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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軀何求

2024-12-03 00:00:00東紫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11期

床生,是癱瘓在床的母親床上苦熬十月后分娩出來的男孩。他于貧窮屈辱中成長,入贅二婚的傻女家,后來又被自己養(yǎng)大的繼女趕回老家……微末之軀,所求何為?有一種叫土鱉的小蟲,被人一指頭就能按死,但它又叫土元,還叫觀音蟲。床生卑微如蟲,卻令我們看遍人間疾苦善惡,而生平等慈悲心。

您可千萬別小瞧我們莊稼人肚子里墨水少,我們也很會咬文嚼字的,比如我們村姚寶海那諢名——大包袱,要包海,那包袱得夠大吧;比如特別吝嗇的秦立峰,我們叫他皮笊籬——不漏湯;再比如硬賴上秦志強的郭紅柳,我們喊她柳三春,那是因為紅柳和別的柳不同,它一年開三次花。三個例子,您就知道我們咬文嚼字的功夫了得,這可是需要知識文化和想象力的。今天,不談他們,我只跟您拉拉我們村的呂長生。

呂長生,又曰床生,生于1962年初春。您可能覺得我們這次的諢名沒起好——誰不是床上生啊。您聽我細聊,首先,長和床,聽起來音相近,這是表面的,內(nèi)里卻隱含豐富。從長生出生往前推一年,還在那場自然災(zāi)害里,我們村里正當青壯年的婦女也都餓枯癟了,十有八九斷了身上每月一次的來紅。呂長生的娘饑荒開始不久就哐地栽倒后再也沒離開過床,直到死。所以,床生是真真正正的床生。床上下種,床上生長,床上出生。當然,他還要在床上生活。

床生作為人的第一聲啼哭,雖然弱得像小貓,卻如天上的飛石落在我們浮村這片漣漪不興的大水里,激起的那波那浪,之多之久,就別提了。畢竟餓癟的不僅是我們的肚皮和血肉,還有我們的心和腦。我們都枯樹似的昏昏然,雖然已有一年的湯水滋養(yǎng),但我們曾摸過閻王鼻子的身心,復(fù)原的速度跟摞蜘蛛絲似的。原來那種一有風吹草動就歡欣鼓舞的勁兒,連個芽都沒冒出來。別說人啊,就是柳樹都還沒開始發(fā)芽,人凍得鼻子不停地抽拉面條,沒承想一個癱在床上將近四年的女人,竟然轟轟烈烈地開花結(jié)果了,還結(jié)出了個帶把的。

天哪,真的嗎?哎呀,我的娘??!真想不到!我們村的人在聽到這個消息時,脫口而出的幾乎都是這句話。這句話說完,就驚訝地意識到自己好像在昏睡里被搖醒,心底里都有個聲音在喊:哎呀呀,日子真的又恢復(fù)正常了,又可以生孩子啦!癱子都能生,別的女人更能生嘍!我們浮村被床生這塊天外飛石砸醒了,被床生這股春風給鼓蕩了。據(jù)說這天夜晚,我們浮村很多的床都吱嘎了半宿。

我們浮村的男女老少都按捺不住去床生家遛一圈。雖沒人抱新生兒出來給大家飽眼福,但去了就是見證,就是在場。我們特別喜歡這個,也特別在意這個。長生家一共三間小土屋,一間鍋屋,另兩間各安著一張鋪,也叫床。真正的床在“大干快上”的號召下被村集體征用,鋸掉床腿,鋪在泥濘的路上做了轱轆車道,直到散架破裂,又被投進烈焰熊熊的爐膛。鋪,是床的模仿,與床不同,它的四條腿和床身不連體,是直接在墻上挖洞,塞進木頭棍,搭在外側(cè)破磚頭爛石頭壘成的腿上。

我們村的男人們?nèi)ゴ采?,只在院子里或站或蹲,抽袋絲瓜葉子蕓豆葉子搓成的旱煙,鼻子嘴里都熱氣騰騰煙霧繚繞地打趣床生他爹。他們呵呵笑著說:嘿,沒想到你不聲不響辦了大事,枯癟成這樣還能生兒呢。床生爹紫紅著臉皮,蠕動著耳朵旁棱角分明的骨頭,只嘿嘿不說話。小孩子們不懂這種快樂,只受著大人情緒感染。但他們知道床生他爹那塊蠕動的骨頭叫掛鉤,就是嘴掛在臉上的地方。我們浮村曾有人掉過掛鉤,歪了嘴,疼得嗷嗷的,說不了話。

女人們從床生娘身上看到了希望和未來,一切失去的都可能回來。的確,那曾失去的身上的紅,已十有八九地回來了,雖然遠不如失去前那般準時和豐沛,但畢竟是回來了。她們真心實意地以床生娘為驕傲,并慷慨地帶著最珍貴的食物,兩三把小米或一兩個雞蛋,去饋贈、賀喜,更為沾喜氣。她們可以進屋,能看見里屋床上四五年沒拆洗的濕土似的破被,看見被頭處床生娘那如亂草的頭發(fā)和喜極而泣的大眼珠子。她們甚至翹著手指,小心翼翼地勾被子,看比大個頭的老鼠大不了多點的床生。婦女們沒有感嘆床生的小和弱,她們只感嘆床生娘的辛苦和堅強。畢竟那床濕土一樣的破被里,她羸弱的身子能喂養(yǎng)著虱子跳蚤的子子孫孫,已夠不易,竟然還能生長出孩子,產(chǎn)出奶水。雖然她的奶水少得沒有她的虛汗多。

忘了跟您說外屋。外屋有一張布滿污漬但依然端莊結(jié)實的地八仙桌,高有兩拃,四面都有抽屜,裝著黃銅的葉形把手,刻著梅蘭竹菊和小喜鵲小畫眉小貓小狗,是當年從地主家分得的唯一浮財,上面散放著五個棕黑色的粗瓷碗,兩個碗沿有了指甲大的缺口,一個被鋦過,像趴了條蜈蚣。圍繞著桌子的是四個粗制的楊木和梧桐木的板凳,它們的斷腿上有的纏著麻繩布條,有的揳著釘子。唯有個窄板凳是棗木的,做工精細,沉甸甸地光滑著,上面纏了床生娘當年出嫁的紅頭巾,大家都明白那是床生倆姐姐的玩具。正對門安著個窄小的鋪,上面也有一床濕土樣的破被,白天蓋著床生那喘氣像跟拉風箱的奶奶,晚上奶奶的腳底躺著床生兩個面黃肌瘦的姐姐,一個七歲,一個六歲。

床生全家六口,只他爹一人掙工分,放了工還要割草撿柴,顧不上讓床生離開床。他的兩個姐姐雖然幼小,卻也做著別人家母親的活,抬水,燒火,煮飯,洗洗涮涮,還要給奶奶和媽媽端屎倒尿,也顧不上讓弟弟離開床。床生就這樣在床上一直生活到他母親死,確切地說是他母親死后的大半天。人們抱他時,他已十個多月,因為從未被抱起,從未見過太陽,他白得像新雪,軟得像面團,苗細的胳膊腿跟煙袋管似的,抱的人沒想到這么大的孩子脖子還不撐攤,就疏忽了托脖子,那腦袋一下仰到脊梁骨上,要不是嘴里一直扯著母親的奶頭,真讓人懷疑這一折讓他隨著娘走了。失了奶頭的床生哇哇哭著被抱到奶奶懷里。次日,當他被人從奶奶的懷里再抱開后,才徹底脫離了床上的生活。

既喪了妻又失了母的床生爹傻呆呆地坐在院子墻角的地上,跟捆子爛木頭似的。有經(jīng)驗的人說他的魂兒散了,得趕緊拴住。于是老婦女們撕了塊被里,包著赤條的床生塞到他手里。他捧著兒子,像面對一條突然被鐵鍬翻出地的大白蟲子,惶惶然不知所措。有人提醒他,孩子餓了,得喂糊糊。熱心的人幫忙端來了糊糊,把碗塞給他,并嘬起嘴教他像鳥一樣喂。他的魂兒的確被拴住了,眼珠開始轉(zhuǎn)動,哆嗦著嘴唇含了糊糊嘟到床生的嘴里,眼淚則像夏天的大雨點砸在床生第一次見陽光的小瘦臉上。

喝了糊糊的床生,從此開始了他拉稀的人生。他爹被他的稀嚇得把四鄰的村都跑遍了,打聽偏方,打聽誰家有多余的奶水??莅T的女人們生了孩子的本就少,生了有多余奶水的更是稀罕。尋到的羊奶牛奶喂進去,也會引發(fā)床生躥稀。在床生的生死關(guān)頭,他爹做出了破釜沉舟的決定,把大姑娘送給人家當童養(yǎng)媳,二姑娘送給未生養(yǎng)的老夫妻,賤賣了那張地八仙桌,把床生塞進胸前打滿補丁的襖襟里,背著那床被,開始了為床生討奶水的生活。所以,我們都知道床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這個“百”,不是百家的“百”,是百家姓的“百”。“飯”既是糧食也是奶水,還是女人乳房的俗稱。

床生和他爹歸來,是他七虛歲那年夏天。他爹的本意是床生到了上學讀書的年齡,不能再流浪才回到家,但對我們浮村人來說,他倆已陌生甚至多余。因為土地是有限的,糧食是有限的。當年被床生激發(fā)出的響床熱情日漸隆盛,次年就有二十六個孩子出生,再次年竟然高達四十個。但此時的學屋里卻空蕩蕩的,因為吃飽肚子的人們又有了投入運動的熱情。

開始,我們村人并沒有想起批斗他們,只覺得多了兩張嘴,又好奇他們五六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就都到他們那荒草叢生的家里去看新鮮。有幾個熱心腸的男人甚至拿了自家的麥秸幫忙修補屋頂。床生他爹就是和熱心腸的人邊修補家邊閑聊時,說到他為了給床生找奶水,只給人家干活不要任何報酬,連飯都沒得吃,所以只能在白天沒活時或夜里四處打野食。所謂打野食,就是挖野菜,擼榆樹葉,甚或偷瓜摸棗。他說干過最機靈的事,是偷啃未成熟的玉米棒子,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他不敢把棒子掰下來,而是仔細地褪去玉米衣,湊上去啃,啃完了再把玉米衣一層層捋好,如果明顯地癟了,還會在里面塞上泥巴撐起來,這樣就連最精明的執(zhí)行看青任務(wù)的民兵連長也發(fā)現(xiàn)不了。

有人問,那么多婦女給床生喂奶,你得見過很多奶子吧?心里不得亂蹦?床生爹正色說,那都是床生的救命恩人,咱感恩還來不及,哪能有那心思。那人再問,那床生吃奶的時候,你能把眼捂上不看?床生爹說,那時候,俺就看人家的活去了,人家能給床生續(xù)命,咱也得拼命給人家干活。那人說,你不盯著點,人家糊弄你不給床生喂奶,你不就虧了?床生爹說,人心換人心,還沒遇著過一點不給奶吃的,的確有不給喂飽的,咱也理解,畢竟人家也得給自己孩子留著。床生爹的這些話當晚就被匯報給了生產(chǎn)隊長,進而被匯報給大隊書記。床生爹在高臺上哆嗦得像寒風里的玉米秸時,床生和我們一樣不眨眼皮地坐地上仰頭看。

經(jīng)歷了饑餓,我們浮村人也深刻地懂得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那就是搞運動歸搞運動,地該種還得種,莊稼該收還得收。他們?yōu)榱宿r(nóng)活和運動兩不誤,就把批斗會融合到農(nóng)活里。當大家干活累了,村干部就提議批斗床生他爹給大家解乏。一段時間下來,那些不忍心床生和他爹受辱的人,就趁著深夜狗不吠雞不叫的時候去床生家,或安慰或?qū)捊?,甚或勸他們重新討飯去。床生爹每每都像當年既喪了妻又失了母似的,面無表情地呆愣著。他有時也會動感情,但也僅僅是眼淚倏地竄下,滴落到破衣襟上,最大的動靜就是說一句:都一個樣,能去哪兒啊,實在不想再被狗咬了。在家里,好歹晚上還有個屋頂。

那些悄悄進床生家的人,次日定被安排做最重的活。但他們的好心最終還是為床生和他爹做出了貢獻。據(jù)說村干部開了會,做了兩個重大決定:一是給床生爹每天記十分工,否則憑他那瘦弱的身板,最多和婦女同志一樣記七八分,再就是為了讓我們浮村的特色少年批斗隊能得以長久保持,也給床生被批斗的當天記三分工。群眾當然不答應(yīng),他們紛紛去跟村干部理論,大隊書記說,不這樣,他們就跑了,他們要是跑了,咱們村就得選壞分子批。你要是想被批,我就給你加工分,給你孩子五分,咋樣?群眾立即噤聲了,畢竟誰也不想受那份恥辱和痛苦。再就是床生家世代貧農(nóng)他們是知道的,至于偷啃人家玉米棒子之類的事,真要理論起來浮村的人幾乎都干過。

床生爹是在1982年秋我們浮村搞完“大包干”后死的。當天,我們對他的死各種感慨。有遺憾他眼看要過上好日子卻死了的,有認為他很會死的——如果在大包干前死,那他家分到的地就只能是床生一人份。但分到土地的興奮和馬上就鉚足勁精心侍弄土地的沖動,很快就把我們對床生的嫉妒壓進了心底。我們喜得見了誰都高腔打招呼,邊干活邊愉快地唱著歌。

待到次年麥收后交公糧,我們對床生暗藏的嫉妒才消失,原來公糧不是按照活著的人頭交,而是按照分土地時的人頭交,而床生可不是個好莊稼把式,雖然他日夜泡在地里,勤勤懇懇地侍弄,但他的技術(shù)和他拉出的肥料太有限,他買化肥的錢更是有限,他地里的莊稼就都隨他苗細得很,結(jié)出的麥穗和玉米棒子也隨他。我們都喜歡拿自家的收成去跟床生的比,本來對自家的不太滿意,一比較就知了足。我們笑床生:你是不是跟莊稼說了悄悄話,讓它們都隨你,它們長這么苗細是怕累著自己么?哈哈。我們看著床生房檐下掛著的瘦縮到?jīng)]有他手腕子粗的玉米棒子,會打趣他:哎喲喲,不比生產(chǎn)隊時分得多吧?夠吃到明年嗎?床生會笑著說:多多多,夠夠夠,我吃得少。

