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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與恐懼

2024-11-27 00:00張翎
北京文學(xué) 2024年11期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tài),從2024年第10期起,本刊開設(shè)了“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文化經(jīng)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張翎走進東非散記之二。

緣起:一根燒了半生的燈芯

一個人一生中大約總藏有一個夢魂縈繞、不去就不得安寧的地方。人對這個地方的念想,有時是出于對另一個人的牽掛,或者是因為某本書里的某句話錚地撥動了心里的一根弦。有的人終其一生也未能抵達那個地方,有的人雖然抵達了目的地,但已是多年之后的事了。最終站在那片土地上,回溯最初的緣起,心境已是惘然。就像是一根長長的燈芯,終于燃到盡頭,爆出一朵大燈花的時候,通常已經(jīng)記不得最初點燃燈芯的,是哪根火柴。

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是非洲。雖然最終走進非洲時,人生已過萬重山,記憶早就千瘡百孔。但我依舊記得,最初點燃我心中那根燈芯的,是什么火源。

1983年,我從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英美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畢業(yè)。指導(dǎo)員的手指輕輕一捻,我就被剔出了熟悉的江南街景,分到了京城一個與專業(yè)毫不相關(guān)的單位。那時候,北漂這個詞尚未問世,北京也并非所有人(尤其是南方人)定居的首選。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里,我伸出觸角慢慢探入北方文化。不再需要讀指定的書,做指定的作業(yè),考指定的試,擔(dān)畢業(yè)分配的心,八小時之外,我突然多出了許多時間。那是我一生中最自由也最迷惘的時刻,如長久負著重荷的驢,突然從磨盤上卸下來,竟然不知所措。于是,我開始找閑書消磨時間。遠離狄更斯的艱難時世,狄金森的神秘死亡隱喻,霍桑清教徒世界里的欲望和掙扎,奧威爾寓言般深奧的政治嘲諷,我掙脫了經(jīng)典小說的枷鎖,開始略帶愧疚地進入輕快的流行文學(xué)。

當(dāng)時市面上吹得最強勁的兩股風(fēng)是瓊瑤和三毛,但瓊瑤我淺嘗輒止,未能入心。她書里那些花前月下千回百轉(zhuǎn)的愛情故事,離我似乎有三萬里之遙。一個人難道非要行過那樣迂回漫長的路途,才可以走到隧道盡頭?不,那甚至還不是盡頭,而僅僅只是開始。假如開始就要燃燒如此多的脂油,那還會剩下多少光亮,可以照明未來冗長的中年和衰老?我不寒而栗。在我心中,愛情應(yīng)該是某個站在路口等待著的人,撞上了,就約著一起走很遠的路,看很遠的風(fēng)景。簡直明了,不費心機。于是,我丟下瓊瑤,撿起了三毛。

那時的書很便宜,幾毛錢一本。我買了市面上所有三毛的書,并仔細地看過了每一本。當(dāng)我讀到《撒哈拉的故事》時,剎那間被吸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非洲。我心中有一束火苗,被砰的一聲點燃。當(dāng)時我是煤炭部下屬機關(guān)的科技翻譯,熾熱的文學(xué)夢想,被掩埋在巖石一樣冰冷的煤炭技術(shù)資料之中。我走過最遠的地方,便是北京,其次是山西大同——那是中國最大的礦區(qū)之一,我隔幾個星期就要去那里出一趟差,也下過那里的礦井。

記得大學(xué)畢業(yè)到北京報到,綠皮火車載著我經(jīng)過南京長江大橋,田野的顏色從南方的蔥綠漸漸過渡到北方的灰黃。從未出過江南邊界的我,在火車上放聲大哭。那個沒見過世面的我,卻被三毛嘩的一下席卷到了萬里之外的非洲。那時我對非洲的理解,是以大陸為劃分單位的,粗略到無知和愚蠢的地步。假如我的認知板塊可以用數(shù)學(xué)方程式來顯示,那么當(dāng)時我腦子里關(guān)于非洲的設(shè)想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

非洲 = 非洲地圖里所有國家的總和 = 撒哈拉 = 三毛。

等到我可以稍微細致一點地劃分非洲版圖時,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當(dāng)年與其說是非洲吸引了我,不如說是三毛的生活方式吸引了我。我想像她那樣無羈無絆地行走,好好看一眼外邊的世界。一個人假如一生中從未想到過逃離,那么,極有可能他從未年輕過。而非洲,就是我心目中的外邊世界的一個代名詞。當(dāng)然,歐美也是,而且通往歐美的路有語言作舟,更便捷無阻。所以,我選擇了歐美這條路——那是后話。

在許多人的一生中,早年燃起的激情和向往,會被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日常漸漸侵蝕而最終熄滅。所幸的是,我的非洲之火在熄滅的邊緣上,總會一次次及時遇到加油站。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作為一個中外煤炭合作項目的英文翻譯,我被單位委派到北美工作半年。在加拿大,我看了一部名為《走出非洲》的電影。幾十年過去,電影中的大部分故事都已經(jīng)淡忘,只剩下兩個情節(jié),一直沒有被歲月的流水所沖淡:來自丹麥的女主角凱倫·布里克森,因咖啡園生意破產(chǎn)被迫離開非洲,臨行前與黑人管家道別時,她問他是否知道她的名字。一直以“夫人”尊稱她的黑人管家,在那一刻叫出了她的名字。那個場景,突然戳中了我內(nèi)心的一個柔軟之處。我第一次感受到:種族、身份、地位的藩籬,是不能完全隔絕人和人之間源自本能的情分和相知的。還有一個難忘的場景,是凱倫破產(chǎn)之后,咖啡園以及周邊領(lǐng)地皆被拍賣。凱倫跪在英國總督面前,懇求總督不要趕走在她領(lǐng)地里居住的當(dāng)?shù)睾谌?。下跪陳情在東方文化里是一個熟悉的習(xí)俗,而在西方文化里,卻是觸目驚心的異常舉動,令我動容。

離看《走出非洲》的那個年頭,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幾十年。當(dāng)我終于來到凱倫莊園的舊址,看到當(dāng)年這部轟動全球的文藝大片的真實拍攝地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經(jīng)歷了很多變遷、不再輕易相信神話的人。凱倫在非洲經(jīng)歷過的日子,果真與電影里有很大差別;她所委身的男人們,也不全是電影中所呈現(xiàn)的樣式。編劇本的,很給了這兩個男人一些面子?;蛟S歸根結(jié)底,這面子是給凱倫的,畢竟凱倫遭遇的男人,是凱倫自身的鏡子。而凱倫當(dāng)年為當(dāng)?shù)睾⒆觽兘⒌膶W(xué)校和為基庫尤族黑人力爭的棲身之地,如今已是滄海桑田,僅存于紀念館的館藏文件和歷史書的記載之中?!蹲叱龇侵蕖穼⑽覍Ψ侵薜睦斫饧毣嗽S多,我第一次知道了凱倫當(dāng)年的居住地的正式名稱是英屬東部非洲,在1920年才改為不列顛皇家肯尼亞殖民地。

而把我對非洲籠統(tǒng)而模糊的向往真正聚焦到肯尼亞的那個人,是海明威。在大學(xué)里我就讀過了海明威的全部長篇,而他較短篇幅的作品,卻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慢慢補齊的?!镀蛄︸R扎羅山上的雪》是編在他一本小說集里的故事,篇幅不長,介乎于短篇和中篇之間。翻開那本集子的第一頁,第一段話就讓我感覺心臟微微地顫動。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jù)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jīng)風(fēng)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

