈凈的?出了事兒算我的!當然,大主意還得你們自己拿。
我們先不起訴。妻子插進來說,起訴吧,就真的撕破臉了,我們以后到曹家走親戚也不好交代。但她這樣,也真讓人生氣。彥星你不知道,有幾天我真是讓她氣得肝疼!不光是肝疼,胃也疼!我也不敢跟你哥說,偷偷吃了幾天的藥。不能任她這么為所欲為,要不你替我們找一個律師,我們嚇唬她一下!本來是她欠我們的錢,現(xiàn)在搞的,倒像我們欠她的錢似的。
行,這事兒包在我身上,我來想辦法。孫彥星拍了拍他收回的那張借條說,我把借條的事兒也辦妥,過幾天給你們拿回來。用不用在你們,不過,這次你可千萬別再把它撕了,不用就留著,我還真不希望用上這個。對了,哥,潘主席說,讓咱龍山書院多搞些活動,辦得紅紅火火的。咱們的第一課你來講怎么樣?你先定個題目。時間也由你來定,不急。
行,沒問題。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題目報給你……
不用不用,你再好好想想。我們還想在那里辦一個三人書畫聯(lián)展,人選有潘主席,張騫,還有劉福齡。不知道浩哥認不認識劉福齡,他是山西人,畫花鳥,潘主席非常欣賞他……到時候,浩哥你給寫個跋。潘主席和張騫都說想請你寫。
沒問題。我還真不知道這個劉福齡,回頭你把他的畫發(fā)我看看。
我手機上存的就有,現(xiàn)在就可以看。孫彥星的屁股又坐回到沙發(fā)上,他靠近我說,你看,這是他的畫,這張也是!他比咱們的……我不提名字了,他比他們畫得都好,你說是不是?
9
我又一次接到了王娟打來的電話。還是那件事,還是那個說法。
我只接受你還八千二。這是我借出去的數(shù),我也只要這個數(shù)。你可以只還我三千,剩下的我也不用你再還,但,你不能說,曹云只向我借過三千。這是我最后的底線。
浩叔,我也想請你相信我。我也是有底線的人,我絕不可能把八千說成三千。當時記賬,我用的是漢字,不是阿拉伯數(shù)字,絕不會搞錯的!
那我再問一下,你寫這個數(shù)的時候,是我借曹云錢的當天嗎?
……不是,是他死后。叔,我不能騙你,騙你也是騙我自己。他在從你那借來錢的時候,說過這個數(shù),但我沒記。我覺得他自己記著就行了。后來你來家里討債的時候,我記下的也是這個數(shù)。要不然,我也覺得可能是自己記錯了。
王娟,侄媳婦,請注意你的措辭,我沒有到你家里討過債。欠我錢的事兒,是你婆婆提起來的。我沒有去討——當然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希望能要回來,可我沒有乘人之危,更不會落井下石!再說……
浩叔……我知道。我也感激你。昨天我還和孩子說呢,浩叔成就大,名氣大,為人也好,咱們得學浩叔的樣子……
我們不說這個。我也沒你說得那么好,我和別人一樣,別人有的心思我也有。咱們還是就事論事。我再和你說一遍,你按你的意愿還我三千,然后咱們兩清,再不用聯(lián)系——過年過節(jié),親戚走動,也許還有,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但有一條,是我和你嬸嬸必須堅持的:你不能認定曹云只向我借了三千,你更不能向家里人說,我借給曹云三千卻想要你還八千——這是我萬萬不可接受的。
叔,我不會說的。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人說那樣的話。
好,那就好,那就沒什么問題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這件事兒終于可以解決了。雖然還是有點……但又有什么辦法?現(xiàn)在,對我來說,了斷就是最好的解決。
一會兒,我讓你嬸嬸發(fā)你卡號。
——浩叔,你先別掛,你聽我說完。這事我不會說,不會和任何人說,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叔,如果你認為你借給曹云八千,我只還你三千,只要你心里這么想,我就覺得委屈,也不能原諒我自己——我不會心安的。所以,叔,請你再仔細想想具體的錢數(shù)……
八千二!我記得太清楚啦,從來都沒這么清楚過!它在我的腦子里早已是一條深溝了。我也相信,曹云不會和你說,他只從我這里借到了三千的,他不會那么沒良心,非把八千說成三千的!