后來,我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因為改革開放了,家里人口多就能分工做事,只要不是搶收搶種的季節(jié),每家都可以勻出人來干點別的,或置辦個小買賣或去建筑工地當大工小工,或去縣城當保姆,進服裝廠踩縫紉機、剪線頭,等等。甚至有戶人家的姑娘跑去了深圳。當她描著黑眼圈,涂著亮閃閃的藍眼皮,燙著鋼絲爆炸頭回村時,我們的心和眼珠子也被燙疼了,尤其是當我們看了她家彩色的電視,再回到自己家看黑白的,那種疼痛就格外強烈。這種疼很奇妙,竟不招我們嫉恨,是那種擦澡搓泥去老灰的疼,是揉掉眼角的糊饹馇時的疼,是從暗屋子里一步邁進太陽底下時眼珠的疼。我們從此知道了遙遠的深圳其實是個聚寶盆。等她打算回去時,好多人家請她吃飯,央求她帶自家孩子去撿元寶拾金條。

床生是我們村里除了五保戶之外唯一單根獨影的人,沒人可勻,又無分身術(shù),只能干守著一畝三分地,雖然農(nóng)閑時他也曾跟人到建筑工地想賺點外快,但基本上被人家一句話給懟回家:你這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身子骨,還想著搬石頭扛水泥?你就是愿意干可誰愿意和你搭伙呀?即使人家收下他,他也干不了幾天就累得拉稀感冒,所以在我們大踏步奔小康時,床生一直是小碎步往前挪行,討不上老婆。畢竟,女人找男人是為了成立過日子的互助組,這個組里得有父母幫襯,有好身板創(chuàng)家業(yè),有厚實家底交彩禮。床生一樣不占。

說到討老婆,這可是我們浮村男人的頭等大事。當揪斗過床生的人都洞房花燭時,床生只默默地在酒席上幫忙拉風箱燒火或洗盤子洗碗。誰都能看得見他大眼珠子上的羨慕和渴望,太滿了,幾乎要跟眼淚似的掉出來,讓愛嬉鬧的人都不忍去調(diào)侃他。村里軟心腸的婦女也曾給他介紹過幾個外村寡婦,可寡婦也不待見他。苗細的床生讓我們深知了一個道理:胎里不足,終生難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此話真實不虛。

忘了說床生的愛好,床生擅唱歌,尤擅唱《小草》。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小草也有春天。床生終于熬來了他的春天,熬來了屬于他的洞房花燭時。從我們浮村向東五十里,離縣城十里的五道口,有寡婦招婿上門。寡婦有兩個讀小學的閨女,需要幫手。我們把這種男人叫土鱉。但我們一般情況下不輕易使用,它屬于罵人最狠的詞,比罵人家老母還嚴重,因為后者可以馬上還嘴罵回去,畢竟母親誰都有。我們不回罵的時候,會比較有涵養(yǎng)地和對方咬文嚼字:罵娘?你不是娘養(yǎng)的?哦,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在人數(shù)。

不在人數(shù),是不在人的范疇里的意思,這才是最狠的,對方最起碼就比我們低了一等,屬于畜生級別。而土鱉,那距離人飼養(yǎng)的畜生低了多少等,可不是一時能說清的?;蛟S您不知,土鱉通身也就只有人的拇指甲蓋大小,腿細得沒有頭發(fā)絲粗,平時就生活在土墻的墻根角或有縫隙的石頭底下,只需一小把土就能安家過日子,最重要的是,土鱉只有雄蟲長翅膀,且是它飛到雌蟲那里去交配。

床生是我們當年那幫揪斗他的伙伴用一輛手扶拖拉機拉去五道口的。我們也想還他個人情,畢竟他給我們每個人的婚禮酒席都拉過風箱洗過盤碗。我們問床生有沒有查黃道吉日,對方有沒有下聘,他本家叔叔大爺和堂哥堂弟堂姐妹們都是誰去送親。床生一一搖頭,哆嗦了半天嘴才說了一句話:他們嫌我丟祖宗臉,不同意我去。我們安慰床生,替他生氣,說: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他們不去,我們?nèi)ィ∥宓揽谡讨诔歉鶅?,狗都傲得尾巴尖朝天翹,可不能讓他們覺得你單根獨影好欺負!床生的臉上有了喜色,說:那就早晨出太陽的時候去,迎著太陽走,日子也會紅火吧。床生嘴里的吧字輕得像團指甲蓋大的柳絮,我們斬釘截鐵地安慰他:當然!必須!

農(nóng)歷十月的第一個周日早晨,當朝霞灑進床生家的小院時,床生鎖上了門,提著兩個蛇皮袋子,再次離開了我們浮村。朝霞金紅色的絲線落滿了我們?nèi)?,床生那張慘白了三十七年的臉第一次紅光滿面,像個被捏長的小太陽,他新理的短發(fā)被初冬的風吹得抖抖擻擻。我們除了剛開始上路時,和床生開了幾句玩笑,后面就都閉了嘴。一是天雖還不太冷,但風灌進肚子里已夠涼,再就是我們禁不住暗自琢磨,五道口會怎樣迎接床生。我們?nèi)⑴耍强墒锹≈厝f分,即使是倒插門的女婿也是同樣的套路,只是場所換在了女方家里。我們唯獨沒見過土鱉的婚禮。

我們見慣的,想象的,都沒有。沒有鞭炮,沒有迎親隊伍,沒有儀式,沒有酒席,甚至連紅喜字都沒有。五道口靜悄悄的,好像這天不是任何人的好日子。只有那女人眼里放射出的無遮無攔的歡喜是唯一的歡迎。說實話,女人臉面和身段都耐看,雖然也和床生似的忒苗細了些。我們故意高腔說話,按照村里的行輩大聲喊她嫂子、弟妹,或侄媳婦、嬸子等,她每被叫一次就捂嘴咯咯地笑,笑聲從她的指縫里竄出,鳥一樣滿院子飛。我們替床生惋惜的心在她的歡笑里開始平展——雖然當土鱉,雖然連個儀式也沒有,但和這樣愛笑的女人一起最起碼會開心。不知是女人的笑還是我們的高腔抑或我們的拖拉機,招來了幾個中老年婦女在院門口探頭探腦,女人拉著床生走過去大聲說:你們快看,這是我家孩子的新爸爸!床生的臉紅了,門外的人上下打量他,像看怪物似的,床生給他們一一鞠躬,嘴里反復(fù)說:以后就是鄰居了,請多關(guān)照。

我們坐在院子里,看著床生和他老婆的背影,有人笑說:嘿,請多關(guān)照,床生一來到城邊上說話就變洋氣了呢。有人說:床生的洋氣那可不是現(xiàn)在才有的。這么一說提醒了我們:是呀,床生好像一直洋氣呢,他的衣服總是干干凈凈,家里的東西都規(guī)整得跟電視里那城里人家似的。我們正小聲聊著,就見床生老婆幾乎是蹦跳著朝堂屋里招手,笑喊道:歡歡,笑笑,快來,咱們下掛面去啦,客人該吃飯了。我們朝堂屋看,才發(fā)現(xiàn)雖關(guān)著門,臟玻璃后面卻有兩張警惕而怯生的小臉。床生連聲說:我來我來。女人把他按在馬扎上說:今天你不能干活,今天你是新人呢。一語逗得我們哈哈大笑,覺得床生找了個特別有趣的女人。

女人進了廚房,我們和床生繼續(xù)干聊。干聊,就是沒有茶,連白開水都沒一碗,更沒有瓜子花生搭配的聊。不一會兒就見歡歡、笑笑,穿著嶄新的帶印折的衣服的小姑娘遛著墻根,繞過我們,拐了個大彎進了廚房。我們看著倆小姑娘的背影,安慰床生說:三個人給你做飯呢,你的日子定是甘蔗后半截甜。話音剛落,就聽廚房里吵嚷起來:

你又不等水開就下掛面!

涼水下面會成糨糊的,你怎么老是記不?。?/p>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們和床生一起去看究竟,發(fā)現(xiàn)被指責的竟然是女人,兩個女孩又當著我們的面把指責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大的就扯起小的手跑出家門去。女人惶恐地把目光聚攏在床生手上,抱著自己的頭,縮在墻角喊:別打我,別打我,我不是故意的!此時,我們突然明白了女人特別有趣的根由。我們把床生拽出院子,到拖拉機那里跟他嘀咕:你知不知道她這里有問題???我們使勁戳著自己的腦殼問。媒人沒告訴你嗎?你和她見過一面還是兩面?難道你從沒發(fā)現(xiàn)?怪不得她說話做事都跟個孩子似的啊。

床生在我們的七嘴八舌里,臉上登時丟了顏色,嘴唇蒼白。床生蒼白的嘴唇讓我們確信他是受了媒人的蒙騙,我們的同情心如大風刮起:幫傻瓜養(yǎng)孩子,這傻事咱可不能干,走,我們拉你回去!欺負老實人也沒有這么欺負的!怪不得這村里人都用那種眼神看你!就是一輩子打光棍也比跟個連掛面都不會煮的傻瓜過日子強!

我們不由分說地把床生往拖拉機上推,床生木偶似的睜著大眼,一下就讓我們想起他的小時候。我們手上的勁不由得加大,拽胳膊抓腿,就把他扯上了拖拉機。司機拿著手柄剛要打火,就見女人從門里沖出來,一把揪住床生的后襟,哭喊道:長生,你這是要哪里去啊?你不和我過日子了嗎?我保證等水開了再下掛面還不行嗎?我保證等水開了再下掛面?。?/p>

我們感覺床生的身子在起伏,知道他被女人哭軟了心,我們按緊他的同時,去扒女人的手指頭,有人吆喝:打火!快打火!拖拉機突突突地響起來,司機跳上駕駛座,踩離合,掛擋,跑動。被云彩遮住的太陽突然亮堂起來,讓我們不由得朝天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床生,想知道他是否注意到老天爺對他的暗示和眷顧,能在懸崖邊被我們救回來!有人拍床生的肩說:多虧我們來了!就在這時,又傳來女人的哭喊:長生,我真的好愛你!床生剛剛被風吹起的頭發(fā)隨著他的轉(zhuǎn)臉倒伏下去,他從拖拉機車斗的邊沿上站起身喊:停停停!我們扭頭去看女人,只見女人趴在地上。是追著拖拉機跑摔倒的嗎?我們笑了:真會演鬧,這肯定是電視里看來的,床生你別上當!我們扯住床生的胳膊腿。

相親那天,我的確答應(yīng)幫她養(yǎng)孩子來著。床生胳膊腿上的力量起了堅決。我們也很堅決:床生!你沒和女人過過日子,你不知道養(yǎng)一大家子和一個人吃飽不餓是兩碼事!你聽我們的,我們都有經(jīng)驗!不會害你!

她怪可憐的啊。床生的話里有了猶豫。

你可憐她,誰可憐你?!你別傻了!

走!快!有人在給司機下命令。

遠處的女人已從地上爬起來,朝我們伸著胳膊跑來:長生,我真的好愛你,我下錯了掛面你都不打我,我真的好愛你……

停停停!床生不待拖拉機停穩(wěn),就跳下車去。我們恨鐵不成鋼:你這是被一口醋酸倒了??!明擺著就是句電視上學來的話嘛!正經(jīng)人哪有這么喊的!這種傻瓜就是能幫你生孩子也保不準不隨她??!你圖什么?!你想想!再想想!長生說:你們回吧,原諒我不管飯了,等以后找機會我再補上。他說著朝女人走去。有人當起導(dǎo)演來:好,小跑,男女擁抱,親嘴……我們在拖拉機的突突突里靜靜地等待男女主角的下一幕戲。女人的腿腳卻停了,抹了把臉,好像不敢相信故事的轉(zhuǎn)折,待床生走近,她蹲坐地上,抱著頭,發(fā)出了狼一樣的哀嚎。導(dǎo)演發(fā)現(xiàn)自己導(dǎo)錯了,嘿嘿一笑說:下面男的彎腰抱起女的,在《婚禮進行曲》里走進家門,故事結(jié)束,從此倆傻瓜開始了與眾不同的生活!我們發(fā)現(xiàn)床生也沒有按照導(dǎo)演的套路來,他只是不停地搓手,圍著女人小碎步挪動。我們只得下車去幫他。床生說:人家都在看呢,別哭了,起來回家吧。我們幫他拉起女人說:長生不走了,不走了,快回家去吧,洗洗臉,快快樂樂地當新娘子吧。女人咯咯地笑起來,鼻涕和滿臉的淚都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光,擴展她的歡喜。

三年后,床生才第一次回我們浮村。但三年里,床生一直活在我們嘴里、心里。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被五道口的傻瓜娘們兒一句電視上學來的臺詞酸倒了,也都知道那個傻瓜娘們兒的諢名叫好愛你。我們看見床生被他堂弟私種的土地,他緊鎖的院門,像他一樣苗細的人,以及他的本家人,等等,都會勾起我們想他,談他。偶爾有在城里集市上見到床生騎摩托車背影的,回到村里語調(diào)里都能帶了興奮,如果真見到床生本人并聊了幾句的,不亞于戰(zhàn)地歸來的新聞記者,即使我們在他說第一遍時不在場,也會在遇見時再打聽甚或?qū)iT跑去家里聽??偠灾?,我們感覺床生把上門的后爹后夫當?shù)貌诲e。這天,在我們又談?wù)摯采鷷r,嘴尖牙利的秦寶收小咳了一陣,吐了口痰,得出結(jié)論:那他離成功的土鱉也還遠,什么時候他有了自己的孩子,當家做了主人,才算。沒想到次日床生就帶著一個大大的紙箱回了村,我們從他臉上的表情和手里的紅雞蛋,知道他成功了!

我們跟床生熱烈地寒暄,聽他說好愛你高齡懷孩子多不容易,腳背腫得穿不進鞋,兒子個頭不小,生下來就有半米。我們囑咐床生:可不能讓孩子吃媽媽的奶,你要舍得喂奶粉。床生也知道孩子吃傻娘的奶會傻,他搓著手跟我們解釋,好愛你不是天生傻,她是七歲時得了大腦炎,落下那說話直來直去的性子。我們說:那還好,那還好。床生給我們?nèi)宥倭阋粦羧思胰土思t蛋,連五保戶家都沒落下。我們覺得他大可不必如此破費,因為我們浮村的規(guī)矩就是送近枝,但我們轉(zhuǎn)念想到他的特殊情況,就原諒了他的大方。床生當天傍晚就返回了。等他走了我們才聽說,床生不僅給每家送了紅蛋,還給我們村林地里的每座墳都送了喜錢。

喜錢,就是在墳頭壓上紅紙,在墳前燒紙錢。我們?nèi)f分驚訝。要知道我們村的墳地雖然在“向祖宗要地要糧”時被平過,但近四十年來也積攢了百座墳!給百座墳壓紅,燒紙錢,這得多費工夫??!秦寶收說:有必要嗎?!炫耀生兒跟活人眼前顯擺顯擺就可以了,還跑死人那里顯擺,好像只有他會生兒似的,再成功不也只是個土鱉嘛!我們都知道秦寶收對床生的仇怨,那可是三十二年前的事。

三十二年前,也就是床生八歲那年,有人偷生產(chǎn)隊的麥種,卻把麥粒一路撒到床生家門口。床生那夜拉肚子,蹲在茅欄子里,借著微弱的天光,透過樹枝子扎成的院墻,就看見走路架勢很熟悉的人,朝著他家走來,過一會兒掏一回褲子口袋,一直走到他家門口才返回去,返回的路上卻再也沒摸過褲子口袋。床生很是不解,回屋就把他爹搖晃醒,他爹也沒想明白,猜測是床生看花了眼。次日早晨當床生和他爹正喝粥時,村干部們手持棍棒鐵鍬循著一路的麥粒找來,進門就把床生爹按住,吆喝著要帶他去見公安。床生和他爹都嚇傻了,嘴里的粥流了一胸襟。床生爹怯怯地問:批斗會改家里了?大隊書記把原委一說,就押著他到門口看地上的麥粒。床生爹想起夜里兒子的話,方知有人在往死里陷害他,第一次在別人的揪斗中憤怒掙扎,大吼冤枉:這是誰喪盡天良把我爺倆往死里整???!我有嘴說不清,但你們可以搜啊,別說一麻袋,就是一捧,都算我偷的!我家一粒麥子也沒有啊!