這一段開場的話,與后來的故事發(fā)展并無多大的關(guān)聯(lián)。生命迫在眉睫的流逝,死神的羽翼在男人臉上漸漸濃重的陰影,愛情在死亡面前的無奈和無望……生活的真相剝洋蔥似的層層揭示開來,每一層的推進都是那樣敏感,冷酷,克制,藏匿著宗教般的神秘。讓我經(jīng)年難忘的,與其說是海明威無可企及的敘事力量,倒不如說是書中那座非洲之山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身影。后來再反復(fù)讀這篇小說,乞力馬扎羅山在我心中的轟鳴聲,一次比一次響亮。此生假如不能親眼看到這座山,靈魂難得安寧。我的非洲定位,到此時已經(jīng)逐漸清朗:凱倫和海明威非洲記憶的重合之處,即肯尼亞和坦桑尼亞的邊界地段。

另一個繞不過去的非洲靈感,來自我曾經(jīng)的工作環(huán)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不能靠稿費養(yǎng)活自己。我是溫州人,溫州人的血液里,似乎天生流淌著經(jīng)商的基因。近年大批溫州籍作家在文壇上頻繁而驚艷地現(xiàn)身,他們中有好幾位都是經(jīng)商出身,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財務(wù)自由。而我,除了羨慕之外,更為虛擔(dān)了溫州人的名聲而自慚形穢。除了讀書,我在其他任何方面都是個低能兒,連最簡單的賬目,也會算成一鍋糨糊,所以我為支撐寫作所走的路就格外迂回漫長——我只能靠讀書改變現(xiàn)狀。出國幾年之后,我徹底改換專業(yè),畢業(yè)之后通過執(zhí)業(yè)考試,最終成為臨床聽力康復(fù)師,并在這份工作上待了整整17年。

我工作的診所,是一個小小的聯(lián)合國。我的同事來自伊朗、南非、肯尼亞、坦桑尼亞、索馬里,而出生于加拿大的四位同事中,有兩位是第二代牙買加移民。診所處于一個移民聚居地段,每一位走進我們診所的病人,幾乎都可以在我們中間找到一種可以溝通的語言。我們最牛的自設(shè)廣告詞是:We speak your language.(我們能說你的語言。)我最快樂的時光,來自和非洲背景的同事們天南海北的神侃。她們口中的非洲逸事,常常聽得我如醉如癡。從肯尼亞和坦桑尼亞來的兩位同事,祖輩皆來自印度。后來我真正來到肯尼亞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肯尼亞的人口構(gòu)成中,有相當(dāng)大一部分是印度裔。這些人的祖先,大多是殖民時代被英國從印度招募來修建東非大鐵路的勞工。

來自坦桑尼亞的那位同事,是為了孩子的前途而選擇移民到加拿大的,但她卻很少為子女的將來擔(dān)憂。她手中持有幾張信用卡,像玩撲克牌似的,用這張卡來沖那張卡上的欠款,快樂地支付著天文數(shù)字般的高額利息,把每天過成一個沒有明天的盛節(jié)。她的感嘆從來不是關(guān)于賬單的,而是關(guān)于加拿大毫無新意無聊沉悶的日子。聽得多了,我忍不住問:“你在非洲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她看著我,仿佛在憐憫我的無知?!巴砩现灰幌掠辏覀兙妥诮诌呠図斏峡葱切?,聽遠處獅子,或者郊狼,嘶吼?!?她對我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我們會這樣招呼從我們跟前走過的男人,當(dāng)然,是有肌肉的那一款。非洲很少有胖子,假如你路上見到一個,那一定是美國游客?!?/p>

我怔住。

在我最癲狂的夜夢里,也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我的青蔥歲月里,對一個心儀男子最大膽的舉止,也不過是在一個隱秘的角落里,寫下幾行隱晦的、生怕落入他人之眼的日記。太平富足的日子里,人們習(xí)慣于從金錢所能抵達的有限幾個渠道中尋找刺激,富足和無聊似乎是無法分解的連體嬰。而貧窮卻驅(qū)使人去尋找不花錢的樂子,大自然就變成了最便捷的途徑。在太平和富足已經(jīng)成為穩(wěn)固的現(xiàn)實時,我那位同事的夜夢里,卻是回蕩著獅子郊狼嘶吼聲的浩瀚星空。一個人大約永遠不會真正珍惜攥在手中的東西,只有失去的,才會在回憶中定格為永恒的魅力。人生就是這樣一場破壞性實驗,靠破碎和失去來印證存在的價值。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活過。我不可能把歲月像讀完的書那樣合攏,從頭去過一遍她的青春。但是,我總是可以在還有勁道的時候,看一眼她在非洲蛻下的那層皮。她從我的生命中走過,不經(jīng)意間成了我非洲之夢的另一根火捻子。

遠行的念想在心里存了多年,卻遲遲未能成行。年輕的時候,是沒有錢——非洲的行程,耗資遠超過世界其他地方。后來付得起那些費用了,卻抽不出時間:一份全職聽力康復(fù)師的工作,加上一個被時間憋屈得變了形的寫作夢,再加上遠在故土的老去的父母親,非洲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個可以暫時擱置的愿望。只是沒想到,這個暫時,竟在不知不覺間被拉成了幾十年。

再后來,我終于辭去了聽力康復(fù)師的工作,還給自己一個自由身??墒?,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失去了年輕時的膽氣。在網(wǎng)絡(luò)漸漸發(fā)達起來的時代里,關(guān)于非洲旅行的種種資訊,可以在舉手之間獲取。網(wǎng)上到處漫溢著各種版本的恐怖傳聞:惡劣的衛(wèi)生條件,隨時面臨的生命危險,動蕩不安的政局……看到的信息多了,信心就不那么堅定了。在外界一切條件成熟之后,我內(nèi)心卻生出了一絲猶豫。我開始懷念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的年代。眼不見心不煩,無知者無畏,知識越多膽子越,市井的說法里有許多真理。

網(wǎng)上游客的體驗雖存在個體差異,但在有一點上卻幾乎眾口一聲:想去非洲,只有跟團游才是相對安全的。我的心涼了一截:這不是我四十年里心心念念的非洲行樣式。旅行團的路線規(guī)劃出來的,是一段明信片景致,一件供游客帶回家去擺在柜子里的工藝品。但我想看的,是一個冒著人間煙火氣的真非洲,哪怕是千瘡百孔的。

按照我的心愿去看非洲,唯一的方式是自由行。這樣的旅行需要同伴。這些年里,我多次和先生說起過我的非洲心愿,每一次,得到的都是模棱兩可、顧左右而言他的回應(yīng)。他從未明確地表示過拒絕,但我知道他的含糊就是一種拒絕——他在擔(dān)心我的身體承受能力。這些年里,每一次遠行,我都會或多或少地出一些狀況。2022年秋天的葡萄牙之旅,兩周中我就先后發(fā)了兩場莫名其妙的高燒,都近乎40攝氏度,有一半的時間躺在旅館的床上,把肺一塊一塊地咳在紙巾里。最難受的時刻里,我竟然產(chǎn)生了自己可能回不了家了的幻覺。那正是新冠在世界上的最后一輪反撲,但我得的,卻不是新冠?;丶液?,朋友們見到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說什么哪?這年頭居然還有真正的感冒?這是疫情年代里的一個經(jīng)典冷笑話,幾乎可以永垂史冊。那次旅行體驗,給我后來的旅行計劃蒙上了一層持久的陰影。我開始接受現(xiàn)實:也許,這一輩子,在陰差陽錯的蹉跎之中,我已經(jīng)錯過了非洲,我將帶著這樣的缺憾離開塵世。