……這個結(jié)果是我早就能想到的,我也早已接受,但當它真的按預想的出現(xiàn),我依然很是生氣,依然沒能讓自己心平氣和。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總不能說,我才是理虧的那個吧?我不理虧,可為什么一接她電話就立刻覺得憋屈,委屈,有話說不出,似乎自己是理虧的那個?是總想躲起來“避而不談”,是想快點掛掉電話的那個?而且,她的電話真的已經(jīng)影響到我的家庭生活了,圍繞著她的電話所引發(fā)的爭吵接連不斷,我和妻子之間的吵架和冷戰(zhàn)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頻繁、綿長。我不知所措……憑什么?憑什么?
越想越讓人生氣。我給孫彥星打去電話,兄弟,事情辦得怎么樣了?怎么沒下文了?
別急,浩哥,已經(jīng)辦妥了。張騫找了個文物專家給借條做了舊,絕對天衣無縫,再精密的儀器也辨別不出來!這借條就是真的,就是原始資料!
我問的不是這個,是找律師的事兒。是咱們通過什么方法……讓她不要總打電話的事兒。我實在受不了了。
我記著呢,哥。這個事兒我替哥想著呢。你再給我兩三天的時間,我一定給哥辦妥,行不行?不過,你一旦決定這么做,錢可能就要不回來了。
不是錢的事兒!這個錢,我可以不要。要不,我當時非把借條撕了干嗎!
下次,哥,你也記著點兒,借條要寫兩份。你自己一份,借錢的人一份。你的撕了他的還在,他的撕了你的還在,這樣保險。
行,我再等你兩天!
三天之后,我給孫彥星打電話,他沒接。再打,他掛斷了。隨后發(fā)來微信,哥,我在外面辦事呢?,F(xiàn)在不方便,隨后回你。事兒,我記著呢。
一周之后。我編好一個信息想發(fā)給孫彥星,想了想,又刪除了。不催他了,或許他有自己的難處,或許……不管怎樣,還是等他的消息吧。而且,我也暗暗下定決心,找律師的事兒,如果孫彥星不主動提及,我也不再提及,就當沒這回事兒算了。
兩周之后。中間,我又接到了一次王娟的電話,還是同樣的內(nèi)容,她堅持她的,我堅持我的——不過,這一次,我竟然沒有生氣,甚至和她聊了一會兒她和曹云的孩子,以及她現(xiàn)在的生活。我和她說,你還這么年輕,我覺得你應當多為自己打算。她說,不年輕啦,三十六了。我也沒想以后的事兒,先把孩子帶大再說。他現(xiàn)在……隨他父親,脾氣大,越來越不聽話,還總是怨這怨那的,愁人。我安慰她,也不用太發(fā)愁,孩子總有個叛逆期,過去了就好了。你還是要為自己打算……我有點兒事,不和你聊了。再見。我竟然是以“再見”來結(jié)束這次的通話,這讓我自己都感覺很意外。再什么見啊?不見最好。
放下電話,我重新回到書桌前,繼續(xù)寫一個未寫完的評論。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難得的“進步”,因為在此之前,我在接完王娟的電話之后是干不成事兒的。我會繼續(xù)被心底的憤怒和其他的復雜情緒裹挾,沉浸在那種讓人無助、無力又無從發(fā)泄的情緒里……這種心態(tài)至少會持續(xù)幾個小時。而幾小時之后,我還會不斷地想起那個電話和它的內(nèi)容:這,當然也是它對我的干擾。而現(xiàn)在,我竟然能夠開始忽略這種干擾了——這讓我感覺有點兒小興奮。也正因如此,這股并不那么明顯的小興奮讓我對突然的敲門聲感覺非常非常不滿,我有意識地在敲門聲響過三次之后才回應,誰?