一伙人押著床生爹回家搜贓。秦寶收的爹緊走幾步,戳著他的頭皮說:我和你家無仇無怨,你竟然專揀著我打更值班的日子偷,你這不是存心害我嗎?!坐在板凳上嚇尿了褲子的床生看見了秦寶收他爹的那幾步,腦袋里突然電閃雷鳴,在人們扒拉他家的糧缸,攪他家的糞坑,并掀了他家的床鋪時,他伸出細細的手指,用尖尖的聲音說:是他撒的,他從褲袋里掏著撒的。秦寶收爹大驚失色,躥上去扇床生耳光,噴著唾沫星吼:這孩子血口噴人!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這壞分子的狗崽子,竟然敢污蔑我這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大隊書記扯住他的胳膊說:別上火別上火,咱們核實一下不就清楚了嗎!秦寶收爹下意識地捂口袋,但書記還是把他的口袋揪了個底朝天。

三粒瘦長的麥子掉落。

我們的心和眼都被驚訝撐得快炸了,不由得捂了嘴。秦寶收爹那可是我們的大隊會計?。≈宦犓q解說:這,這是前幾天在路溝里撿到半個麥穗,我搓了幾粒麥子揣兜里的!你們怎么能信這孩子的瞎扯淡呢!他這是在挑撥人民內(nèi)部矛盾啊!大隊書記說:我們也不愿意相信,可這孩子說得有鼻有眼,我們?nèi)ツ慵宜阉?,也給你證個清白。秦寶收爹說:搜就搜,要是搜不出來,我就把這個污我清白的死孩子劈了下鍋!

秦寶收爹一進家門就主動開箱柜,掀糧缸蓋子,并拖出床底的破爛,吆喝著讓人趴下檢查。人們把他家的灶肚、炕洞、豬圈,都找了一遍,也未果。秦寶收爹為了表現(xiàn)被冤枉該有的憤怒,圓睜了眼伸手去抓打床生,床生爹自然掙脫別人的押解護犢子。俗話說,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秦寶收的叔叔大爺見自己的親兄弟已排除了嫌疑,就挽了袖子一起圍打床生爺倆。眾人有真心拉架的,有湊熱鬧添亂的,轉(zhuǎn)眼間人們就像被面筋粘在一起的知了,亂嚷亂叫亂踢打,原本誰都沒注意的柴草垛被擠倒,那袋麥種赫然出現(xiàn),穩(wěn)坐亂草中,似折扇的扎口微微顫動。我們相信它不是被風吹的,的確沒風,定是被我們目光刺的,每個人眼里兩把劍呢。秦寶收爹臉色煞白,一個屁蹲坐地上,把頭插進了褲襠。眾人以為床生和他爹得沖上去踹他、啐他,可他們只是晃晃悠悠地走了,像兩棵移動的干玉米秸,一大一小,一高一矮。

當天,我們村就來了一場熱血沸騰、仇恨滿懷、貨真價實的批斗會。我們無不憤恨秦寶收爹心腸太黑:偷麥種?。【褪峭等迦说拿?!他的心腸怎么會如此黑!批斗會結(jié)束,我們又把麥種掛在他脖子上,敲打著鑼鼓游街,我們暴鼓著脖子高喊打倒壞分子,直到嗓子干癢得咳嗽不止。我們特意到床生家門口走了兩遍,使勁敲鑼打鼓,但他倆就是不開門。我們?nèi)宀还苁切南蛑采业?,還是真拿他們當階級敵人的,在這一刻統(tǒng)一了看法:忒不識時務(wù)了。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識時務(wù)者才能活滋潤啊。那鑼鼓,尤其是大隊書記親自指揮的鑼鼓,就是信號啊,就是邀請啊,怎么能關(guān)門不理呢。何況,批斗這種事,參與就是表立場啊。大隊書記恨鐵不成鋼地說:覺悟忒低了,扒著他們眼皮讓睜眼都不睜,看來還需要繼續(xù)接受人民群眾的再教育。從此后,我們浮村在田野里開批斗會時,就有了兩個批斗對象。這事給我們增長了人生道理,深刻得讓我們代代相傳。

我們再見床生是2007年麥收后,床生蹬著一輛大三輪,拉著一車雜物和好愛你以及他們五歲的兒子念祖回來了。這可比《新聞聯(lián)播》更有看頭兒,我們?nèi)逯灰芟麓沧呗返亩季鄣搅舜逦?,用目光把他們?nèi)谒⒘艘槐橛忠槐?,反?fù)問他回歸的原因。床生笑說:香港、澳門都回歸了,我當然得回來啊。有人說:廢話,你去五道口的那年這倆城市就都回歸了。床生又笑道:那我不就更應(yīng)該回歸了嘛。我們知道他在耍滑頭,不說實話,但也不好硬刨根問底。我們悄悄地去問好愛你。好愛你已沒了當初的歡笑,她木木地說:長生不讓說。這更激發(fā)了我們的探究精神,我們納悶得都影響了胃口和睡眠。我們吃飯的時候,咂巴的不再是飯菜的味道,睡覺時也禁不住和老婆一塊猜。但我們并沒有到廢寢忘食的程度,只能和寢食難安挨點邊。因為我們并不會特別焦慮,我們知道是鍋蓋總有揭開的一天,我們只是被好奇拱得心癢癢,腦子走神。

床生還是那么苗細,他老婆和兒子也是苗細的。我們開玩笑說,他們一家子捆一塊都沒有我們現(xiàn)任村支書秦寶峰粗。床生接受了村支書的好意,借住在他水泥預(yù)制場的一間閑屋內(nèi)。安置好臨時的家,床生就領(lǐng)著好愛你,抱著念祖去他老宅。屋子和院墻早都塌了,只有院門還立著,院子里早已荒草沒人。鎖銹得厲害,床生鼓搗得滿頭大汗。我們笑他:開啥門啊,你家除了這門不是門,哪里都是門。

床生的汗滴進鎖眼,滴進鎖鼻,我們在邊上出主意:抹點油。油不如鉛好使。熱心人去附近鄰居家?guī)兔φ矣驼毅U。待床生終于把鎖鼓搗開,我們開始挪動腳步打算跟他進門時,他竟然又捏上鎖,讓好愛你來開。我們笑得肚子疼,暗自忖度傻是會傳染的。好愛你又是扭又是轉(zhuǎn),好一陣捅咕才把鎖打開。好愛你打開鎖的同時,嘴里竄出了八年前我們聽過的歡笑,咯咯的跟小動物似的亂蹦跶。我們下意識地替床生舒了口氣——還好還好,還會笑。床生也笑了,他笑著又把鎖捏上。

哎呀,床生傻得比好愛你級別更高了。有人催促床生:大日頭底下,曬得頭暈,趕緊點吧,我們也好跟你打打譜。打打譜,就是謀劃謀劃的意思。床生卻抓著念祖的小手,教他開鎖。我們額頭的汗都流進了眼,床生爺倆終于把那扇用幾塊爛木板釘成的門打開。吱吱嘎嘎的門撕扯著遮天蔽日的剌剌秧,沒有路。床生將念祖遞到好愛你懷里,對剌剌秧一通撕扯踩踏,方開出條小道,我們尾隨著進入,到堂屋門口站定。堂屋已經(jīng)沒有門,也沒有屋,坍塌的衰敗和悲涼都被野草吞噬了。爬藤的縫隙里,只有石頭塊和磚頭砟子壘成的床腿隱約可見,床生指給好愛你和念祖看:那里,就是我睡覺的地方。話音剛落,念祖就哇地大哭起來。

好愛你問念祖:咋哭呢?念祖哭著說:不讓爸爸睡那里。床生的眼圈登時紅了,轉(zhuǎn)身接過念祖,緊緊地抱著,拍著。孩子的哭聲漸小,他的嘴唇卻哆嗦不止。好愛你咯咯笑了:傻瓜,爸爸肯定睡床啊,等蓋了新房子,買大大的床,咱們和爸爸使勁睡。我們被“使勁睡”給逗樂了。床生的二大爺安慰他:三歲看大,五歲看老,你兒子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將來肯定是孝順的。床生擦著眼角說:不圖他孝順,他能好好地照顧自己我就知足了。二大爺用教訓(xùn)的口氣說:他現(xiàn)在小,你說這話不打緊,以后可不能說了?,F(xiàn)在的年輕人,你就告訴他做兒子的必須孝順老子,他都不見得聽,若說不圖他孝順,他不正好拿了雞毛當令箭,更不把老子放在眼里。養(yǎng)兒就是防老,不孝順養(yǎng)他作甚?還不如養(yǎng)狗,狗還看家護院朝人搖尾巴。二大爺說到此,想起床生爹死得早,他沒有孝順老人的經(jīng)驗,就拖了長腔說: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孩子孝順的重要了。

床生爹弟兄五個、姊妹四個,在和平年間算人丁興旺的一大家族,也有多子多福的效果,但在饑餓年間誰也顧不上誰,甚至因為誰多照顧了年邁的父母半天起紛爭,打得跟仇人似的。畢竟多半天就意味著多一餐飯。床生的爺爺有福,在還能果腹的日子里就死了,床生奶奶不幸活到了吃糠咽菜的時候,輪養(yǎng)的日子就充滿了被厭棄的屈辱。她經(jīng)常偷拭著眼淚祈求老天趕緊絕了她那口喘起來格外費勁的氣,別再給兒女添罪。當她在床生家的日子滿了,趴在床生爹背上被送往大兒家時,門敲出坑來都沒人開。一趟又一趟。床生爹改去二哥、三哥、四哥家,家家鎖門閉戶。床生爹只得把老娘背回家。床生奶奶放聲大哭,罵老天不開眼,不讓她趕緊咽氣。床生奶奶只能在床生家長住下來,看著癱瘓的兒媳和骨瘦如柴的孩子,她覺得自己喘的每口氣都是罪過。她經(jīng)常哭著安慰自己:就當這輩子只生了一個孩子吧。從此后,她對床生爹說的每句話都充滿了贊美和感恩。她稱呼他:我的好兒。我的好兒你快坐下歇歇。我的好兒你把我這碗湯端給孩子他娘喝吧……

家族原本豐沛的枝丫因饑餓崩折。后來床生爹被定性為壞分子,兄弟姐妹就更比旁門別姓還刻意遠離,生怕因為血緣被牽連。再后來,到了不再批斗的歲月,他們早已習慣了對床生家的疏遠和漠視,直待床生去五道口當土鱉,才如一大泡熱屎砸臉上,讓他們憋火窩囊:一個門里的,出個土鱉,被人嚼說幾輩子也沒個了結(jié),死了也沒臉見列祖列宗。現(xiàn)在,床生帶著老婆兒子回歸,住在附近的二大爺仿佛被井水洗了臉,心里涌出了些許的歡喜和清爽,他拖拉著中風后的腿,湊過來。

床生沒接二大爺?shù)挠?xùn)導(dǎo),他喃喃地說:我養(yǎng)誰都不圖。二大爺?shù)淖旖钳d攣一下,斜眨巴了下眼,就轉(zhuǎn)身而去。我們告訴床生,他二大爺是現(xiàn)世報,當年不養(yǎng)他奶奶,現(xiàn)在報應(yīng)到他自己身上,兒子們沒一個孝順的,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在你這里借題發(fā)揮。我們嘴上話接話,七嘴八舌,心里卻琢磨床生那句“養(yǎng)誰都不圖”,這是在給我們傳遞他離開五道口的線索嗎?

床生的新房進度很慢。我們常背后笑話他:把建房子當成領(lǐng)老婆孩子玩過家家了。的確,他家工地上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他們?nèi)齻€人。床生不出面求人,村里人就都裝看不見,當我們心里略有不安時,就寬解自己——他家近枝都不去幫忙,倆姐都和他沒任何來往,何況我們,再說我們也不欠他的。畢竟有手藝的都忙著進城打工,一天大工能掙二百,小工也能掙一百露頭,沒人舍得把時間浪費在床生家里。念祖被拴在樹蔭下,床生和好愛你用三輪車備料,一個推一個拉。石頭,磚,水泥,土垃,沙子,木頭,瓦。秦寶收曾去轉(zhuǎn)悠過幾趟,跟我們說:床生和他老婆,跟倆屎殼郎滾糞球似的,費老勁了。他忒摳門兒,把在五道口掙的錢拿出一小部分來,請個建筑隊半月十天的就能蓋起來。

的確,我們浮村都在傳,床生在五道口賺了大錢,因為縣城西擴,五道口成為縣城的一部分,大量的房屋被拆遷,拆遷款數(shù)額之大讓人聽了能把眼珠子鼓半截出來。我們掰著手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怎么數(shù)他都是我們村的暴發(fā)戶。沒錢不花是正經(jīng),也是無奈。有錢還多多的,竟然不花,就是裝窮,就是吝嗇,就是皮笊籬。難不成是裝可憐讓大家白幫忙?總有他張嘴求人的一天,等上梁的時候再說吧。我們嘀咕著,等待著。卻在中秋節(jié)那天,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床生家的房子建成了。哎呀呀,難道上梁這么大的事他和好愛你也能辦了?我們心里帶著未被求助的失落和好奇去看他的新房。我們仰著頭,四處瞅,看見正往外沁水的白石灰墻皮,偶爾還在掉泥的屋頂上大小不等粗細不勻的棍棒,微微傾斜的門框和窗框。太多的瑕疵,但我們誰都張不開嘴批評。當我們走到院子里,隔遠了端詳,我們笑了:不得不承認它也算房子,新的。我們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重大的問題,不由得脫口而出:你新房子怎么比鄰居家老房還低!他家房子必定要翻蓋的!到時候最少會比你家房子高出兩大拃!床生笑笑說:不想欺著別人,高點矮點都一樣住。

您可能不知道,我們浮村對房子高矮的態(tài)度有多嚴肅多在意,因此發(fā)生的爭吵有多慘烈。如果說因瓜果蔬菜雞狗鵝鴨被偷引發(fā)的爭吵只在嘴上,房子高矮惹出來的就會動用鐵鍬和菜刀,最溫和的也是拳腳。我們堅信房子和人一樣,會欺負比自己矮的,進而也就影響住在里面的人。住高房子,不管是發(fā)財,收莊稼,還是孩子的前程,一家人的身體健康等,都會比矮房子里的好。不會移動也無法逃跑的房子,像兩個沒有結(jié)束哨音的拳擊手,弱的永遠在被擊打之中。所以,我們浮村的房子很少有齊平的,新建房從沒有矮的。哪怕高一厘米,也是高。沒救了,沒救了,床生看來是打算窩囊一輩子了,屬縮頭烏龜?shù)摹_踩背上不知道鼓鼓蓋,掉個樹葉怕砸破頭。我們背后里一遍遍嘀咕。

安了家的床生和好愛你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見了人比以往更喜歡搭訕。我們借著機會就夸他倆能耐,房子建得好。等好愛你歡喜得像得了糖果的孩子時,我們冷不丁地拋出問題:你們到底是為啥不在五道口過了,跑來這山溝溝里?好愛你說:長生不讓說。我們追問:你說嘛,床生又聽不見,我們也不會告訴他。好愛你說:長生說,說了對我閨女不好,不能說。我們驚訝:那是你閨女把你們趕回來的啦?忒沒良心了吧,床生辛苦把她們養(yǎng)大,你們五道口發(fā)財了,把床生趕出門來?!好愛你說:不許說我閨女壞,是她奶奶和大伯出的主意,公家賠錢就不給樓房,給樓房就不賠錢,給我們家兩套樓房,長生要不走,俺閨女就不能一人一套啦。我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你們五道口忒欺負床生了,他當牛做馬將近十年,怎么能一嘴抹得精光呢?