我并不知道,一個新的契機正匍匐在不遠處的路口,等待著與我的窄路相逢。決心和勇氣真正來臨時,并無任何先兆。2023年秋天,我回國參加新長篇小說《歸?!返氖装l(fā)式,稍后接到了一席平臺的邀請,做一個演講——那時我對非洲之行已經(jīng)不抱指望。那天受邀的共有8位來賓,各自從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職業(yè)。排在我之前的那位講員,是一個從麥肯錫高管位置辭職,轉(zhuǎn)行在肯尼亞創(chuàng)辦農(nóng)場的年輕人。她在肯尼亞的經(jīng)營經(jīng)驗以及與本地人的合作故事,一下子將我對非洲夢魂縈繞的念想,從半空落到了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的實處。落到實處的念想,突然不再那么山高水遠,碩大的計劃被肢解成了一個一個具體的小步驟。

從她那里,我討問到了一些可行的具體旅行方案,猶豫漸漸退去,膽氣慢慢回歸,再與先生商量,語氣中就有了幾分“更待何時”的凝重。也許是因為我的計劃不再流于設(shè)想,而是具備了可以行走的腿腳,這一次,在周遭一片喧嘩的反對聲中,他對我說:“看看機票吧?!?/p>

那是2024年初,我從和暖的溫州老家,回到天寒地凍的多倫多。眺望窗外皚皚的積雪,思緒已經(jīng)飛到了那個赤道從中間穿過的遙遠國度。

我終于要邁出第一個步子了。這回,是真的。

擔(dān)憂:燈芯上的一縷青煙

為去非洲所作的精神準備,似乎耗費了半生。而落到具體事務(wù)上的種種籌備,也用去了小半年。直到機票訂下來的那一刻,世界地圖上的那個地理距離,才真正變成了可以觸碰的現(xiàn)實。

找機票的過程里,我才意識到了非洲的遙遠。加拿大和肯尼亞之間竟然沒有直航,所有的航班都必須經(jīng)過至少一個國家中轉(zhuǎn)。假如把五花八門的中轉(zhuǎn)航線在地圖上一一標(biāo)注出來,那么這張地圖可能遍地開花。在錢包、飛行時間和體力之間來回協(xié)調(diào)之后,我最終定下了只中轉(zhuǎn)一次的航班。去程26個小時,途經(jīng)巴黎,候機10個小時——幸虧是在奧運熱潮到來之前,機場尚未出現(xiàn)瘋狂的人流?;爻掏窘?jīng)紐約,需要換航司換機場,耗時28小時,候機11個小時——這是我人生最長最艱辛的一次飛行。為了保存體力,兩程都訂了機場旅館稍事休息。

訂機票時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我把逗留時間定成了一個月,殊不知一頭一尾認真一數(shù),其實是31天。后來抵達肯尼亞,才知道這一天之差,會給一切以月為計算單位的事務(wù),帶來諸多的不便,比如簽證的逗留日期、電話流量月卡、旅行保險……如此種種,本不值一提,寫在這里,是順帶著給像我這樣去非洲自由行的旅客,送一個小小的提醒。這幾年非洲已經(jīng)漸漸成為中國游客的熱門旅行地,但大多數(shù)人會選擇跟團旅行。非洲的自由行旅客,必定是人流中的絕對少數(shù),所以需要準備得格外仔細。

機票訂下之后的第二件事,是尋找一個合適的,可以在自由行的間隙里帶我們?nèi)タ磩游锎筮w徙的旅行團。野外游獵之行(Safari),是所有東非游客最重要的行程內(nèi)容。馬賽馬拉草原和其他肯尼亞野生動物公園,路程遙遠,路況復(fù)雜惡劣,必須由當(dāng)?shù)氐膶I(yè)導(dǎo)游和司機帶領(lǐng)。游獵旅行項目在東非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磨礪,已經(jīng)磨成了一個專為國際旅客打造的成熟套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層電鍍的商業(yè)味道。野生動物對我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但不是我此行的唯一目的——我對人文歷史也有著同樣的興趣。我定下了一個為期一周的游獵項目,在抵達內(nèi)羅畢3天之后出發(fā)。7月到9月歷來是動物大遷徙的旺季,可是今年持續(xù)的暴雨,改變了馬賽馬拉草原的生態(tài)循環(huán),我們到早了,沒趕上動物大遷徙。這個遺憾,在兩周之后得到了彌補——這會是另外一篇文章里的另外一個話題。

定下機票和團游,剩下的,就是在內(nèi)羅畢某個相對安全區(qū)域內(nèi)找一處民宿公寓,可以供我們在自由行的日子里留宿。不住旅館,是我們從一開始就定下的計劃。居住在旅館里,我們的視野就會被限制在“外賓”的范圍,很難接觸到當(dāng)?shù)孛癖姷恼鎸嵣?。我想看的,是凱倫的非洲,海明威的非洲,而不是觀光片和禮品店出售的明信片上的塑料非洲。另外一個不住旅館的重要原因是:我對奶制品過敏,也不吃牛羊肉,而肯尼亞大多旅館中提供的膳食里,都帶有奶酪和黃油,且鮮少有豬肉——不知是因為宗教信仰之故,還是純粹的民俗民風(fēng)。只有住在一個可以自己開伙的民居里,我才可以保證我的腸胃不跟我使小性子。

由于對當(dāng)?shù)丨h(huán)境的無知,尋找民宿的過程也是一團亂麻,毫無頭緒。幾年前我在北京結(jié)識了一位在肯尼亞生活工作過多年、現(xiàn)已長居北京的朋友,她給了我一些非常實用的建議。最后在一個相對繁華的商業(yè)區(qū),訂下了一個寬敞的、自帶廚衛(wèi)設(shè)施的一居室,價格適中,周邊有兩個商場、多家銀行和食鋪超市,購物方便。和房東通過數(shù)封電郵,知道他是個“80后”的肯尼亞人,在紐約生活過四年,接待過很多北美游客。溝通中他有問必答,行文謙和友善。于是,就一氣交付了全款。

我在世界各地旅行過很多地方,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懶人方式跟團行,聽任旅行社安排起居日程。除了有一年去翡冷翠探尋伊麗莎白·勃朗寧夫人的故居之外,幾乎從未為食宿耗費過太多心神。這次的整個日程安排耗費了四五個月,其間的辛苦,幾乎趕上了我為寫《勞燕》《金山》所作的田野調(diào)研。但這是一個激情死灰復(fù)燃的過程,每落實下一個具體細節(jié),就感覺離年少時的那個夢想又趨近了一步。我沒有預(yù)想到,陰云已經(jīng)開始在我的頭頂聚集,很快將化成一場漫長連綿的細雨,把我的熱情浸泡成一堆奄奄一息的炭火。

第一片陰云來自旅行防疫診所,那是每一個去非洲旅行的人必然經(jīng)過的狹隘關(guān)口。我去的那家診所,主持業(yè)務(wù)的是一位有過多年援非經(jīng)歷的女醫(yī)生。她從辦公室走出來招呼我們,肥胖的身材,懈怠的體態(tài),色彩濃重的服飾,看上去像一位生養(yǎng)了眾多兒孫、正在安享晚年的老祖母。聽說我們的第一站是內(nèi)羅畢,她就笑,說那是他們當(dāng)年工作累了去休息的療養(yǎng)地。一旦進入正題,她的臉便緊了,剎那間從祖母穿越回來,變成了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時疫專家。而她口中的肯尼亞,也瞬間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黃熱病、流行性腦脊髓膜炎、日本腦炎、傷寒、甲肝、乙肝、霍亂、狂犬癥、瘧疾、破傷風(fēng)……她列舉出一長串需要預(yù)防的疫病。