是我,浩哥。
坐到沙發(fā)上,孫彥星向里屋探了一下頭,嫂子不在家?沒等我回答,他就將頭轉(zhuǎn)向我,浩哥,那就麻煩,給我沏一杯茶,我渴壞了。喝過兩泡茶之后,他把那張借條掏了出來,你先留好了,說不定能用上。還是那句話,用不用在你,這是咱最后的大招。你得記住,當時我在場,是我?guī)湍銈儗懙慕钘l。
我沒有接。孫彥星看了看我,然后把借條放在了茶幾上。浩哥,你的事兒我記著呢,就是前段時間我也遇到了一點難事兒,處理起來比較麻煩——具體是什么事兒我也不和哥說了,現(xiàn)在也基本處理完了。你這事兒,我想,先不能找法院,到不了那一步。我先找了一個律師和一個當警察的哥們兒——那哥們兒也認識你,他說跟你一起吃過飯。我告訴他是浩哥的事兒,他當時一口答應,說沒問題,他來替浩哥分憂!說著,孫彥星深深地飲了一口新倒的茶,這茶是班章吧?我最愛喝的就是老班章,還是浩哥用心。
接著,他告訴我,他咨詢了一個律師,律師說這事兒不好辦。告人家騷擾,得列出她說得特別過分的話,或者是半夜打電話的通話記錄。就算有這些證據(jù),法院最多也就給她一個警告,未必能上升到訴訟層面,因為她沒有實質(zhì)性的舉動——再說,人家就是協(xié)商還你錢的事兒,說人家騷擾也不太合適。民事糾紛的官司可以打,但法律一定是講證據(jù)的。這欠款,你說八千,她說三千,都得是用證據(jù)說話。如果沒有完整的證據(jù)鏈,那就得根據(jù)現(xiàn)有的證據(jù)來確定,判多少就是多少——可能兩邊都不滿意,但也沒辦法,法律只認事實,或盡可能地接近這個事實。我找的那個律師說可以幫咱們走法律程序,但不保證咱能滿意。
而那個自稱與我認識的警察,當著孫彥星的面拍著胸脯說一定要替我辦好這件事,然而當孫彥星把這個事件的前因后果一一講述清楚的時候,他竟然也開始退縮。不好辦……他說,公安當然可以去找王娟協(xié)商,勸她一下。如果她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這招可能還管用,可如果她是一根筋的人,這么做反而會加劇她的堅持。如果她堅持自己做得沒錯,警察對她也沒有半點兒辦法:畢竟,她的行為不構成犯罪。他認為這個欠債的王娟就是那種一根筋,認死理的人,要是公安介入,很可能適得其反,導致她非要加倍地證明自己沒錯,那就更麻煩了。不過,他倒是提供了一個思路:想辦法了解她為什么這么堅持還錢,她的動機是什么,是怎么形成的,從系鈴的點上找解鈴的辦法。
浩哥,咱得找到原因。她為什么非要還你錢?本來你不想讓她還了,把借條都撕了,還過了好幾年,她是怎么想起來要還你錢,還非還不可的?你想過沒有?
我說,我當然想過。只是,我沒想明白。之前我?guī)缀鯖]與她打過交道,她嫁到曹家之后我們見過幾次,也就是認識,見過面,說過話而已。一個叔公公、一個侄媳婦,也不好沒話找話說,所以她的性格脾氣我也不了解。她是原來就這個性格,還是后來變成了這樣,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浩哥,兄弟都給你打聽到了。別以為這些天我只顧自己的事兒,沒替浩哥想,不是的,我都記著呢!要不是這些事兒我都打聽明白了,我也不好意思來見你!
孫彥星說,你這個侄媳婦王娟在曹云死后不久,便帶著孩子離開了曹莊,在縣城東邊的一棟舊民房里租房住,并接受培訓,成為一家民營養(yǎng)老院的護工。后來,養(yǎng)老院的院長因腐敗問題被抓了進去,她就從養(yǎng)老院里出來,自己做護工了。這幾年,她省吃儉用,真的存了一點錢。前幾年,她經(jīng)人介紹到一個高檔小區(qū)去給一個老人做護工,接受護理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年輕時是一家大型企業(yè)的領導,她的兩個兒子,一個是成功的商人,一個是大學生物學教授,收入都頗高。老太太耳聰目明,特別喜歡和人說話,根本不需要人照顧,所謂護工,更多的是陪老太太說話看電視,是一件極為輕松的活兒。她在這家待了接近兩年,老太太信佛,這兩年的時間,她耳濡目染,慢慢也受了些影響。后來,老太太被小兒子接去海南,臨走的時候除了留給王娟一些錢和物,還有幾本書,可能是一些佛家箴言之類。老人一走,她難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又經(jīng)人介紹進入了另一個家庭當護工——據(jù)說干了不到二十天又換了一家,換的這家干了不到二十天又不干了……幾次輾轉(zhuǎn)之后,她染上了偏頭疼的毛病,一疼起來就撕心裂肺,而且一到晚上總做噩夢。她思來想去,把老太太留給她的書翻了又翻,終于想明白了,她的病根在心。之所以得了心病,是因為她有債沒有還。還完了債,頭自然就不疼了。她想,當時曹云欠了人家不少錢,沒還,這是上天怪罪自己了,讓自己替他還債呢!
這不,她就還債來了。
我說我不信。就因為這,她就來還錢來了?