好愛你說:我不欺負他,我跟他走,我也不罵他土鱉。說到這,她捂嘴咯咯笑了兩聲,像孩子初學人說臟話,新奇難耐又難為情。我們說:???!你們五道口還罵他土鱉!沒有他當土鱉,你閨女能把學一直上下來嗎?你家喝面條估計都得喝成面糊。好愛你認真地點著頭,附和我們:嗯嗯,是,對。我們說:床生忒好性了,罵罵就走啊,罵又不掉肉,讓他們罵去,自己該得的就得撕破臉爭。好愛你說:罵,掉肉,長生瘦得一條胳膊就能摟過來了呢。我們笑:這么說,你天天一條胳膊摟床生了?好愛你又捂嘴歡笑。

摳出情報的我們迅速傳遞,很快,全村就都知道了,床生和好愛你滾糞球似的獨自蓋房,是因為沒錢。沒錢也可以請人幫忙啊,人情以后找機會還嘛,你看看他愚得連這都不懂。我們再次恨鐵不成鋼。

建完房子后的床生領(lǐng)著好愛你和念祖去耕種他家的土地。他的土地被和他相鄰的堂弟呂衛(wèi)國耕種了多年,心理和情感上都已是自己的,突然要交出去,像割大腿上的肉一樣心疼。呂衛(wèi)國和他老婆搶先下手,趁著月亮照明,偷挪了界石,下種了麥子。在我們莊戶人眼里,地就等于票子。我們看地的寬窄比數(shù)票子更在行,畢竟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眼早已練成了精密的尺。我們?yōu)榱瞬宦涮羲舻目趯崳贾辉诼愤^床生地頭時,悄聲提醒他:你這地可被吞了不老少。床生滿眼無奈地說:那有什么辦法啊,他已經(jīng)種了,等下一季再說吧。

我們都知呂衛(wèi)國如此霸道,既有他性格原因,也跟他憎恨床生家有關(guān)。當年招兵,呂衛(wèi)國體檢過關(guān),嶄新的軍服都穿上了,就差戴帽徽肩章了,又被人舉報下來,理由就是他堂叔是壞分子。呂衛(wèi)國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里常常幻想,當了將軍的自己如何得意如何威風如何幸福。大家在地頭歇息,哀嘆做農(nóng)民的苦時,他就會說:要不是床生那鱉犢子小時候躥稀,我早就四個口袋了,肩膀上肯定有星有豆!

種完麥子的床生迅速地回到了他去五道口之前的做派,誰家的忙他都幫,尤其是紅白大事時。他默默地幫著搬煤氣罐,擇菜洗菜,洗盤子洗碗。每到該幫工的坐下來吃飯時他就悄悄離去,即使有人發(fā)現(xiàn)少了他,去喊他時,他也說已經(jīng)在家吃過了。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他不吃任何人家的飯,甚至水都不喝一口,也就懶得再去和他進行表面的客套,任他自由來去。與去五道口前不同的是,床生在喜事的酒席上幫忙時,眼睛里沒了原來那種令人不忍直視的羨慕。他笑瞇瞇地仔仔細細地做著手里的事,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完全沒有其他人那種為惹主家注意而夸張的聲調(diào)和動作。

我們琢磨床生不在別人家吃喝的原因,有人說定是小時候吃傷了,一在別人家吃東西就想起要飯的歷史來,也有人說他忒扭捏,瞎講究。好在有好愛你,我們空閑加上心情好,再配上遇到好愛你時,又恰巧想起問題,就能有最正確的答案。好愛你一般情況下都會不假思索地回答,遇到她不愿意的,繞幾個圈圈,答案就像水里的鴨子,呱呱地浮游而來。但我們以為這問題的答案是準確的,就放棄了求真精神,直到十四年后才知它是錯的。

十四年,念祖從五歲長到十九歲,雖然偏苗細些,但不得不承認他長成了個帥小伙,尤其那有點像外國人的鼻子眼,怎么看都像電視里那些做廣告的電影明星。十四年,床生和好愛你雖然依舊苗細,卻也都長了十來斤的肉,肉把歲月磨折出的皺紋撐了起來,倒讓他們看著比同齡人年輕些。十四年,床生家的日子雖然依舊是小碎步前進,但大體上是平穩(wěn)安靜的,除了和呂衛(wèi)國討要他的地之外。

呂衛(wèi)國在我們浮村諢名雞賊,因為他偷別人家的蘿卜、豆角、棒子之類,手法快得比雞啄口米還迅速。他也像公雞一樣能一嗓子把大家的迷糊喊醒,凡是和他家挨著的,不管是菜園還是莊稼地,人們都格外警惕。床生回歸的次年麥收后,不等床生開口,他半夜里用手電筒照著把玉米種下了地。氣得床生直哆嗦,嘴唇發(fā)白。我們悄悄給他出主意:找村委干部重新測量,反正賬本上記著誰家?guī)追謳桌?。在我們的鼓動下,床生被好愛你拉著去了村委。我們都去圍觀,用自己的眼給床生幫忙。當村干部在呂衛(wèi)國的地里標出五分地歸床生家時,有好幾個人拍了巴掌。呂衛(wèi)國紫青著臉,跟被人戳了心肝似的涼了半截,他老婆則嘴角堆著黏稠的白沫張著大嘴糞水滾滾:日恁八輩祖宗。沒有主語,賓語指向也不明,誰也不接話,任憑她撒潑發(fā)瘋。從此后,這句有關(guān)八輩祖宗的話,就成了呂衛(wèi)國老婆嘴里的瓜子皮,見了當初拍巴掌的幾個人和測量地的村干部,以及床生一家,呸的一下就吐出來,然后揚長而去。呂衛(wèi)國在后面十三年二十六季的耕種里,每次都搶收搶種,把兩家相鄰的土脊往床生地里翻。一個土脊,兩家地的分界,平時施肥澆水踩的小道,寬約一拃半,三十厘米左右,一季侵吞一土脊,到念祖十九歲這年,床生家的地已少了不止五分。

我們早都斷言念祖吃了好愛你的奶,腦子會受影響,果真,高中畢業(yè)的他偏科偏得連??埔矝]考上,回家務(wù)農(nóng)。當念祖看見他爹眼里的無奈,聽見我們低聲的提醒,苗細小伙兒發(fā)威了,不等我們出主意,他就在村微信群里@村干部去給他家測量土地。微信群可是個新時代的好東西,只要在里面說話,全村各家各戶凡是有手機的人,瞬間都能知道。村干部被當眾@,也沒法裝聾作啞。當新的分界線被畫出,呂衛(wèi)國尬紅著臉說:量錯了吧,地會自己跑?我們可從來沒動過界石。床生看了看遠處張三家的屋角,把界石往自己地里挪了小半米說:就這里吧,和那個屋角對齊。我們不禁感嘆床生的聰明和大度,雖吃了半米的虧,但有屋角做界石,呂衛(wèi)國那老一套就行不通了。呂衛(wèi)國老婆嘴里的瓜子皮又連連噴吐。念祖說:嬸子,你別罵了,你罵的不只是我的八輩祖宗,也是耀祖的。

耀祖是呂衛(wèi)國的兒,比念祖小一歲,哥倆同班同學,也沒考上大學。呂衛(wèi)國老婆停了嘴,瞅著念祖,哧地笑出聲來,說:哎呀,啥時候輪到土鱉耍威風了?!念祖紅著臉說:嬸兒,咱都是農(nóng)村的,都土,天天干農(nóng)活也沒法洋氣,別說這么難聽。呂衛(wèi)國老婆舔了下嘴角的白沫,發(fā)出夜貓子似的一陣哈哈,說:你可與眾不同呢,你是真土鱉主動飛到五道口爬傻瓜寡婦娘們兒才爬出你這么個誣賴自己叔叔的瞎包玩意兒來,你是全浮村獨一份的貨真價實的土鱉種,土鱉得把老祖宗的臉都丟盡了,你還有臉亂浪!

哎呀,呂衛(wèi)國老婆這張破棉褲腰一樣的嘴啊。我們的感嘆剛在腦子里冒了第一個泡,就見念祖瘦長的巴掌呼在了呂衛(wèi)國老婆的胖腮上,她那冒著油汗的肥肉在陽光下先左后右地顫動。我們在心里為念祖鼓掌,歡呼:小子有種,不隨爹!但誰也不敢發(fā)出聲來,十四年前曾為床生鼓過掌的人,每家的蔬菜大棚都在寒冬里被割過薄膜。我們內(nèi)心里的掌聲和歡呼剛成形,就見呂衛(wèi)國的巴掌貼在了念祖的臉上,念祖的鼻子眼都在陽光下挪了位置!呂衛(wèi)國罵:你竟然敢打長輩,我來幫土鱉教育一下你,讓你知道有老有少!床生和好愛你一起去護念祖,頓時,廝鬧成一團。我們圍上去拉架,扯住呂衛(wèi)國和他老婆。我們希望床生一家借機多踢他倆幾腳。卻見床生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臉嗚嗚出聲。眾人知道他的痛點,禁不住對呂衛(wèi)國兩口子說:你倆嘴忒損了!

浪,在我們浮村是專門罵女人行為不檢點的,呂衛(wèi)國老婆竟然用來罵念祖,讓我們不解。直到念祖死后我們才知緣由。念祖是在打架的次日離家出走的,給床生留言說他外出打工掙錢,一定努力讓父母過上好日子,讓全浮村的人都羨慕他們。兩個月后,床生和好愛你就開始收各種快遞包裹。床生收到的第一個快遞是念祖買給他的手機。我們村的快遞包裹都由村頭的超市代收,所以村人就催促床生打開看看是啥東西。待看明白是手機后,床生嘴里說著這孩子亂花錢,表情卻跟得了奧運會冠軍似的。我們在床生一次次拿取快遞的時候,看著從感冒藥到衣服甚至家電,大大小小的體貼,我們不由得真心夸贊念祖的孝順和努力肯干,床生臉上的表情甜得不是甘蔗而是蜜。床生和好愛你也如得了陽光雨露的禾苗,開始長了一種我們?nèi)庋鄱寄芸捶置鞯木珰馍瘛?/p>

念祖是因建筑工地的鋼筋架子散扣墜落身亡的。接了念祖出事的電話,床生就癱坐在地上,整個人僵死了似的,只有滿臉的淚是動的。我們聽了都被震得心臟亂顫,紛紛趕去他家。我們知道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傷無法安慰,只留下幾個人照看著他們,其他人在村東頭的空地上幫忙搭靈棚接念祖。我們浮村的規(guī)矩是死在外面的人絕對不能進家,否則對家人不吉。當念祖被放置在冷風中的低矮靈床上,我們把軟成面條的床生和好愛你架到村外,在床生耳邊反復(fù)叮囑他:一會兒見了建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別光顧著哭,一定使勁要價錢。

很明顯,悲痛把床生砍傻了,他不記得我們的叮囑,見了建筑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只會號哭著問一句:俺兒受罪了嗎?俺兒受罪了嗎?人家說:沒有,是猛一下子掉下去的,和他一起干活的工友說,當時他接了個女孩子的電話,掛了電話他一邊干活一邊高興地哼歌,往旁邊架子上走,剛踩上去就塌了。我們一定會按照國家規(guī)定賠償?shù)?,你們有條件盡管提,我們回去研究了再答復(fù)。床生卻沒了條件,他跪抱著念祖,反復(fù)絮叨:我的好兒,你醒醒,你醒醒,爸帶你回家。床生試圖抱起念祖,我們慌忙阻止:怎么能回家呢,不吉利!床生你聽話!