“都有可能感染嗎?”我問。

“是的,在東非,以上每一種時疫都有可能感染。而且,染上哪一種都有可能致命?!彼鸬?。

“我可以,問一下疫苗價格嗎?”我怯怯地問。

她遞給我一張明碼標(biāo)價的單子,劑量,次數(shù),劃分得極為詳細的價格。我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更害怕的是感染,還是表格上的那些數(shù)字。

“瘧疾目前沒有供成人使用的疫苗,只能預(yù)防性服藥。出發(fā)前兩天,回來后一個星期,加上途中的每一天,總共是40天。每天1片,每片8加元?!彼鏌o表情地對我說。類似的話,她一天里大概要說好多遍。重復(fù)得太多的話,很難再要求表情的配合。

我腦子里的算盤珠子開始撥動:40 × C$8 × 13%消費稅 × 2。 我的算盤很慢,半天也沒算出那個具體數(shù)字,但知道是一個可以應(yīng)付的數(shù)目。問題是,那張單子上還有許多別的內(nèi)容,每一項都可能感染,每一次感染都可能致死,而應(yīng)付那每一項可能致死的感染的,只能是單子上那一串串?dāng)?shù)字。再加上以人頭為算的問診費,續(xù)診費,辦公室使用費;以針筒為算的注射費,疫苗證件費……雪球很快堆到了房頂。這是我旅行預(yù)算里意外地躥出來的一只猛獸。

“瘧疾藥既然是預(yù)防性的,一定,必要嗎?你認為?” 我顫顫地問,很為自己難堪。在生死面前,我卻在掂量錢包。我突然意識到:在我的人生天平上,命并不怎么值錢。

她打開電腦,進入某個專業(yè)網(wǎng)站,一番瀏覽之后,面色凝重地告訴我:“最近肯尼亞hi3omPYo+kFtvAvZRPlvXA==遭遇多年未見的雨災(zāi),洪水泛濫之后,也就是蚊蠅肆虐之時。早晚兩頭,是蚊子最活躍的時段,世界衛(wèi)生組織已經(jīng)發(fā)布預(yù)警。蚊子是瘧疾原蟲的載體,你覺得該怎么辦呢?”

我羞愧無比地看了一眼先生,他在國內(nèi)曾經(jīng)是醫(yī)生。他沒有接我的目光,但臉上的一條肌肉朝某個方向稍稍抽了一抽。我明白那個細微的表情里隱藏的潛臺詞:死不了人。

我在腦子里把整張單子棋子似的再走了一遍,很快排除了甲肝乙肝。從前體檢的時候,家庭醫(yī)生曾經(jīng)說過:中國來的40歲以上的人,多數(shù)有過已知或未知的甲肝乙肝感染歷史,身體已自帶了免疫力。再后排除的是狂犬癥。這個病雖然后果極恐,但完全可以在(不幸)被咬之后注射疫苗,而不需事先預(yù)防。接著從那張單子里剔除的,是霍亂疫苗?;魜y與水源密切相關(guān),只要不吃生菜和未經(jīng)消毒的水果,且保證入口的是瓶裝水,則完全可以避免感染。破傷風(fēng)的疫苗先前就打過,一次管10年。躊躇片刻之后,我在黃熱病和傷寒疫苗上畫了一個鉤。

走出診所的時候,陽光強烈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心情卻像是一塊半濕不干滿是皺褶的破布,胳膊上針劑留下的口子隱隱生疼。世界衛(wèi)生組織,預(yù)警,高危區(qū),病發(fā)率,致死率……這些原本與我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名詞,半個小時的工夫,就已經(jīng)在我的腦子里生了根。我突然覺得我正在一步步走向一個瘴癘之地,每一口空氣都有毒,每一只飛過的蟲子都害命。行程的興奮,到此時已經(jīng)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一路無話,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先生突然問:“藍十字卡放哪兒了?”藍十字(Blue Cross)是一家保險公司的名字。天,關(guān)鍵時刻,我竟然忘了兩年前購買的國際旅行保險:不限病癥,不限次數(shù),一次管30天。

后來的事實證明,所有對瘴癘之地的預(yù)設(shè),都屬于想象。行前通過淘寶、拼多多、京東等海外平臺仔仔細細一項一項購置的防護用品,包括蚊帳、防蚊噴劑、防蟲插燈、止癢涂膏、退燒藥、止瀉藥、腸胃藥、止疼藥、過敏藥、青蒿素、外傷急救包,沒有派上一丁點用場,最后部分留給了當(dāng)?shù)厝?,部分帶回了多倫多。那位自稱在非洲待過多年的時疫專家,卻沒有告訴我們:7月是肯尼亞的冬季,沒有蚊子。即使在馬賽馬拉草原上的帳篷式旅館里,我們也沒有被蚊子叮咬過一口。在一個信奉勤儉持家的原生家庭中長大的我,向來不喜歡浪費。面對那半箱原封不動地帶回家、在保質(zhì)期內(nèi)大概率不會使用的物品,我卻沒有過分惋惜。我安慰自己的方法很簡單,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為未卜的災(zāi)難所作的一切準備,假若沒派上用場,那就是世上最有意義的一種浪費。它和保險費用一樣,無用才是最完美的用途。

隨著行程一日一日逼近,越來越多的關(guān)于肯尼亞的信息像細碎的雪粉一樣,慢慢地朝我匯集過來。它們并沒有滾成一個雪球,而是在我的腦海里雜亂無章地飛散一地。那個地處赤道的國家,雖然多年讓我夢魂縈繞,但那卻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一旦落到實處,一切都開始變味。

自從我決定去肯尼亞之后,我的周圍很快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肯尼亞圈子——朋友的朋友,熟人的熟人,加上網(wǎng)絡(luò)上的自由行游客,我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微信,電郵,電話,小紅書私信,各大旅游網(wǎng)站的留言區(qū),我向每一個可以聯(lián)系到的人尋求攻略。這本不是我擅長的事,我與網(wǎng)絡(luò)的關(guān)系多年來若即若離。但一旦與自身安全密切相關(guān)時,人和任何動物一樣,自然而然就會學(xué)習(xí)逃生的技能。有的線索拋出去而沒有被接住,就斷在了半空。有的線索扔出去,也接住了,卻沒有扯緊,走了幾步在半道上散失了。接住我拋出去的線也用同等的力量扯緊了的,只剩下寥寥的幾個人。他們在行前和旅途之中,都給予了我極為可貴的幫助。

通過這些線索傳遞過來的信息,兩極化到了極點。正極的說法是:內(nèi)羅畢是非洲的巴黎,世界上能有的東西,內(nèi)羅畢都有;而內(nèi)羅畢有的,世界上卻不一定有。負極的消息則是五花八門的,但都涵蓋了同一個詞:危險。有人說起在旅途中遇到持槍歹徒,全車旅客的行李被洗劫一空。這位朋友身上,至今帶有那次劫難留下的傷痕。有人在肯尼亞居住多年,曾在家門口被人持槍蒙頭逼入室內(nèi),搶走家中一切電器和值錢的物件。還有人在游獵途中居住的帳篷式旅館里,丟失了行李中所藏的現(xiàn)金——相信是旅館員工所為……