這你就不懂了。咱們這些老百姓,急了,什么都信!誰管用就信誰,哪天想起來就多信一會兒,哪天忘了就少信一會兒……信佛啊信道啊,無非求個心安嘛!事兒就這么個事兒,我給你打聽過了,八九不離十,就是這么個原因。對了,你不用謝我,寫我的小說你可得抓緊時間了,我等著付你錢呢。只要有我的名字就行,咱要求不多,不求是主角,一個邊緣的配角就可以。也別把我寫得太壞……你看著辦吧,把我寫成壞蛋也行,咱博哥不也在你小說里沒落好。我頂多和博哥一樣,有啥大不了的。
10
那次通話之后,王娟很長時間都沒有再打電話來,我也因此獲得了一段時間的消停。消停這個詞,是我們老家的方言,我覺得這個詞實在太妙了,它恰好能說出我在那段時間里最真切的感受。王娟不來電話,我甚至偶爾會有些小小失落,有種……不安全感。好在這種不安全感是輕的、弱的,很快就會消失,會停下來不再隨著時間繼續(xù)前行,不會繼續(xù)追趕我。我感覺,我和妻子正在恢復正常的平靜生活,我甚至想在這里表達一下對“正?!边@個詞的感激,它第一次顯得那么重要。我們商量,要買一輛新車——當然這是一個長期計劃,但這個長期計劃中的有商有量讓我們恢復了正常和親密。我們不用再商量如何應付那筆債務以及如何應對王娟,也不必因為意見不合而發(fā)生冷戰(zhàn)熱戰(zhàn)了。雖然那筆錢的損失讓我們多少有些不甘,但相對于此時的正常平靜來說,錢就不算什么了——我們誰也不愿意沉溺于那種糾結(jié)之中。我和妻子也猜測,王娟為此可能和我們一樣痛苦,甚至更痛苦——因為,她還有偏頭疼的毛病。
我和妻子說,我們要試著忘記那筆債,不能讓它影響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
——我也想忘。我早就忘了,是你和王娟又把它提起來的,責任還能在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啊,你不是這個意思,你盼著我忘了,你盼著我不追究。三千就三千,或者一分錢沒有都行。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最好。
哎,這是什么話?
什么話?中國話啊。若不是王娟這幾天打電話來提醒,我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她,她又說什么啦?
她說,她當時記得很清楚,曹云和她說,從你那里借了三千塊錢。當時她還想,平時走動得那么近,怎么借錢的時候只借給這么點兒——她沒跟你說這話?后來,曹云死后,她守著曹云得癌癥的娘,你去她家探望老人的時候也提過這個數(shù)。所以,她就記在本上了。當時,她就想,早早晚晚的,她要把曹云欠下的債都一一還完。怎么別人的都沒錯,就單單錯在你這里呢?
你是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X是你借出去的,人是你見的,我又不在場,我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到底給了人家多少,是不是把取出的錢都給了他,我哪能知道。
你,你……當時取錢你知道,借條也給你看了,我把身上帶著的二百塊錢給了曹云,你也是知道的——現(xiàn)在,你也跟著她這么說了,你虧心不虧心!
哼,王娟提醒我了。我仔細想過,我就沒有認真看過借條!沒在意上面的字,更沒在意到底是多少錢!要不是她反復提醒,我真的以為我是看過借條的——我只是聽你說的,自己根本就沒看。
你看過的!你……你真是!我給你看過,你還說曹云的字真賴,像小學生寫的!
我沒說過那話。我不記得!還是你說說吧,那五千塊錢到底去了哪兒啦?
八千二,我都給了曹云!你怎么能跟著王娟這種人……
王娟怎么啦,哪種人啊?人家不偷不搶,憑力氣和耐心吃飯,人家怎么啦?人家一心想把欠你的錢還上,你說,人家怎么啦?
——好好好,那你說,我那錢去了哪兒了?
我怎么知道?你要是肯告訴我,就不會借給人家三千非要報八千了!誰知道你是吃了喝了玩了,還是養(yǎng)小三了……
——你!從我把錢借出去到現(xiàn)在,有好幾年時間了吧?這么長時間,用五千塊錢就能養(yǎng)個小三?你的腦子讓驢踢了!