你們別管我,我得帶俺兒回家!這里荒山野坡的太冷了!床生撥打著我們的手,堅決而氣惱。瘋了,瘋了!快勸勸他!人們七嘴八舌。床生真瘋了,瘋子的勁真大!瘋子的眼血紅,竟發(fā)出了獅子一樣的嘶吼:這是我的兒!回的是我的家!不用你們管!念祖直挺挺地躺在床生懷里,好愛你一手扯著床生的胳膊,一手托著念祖的頭,號哭不止,三個人向家走去。我們遠遠地跟著,嘆息,流淚??匆娝麄冞M了家門,看見好愛你關(guān)上了院門。我們面面相覷,齜牙咧嘴,搖頭晃腦,扼腕長嘆。任憑誰敲,門都不開。我們只得踩了凳子或石頭趴墻頭上大聲喊:床生,你知道的,入土為安,你得讓孩子入土,你得保重自己啊……大半天過去,就在我們擔心床生和好愛你會不會自尋了短見,要不要翻墻進去時,屋門打開了。好愛你去鍋屋燒水,然后熱氣騰騰地端進堂屋并關(guān)了門。過了好一會兒,好愛你又開門出來仰頭對我們說:床生說請你們后天再來幫忙。

雖然我們知道人死留三日的規(guī)矩,但我們忐忑不安度日如年,生怕后天去的時候床生和好愛你也隨念祖走了。我們輪流趴在墻上觀察。次日上午十點,來了兩個陌生的姑娘,其中一個眼睛紅腫,被另一個攙著胳膊。就在她們敲門時,呂耀祖跑了過去,扯住紅腫著眼的女孩胳膊,口吻氣惱地問:你怎么來了?!女孩咬牙切齒地說:拿開你的臟手!耀祖紫著臉悻悻地離去。我們瞅著他頭縮在羽絨服里的背影,知道有我們還不清楚的故事。好愛你開了大門,只放那倆姑娘進去,對我們說:你們明天來,床生說我們自己好好陪陪孩子。有人嘀咕:難道是五道口的倆閨女?另一個說:不會,否則耀祖怎么會被罵?前一個說:難不成是念祖的相好?耀祖被罵,那就是耀祖也喜歡的?三角戀?另一個說:從來沒聽說念祖處對象啊。

當堂屋門關(guān)上,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惹得我們像芥末塞了鼻子。聽得出這是貼心貼肺的年輕人才能有的痛哭和質(zhì)問:咱們不是說好要一輩子嗎,你為什么把我撂下,為什么說話不算話,為什么啊……真是對象啊。我們抹著眼淚,替念祖感到些許的欣慰——畢竟被姑娘愛過,姑娘還有情有義,能來哭靈。當堂屋門再次打開,我們看見了四個人。床生出現(xiàn)了,他對著姑娘的背影跪下去,額頭在地上發(fā)出了悶響。我們知道這是我們浮村喪禮上送客的禮儀,但床生是父親啊,不用跪的。只聽床生哽咽道:感謝你好閨女,以后把念祖忘了吧,好好地生活。倆姑娘沒有回頭,哭著朝街頭一直在等她們的出租車走去。

看見床生,我們才明白床生和好愛你對念祖的愛不同,念祖是套生在床生身體里的,死亡硬生生地把念祖從他身子里撕扯出來,床生只剩皮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苗細,更單薄,更破爛。好愛你,也許是她幼時的大腦炎幫了她的忙,她的悲痛是能轉(zhuǎn)移的,她失去念祖就像女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具,大哭幾場也就緩解了。

第三日中午,好愛你打開了家門。當我們進去,看見念祖面容潔凈安詳,穿著挺括的西裝躺在床上,看得出床單被罩枕巾都是嶄新的,他身體的里側(cè)放著一個手提包,臉上沒有蓋燒紙,恍惚間真就覺得他只是睡著了,是出遠門回來沉沉的解乏的睡,也像遠行前養(yǎng)精蓄銳的睡。我們匆匆地把目光轉(zhuǎn)到床生臉上,再瞅瞅好愛你,兩人雖都枯萎著,卻比兩天前多了份平靜。雖然我們并不贊成床生兩口子破壞傳統(tǒng)規(guī)矩,也替他們擔心因為把死人接回家?guī)砀嗝惯\,但看到他倆的表情,也隱約覺得或許當?shù)锏闹挥凶詈笤儆H力親為疼愛孩子一回才是最安慰的。我們對床生說:你把念祖打扮得真好。

床生蠟黃著臉,緩緩地長嘆息著說:不能讓他帶著陽間的塵灰走啊,我得讓他干干凈凈體體面面……我不轉(zhuǎn)眼珠地看了他兩天兩夜,記牢了他的樣子,等我去了準能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早一分鐘找見他比什么都好……床生的淚又漫出來。我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昨天那女孩是念祖對象?怎么從來沒聽你們說過?

我們也是昨天才知道,她和念祖是高中同學,有好感兩年了,但念祖怕我們家窮拖累了她,一直下不定決心,兩人近幾天才把這個疙瘩解開,念祖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們。好愛你插話說:念祖接的最后電話就是姑娘打的,她對念祖說,我好愛你,她讓念祖也這么說給她聽,念祖在干活,當著別人面不好意思,就說,我也是我也是。然后,然后俺家念祖就掉下去了……好愛你放聲號啕。

趁著女人們?nèi)グ参亢脨勰悖覀兦穆暟褏我孀蛱煸陂T口被女孩罵的事跟床生說。我們總結(jié)出呂衛(wèi)國老婆的嘴那么損毒,可能跟暗地里恨女孩不和耀祖處對象有關(guān)。畢竟眼下農(nóng)村的男孩子們想找個老婆比登天還難,錯過了機會就可能打一輩子光棍。床生愣住,眼里忽地起了閃電,低聲說:昨天陪著的那個姑娘跟我說耀祖也在工地上,還經(jīng)常威脅姑娘。我們心里都起了猜疑,但我們誰也不敢說出口,只提醒床生:你琢磨琢磨,使勁琢磨。其實,我們也禁不住琢磨,只是我們琢磨的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那個人生道理,怎么不大靈光呢?說什么好人好報,到底是句吉利話還是為了勸人向善?

我們村里年齡最大的九十九歲的秦寶峰奶奶,在太陽地里,像老牛反芻似的動著沒牙的嘴,說:唉,念祖這是來討債的,長生前世里肯定做了大惡事,念祖這輩子來誆他一場。長生這命苦啊,俗話說從小沒娘到老不強,老話不能不信。我們村大多數(shù)人是信的,點著頭迎合她,說:你百歲老神仙了,說的自然是對的。老太太被夸贊,笑得露出地瓜皮色的無牙牙床,嘎嘎出聲。我們替床生難過的心得到了寬解:既然是他前世里種下的因,這輩子也該著吞自結(jié)的果。

我們村里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是優(yōu)秀的情報傳遞員,她們傳遞的時候原湯原味,時間地點人物都不漏。沒幾日就當面?zhèn)鹘o床生和好愛你。床生長嘆著氣,仰看了半晌天空方垂下頭,落淚。好愛你一看床生又哭,就埋怨傳話的人:都怪你惹俺家長生哭。傳話的人說:話不是我說的,我是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來勸你們,認命吧,認了命心里就好受些。

床生猛地捶頭朝天哭問:我上輩子是個什么樣的壞人?。繉δ钭孀髁耸裁茨醢?!這輩子還害得我好兒不長命!老天爺你為什么不讓我替他死?。?!讓他好好地活著才是我還債的好方法,老天你不明白這個道理嗎?我這輩子可是連個螞蟻都不曾傷害過,老天爺你一定睜開眼看看?。?/p>

情報員在床生的痛苦里悻悻起身,好愛你尾隨著她,出了門就跑向秦寶峰家的南墻,那里是村里老頭老太太曬太陽的根據(jù)地。好愛你邊跑邊撿了滿把的土坷垃和石頭子握著,隔老遠就朝老太太奮力扔去,嘴里罵道:你牙都沒了還嚼蛆!放屁!我們家長生哪輩子都是好人!都是最好的人!你再亂放屁,我就用石頭砸殺你!秦寶峰他大娘,也就是老太太的大兒媳是個聰明人,一聽這話就知了原委,趕緊和另兩個老頭把她拉扯住,解釋說:老太太又沒說瞎話,她就說了個老話,你別生氣。好愛你卻更生氣了,她瞪圓了眼對老太太說:你上輩子才是壞人呢,要不你為什么已經(jīng)死了倆兒仨閨女加一個重孫子?!你上輩子比我們家長生壞十倍!老太太氣得喘氣不勻,眼珠子亂翻。她兒媳趕緊松開好愛你去照顧婆婆,安慰說:傻瓜的話你怎么能當真呢?!說完,又扭頭恐嚇好愛你:你要是把我家老太太氣出好歹來,看秦寶峰不找你算賬!好愛你把手里最后一塊土坷垃扔地上說:你才是傻瓜呢!

念祖沒葬進我們村的林地,那里太擁擠了。他的墳在床生的自留地里。床生天天去看他,一人,一墳,沉默地相視,相伴。有時也能看見好愛你,她就坐在床生身邊,勾著他的胳膊,頭靠在他肩上。我們不知道如何勸慰,就站住腳問床生:琢磨得咋樣了?每次,床生都哆嗦著嘴唇搖頭。我們就勸他:天越來越冷,別凍出個好歹來,回家吧。床生眼里含著淚說:孤獨一個才最冷啊。

念祖死后第十九天,八十七歲的秦寶收爹也終于走到了人生的結(jié)尾。他們一大家族的人圍在院子里等他咽氣,秦寶收和他的兩兄弟著急地詢問著族人:誰能幫忙穿送老衣裳???族人要么裝聽不見,要么說自己沒經(jīng)驗穿不好,要么說胳膊疼得抬不起。其實,最適合的人就是秦寶收和他的兩兄弟,但他們誰都不想讓他爹最后的那口氣噴到。我們浮村人認為,將死之人的氣是天地間最能給人帶來霉運的,何況秦寶收爹癱瘓了好幾年,雖然家里人為了讓他少排便已大大減少了他每日僅一餐的食物,他仍舊隔五岔七地拉,弄得被褥都臭不可聞,據(jù)說他身上好幾個地方爛得露了骨頭,夏天都能看見蛆在那些褥瘡里繁衍生息,活潑潑地過日子。

秦寶收老婆每過一袋煙的工夫就出來跟大家匯報一遍公爹的情況:額頭的皺紋松開了。

耳朵倒下去了。

哎呀,那快了。有經(jīng)驗的老人們說著,督促秦寶收:趕緊給你爹穿衣服啊,你們難不成想讓他光著身子走?

咽氣前一定要把衣服穿上,這也是我們浮村的規(guī)矩,否則靈魂光著身子羞得沒法出門。我們村里大新泰他娘就是光著走的,她死后家里人反復(fù)生病,住院都查不明原因,遂路途遙遠地去鄰縣搬了通陰陽的先生來家,先生一進屋就發(fā)現(xiàn)門后躲著個光腚老太。這事,更讓我們堅信咽氣前穿衣的重要。

秦寶收在人群里抓住了他二嬸的胳膊,哀求說:二嬸,你老人家有經(jīng)驗,麻煩你進屋幫俺爹穿衣裳吧。二嬸哼地冷笑說:這孩子急糊涂了,我是他弟媳婦,哪有弟媳婦看大伯哥光腚的。秦寶收不等她說完又另求他人,那人連連擺手說:我八字軟,不敢的,會被附身的。這時,一個悶悶的聲音說:床生會穿,念祖都硬了,他還能給穿得板板正正呢。

秦寶收愣怔了一下,直接跨到西墻根的自行車上,騎出門去。我們的目光追著他猴急的背影投在他爹曾撒過麥粒的小道上,直到他拐彎,才收回來去盯那個出餿主意的人。的確是餿主意,把這種誰都不愿干的晦氣事推給還在喪子悲痛里的床生!讓急紅了眼的秦寶收去求懷恨他爹幾十年的人,明擺著不成!這一耽誤,老人可能就會死光腚,也像大新泰的娘那樣攪得家里人宅不安!出主意的人見大家都拿眼剜他,拍了下自己的腦殼,囁嚅道:哎呀,我沒想那么多,就說了句實話。

不一會兒,就見秦寶收又猴在自行車上瘋了似的蹬著跑來,有兩條瘦腿在車后座旁耷拉著晃動,我們心里一片驚呼:天哪,床生竟然來了!傻透了吧他!哎呀,他什么腦子啊,豬腦子都比他靈光!驚訝和好奇把大家都撐得站起了身,不由得一齊看床生,腳下給他讓著道。床生飄飄地走進屋子,輕聲對秦寶收說:讓女眷們都出去吧,找干凈的臉盆端溫熱的水來,再拿干凈的毛巾和刮胡刀來。秦寶收三個弟兄一陣乒鈴乓啷地忙。女人們走出屋子,深吸著清新的空氣。秦寶收三兄弟把東西放到床前,不等床生再說什么,就前后腳地出了屋,他們都知道等他爹的被子揭開,那味道是無法忍受的。秦寶收深吸著氣轉(zhuǎn)了兩圈眼珠子,就站到窗戶那里朝屋里瞅。此時,他放松了的神經(jīng)方想起自己請來的人不可靠,萬一做點不利于他爹結(jié)尾的事,那影響的可是他們老秦家后代子孫的命運。

男人們也都跟著圍過去。只見床生伸手試了試水溫,搓了幾把毛巾擰了擰,俯下身對秦寶收爹大聲說:我是呂長生,咱們村呂良卿的兒,呂念祖的爹,我現(xiàn)在給你擦臉擦身子、刮胡子,收拾干凈了,再幫你穿壽衣,你老人家別著急走,一定堅持著等我把你打扮好了,風風光光地上路!秦寶收他爹那早已不聚光的迷蒙的眼里,有淚緩慢地從眼角滲出。床生先給他輕輕拭了淚,擦完臉,又搓了搓毛巾捂在他的胡子上,待剃完胡須,到了我們期待的時刻——掀被。秦寶收老婆和幾個婦女也禁不住圍觀,被秦寶收呵斥:離遠點!這是女人能看的嗎?!