所有正極和負極的信息,在我后來的實地體驗中,都得到了部分證實。所有親歷者的經(jīng)驗,對于個人來說,都是真實的,不過那只是局部的真實??夏醽喪且患T大的棉袍,袍子上有許多道深刻的褶皺,每一道皺褶里邊,都蘊藏著各自的秘密。每扯開一道皺褶,人眼所見皆是真相,但那都是浩瀚真相中的一個碎片,沒有人可以同時看清每一道皺褶。肉眼所及的那一道皺褶,只是袍子的一個部分。人的每一次探險,都在發(fā)覺新的皺褶。我也在重復(fù)這樣的腳蹤。當(dāng)然,這些都是事后的頓悟。而在當(dāng)時,我被巨大的信息量砸得頭昏腦漲,失去了邏輯梳理的能力。

6月,也就是我們啟程的那個月里,又發(fā)生了一些事情。跟6月發(fā)生的事件相比,先前所有的那些困擾和擔(dān)憂,都顯得如此渺小瑣碎,幾乎到了矯情的地步。

肯尼亞總統(tǒng)威廉·魯托為彌補財政缺口,在失業(yè)率居高不下的狀況下,推出了新的稅收政策,議案預(yù)定6月下旬在議會通過,因此引發(fā)了內(nèi)羅畢大規(guī)模的示威游行。這次示威行動,是由Z生代(1995到2010年間出生的一代人)發(fā)起的,通過社交媒體組織召集人群,每周都有具體行動計劃。肯尼亞的朋友給我發(fā)來了第一周的行動計劃,為我標(biāo)出了需要規(guī)避的地區(qū)。當(dāng)時的示威行動尚屬有序,我覺得只要嚴格按照行動計劃中畫出來的那條線,把我的觸角伸往線外的地帶,應(yīng)該不會出大問題。

這時離我們抵達肯尼亞的日期,還剩下3天。

我每天緊張地關(guān)注著肯尼亞的新聞,西方媒體關(guān)于非洲的信息有限,真正提供較多實時資訊的,是半島(Al Jazeera)電視臺。當(dāng)示威者的死傷信息被報道出來后,我開始動搖,起了取消行程的心思。白天被空前的忙碌所打亂,夜深人靜之時,卻有兩個聲音在不停地攪擾著我的睡眠。一個說:所有的費用都已經(jīng)全款交付,損失巨大。但是,生命難道不比金錢重要嗎?夢想是附著在生命之上的皮發(fā),生命不復(fù),豈再有夢想依附之處?另一個聲音也不甘寂寥,叨叨絮絮地在耳邊聒噪:哪里沒有危險呢?在海邊寧靜地釣魚的人,豈會知道下一秒海嘯將至?在床上沉沉入睡的人,豈能預(yù)料地震波已經(jīng)近至咫尺?晨跑鍛煉的人,怎么會知道心臟已經(jīng)精疲力竭,即將散成一地碎片?死神最大的魔力,就在于它的神秘不可測性。動亂在非洲并非罕見,但畢竟《盧旺達大飯店》里呈現(xiàn)的那種血腥場景,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30年,如今盧旺達已經(jīng)成為非洲最安全最有秩序的地方之一。假如我取消這趟一波三折、耗盡了心神的行程,此生我或?qū)⒂肋h與非洲無緣。永遠這個詞有點沉。

6月25日,肯尼亞局勢急劇惡化,示威者沖破警察防線,沖入國會大樓縱火,造成多人傷亡。

消息傳來時,我們已經(jīng)在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候機廳。

恐懼:燈芯上的一縷濃煙

經(jīng)過26個小時的航程,我們抵達了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隱形之手,在操縱著日程中所有鐘表的指針。何時走,何時停,看似人為,實則天意。

我們抵達的時間是早上6:00,而房東事先已經(jīng)告知:要到下午2:00,房間才能清理準備就緒。關(guān)于內(nèi)羅畢國際機場游客面臨的種種大黑小黑陷阱,我的耳朵已經(jīng)聽出了繭子。歐美來此地的航班,大多是在上午到達,我們將在機場等候整整8個小時。每多待一刻鐘,就會多出一分意外,我只想趕緊離開。我曾為這個抵達時段暗自詛咒過,卻沒想到,它竟成了此時最好的安排:非洲大部分的街市人流,都是在午后才開始聚集活躍,其中也包括了示威抗議者,所以清晨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時段——這是我后來才懂的。

下飛機前,我早早就準備好了所有的文件:護照,電子簽證,疫苗證明(俗稱黃本),旅行住宿信息,房東聯(lián)系方式……我要堵死每一個可能遭到勒索的由頭。當(dāng)我規(guī)規(guī)矩矩恭恭敬敬地把文件夾遞交給移民官員時,他一手撣開其他紙張,只從中挑出了護照和電子簽證,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一聲離境的具體日期。我已經(jīng)從朋友那里得知:必須告訴精確日期,是31天,而不是一個月。他草草地瞭了一眼,砰地蓋了一枚印章,連指紋都沒取,我就被扔出了清關(guān)的隊伍。一切恐怖的機場傳聞,都沒有在我身上發(fā)生。托運的行李沒丟,沒有遭到環(huán)保禁塑方面的盤問,沒有人過來開箱檢查行李,疫苗證明連翻都沒翻就被扔到了一邊。行前為這個環(huán)節(jié)所作的種種心理建設(shè),到此時都成了脫口秀中的一個段子。太順利,太意外,我愣在那里,一時無所適從。

當(dāng)然,幾乎滿分的機場體驗中也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這個插曲太小了,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地步。

取完行李過完海關(guān),先生去辦當(dāng)?shù)亓髁吭驴?,我推著堆得很高的行李車,站在機場出口處等候。此時我們的手機里還沒有國際流量,相互之間暫時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我的身邊,行走著三五成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夏醽喗置娴教幎际浅謽尩娜?,連個毫不起眼的小門臉跟前,都有可能坐著一個把槍隨意擱在大腿上的保安。我至今也分不清保安和士兵之間的差別?!澳阏具@兒,一步也不要動,不要跟任何人說話?!毕壬f。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嚴厲,面目猙獰,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隨時可能辦傻事的人。電信門店就在十?dāng)?shù)步之外,依舊還在機場的地界之內(nèi)。但看著他消失在稠密的人流中時,我突然感覺被完全孤獨地留在了一個陌生之地。人流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我守著行李車,站在出口處的雨檐下。陰云密布,天上開始落起小雨。這是我在肯尼亞遭遇的第一場雨,后邊還會遭遇許多場。所有的網(wǎng)上信息都說6月至10月是東非的干季,但我在所謂的干季中被許多場雨淋濕,可見傳聞多么不可信。我收拾行李時感覺不太會用到的兩件東西,卻意想不到地派上了大用場,一件是暖水袋,一件是雨傘。

雨有些斜,打在臉上隱隱有些涼意。我是一個很習(xí)慣獨處的人,人群讓我緊張。但這一刻的獨處(大約沒超過半個小時),我卻急切地渴望結(jié)束。莫名的恐懼從心頭涌了上來。恐懼其實一路都在,源自對陌生地界的無知。一個失去了所有熟悉的參照物的人,是沒有能力抵御恐懼的。我手腳冰涼,身子微微顫抖。

正在這時,兩個持槍的士兵朝我走了過來,幾乎同時開口跟我打招呼。早一秒開口的那一個,微側(cè)著臉對稍后的那一個使了個眼色,后邊的那個就噤了聲。這個微妙的表情中的含義,是我在后來的日子里才漸漸領(lǐng)悟的。而在當(dāng)時,我僅僅是被他們溫暖的笑容所吸引。這樣的說法其實有點避重就輕,更為赤裸的說法是:我被他們的英俊所震撼。肯尼亞的軍人,尤其是那些擺在場面上的,一定經(jīng)過了嚴格的外形挑選。他們比后來街市上所見的普通市民,足足高出了一個頭。個個身形高大挺拔,面目俊朗,端端正正的軍帽底下,是露出潔白牙齒的笑容。那樣的笑容,可以融化一座雪山。此刻,我已經(jīng)把“不要跟任何人說話”的叮囑,拋到了九霄云外。