誰知道后面你拿沒拿錢?我說呢,你拿回來的錢和花出去的錢一直對不上,總是差不少,誰知道你拿錢去做什么了……王娟和我說,這些年,她到處去做護工,見得多了,有些人就是……
11
我給王娟打去了電話。這是我第一次如此主動,我想和她談談,最好是見面談談。
她答應了我的要求。是啊,浩叔,我們應當見個面,當面說清楚。我現(xiàn)在不方便,過兩天吧,我休一天的假。咱們就在我休假的時候見,最好,你找個見證人,我也找一個。
好,好的。時間、地點都由你來定。
浩叔,時間是我定的,地點還是由你來定吧。
好。我說了一個地點,她沒有半點兒的猶豫便答應了下來。要不,讓嬸嬸也來?
不,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我也會找一個我的朋友當見證人。咱們后天見。
是大后天,叔,不是后天。我看一下……是周五。我本來想周五去看看孩子的,他太讓人操心了。
好,周五見。
掛掉電話之后,我一邊回味著剛才電話里的交談,一邊編輯著短信,準備找一個親密的朋友發(fā)出。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潘海波——是的,他是合適的。我將短信發(fā)給他,坐在電腦前等他的回復。我想到了那張借條。
說實話,我也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那張借條。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一直看到最后一行,看到手印和旁邊有意灑在上面的茶漬——孫彥星和我細細地談過,這茶漬是如何做上去的,他們費了九頭牛和兩只虎的力量……
呸。我朝著上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將它丟進了紙簍。
原載《清明》2024年第5期
原刊責編 許含章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善良人之間的故事
李 浩
這篇小說,真誠地感謝兩個人。一位是作家劉榮書,其中主體的故事即是他所提供的,他問我,這樣的故事能不能寫成小說?你會怎樣寫?他挑起了我的挑戰(zhàn)心。而另一個應當感謝的是朋友孫彥星,之所以感謝他,一是他強力要求我把他寫進小說里面,“寫成壞人也行”,這當然屬于鞭策;二是中間的插敘故事也是他的提供,這讓我的小說強化了某些“真實性”。
在我?guī)缀蹩煞Q為“漫長”的寫作生涯中,取材于日常和生活的故事并不多,我不善于如此,當然對于生活故事也始終抱有部分地輕視。我醉心于小說所提供的隱喻和飛翔,而這是日常性小說所匱乏的;我迷戀小說中煞有介事的虛構感,愿意為這個世界提供從未發(fā)生的可能,而這也是日常性小說所匱乏的。不止一次,我重復著艾柯漂亮的短語:“越是試圖毫無轉(zhuǎn)化地把生活整體變成藝術整體,他就越是無能之輩?!薄欢从^自己幾乎“漫長”的寫作生涯,讓我略可有自傲的兩篇小說《失敗之書》和《爺爺?shù)摹皞鶆铡薄穮s均是生活的給予,前一個是朋友的提供,后面的故事則直接發(fā)生在我爺爺身上,是生活和日常給予我的激發(fā)。這構成著悖論,我也時常因此反思我的文學觀點中的固執(zhí)部分:它是否合適?是否具有片面性?我還要,繼續(xù)堅持它嗎?
生活中的發(fā)生提供觸動、啟發(fā)和可能,它是一個原點,而更變?yōu)樾≌f則必然經(jīng)歷一系列復雜而深刻的變動,《失敗之書》如此,《爺爺?shù)摹皞鶆铡薄啡绱?,而這篇《百般糾結(jié)》也是如此。在劉榮書提供的故事中,試圖還債的人有著她的堅持,而這份堅持需要寫作者為她安置強大的合理性;同樣,在劉榮書所提供的故事中,那種糾結(jié)感也是要“無中生有”的,而且也需要步步加深,不斷地變化……生活中的發(fā)生提供原點,而寫作,則是讓“著色、萃取、結(jié)晶”等等化學反應按照小說的需求發(fā)生,并形成張力。當然,我在寫作這篇小說的時候,還想著為故事中的“百般糾結(jié)”添加點“寓意”,它甚至是先于動筆之前的確定,有了它,這個故事才有了寫出來的可能;我在寫作它的時候,還想著把它變成“善良人之間”的順向的故事,順向往往是非矛盾的,它不容易建立沖突,而這個難度更讓我興致勃勃。我還想著,要把朋友孫彥星寫到故事里去,并完成“人物塑造”,讓他能夠在紙上立起來……我坦露自己的想法,至于完成了多少,則要交給閱讀者判斷了。我承認,自己一直想法很多,但賴以表達的手段還太少,這個痼疾總是得不到良好地修正。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先后發(fā)表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作品,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出版著作《誰生來是刺客》《將軍的部隊》等20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蒲松齡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