出乎意料,床生并沒有把被子掀到一邊,露出秦寶收爹的羞處以及屎尿干渣和褥瘡,而是從腳底掀起,折疊著往上,最后蓋在襠部。我們明顯地看到床生背對著我們和秦寶收爹的臉,趔趄了一步,手扶著額頭站了三五秒鐘才開始擦洗。凈完身,只見床生又做了個出乎我們意料的動作,他把壽衣按從里到外的順序穿在自己身上,反復(fù)抻拽,待完全平整,一齊脫下,然后才摟抱著秦寶收爹,給他仔仔細細地穿戴。

當床生從屋子里飄出來,我們聞到他身上腐臭的氣息,遠遠地問他:被熏暈了吧?臭惡心了吧?我們都看見你晃悠了,你就該正面對著窗戶,讓秦寶收家弟兄仨也看看你為他爹受的罪。床生說:不想讓他爹最后看見的人臉是嫌棄的表情,人,一輩子結(jié)個尾,被人嫌棄心里得多難受啊,魂靈到了陰間也不安。床生說完,趁孝子賢孫們蜂擁到穿著體面干凈的亡人跟前,深情哭唱,依依惜別時,悄悄地出門,走上那條他從幼時就記憶深刻的土路,回家并關(guān)上了門。直到念祖五七墳,我們才再次見到他。

念祖的五七墳,我們竟然看見呂衛(wèi)國一家子都去了,還給念祖扎了一輛奔馳轎車,并配了專職司機。耀祖的一雙眼滴溜溜地轉(zhuǎn),好像在觀察大家的表情。呂衛(wèi)國老婆哭念祖的聲音比好愛你還響。我們琢磨著他家心里可能有鬼,但轉(zhuǎn)念又覺正常。畢竟我們浮村所有的冤仇都是在對方家里有紅白大事時,去隨個禮,上個湊——就是你們說的到場參與,就算化解。堂兄弟,處得再不好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這么大的事他們該到場。上墳結(jié)束,我們齊聚在村北頭的小飯店里聚餐,床生挨桌叮囑大家多吃多喝,好愛你跟在他身后像復(fù)讀機一樣重復(fù)。這時,有個婦女拉住好愛你說:你趕緊坐下吃,我還沒見你吃過飯呢。這含混不清的表述,讓我們一下想起床生和好愛你從不吃別人家的飯來,遂問原因。好愛你搖著頭說:長生不讓說。

婦女說:他去別的桌了,他聽不見,你不說,那我們今天也不吃你家飯了。好愛你被嚇住了,她盯著床生的背影,待他走得更遠些,才低聲說:長生說,吃人家的飯會被人家看不起,什么都不圖只幫助人,才能被人看得起。一句話說得眾人大眼瞪小眼。那婦女說:哎呀,他死腦筋,他也不想想,他幫人家那忙多大啊,穿送老衣裳那種忙,別說一頓飯,就是百頓飯也不夠。接最后一口晦氣,夠主家三輩感激的。另一個人接口說:秦寶收家得了床生這么大的幫助,今天也沒見來吊喪呢。有人說:來了來了,秦寶收老婆送來了一刀燒紙,十塊錢。前者憤憤地冷笑說:十塊錢,三百也不多。好愛你認真地聽著,突然按著那人的手說:長生說他雖然被秦寶收爹熏得差點背過氣去,但他心里很高興。有人一咋呼:高興?高興啥?高興他終于死了?這話問得忒直白,也不厚道,憑好愛你不會拐彎的腦筋,若張嘴應(yīng)了,床生有口難辯,費力不討好。我們急忙朝問者擠眼,轉(zhuǎn)頭教好愛你:他肯定是因為能幫人忙而高興,行善嘛。

好愛你像被人猜中心思的小學生,驚訝地連聲問:你咋知道的?你咋知道的?長生也跟你說又夢見那個教他行善的老嫲嫲了?有人問:啊?啥老嫲嫲?他娘還是他奶奶?另一人說:教他行善,那就是老菩薩??!是菩薩點化床生嗎?好愛你說:不是,都不是。是長生和他爹討飯時候遇見的瘋老婆子,一個人住在廢窯洞里,長生和他爹避雨,老嫲嫲心好收留了他們。有一回她領(lǐng)著俺家長生挖野菜,救了一個在河里洗澡差點淹死的男孩,小孩可能怕挨爹娘揍,就撒謊說是瘋老嫲嫲推下去的。老嫲嫲被打得慘,沒過幾天就死了,還是俺公公和長生埋的。老嫲嫲被打得動不了,長生天天趴她跟前哭著說,如果不救那個小孩奶奶就不會挨打,以后別救了。老嫲嫲摸著俺長生的頭說,啥時候都要救,幫人能暖人心。長生就說,暖人心還挨揍?老嫲嫲說,暖他以后,他越長大心里就越暖和。埋了老嫲嫲,長生和他爹就回咱們村了。你們一定想著啊,等你們家死人的時候,就找俺長生給穿送老衣裳,俺長生幫死人穿衣裳,死人的心就被暖了,到了陰間也不會欺負念祖和俺公公啦!

面對好愛你的熱心詛咒,所有人都閉了嘴,不知該罵還是該?。就在大眼瞪小眼之時,突然傳來盤碗掉地人聲驚慌的動靜,我們扭轉(zhuǎn)身尋看,門口那桌,竟然有三個大蓋帽把呂耀祖的臉按在了餐盤上,胳膊朝后別成了燒雞,上了手銬。嚇得我們筷子掉一地。呂衛(wèi)國老婆躥過去撕扯警察,朝警察啐唾沫、吐她的瓜子皮,呂衛(wèi)國也舉了板凳,但沒等他出手,就被電棍戳得跌坐地上直哎喲。讓我們難忘的是耀祖的眼神,跟嶄新的房子一下子炸塌了似的。

呂衛(wèi)國追警車沒追上,又返回飯店掀桌子。在一片杯盤的碎片和飯菜的潑灑中,揪打床生和好愛你,罵他們:不要臉,自己命不好死了兒,卻要拉上耀祖墊背,心腸忒歹毒了。床生縮在墻角,抱著頭說: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咋回事!好愛你雖也護著自己的頭,卻大喊:你們才不要臉,你們才心腸歹毒!

等我們把呂衛(wèi)國兩口子撕扯開,勸他們趕緊回家想辦法搭救。這句話喚醒了他倆的理智,只見他們的背影瞬間駝了脊梁。床生被我們從地上拉起來,怔怔地問我們:念祖難道真是被害死的?不可能吧?耀祖怎么下得去手啊,他們是一個老爺爺?shù)男值馨 覀兛创采幌裱輵颍秃呦卤亲诱f:你醒醒吧,那呂衛(wèi)國還是你一個爺爺?shù)男值苣亍4采洁煺f:要是被害的,警察總得找我啊,念祖的手機也沒人來要,破案不得查手機嗎?有人說:也不見得跟念祖有關(guān),耀祖可能犯了別的罪,早都聽說他霸道。床生雞啄米似的點頭。有人反駁說:我看八九不離十,否則呂衛(wèi)國兩口子怎么能朝你們?nèi)鰸?。他們肯定提前就知道。再看耀祖那眼神,那可是一點指望也沒有的意思,他要不是干了天大的壞事,能那么個樣子?床生的表情又呆了,只有眼里暴雨傾盆:都是我害了我好兒,如果他生在別人家里,就不會有我們這樣的爹娘,就不會離開家跑去工地……我們好說歹說,大半天才把床生的眼淚勸住。他爬起身,囑咐好愛你回家去:記得到家就關(guān)上門。他自己則帶著臉上的青紫和血痕,朝念祖的墳走去。

冬日的土地毫無遮擋,光禿禿地荒涼著,念祖的墳像個膿包鼓凸著。我們腦子里一冒出這個形容詞,就想起那句老話:是癤子總會出膿。呂衛(wèi)國兩口子可是幫著他兒把癤子養(yǎng)大了,只是這癤子底座下壓著人命。床生在念祖的墳前一直坐到天黑,我們?nèi)袼?,他只擺下手說:沒事,我跟孩子待一會兒,你們都去忙自己的事吧。說完這話就只哆嗦著嘴瞅墳?zāi)?,任憑什么動靜響在四周,他都沒了反應(yīng)。我們這才意識到,看這曠野里沒門沒墻,但在床生心里是有的。他又關(guān)上了門,只跟他兒在一起。

呂衛(wèi)國也開始了關(guān)門過活的日子,我們幾乎看不見他兩口子,只聽鄰居說呂衛(wèi)國經(jīng)常凌晨出門半夜回家,也有在城里干活的人說,看見呂衛(wèi)國蹲在公安局或檢察院法院的門口附近。而那個姑娘又領(lǐng)著人來過床生家,但到底是什么人、來干什么事,我們一概不知,因為床生家的門總關(guān)著,即使偶爾遇見床生,我們也不好意思追問。至于好愛你,我們怎么跟她兜圈子也套不出話來,她只說:長生和他們關(guān)著門說話,我聽不見。

谷雨前后點瓜種豆。門關(guān)了一冬一春的床生和好愛你終于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開始翻耕自留地。我們看他倆在兒子的墳邊干活,人已苗細得像竹竿挑了布,不由得心里替他們唏噓,加上想打聽念祖案子的進展,就分幾棵蕓豆苗、洋柿子苗、茄子苗、黃瓜苗給他,床生朝我們點頭,雖沒有笑容,可我們看見他眼里受寵若驚的感激又像要變成淚涌出來。我們不忍直視,趕緊跟好愛你說話。好愛你馬上高了興,咯咯笑說:這么多啊,真全乎,到夏天我和長生就什么菜都有了!正說著,就見呂衛(wèi)國兩口子領(lǐng)著烏泱泱一大群人包圍了過來。大部分我們是認識的,都是呂衛(wèi)國的近枝,也就是床生他爹的弟兄姊妹以及他們的后代。床生本能地握緊了手里的鐵鍬,以念祖的墳為屏障,把好愛你護在身后。我們則鼓起脖子當和事佬:大家都別激動啊,有事說事!

來人倒是沒有動武,只把床生兩口子團團圍住,那些還沒來得及栽種的菜苗被踩得稀碎。呂衛(wèi)國說話了:長生哥,我們對不住你們,沒想到耀祖那龜孫會做出那么大的孽來,可不管怎樣,咱們是一個老祖的兄弟,砸斷骨頭連著筋啊。念祖已經(jīng)不在了,再搭上耀祖的命也無濟于事,求你和嫂子給耀祖留條活路,留下他的命,等改造好了出來,我一定讓他像孝順我一樣孝順你,讓他給你和嫂子養(yǎng)老送終,就是他出來得晚……咱們也有人燒紙上墳,在陰間里也不缺錢花,不當餓死鬼啊……

是啊,是啊。

耀祖是不對,可念祖已經(jīng)死了,何苦再搭上一條命呢。

耀祖受了教訓(xùn),以后肯定能改好。

耀祖本不是壞孩子,都是因為兩人爭女朋友,年輕人可不就最在意這個事兒嗎?電視里老虎獅子為了爭母的也咬得血呼啦的,人和動物差不多。

等他一出來就過繼給你。

畢竟是同族同宗,一下死倆青壯的小伙子,陰間里的祖宗也不樂意啊。

該原諒就得原諒啊,不原諒對活的死的都無益。

你們沒看江蘇有個老外一家子被小偷殺了,老外的父親專門跑到中國來求政府饒恕那小偷,人家老外都能做到呢。

人們七嘴八舌,亂紛紛一通圍剿。床生手里的鐵鍬掉在地上,人也跟著軟下去。呂衛(wèi)國兩口子順勢也跪到了地上,哀求說:哥,你就答應(yīng)了吧,難道你忍心看著我唯一的兒因為你不簽字去死嗎?他做了鬼也會埋怨你這當大爺?shù)暮菪陌 瓍涡l(wèi)國鼻涕眼淚地去拉床生的手。床生無法應(yīng)付,只把頭低到膝蓋上,手緊攥著藏在胸前。呂衛(wèi)國老婆已失去了律師諄諄教導(dǎo)的低姿態(tài)和耐心,拍著巴掌吐她的瓜子皮:你這個浪翻天的狐貍精,都是你把俺耀祖害成這樣的啊,都是你害死了呂念祖啊。沒有你,他倆就是一個老祖的好弟兄??!俺耀祖要是沒了命,我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要逮著你,把你剁成肉醬包包子。我生吃了你也不解恨??!

一直縮在床生背后的好愛你這時候聽明白了呂衛(wèi)國老婆的叫罵,她隔著床生的肩,伸手打她的頭:不許你罵王曉慧,王曉慧是好姑娘,王曉慧很愛俺家念祖!呂衛(wèi)國老婆登時豹眼圓睜,一把揪住好愛你的頭發(fā)。在迅雷不及掩耳之時,呂衛(wèi)國老婆身邊那個陌生的中年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低吼道:放手!咱們來是干什么的,不記得了?!呂衛(wèi)國老婆松了手,巨型皮球突地撒氣似的,眼皮落下的同時,眼里的光也一下萎靡,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原本放油光的臉也暗沉沉地堆滿了褶子,她低垂著頭,連聲說:我聽律師的,我聽律師的。呂衛(wèi)國拿眼剜著他老婆,厲聲說:給哥和嫂跪著,他們不簽咱們就不起來!

我們也終于聽明白了,這群人是逼迫床生給耀祖免死牌。還有一張副牌,呂衛(wèi)國他女婿拿著摁有紅手印的紙,追著我們說:已經(jīng)有九十多個人簽了,幫幫忙,伸一伸指頭就能救條人命,積陰德的事呢。我們左右為難,找各種理由推托:我手上滿手泥呢;我?guī)资隂]拿過筆了;我不會寫字;我……可每句話對方都能幫我們找到解決辦法:我這里有紙,你擦擦手就是了;簽名總會吧,不會也沒關(guān)系,按上手印就行;來……

我們祖祖輩輩都知道欠錢還錢,欠命還命,有仇不報非君子。我們認為判耀祖死刑是天經(jīng)地義的??墒俏覀兡ゲ婚_面子把不簽這倆字吐出嘴,畢竟大家祖祖輩輩在一塊,抬頭不見低頭見。不簽,就明擺著得罪了這一大群人,我們的家人、莊稼、菜園就可能有了一大群的敵人。簽吧,肯定愧對床生和好愛你,他們雖單根獨影,人畜無害地縮在角落,但也積極地默默地去各家?guī)瓦^忙。突然有人說了句:等等再簽,著什么急。我們馬上借用這個應(yīng)對的理由,呂衛(wèi)國的女婿也因此暫時放過我們,一起盯看床生。

床生低頭側(cè)目看著念祖的墳,臉色蠟黃,嘴唇蒼白,整個人顫抖不止。良久后,他把藏在胸前的手拿了出來,伸向呂衛(wèi)國,說:起來吧。律師見狀馬上喊:印泥,筆,拿來!床生又把兩手攥在一起,說: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們不能怪人家姑娘!不能去找姑娘和她家里人的麻煩!否則我死也不簽!呂衛(wèi)國喜極而泣,連說:不怪不怪,保準誰都不怪。說著又用胳膊搗他老婆,督促她表態(tài)??创采哙轮灹嗣哪侨喝?,幾乎是興高采烈了,他們甚至忘了腳下是呂念祖的墳,像爬一個小土坡那樣隨意地踩著,追著我們:念祖他爹都同意了,這回你們可以簽了吧?

我們簽名,按紅手印,我們知道床生和好愛你肯定在看著,我們的手指僵硬,后背發(fā)涼。待人群散去,我們裝著心無旁騖地栽秧、澆水。突然念祖墳處傳來手機的響聲,一直響。我們不禁扭臉看,床生還是那個姿勢坐著瞅墳,好愛你去他身上摸索找手機,她按開了免提,大聲喊:你好,你有話就說吧,床生在一旁聽,他在發(fā)呆,不接電話。

一個激動的女聲質(zhì)問:你們怎么能簽諒解書呢?咱不是說好了一切都委托給我和律師,遇到事情先給我倆打電話嗎?不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躲著他們嗎!