“Welcome to Kenya.(歡迎來到肯尼亞。)” 他用英文招呼我。

“Jambo.(你好。)”我用臨時抱佛腳學(xué)會的一句斯瓦希里語問候他。這一句話,使得后邊的對話變得不可避免??墒牵l能抵擋得了這樣的微笑呢?除非你是鐵石心腸。

“你有人接嗎?” 他接著問。

“哦,我們會打Uber。” 我說。使用網(wǎng)約車是我們事先定下的方針,因為網(wǎng)約車有平臺路線可以監(jiān)控,而且價格是事先約定的。

“可是,網(wǎng)約車是不能進機場的。我們可以幫你叫計程車?!?/p>

“40……” 后邊的那個剛想插嘴,卻被前面那個一眼堵了回去。

“20美金。” 前面的那個說。

這是一個很合理的價格,我心動了。

“安全嗎?”我問。這個問題打開了一條縫,他從中聽出了松動,便輕輕揮了揮手,招來一位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的中年女子:“她是機場負責(zé)交通的辦公室主任,她叫的車,絕對負責(zé)安全?!?/p>

女子微微一笑,向我亮了亮她的名牌。一串英文,有照片。我沒好意思近近地湊過去看,我的腦子那時是一鍋糨糊。

“可以拍照嗎?”這是我的防守,也可以說是反攻。我早就聽說了,肯尼亞人不喜歡被攝入鏡頭。誰知她把名牌舉到了我眼前:“當(dāng)然可以。”

“20美金,沒有額外費用?送到大門口?”我接著問。

“哦,不,不會的?!?她說。

我嚇了一跳。她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們叫的車,是送到你自己的門前的。當(dāng)然,還有高速公路的過路費,他代付,你還給他,數(shù)目不大,500先令?!?500先令按當(dāng)時的市價,大約是4美金。

等先生辦完流量卡回來,我這邊已經(jīng)成交。我直接給房東打了電話,問能不能早點入住。他爽快地告訴我房子已經(jīng)準備就緒,我可以隨時過去。

那三個人一直耐心地等在身后。我放下電話,女人不由分說就領(lǐng)著我們走到不遠處的停車場,輕輕拍了拍一輛車的車頂,就有一個消瘦的黑人男子從車里鉆出來,幫我們裝行李。

先生掏出手機,拍下了車牌號,坐進車里,臉色鐵青。我知道他在怪我自作主張,他怕我受騙上當(dāng)——他對我的判斷能力毫無信心。我不辨東南西北,不認臉,不敢開車上路,進商場稍拐個彎就會迷路,上公共廁所一出來就不知身在何處。除了會寫書,我的生活能力離平均值大約相距兩個標(biāo)準差。他有時會用悲憫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癌癥五期的病人。

我沉默。不是沒話,而是暫且按捺著——我在等待那坨鐵青變?yōu)榉奂t的時候,再射出我的子彈。這個過程我很熟悉,誰還沒見過微波爐化凍肉?人生哪一段也不白活,每多活一年,就能多辨識一兩種顏色。

后來才知道:網(wǎng)約車完全可以進機場。從機場到民宿,正常價格是7—8美金,加上300先令的高速公路費,總價不超過10美金。每每想起來,我心里總覺得不忍:一場好戲,三個演員,個個演得很是落力。道具也是扎扎實實的,并不糊弄人:一個蓋有政府印章的名牌,兩桿槍,三副笑容。統(tǒng)共才掙了十幾美金,還要分成三份。白浪費了那樣美好的笑容。那樣的笑容,一生中可遇不可求。

計程車載著我們和大大小小五六件行李(居多是藥品和其他防護設(shè)施),駛?cè)肓烁咚俟贰4藭r是早上八九點鐘,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但路上卻空無一人。參加示威活動的人,尚未開始行動;不參加的,都選擇待在家中,留給了我們半個空城。街面上彌漫著一股大騷亂之后的肅穆,空氣凝成了稀果凍。這樣的肅穆讓談話變得艱難,仿佛一口氣沒喘好,就會把空氣戳出一個洞。這樣的肅穆,二十多年前我見過一次。那年我接受哈佛燕京圖書館的邀請做一個講座,適逢9·11之后,波士頓滿城肅殺,每一輛駛過的汽車上,都插著一面國旗。這是兩起完全沒有可比性的事件,但我感受到的,卻是類似的肅穆。

司機是個沉默的男子,一路無話。我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這個路段安全嗎?”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這會是我在肯尼亞一個月里最經(jīng)常問的一句話。“安全。游行只在金融鬧市區(qū),高速公路不受影響?!彼卮鸬?。司機的判斷,很快就被推翻。在后來的日子里,示威者的腳蹤延伸到了內(nèi)羅畢的主要出入口和城里的一些居民區(qū)。

車一路飛快暢通無阻地開到了民居,房東來迎。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關(guān)于這個區(qū)域的安全狀況。房東呵呵笑了,說:“非洲是世界上所有樂趣的范本,你放下心來,好好享受?!边@是典型的當(dāng)?shù)厝艘暯恰硖幣_風(fēng)眼的人,是很難理解從外圍看臺風(fēng)的人的心情的。

房子寬敞,干凈到每一樣家具都閃亮。這個居住單位的諸多硬傷,是在后來的日子里才一一顯現(xiàn)的。當(dāng)時,我們只是打開行李,住下了,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隨后的跟團游獵之旅。未知的一個月,冷冷地擺置在我的腦海中,有無數(shù)條岔道,可以通往無數(shù)種可能。那一天,我實在太累了,沒顧得多想,倒頭就睡,一覺無夢。

三天后,我們開始了預(yù)定的游獵之行。原先十人的團,等報到時,只剩了四位游客:我們和另外一對美國夫婦??夏醽喌尿}亂,已經(jīng)通過媒體迅速傳到了世界各地,許多旅客臨時取消了行程。我們?nèi)粘虇紊显ǖ囊恍﹥?nèi)容,都經(jīng)過了刪減修改,只為了越野車能在最安全的時段里駛在路上,避開人群。

同車的兩位美國旅客,對非洲作過充足的功課。他們對肯尼亞以及周邊國家(烏干達、埃塞俄比亞、盧旺達、坦桑尼亞、索馬里)的人文歷史政治時局,了解得相當(dāng)透徹深入,對非洲政府部門普遍存在的腐敗現(xiàn)象深惡痛絕。一路上我都在聽他們說話,感覺他們是行走的百科全書。美國的中年知識分子,大都還保持著一點少年人的輕狂,對社會問題,總有一些激越鮮明、不容置疑的看法。我并不都認同他們的觀點,但我欣賞他們那種漠視年齡的激情和天真。

當(dāng)越野車在清晨空無一人的街上狂駛,把內(nèi)羅畢遠遠拋在身后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我們最終遠離了危險??墒钦l也沒想到:危險不一定都在身后。

在去往馬賽馬拉草原途中,我們路過一個離內(nèi)羅畢大約150公里的小鎮(zhèn)。司機的車速突然慢了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路上出現(xiàn)了一群人。他們抬著一具棺材,嘴里高喊著一些我聽不清楚的短句。最初我以為這是為幾天前死去的游行者舉行的公葬,過了一小會兒,我看清了那具棺材上貼的一幅畫像,是現(xiàn)任總統(tǒng)威廉·魯托——那是他政治死亡的象征。幾乎在同時,我也看見了路面上被人群遮擋了一半的路障,這才意識到:抗議行動已經(jīng)從內(nèi)羅畢的金融區(qū),輻射到了四周的鄉(xiāng)鎮(zhèn)。

我下意識地掏出了手機想拍攝,卻被司機一聲吼停——我差一點就犯下了一個后果不堪設(shè)想的愚蠢錯誤。后來回想起來,依舊感覺遺憾:我竟沒能留下任何現(xiàn)場的畫面記憶。但之后的媒體報道卻替我補上了這個缺憾:我在當(dāng)天的新聞?wù)掌峡吹搅宋宜?jīng)歷的那個場景,同一群人,同一具棺材,同一個小鎮(zhèn)的同一個街口。

車里的四個游客,不約而同地隔著玻璃,對游行的人群高高地豎起拇指,夸張地表示著我們的支持。這個動作,對后面的兩位游客來說,也許出自真心的感受,而對我們來說,僅僅只是本能反應(yīng)——是動物面臨危險時與生俱來、無師自通的神經(jīng)反射。我們試圖告訴示威者:別傷害我們,我們是同盟。

這群人朝我們的車子走了過來。

我的記憶在這里斷片。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像是速度極快的車流被超長曝光的照相機鏡頭撕扯出來的那些長線,色彩斑駁,相互交纏,聲音和動作都邊緣模糊。我存住了線,卻丟失了串聯(lián)起這些亂線的時間軸。直到一切過去、塵埃落定的時候,時間軸漸漸顯現(xiàn),這些亂線才慢慢地穩(wěn)固在各自本該在的位置上,組成了一幅按順序排列的拼圖。我腦子里對那個場景的復(fù)盤,是在遠離了現(xiàn)場之后才發(fā)生的。

這群人涌上來,把我們的車緊緊包圍住,有人開始用拳頭砸車窗。車里的光線頓時暗淡了下來,每一片玻璃上都是一張張壓得扁平的黑色的臉,還有那些舞動著的、像柿餅一樣圓而緊的黑色拳頭。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幻象:這輛經(jīng)過改裝、堅固如堡壘、身處獅子大象之中卻巋然不動、可以在任何地形里穿行自如的越野車,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紙糊的火柴盒子,正在被一群黑螞蟻擁抬著,挪去一個不可知的去處。

有人強迫司機搖下窗子,雙方進行了一場冗長的對話,講的是我們聽不懂的斯瓦希里語,語氣平和,神情肅穆。過后司機說:他們在問車里的那幾個外國人來自什么國家,對這場運動持什么立場。司機告訴他們:這幾個老外都憎恨魯托,支持你們。我無法驗證司機說的是不是實話。當(dāng)我對周遭環(huán)境漸漸熟悉起來的時候,我才會知道:許多最黑的勒索和討價還價過程,都是在貌似溫和熟稔甚至調(diào)笑般的對話中完成的。

這時,我身邊的門被嘩啦的一聲推了開來,一個示威者把身子探進了車內(nèi)。除了司機門之外,這輛經(jīng)過改造的越野車只有一扇可開的門,而我,就是坐在這扇門邊上的那名乘客。要進車的那名男子離我非常近,他的臉幾乎挨上了我的臉,我清晰地看見了他白到微微泛青的眼白和唇邊柔軟的髭須。那一刻,車上所有的人,包括司機,都呆若木雞,身上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根筋都化成了石頭。我的心臟不見了,跑到了太陽穴,我聽見我的心臟在太陽穴里瘋狂地擂鼓。嘭。嘭。嘭。

很奇怪,那一刻我絲毫沒有想到自己可能陷入的險境:身體的傷害,甚至綁架。我想到的卻是暴露在明處的手機和手提包。我想到了手機里這幾天留下的記憶——那是一片無可復(fù)制的生命。我的腦子里鋪開了一張圖,清晰而明確地標(biāo)出了手提包里各樣物件的擺置位置。我的手提包層次豐富,有好幾個口袋。大口袋里裝的是日常所需的物件,即使丟失,也可以被輕易替補。第一個小口袋沒有拉鎖,放的是電子簽證和疫苗黃本,最好不要丟失,但丟失了也不至于不可替換,因為我的手機相冊和電子郵件里,都存著原件的照片——除非手機和手提包一同丟失。最靠里的那個口袋有一道拉鎖,里邊裝的是現(xiàn)金和護照?,F(xiàn)金數(shù)額不大,大頭已經(jīng)被我裝進貼身衣兜。護照當(dāng)然可以替換,但替換的過程或許得經(jīng)過許多道我們不熟悉的門。

事后無數(shù)次復(fù)盤當(dāng)時的情景時,每一次我都還會被當(dāng)時的想法震驚。至此我才真正明白:大難將至?xí)r,人想到的,也許真是一些并不那么緊要的事。

那張年輕的充滿了戾氣的臉逼得那樣近,我和他之間的空氣已經(jīng)被擠壓成了金屬。后座那兩位高談社會理想的人啞然無聲。革命的熱情,被革命的現(xiàn)實瞬間碾軋成了一地碎紙。我依稀記得我對那只湊在我嘴邊的年輕耳朵囁嚅地說了一聲:“Ruto must go (魯托必下臺)!”這是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的核心口號,此刻被我慌不擇路地扯過來用——那是一只即將被獅子咬住頸脖的羚羊的最后哀求。

就在那個年輕人即將撲入車內(nèi)的那一刻,坐在我右方的先生狂吼了一聲——我聽見他的聲帶撕破了,聲音裂開了幾條縫。那人顯然吃了一驚。我先生隔著走道,從他的座位上騰躍而起,越過我,把那人一把推搡出去,唰地拉上了門?,F(xiàn)在我終于相信了,他真的當(dāng)過兵。緊接著,咔嗒一聲,司機鎖上了車門。我至今也沒想通那位已經(jīng)在游獵的路上開了多年的越野車、熟悉路上的每一道彎、每一家店鋪和鋪子跟前坐著的每一位女人、早已修煉成精的司機,竟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上路不鎖車門。

那位被推下去的年輕人怔了一怔。也許,他和他的同伴們都還太年輕,他們也沒想好該如何處置我們這樣一群“外賓”。也許,他們也不想把這場深得國際社會同情的行動,演化成一起喧嘩的國際事件。在所有人愕然不知所措的那個空當(dāng)里,司機小心翼翼地從路障留下的那個小空隙里,把我們的車子緩緩地順了出去。過程應(yīng)該只有一兩分鐘,但感覺卻像一個世紀。車里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誰也不敢回頭。

再次上路,車里沒人說話,那是巨石落入水中、波紋平息之后的沉寂。半晌,只聽得前排的司機猛敲了一下腦門,大呼:“天哪,我都忘了鎖后備廂?!薄抢镉形覀兯械男欣?。

“搗你十娘!”我聽見自己用溫州話喊出了一句足以染黑我牙齒的詛咒。從小到大,我在溫州街面上聽到這句話時,大多出自粗鄙男人,或者市井悍婦之口。我只是粗淺地知道那是一句熱烈地問候某人母親的話——世界上所有的詛咒謾罵似乎總與母親相關(guān),而父親總能安全地置身事外。假如非得求甚解,這句臟話的字面意義可能有兩種解釋:一是熱烈地問候某人的母親十次,二是熱烈地問候某人的十位母親。這是我有限的詞匯中最歹毒的話。從此我不再信任司機,養(yǎng)成了一個幾乎怪異的習(xí)性:上任何一輛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鎖門,然后再咔嚓咔嚓試開幾次,反復(fù)驗證。