好愛你囁嚅道:他們好多人圍著我們,可嚇人了,我們種菜呢。

床生伸手拿過電話說:曉慧,都是叔不好,沒先征求你意見,我怕他們……

姑娘不等床生說完就哽咽著問:叔,你怕這怕那,你就不怕對不住念祖?!念祖在等著我們?yōu)樗麪幦」秸x啊!什么能比這個更值得?!您怕啥?!有法律在,您怕啥?!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怕連累人……我,我怕耀祖死了去陰間里欺負念祖,念祖老實……

哎呀!叔!就是真有陰間存在,呂耀祖那種罪大惡極的人也是要下地獄的,念祖肯定會去天堂,天堂和地獄隔老遠呢,永不搭界?。?/p>

你年輕,你不知道,聽老人們一輩輩的都說陰間也和陽間一樣,一層層當陰官的也都需要打點,得有門路有關(guān)系,去地獄不取決于是不是壞人,念祖老實……他們上面有人,即使我不簽人家也有別的辦法……閨女啊,咱斗不過他們……

他們的確是有人,我和律師都能感覺出來,可我們總得努力爭取啊,我們不能被人家壓一下就癟了,我們應(yīng)該像彈簧似的,越壓就越反彈啊,這樣壞人才能害怕,好人才能得公平正義!

我我我……我這輩子可能是被嚇怕了,窩囊慣了,辜負了你和律師的好心,我對不住你們,對不住念祖……床生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剛麥收結(jié)束,我們的麥子還晾曬在馬路上時,姑娘和建筑公司的人又來到我們浮村。我們方知念祖的案子判了,呂耀祖不但免了死刑,連無期都不是,只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呂衛(wèi)國老婆又開始指桑罵槐,路遇的貓和狗的祖宗都要被她的嘴皮子翻弄。床生沒敢要呂衛(wèi)國的民事賠償,只要了建筑公司的三十二萬一。后來我們才聽說床生堅持要現(xiàn)金,所以那天建筑公司的人才提著大提包。此消息在我們村里風傳,傳得比風還快。我們就刻意等好愛你的出現(xiàn),觀察床生出門帶沒帶包裹。怎么存放這筆錢才能安全,攪得我們?nèi)账家瓜搿?/p>

這日,終于看見床生騎自行車出門去了,床生鄰居家的老婦女就裝著借他家的抓鉤,進他家和好愛你搭話:聽說念祖給你們掙了一大筆錢,可得好好放著,得小心防賊。

長生天天摟著呢,長生不和我一床了,他和錢一床。

存銀行里去吧,放家里也不能二十四小時摟著啊。

不存,長生說那錢就是念祖。

就放床上?賊一來不就看見了?還不如藏柜子里鎖上呢。

看不見,錢穿著衣裳。

錢穿著衣裳?

嗯,你別和別人說,我就給你看。

我肯定不說。

好愛你領(lǐng)著這個老婦進了屋子,指了指東屋里的床。老婦女說看床周圍的墻上密密麻麻地貼著摩托車、汽車和人踢球的畫,就知道是念祖的床。床的里側(cè)似有人在裹著被子睡。好愛你指著說:那不,錢穿著念祖的秋衣在睡覺呢。

很快,我們鄉(xiāng)儲蓄所所長為了完成儲蓄任務(wù),讓秦寶峰帶著去做床生的思想工作。床生搖頭說:它們是念祖的命換來的,它們就跟念祖似的,放家里能靠我們近點。所長和秦寶峰就安全問題一通提示。終于,床生開了竅,說:你們說得對,可存進去,你們能保證還是這些錢嗎?所長說:當然能保證,肯定比這個多!我們給你好好計劃一下,留一部分活期平時取著花,其他存定期,或者買理財。床生說:我是說,這錢還是這錢嗎?看所長和秦寶峰都不明白,床生指著自己的鞋子說:如果我把鞋存進銀行,等我取的時候肯定取的是我的鞋,我不希望是別的鞋。所長撓撓頭說:這,這,不大可能,錢是流通貨幣,每天進進出出。床生紅了眼搖著頭說:別的錢,那就不是俺念祖了呀。秦寶峰說:萬一被偷,念祖的命不等于又丟一回?你別鉆這個牛角尖啊,錢就是錢,不能和人畫等號。你還講究是不是同一張錢,現(xiàn)在都微信支付了,錢都變成數(shù)字了,哪個數(shù)字是念祖?最終,床生也沒答應(yīng),他只紅著眼搖頭說:不一樣不一樣。

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次日一早,床生就和好愛你抱著穿秋衣的錢去了儲43ItlHx6mh+F+4+XvYg34BRwkZO9z0GXqlvNdIYSyIY=蓄所。好愛你見人就激動地說:嚇殺人了,俺家半夜里去了賊,多虧長生睡覺前反鎖了堂屋門,拿了菜刀放床頭上,否則俺倆和錢就都沒命了。

床生不在家的時候,好愛你就領(lǐng)我們?nèi)ニ铱次蓍T的傷,看得出大抵是用的撬棍。又過了些日子,當我們以為塵埃落定,床生家再也沒有新故事時,村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輛陌生的轎車,從車上下來兩個陌生的三十歲左右的姑娘,打聽呂長生的家在哪里。我們問她們是呂長生的什么人。她們淡淡地說:閨女。我們把她倆領(lǐng)到床生家,一路上見誰都忍不住說:床生五道口的倆閨女來了。聽的人,眼珠子睜老大,忍不住遠遠地跟著瞅。等我們把人領(lǐng)到家,等床生關(guān)了院門,我們往回走,和前面遇見的人再感嘆一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肯定是聽說賠了錢才來的!

等太陽偏西,好愛你一手拉著一個閨女到車邊,活潑潑地笑著,見了誰都說:快看,我閨女來看我了!她們說可想我了!在她被閨女扶進車里的時候,我們不由得倒吸涼氣:難道把好愛你接走?撇床生清苦一人?但轉(zhuǎn)念我們就想到床生不會傻到把存折給好愛你保管。當車啟動時,卻見床生急匆匆地騎著自行車跑來。我們的眼追著他,發(fā)現(xiàn)他臉上竟然含笑。只見他拐去了鄉(xiāng)駐地,車也緩慢地尾隨。半個時辰后就有消息傳來,說床生取了四萬,分成厚厚的兩份,給了好愛你的倆閨女。目擊者說:那倆城滑子,連虛讓一下都沒有,直接伸爪子笑瞇瞇地接了錢,還說以后常來看他們。再來兩趟,床生就被騙光了!

令我們驚訝的是,沒過兩日,又來了一輛小貨車,從車上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和倆婦女打聽床生的家。我們看倆女人面容和床生相仿,就想起可能是他的兩個姐。一問,果真如此。倆婦女一到床生家門口就號哭:我那苦命的兄弟啊。床生和好愛你被哭蒙了,直到我們提醒他:你姐,親姐,你有倆姐你爹沒告訴過你?看和你長得可像呢。床生從愣怔里緩過神來,邊給客人拿板凳邊反復(fù)打量她們。她們也反復(fù)看床生和家里的角角落落,說:你小時候和爹娘睡西邊屋里,我倆和奶奶睡桌子這里,你太小不記得。說著又嗚嗚咽咽,繼而埋怨她們的父親:把我倆送了人,去為你討奶水,我們不怪他,可他回來怎么也不去看看我們,忒狠心了,忒偏心了,眼里只有你這個當兒的!重男輕女我們也不怨,但不能重到連閨女死活都不問了吧?你不知道我們從小受那罪啊……說著說著,年少時的痛苦重新涌現(xiàn),她們禁不住號哭震天,哭得我們也跟著紅眼圈子。

床生說:當年回來爹就想帶我去看你們,沒想到一回來就成了壞分子,怕連累你們就不敢去了……后來不當壞分子了,爹去看過,沒讓你們知道,爹回來跟我說,你倆都過得比我和爹強,沒臉連累你們……我問爹你們在哪里,爹沒說,只說等日子過好了買上禮物去答謝你們兩家的老人,但爹沒等過上好日子就走了……我原想著等我過好了,把爹的愿望給實現(xiàn),上墳也能跟他有說頭兒,讓他覺得一家子為我吃那么些罪值得??晌摇髞砣ノ宓揽诓湃⒘擞H,生了兒……我好多次幻想著孩子考上大學或結(jié)婚,總之是有可以說得出口的好理由時,再打聽你們,邀請你們來家團聚,不承想孩子又……床生哽住無法再言語,雙手搓著臉,試圖把淚抹散。床生的兩姐又一陣悲聲,哭她們苦命的爹娘、苦命的兄弟、苦命的自己。太陽偏西的時候,床生又含笑騎著自行車跑向儲蓄所,小貨車在后面慢悠悠地跟。也是不出半個時辰,我們就得了消息,床生又取了四萬,分給了兩個姐。據(jù)說兩個姐都笑得臉上的褶子跟打了捆似的,說以后常來看他。

兩天,四分之一沒了。我們替床生算著賬,替他擔憂。我們斷言肯定還會有人來認親或借錢,我們?nèi)滩蛔√嵝汛采耗愠鍪诌蠓搅?,不用幾回,錢就光了!后面肯定還有人冒出來,你長個心眼吧,一旦借出去,就等于打水漂,有去無回。床生說:我欠著我姐,總算是彌補了點。倆閨女能再認我和她們媽媽,也是大喜事,念祖肯定也會高興。

不出我們預(yù)料,床生一輩子沒見過的姨家舅家表叔表姑表大爺家都有了困難——股骨頭壞死手術(shù)沒錢治的,肝癌疼得整天直哎喲的,孫子上大學缺學費的……除了親戚,我們村張大戶兒子網(wǎng)貸被人追債索命,村西頭馮家七歲的孫女被鄰居光棍強奸打官司缺錢……他們都眼巴巴地坐在床生面前,搓著手,懇求他積德行善。聰明的床生八倍十倍地縮小了他們渴望的金額,他一千兩千地把錢遞到他們手里,說:以后有就還,沒有就算了。最后一句,是床生在被人相求、被人需要的水面上打出的五個水花,個個跳躍有聲,在他自幼卑微膽怯的心上一圈一圈地顫動,他苗細微駝的脊梁柱里繃上了草莖粗的鋼筋。拿到錢的人也比較滿意,都眼角堆笑,對床生說:多虧你幫忙,如果以后有了錢一定還。床生和他們包括我們,都知道這個如果,很遙遠也很縹緲,像南山頂傍晚的霧,夜色一起就沒了影兒。

我們給床生當著業(yè)余會計,每天暗暗計算念祖的賠償金還剩多少。一段時間后,我們實在忍不住床生這樣被眾人啃噬,悄聲提醒他:你又不是觀音菩薩,你又沒有新的來錢處,可不能大手大腳地撒錢。但我們的話就是他耳旁帶著蔥蒜味兒的氣體,風小得刮不進他的耳朵眼。我們決定從好愛你那里著手。我們問好愛你:吃飯了嗎?吃的啥?

煎餅咸菜,玉米面粥。

怎么不炒菜?

昨天炒了個地豆子,前天炒了個米豆,今天吃頭兩天剩下的。

放肉和雞蛋了嗎?

好愛你搖頭,眼突地亮一下說:真想吃肉啊,吃個火腿腸也行啊。

跟床生要錢買啊,又不是沒錢,錢大把地給別人,不舍得自己買肉吃?

長生說給別人錢是積德行善,如果不給人家,人家就會罵我們?nèi)钡?,下輩子孩子還受我們連累。

床生光琢磨積德行善,不考慮自己了。你家那錢是念祖拿命換來的,是代替他孝敬你們的,你倆花了,念祖不生氣。給別人花,尤其是那些騙你們錢的,你說念祖知道了,不得在那邊干生氣上火?那邊和這邊又通不了電話!

好愛你瞪大眼猛地拍了下大腿,說:對??!念祖肯定生氣。我家的錢不能給別人了,我要買肉吃。

吃好喝好,把身體養(yǎng)好才是最重要的。積德行善沒錯,可你們錢花得太快了,每天跟流水似的,床生現(xiàn)在不怕錢沒了念祖就遠了?

長生說他開始怕,覺得錢就是念祖,不舍得花。后來他想明白了,給人家錢,等于念祖去了人家那里,給人家越多錢,俺念祖就越多地在人家那里。

看看你倆瘦的,要是因為不舍得吃喝生病了,那些拿了你家錢的人能來伺候你們嗎?能給你買肉吃嗎?

好愛你把花白的頭發(fā)搖得甩動起來,我們知道這些話入了她的心。我們正琢磨如何再給好愛你加把火時,好愛你突然鄭重地問:長生不買肉給我吃,他就是不積德行善,對吧?

一句話把我們問住了。我們腦子里積德行善的概念都是對外人的,還從來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我們不想給好愛你否定的回答,我們實在不想再給床生家當隱形會計了。我們說:當然!那是!孩子是你生的,就是你結(jié)出的果子,自家的果子換來的錢,不給自己家人吃,那肯定不對,不對的事怎么叫積德行善?

好愛你被我們給啟蒙了,當天傍晚就開始了抗爭,她拿著大掃把,把去借錢的人撲得連蹦帶跳,狼狽不堪。然后,還來了一場撒潑哭鬧。她撒潑可不像呂衛(wèi)國老婆,而是抱著念祖的遺像,追著床生哭:兒子,你快跟爸爸說,給媽媽買肉吃,你快說啊!媽媽想吃肉啊,你快跟爸爸說??!你原來不都囑咐爸爸給媽媽買好吃的嗎,你現(xiàn)在怎么不囑咐他了?

床生先怒,后悲,再憐,竟哭得聲音比好愛你還響。原本在墻外等著好愛你消停了再去跟床生努力的借債人,聽見他的哭聲也就遺憾地默默離去。

次日一大早,我們就見床生和好愛你在自行車上飄蕩。衣服在身上飄,花白的發(fā)在風里飄,床生的腿像船槳在使勁搖,好愛你的瘦腿在后車圈旁小朋友踢水花一樣地晃。好愛你的右胳膊摟著床生的腰。我們看好愛你臉上歡快的神情,禁不住追著他們說:哎呀,大白天就摟上了!一條胳膊能摟過來嗎?干嗎去呀?

好愛你咯咯歡笑著說:去鎮(zhèn)上吃好吃的!

???大清早的!

待中午,我們又看見床生和好愛你飄在自行車上。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回答。

早晨吃的什么好吃的?

好愛你歡笑著說:豆腐腦和油條,可好吃呢!現(xiàn)在去吃肉!

自此后,床生和好愛你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下館子,被悲痛刮走的薄肉漸漸長回。但他們大清早地就下館子,還是惹惱了我們浮村很多人,尤其是秦寶峰奶奶那種高壽的女人。她們鄙夷地嘀咕:吃親兒的肉,喝親兒的血,還興興頭頭的,真是傻瓜啊,她也配當娘!