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夜里經(jīng)常大聲驚叫——自己卻渾然不知。早上起床梳洗,看見地上大把大把的頭發(fā)。有一天,我驚駭?shù)卦阽R子里發(fā)現(xiàn)我的頭頂出現(xiàn)了一塊銅錢大小的禿斑。

后來和朋友聊起非洲的記憶,我都會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他們:萬一哪天我成名了,你們寫我的傳記時,一定要加上一筆:此人曾經(jīng)不遠萬里來到非洲,親身參與了2024年肯尼亞的街頭革命。

也就在那幾天里,朋友從多倫多給我傳來一段視頻,里邊是一輛到馬賽馬拉游獵的越野車,被一群人用石塊砸破車窗的場景,很是觸目驚心。那段視頻來得正是時候,它竟然給了我極大的安慰:萬幸,我們遇到的是一群雛兒。

在我回到多倫多、正在寫關(guān)于非洲的記憶時,肯尼亞的騷亂依舊還在持續(xù)。我惦記那些在內(nèi)羅畢無私地幫助過我們的人,他們大多在服務(wù)行業(yè)工作。在那個旅游業(yè)占國家總收入可觀比例的國度里,七月到十月的旺季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大半,他們的經(jīng)濟損失不可估量。

愿他們平安。

一座山:燈芯里結(jié)的那朵燈花

馬賽馬拉大草原游獵之旅的第一站,是安博塞利國家公園——那是對野生動物景觀毫無經(jīng)驗的游客的第一波沖擊。在行前我就已經(jīng)知道,那里是著名的野象聚居地。塵土飛揚的車道,半人高的野草,孤獨站立著的矮樹,濃云密布的天穹之下,成群的大象、羚羊、斑馬、長頸鹿緩緩地橫穿土路,對幾步之外的觀光車熟視無睹。安博塞利公園里的野生動物種類,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里,在我的居住地安大略省的野生動物公園里,我都見過它們。但是天穹改變了一切。失去屋頂和圍墻的動物,同時也失去了邊界和枷鎖。讓我感覺驚訝的,是它們的淡定從容。非洲的動物有一種無視一切的悠閑自在,仿佛世上除了它們,再無他物。天空給了它們這樣的自由。我為之動容。

號稱非洲五霸的大型動物(獅子、豹子、犀牛、大象和野牛),在這里我只看見了其中之一的大象,但我并不著急。馬賽馬拉草原在前面等待著我的到來,所有和動物以及遷徙有關(guān)的激動,這會兒還在醞釀之中。我到安博塞利,尋找的是另一樣?xùn)|西,那是我出發(fā)時最重要的初衷。

“山呢?”我迫不及待地問司機。

安博塞利地處肯尼亞南部,和坦桑尼亞北部緊密相連。乞力馬扎羅山腳,插在坦桑尼亞的土地上,但它卻把最好的身影,留給了安博塞利。我急切地渴望見到山。走出這個地界,此行我將與山無緣。

“不是每一個游客都能見到山的,尤其是西峰,一年到頭都被云霧遮蔽。今天的云層很厚,時間也晚了,機會不大?!?司機嘆息道。

我的心沉了下來。

一支龐大的象群,從我們車前緩緩走過,成年的大象將幼象圍至中間,它們神閑氣定,尾巴輕輕掃起路面的浮塵。云層裂開了幾條細縫,太陽從云縫里漏下來,一條條光帶落到草上,草尖鍍了一層金。赤道的陽光有重量,象群和路的色彩如同油畫般厚膩。一只紫胸佛法僧鳥,棲息在路邊一棵矮樹的枝頭上,仰望蒼穹,紋絲不動地展示著翡翠和赭石交織的身體以及胸前的那坨丁香紫。我剛剛聽說那是肯尼亞的國鳥。車里所有的人都在拍鳥,各種角度、光圈,拉進,扯遠。我坐在座位上沒動,沒有人知道我的失落。我已經(jīng)遙遙看見了公園出口的那道大鐵門。從那里走出去,我和那座山,將會永遠錯失。幾十年的念想,一萬兩千多公里的路途,我終將辜負。

司機突然停車。車剎得太急,幾乎將我從座位上拋出去——游獵的車,連司機都不會系安全帶,因為我們隨時會遇見動物,需要隨時調(diào)整位置好按下照相機快門。

“回頭,你!”司機對我大聲喊道,他永遠記不清單音節(jié)的中國名字。

過了一小會兒我才聽懂了他口音濃重的英文,轉(zhuǎn)過身去,怔住。

天穹高處的云層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手指挑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天一下子清朗起來。太陽已經(jīng)西沉,卻還沒有堆積出濃膩的紅云,暮色還是一種即將到來卻尚未抵達的暗示。極其開闊的地平線之上,是一望無際的灰黃色的厚草。草被日復(fù)一日的越野車轱轆軋出了一條條寬窄不一的路,長頸鹿和斑馬在草間一高一矮地行走。一層尚未消散的濃云之上,顯露出一座被削平了巔峰的火山,積雪沿著山的皺褶延伸下去,給山蓋上了一頂章魚爪子般的白帽。幾棵孤單的樹木,朝著山巒低矮地傾斜過去,仿佛在頂禮膜拜。

我的,乞力馬扎羅。

剎那間,我淚目。

“再往左看,還有西峰。西峰是難得一見的?!彼緳C提醒我。

西峰。海明威在《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里提到的那座神峰,山巔上那只凍成了木乃伊的豹子,山腳下那個等待著死神的翅膀落下的男人。

即使存在著平行宇宙一說,此生我大抵永遠也不會和海明威相遇。但是,我見過了他90年前見過的那座山?,F(xiàn)在我終于懂了,他在看過那座山后寫下的關(guān)于那座山的文字。他的文字里其實沒有真正寫到山,但山無處不在,在那個男人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在指縫間流逝時的無奈里,在那個女人愛不到點子上的痛楚和絕望中。我擁有了一片海明威視野里的那座山,我似乎也間接地擁有了一片海明威。那座曾經(jīng)屬于他的山,現(xiàn)在,也屬于我了,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片,藏在瞬間即逝的時間板塊里。

當(dāng)我終于平靜下來可以去調(diào)整手機的焦距時,我的鏡頭里突然闖進了一只長頸鹿。它一直低著頭,仿佛在草叢里尋找著什么東西。而就在我即將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它突然抬頭,對著那座山高高地仰起了頸脖,耳朵和頭頂?shù)墓谥敝蓖αⅲ袼陌晔㈤_的花朵。我輕輕按下快門,把那一個瞬間定格為永恒。

那一刻,我此生遭遇的所有疼痛都如干透了的痂皮猝然脫落,渾身仿佛在未經(jīng)塵世沾染的清水里洗過了一遭,完全治愈。

到達當(dāng)晚住宿的旅館時,天色已黑。在往房間走去的路上,我看見了一個路牌“Hemingway Way” (海明威小道)。第二天早上出發(fā)時,那兩位美國人說起前晚他們在旅店酒吧里聽來的故事:這片土地原來是海明威在肯尼亞狩獵期間買下的,那時還是一片荒蕪之地。海明威離開非洲時,把這塊土地贈送給了當(dāng)?shù)厝??!靶盼业脑?,將來這里一定會是個熱鬧之處。” 據(jù)說這是海明威的臨別贈言。美國夫婦給我看了他們拍到的海明威在此地逗留期間留下的照片。每每回想起來,我就會覺得那個夜晚當(dāng)我走過那條以他命名的小道時,我的腳踩著的,或許就是他的腳印。至于這片土地的轉(zhuǎn)讓歷史是否有據(jù)可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責(zé)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