好愛你臉上的快樂越來越瓷實,像釉一遍遍涂在老碗上。床生的臉色卻日漸暗沉,還比以往多了些木訥。他主動遠離了我們。自從秦寶收他爹死后,床生很會給人穿壽衣,也很樂意給人穿壽衣,尤其是什么報酬也不要這一消息,迅速地傳播開。三個月內(nèi),他又給我們浮村四個人穿過壽衣,給四周鄰村十個人穿過壽衣。我們浮村的主家,會在將亡人耳邊重復(fù)床生的話:給你穿衣服的是呂長生,呂良卿的兒子,呂念祖的爹。然后添加一句:你別忘記了,到那邊也別忘了!以此,作為床生的唯一報酬。鄰村的,床生會報上我們的村名。我們總結(jié)床生的臉色變化是因為陰氣和晦氣太重了,伺候一次死人就刮一遍人的陽氣和幸運。床生,像他的屋子,在四周的高圍中,沉默而單薄地老舊著。

念祖周年祭日這天,我們在念祖墳旁見到了床生和好愛你,床生默默地仔細地用小木棍挑著熊熊燃燒的燒紙和金元寶,好愛你則把豆腐腦、油條、梅菜扣肉、糖醋里脊、宮保雞丁等一一擺到供桌上,對著墳一遍遍喊念祖吃,使勁吃。呂衛(wèi)國和他老婆也用三輪車拉著菜和燒紙元寶去了,我們睜大眼定睛瞅著,只見床生愣愣地呆了剎那,就把手里的小木棍遞給了呂衛(wèi)國。呂衛(wèi)國蹲下身,把燒紙和元寶添到火里。好愛你看有影子遮住了她給念祖的美食,仰起頭才看見呂衛(wèi)國老婆,瞬間就像豹子伸出了前爪。床生拉住她說:念祖在看著,別和人打架。

呂衛(wèi)國老婆從三輪車里拿出一張小木桌,把一碗方肉,一碗豆腐,一只翅尖插進嘴里、腿別到背上、只滾過一次開水的雞,一條沒剖腹的魚,即我們俗稱的“四大碗”,擺好,把碗里的香菜葉,夾出來扔地上,給念祖吃。我們默默地看,只有金元寶在火焰里蜷縮,發(fā)著畢畢剝剝的響動,偶有灰燼飛升,床生和好愛你就一起抬頭專注地看。好愛你指著翻飛至高處的灰燼,跟床生說:你看,像電視里那種能飛好幾千里回家的蝴蝶,念祖最喜歡的那個啊。床生嘆息著說:帝王蝶,人要是能像蝴蝶就好了。我們發(fā)現(xiàn)此時的床生臉上,在悲痛中好似多了點啥,我們使勁琢磨,觀察,眼都禁不住眨啊眨,眉頭也皺起來,卻也沒找出合適的字眼,僅有活泛倆字可以靠點邊。這么短時間就治愈了他老年喪子的悲痛?還是另有隱情?

您可能不理解,我們?yōu)樯哆@么愛操心別人家的閑事,我打個比方您就明白了。人生如戲,我們的戲可不像城里人,一輩活一個地方甚至幾個地方,在周圍人眼里連個電影的材料都湊不齊,就是個片段。我們,祖祖輩輩活在一個村里,那可是永不結(jié)尾的連續(xù)劇,主角配角和觀眾輪流當,今天我看你,明天你看我,想罷演罷看都身不由己??磩e人的喜怒哀樂,尤其是哀,是我們最吸睛抓心的娛樂和自我幸福的比對。這種比對很重要,像疼痛時的止痛片。

疑問,就是毛毛草,拂得人心癢癢。我們重新用看主角的眼神和心思關(guān)注床生。我們發(fā)現(xiàn)床生竟然穿戴齊整,搭超市進貨的車去了縣城,傍晚回來提了個綠色的環(huán)保袋子,里面裝的東西薄薄的,四四方方,有棱有角。我們跟他搭訕:去縣里了?你可是有些年頭沒去了。一般人都會順嘴相告去的因由辦了啥事??纱采稽c點頭說了倆字:是,是。得不到順嘴的結(jié)果,只得直接扒問:去干啥了?床生攥著環(huán)保袋子的口,說了四個字:沒啥,沒啥。我們在心里?他:誰信!一個從五道口回來十五年沒進過城的人,一個連謀害親兒的仇家判刑都不肯進城去看的人,這次城進得肯定不一般。我們恨不能有齊天大圣的火眼金睛,把那個袋子看透,把里面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東西看個清楚明白。好在,到了第三天,我們就遇到了獨行買鍋餅的好愛你。我們問:床生進城給你買的不是鍋餅嗎?我們看他袋子里裝著四四方方的,很像啊。好愛你說:啥好吃的也沒買,就弄了個照片。我們問:照片?你倆的還是念祖的?好愛你捂嘴笑著低聲說:土鱉的,可清楚呢,背上的紋路和小爪爪都真真的。我們疑惑:買這種照片干啥?他還嫌那諢名不夠窩心?我愛你說:不是買的,是打印的,彩色的,說是俺家念祖手機里的,上面還有很多字。長生放枕頭底下,可寶貝了,每天晚上都拿出來瞅。聽她這么一說,我們更蒙了。

長生死在來年的驚蟄。

等我們趕去他家的時候,只見他穿戴整齊,躺在念祖的床上,雙手疊放在腹部。也如念祖那時一樣,像閉眼深睡。

太突然了,沒聽說他生病怎么就死了?!

前幾天還見好愛你四處游逛,有說有笑的啊,問長生在干啥,說他在家睡大覺做美夢,老夢見那個瘋老嫲嫲夸獎他。

年前他還幫胡村的馬家穿了送老衣裳啊。

嘿,年前,正月初七幫官莊李家穿的。當時勸他別去,正月是一年的開頭,接了晦氣一年不吉,他不聽。

他臉色是黃蠟些,可也沒看出病到了不行的地步呀。

又不是沒錢,為啥不去醫(yī)院治病?

誰給他穿的送老衣裳?自己?!

我們嘀咕出一大堆疑問,圍著好愛你七嘴八舌地找答案。好愛你像個被一大群警察盤問的小學生,呆呆地又乖乖地回答。然后,我們經(jīng)過總結(jié)、分析、想象、綜合得出了長生的最后時光。他是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餓死的。

原來,他去縣城還做了另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確診了肝癌晚期。他堅信把錢用在他那治不好的病上,不如用在好愛你的往后余生里。他只留下了止痛藥,把CT檢查報告啥的都扔了。他從那時起就做好了死的計劃。不能死在春節(jié)也不能死在元宵節(jié),最好是出了喜慶的正月,但不能挨到谷雨農(nóng)忙時。他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教好愛你做飯,帶著好愛你去銀行把錢轉(zhuǎn)到她名下,并教她怎么保管存折、取錢。正月十五這日,長生又教會了好愛你煮湯圓。為防止她忘記,他在手機里把每道菜怎么炒、飯怎么煮,都錄了音,讓好愛你需要的時候聽。正月二十八那天,他開始不吃不喝,為了不讓好愛你眼看著他受罪,就打發(fā)她出去玩耍。二月初一早晨,長生洗了臉和腳,刮了胡子,自己穿好了送老衣裳,躺下后再也沒下過床。驚蟄這天,好愛你按照長生教的方法,用熱毛巾捂了捂,幫長生合上了眼。

被我們拷問完的好愛你又回到床前趴下身,和長生臉挨臉地號哭,比她當年追著拖拉機跑時還恐懼和悲傷。我們搖晃她,讓她拿錢出來去買白布和棺材,她愣怔了一會兒,從兜里掏了張折疊的白紙出來。我們打開,只見上面寫著——

老少爺們兒大娘嬸子兄弟姊妹們:辛苦你們來為我忙活,斂我不需要花錢買棺材,用白綾布纏裹就行。布在西屋的水泥缸里。去火葬場燒的時候,要最便宜那種,也不用買骨灰盒,在念祖身邊挖穴,直接撒進去就好。相關(guān)費用,在枕頭底下。等忙活完,請大家一定到村北頭飯店里吃飯,我已付過錢了。念祖媽媽肯定招待不周,你們多諒解。最后,感謝你們能來幫我人生最后這個大忙,但愿來世有機會回報!

我們搖頭嘆息,喉頭發(fā)緊,鼻子發(fā)酸。纏裹時,發(fā)現(xiàn)長生內(nèi)側(cè)腋窩下夾著個相框,拽出來一看,竟然是那個被我們樂了好幾個月的土鱉照。原來是念祖在微信朋友圈的截圖,看上面顯示的時間,應(yīng)該是那年長生被呂衛(wèi)國兩口子罵哭之后。

一只努力爬行的土鱉,小小的腦袋縮在棕褐色的背殼下,露著弱弱的觸須,背殼上一條條橫紋像層層陡峭的山梯,細細的腿腳彎曲著,似不堪重負。圖片上方是密密麻麻的字:卑微不是天生的,卑微也并非罪過,更不是卑微者的錯,而是強者的!眾生本應(yīng)平等,不傷害別人且能幫助他人就是高貴!被卑微捆縛的人,請走出眾人的眼和世俗的觀念,只需走進自己的心——問心,無愧,就可!即使如下圖小蟲,悄悄地活,被人一指頭就能按死,且有世上最難聽的名字:土鱉,但它也叫土元!還叫觀音蟲!觀世間疾苦善惡的觀音!它雖卑微弱小,卻能入藥,有破血逐瘀、續(xù)筋接骨的作用!

我們面面相覷。讓這玩意兒跟著一起火化合適嗎?哪有帶著這輩子的諢名標志去陰間報到的。我們低聲商量幾句,就把相框反扣在枕頭旁。把長生纏裹妥當,又在他腰間勒了一道白綾,舉重的人伸杠子進去,像抬桿子秤那樣把筆直的潔白耀眼的長生抬上了拖拉機。我們像當年送他去五道口一樣,分坐車斗兩側(cè)的沿座上,不同的是他這次是躺著的,沒有霞光滿面的喜悅和風吹動的頭發(fā)。

拖拉機就要啟動時,好愛你像在大海里掙命似的舉著那個相框,拖拉著好幾個扯拽她的婦女奔出來:這個沒帶上,長生再三囑咐不能忘?。?/p>

帶這個干啥?他囑咐你的時候肯定糊涂了!

好愛你急切地說:長生沒糊涂,他說了很多次,我都能背下來了。有三個用處:一個是見了念祖,讓念祖知道他對爸爸的理解,爸爸看見了!二個是讓俺公公和祖宗們看看,也被理解理解!三個是到了陰間受審的時候,跟判官和閻王爺講理用??!背完三個作用的好愛你,像使盡力氣完成艱難任務(wù)的人癱軟在地,放聲哭喊,叮囑她好愛的人:長——生,你好好講??!你一定好好講啊!

我們把相框塞進長生腰間插抬杠的地方,在好愛你的號哭聲里突突突地送他踏上新征程。我們縣的火葬場收費項目分好多檔,最高檔是告別廳里放鮮花花圈的,再就是紙花圈的,人躺在布滿花的臺子上的確夠氣派夠風光,可我們莊稼人用不起。我們都是直接把人拉去燒。燒,分三檔:最高檔一千,燒完全身的骨頭基本不出現(xiàn)大的破碎,給用大紅的布,分門別類包得仔細,比如左臂一包、右臂一包。親人帶回去,擺放在棺材內(nèi)的衣服里很省勁。我們會在棺材里放進一包茶葉和一包鹽,取意“插嚴”,囑咐逝者閑著沒事把自己插得嚴絲合縫。次一檔八百,骨骼破碎明顯,但也分包,親人往棺材里擺放雖比較麻煩,但能大差不差地擺對位置,逝者的任務(wù)也比較復(fù)雜和繁重。最次的是六百,反而是火葬場工序最麻煩的,燒完后還要用機器把骨骼打碎磨粉,親人論捧論把地撒進棺材里,然后給逝者一個永世無法完成的任務(wù):自己的骨頭自己插,插得嚴絲合縫。

工作人員一聽長生用六百的,從開票的到開火的都臉上帶了不耐煩。那開火的,看長生肚子上扣了個相框,拽下來,看都沒看,直接扔進了垃圾桶。我們說:麻煩給放進去吧,是死者心心念念要帶著去的東西。工作人員攆我們出去,說:有規(guī)定,玻璃不行。我們的眼看向旁邊剛被推向爐膛的,那人身邊分明放著玻璃瓶的五糧液。

長生的骨灰被裝在一個小小的白布袋子里。我們沒有在長生的墓穴里放鹽和茶葉。我們把他埋了以后,去村北頭飯店吃飯。好愛你紅腫著眼在等我們,飯菜非常豐盛,我們誰也沒提那個相框的事。

原載《特區(qū)文學》2024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朱鐵軍

本刊責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來自朋友的饋贈

東 紫

我的朋友如榮是個熱心腸,她雖不喜歡文學但因樂于助人的美好秉性,常幫我留意寫作素材,每有所得,就會電話給我,說:戚姐,有這么個事你看看能寫嗎。2018年的《月村的斯芬克斯》就來自她的貢獻。我寫完后,會第一時間發(fā)給她,她看后不談感想,也不提意見,只說:戚姐,那么幾句話你就能把它變成那么多??!語調(diào)里的歡喜和驚訝,不啻農(nóng)人面對貧瘠土地里的大豐收。這次的《微軀何求》也有賴于她的美意。我倆去年聊天時,她想起村里有個“土鱉”:活得可不易呢,好不容易給寡婦倒插門生了個兒,聽說兒子又在工地出事故死了。初夏,如榮的母親來濟南,她打電話說:戚姐,你來讓俺娘給你講講那個土鱉的事。老太太比她知道的略多,但也是不善言辭的人,我只在本子上記了三五句話。如榮看我收獲不大,著急地表示要帶我去她老家采訪。我深知不能為了素材去撕扯別人的傷口。如榮說:兩口子都熱心,誰家有事都去幫忙,給死人穿衣服都愿意呢。你去了,他倆看我們家來了客人,知道俺娘家里關(guān)門閉戶時間長,準去幫忙打掃衛(wèi)生。到時候閑聊天,他們就能說到自家的事。這時,老太太也插話說:他們喜歡上俺家,因為我不奚落他們,村里很多人因為他們用兒子的賠償款下館子,瞧不上,說他們喝孩子的血還高高興興。一語刺得我心臟又痛又驚。這個瞬間,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寫這個“土鱉”之家,若不寫,心難以安寧。這也是我作品里有很多卑微者之根由。我是那種一旦被他人的苦難刺痛,就會在心里形成淤堵的人,只有將痛和淤堵“捂”成作品,在寫作中流一大堆的淚,心才通透。小說寫完后,仍第一時間發(fā)給如榮,她依然語調(diào)歡喜驚訝地說:戚姐,沒去采訪,那么幾句話你又變成這么多啊!

小說原名《微生》,鐵軍主編建議修改。我挖空心思,數(shù)日不得。某日偶然想起杜甫的《江村》,方化出這新的名字《微軀何求》。感謝《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的厚愛,讓卑微者之所求得以被更多的讀者關(guān)注、閱讀。

東紫,本名戚慧貞,青島市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曾榮獲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泰山文藝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雙年獎、山東文學獎等獎項,被評為齊魯文化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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