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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豐碑

2024-11-27 00:00李朝全
北京文學 2024年11期

這是兩個男人與西藏半個世紀難以割舍的情緣:吳雨初,白手起家,矢志不渝,歷盡艱辛,建立起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牦牛博物館;韓書力,雪域繪畫之子,幾十年來,訪過西藏76個縣中的73個縣,踏過幾百個區(qū)鄉(xiāng)幾千個村鎮(zhèn)。他們將自己與雪域高原血肉相連,奮斗往事讓人熱淚盈眶。正是無數(shù)像他們一樣無私奉獻的援藏人,與西藏各族群眾共同鑄就了壯美“新西藏”。

吳雨初:愿將此生化牦牛

增強文化自信、增進文化認同、推動文化融合,建設中華民族共同精神家園,是文化援藏、文化建藏的基本主題。

文化界援藏的杰出代表“亞格博”吳雨初,1976年志愿赴西藏工作時22歲,歷時16年。在回北京工作20年后,在57歲之際,他毅然決然地辭去北京出版集團董事長,沒有職務,再次志愿援藏。白手起家,矢志不渝,歷盡艱辛,建立起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牦牛博物館,成為文化援藏、精神援藏的一個楷模。

到麥地卡去

吳雨初是一位“老西藏”,1954年出生于江西都昌市。他1976年從江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時,國務院分配給了江西省18個去西藏工作的名額。

那個年代,內(nèi)地人們對于西藏的了解,一是藏族女高音歌唱家才旦卓瑪動聽的歌聲,包括《東方升起吉祥的太陽》《唱支山歌給黨聽》《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和《北京的金山上》。另外一個是一部叫《農(nóng)奴》的電影。這是由八一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旨在揭露舊西藏慘無人道的農(nóng)奴制的影片。

作為一名大學生,吳雨初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立志要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因此,當學校在應屆畢業(yè)生中征召志愿去西藏工作的學生時,吳雨初便偷偷地報了名,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敢告訴。

他和其他援藏大學生一道從南昌出發(fā),先乘火車到了杭州、上海,在上海再轉(zhuǎn)車到了甘肅柳園。那時的大學生意氣風發(fā),一邊背誦著賀敬之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西去列車的窗口》,一邊激情昂揚地踏上了赴藏之路。先乘車到了青海的格爾木,再從格爾木坐一星期的汽車,奔赴拉薩。

一路上,吳雨初第一次見到雪山,還遇到了下雪,從未走出江西的吳雨初和同行的同鄉(xiāng)都開心極了。汽車一直開著,不敢停下,因為一旦熄了火很可能就打不著火了。大伙兒睡覺時蓋的被子都是黑乎乎的,每個人都不脫鞋就睡,心里都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經(jīng)過長途跋涉,吳雨初和一班江西老鄉(xiāng)同學一起,終于來到了西藏。

沒想到,就此他便和西藏結(jié)下了終身的情緣,累計已在西藏工作了20年。

1976年是我們國家發(fā)生重要轉(zhuǎn)折的一年。這一年,毛澤東主席逝世,“四人幫”被粉碎,國家開展撥亂反正。

吳雨初他們到了拉薩,正趕上“四人幫”被粉碎。10月,西藏舉行萬人大會,人們用漢、藏兩種語言高呼“打倒‘四人幫’!”。

一周后,開會宣布每名畢業(yè)生的去向。吳雨初被分配到了西藏北部的那曲地區(qū)。

他乘著大巴來到了那曲。那時的那曲特別荒涼,鎮(zhèn)子很小,居民只有兩三千人。當時有一段順口溜,生動地描繪了那曲落后的情景:

“一條街道兩座樓,一個警察看兩頭,一家飯館盡賣粥?!?/p>

那曲名稱來自那曲河,舊譯“黑河”,為了避免和黑龍江的黑河市重名,便改作了那曲。這里海拔4500米,看不見一棵樹。吳雨初到那曲后,出現(xiàn)了明顯的高原反應,夜里經(jīng)常失眠。

那曲依靠自己發(fā)電。城里有電燈但是電燈都沒有開關(guān)。一天只供應兩小時的電,來電了燈就亮,停電了到處便都是黑漆漆一片。

一位領(lǐng)導對分來的大學生吳雨初他們說:“你們這么年輕,不要看你們的辛苦,要看你們的前途!”意思是這些有文化的年輕人個個都前程遠大。

吳雨初被分到了那曲下屬的嘉黎縣委辦公室工作。

嘉黎縣位于那曲東南部,距離那曲260公里。從林芝可以過去,從那曲也能過去。如果放在東部的林芝市嘉黎縣就是條件最苦的縣,但在那曲則是最好的。

當時一起被分到嘉黎縣的大學生還有兩個湖北的和一個山東的。吳雨初每月工資二三十元。縣里有幾百人。每天他在縣委食堂吃一頓飯。后來給了他一間住房,隔壁就是機要室。

有一天,西藏自治區(qū)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熱地到嘉黎縣視察。那時縣里連一個招待所都沒有,因為分配給吳雨初這名“寶貝大學生”住的宿舍比較新,而且比較干凈,縣委領(lǐng)導就安排熱地住在吳雨初的宿舍,而讓吳雨初搬到同事的宿舍去合住。

熱地走進吳雨初的宿舍,看到房間干凈整潔,心情很好,順口問道:“這是誰的房子?”

縣委領(lǐng)導回答:“這是一個新分來的大學生的宿舍?!?/p>

熱地說:“新來的大學生?那應當?shù)交鶎尤ュ憻挵?!?/p>

因為熱地的這一句話,第二天,嘉黎縣委就開會,決定把吳雨初從縣委辦公室調(diào)到麥地卡鄉(xiāng)去工作。

吳雨初血氣方剛,抱定服從組織分配的信念,毫不猶豫地答應去麥地卡鄉(xiāng)。

但是,他不知道麥地卡在什么地方。麥地卡位于那曲和嘉黎之間,要拐上一條岔道,走幾十公里才能到達。

縣里讓一輛送貨的卡車捎上吳雨初和他的行李,行駛了100多公里給送到了麥地堅橋。吳雨初住在道班工人的房子里。讓人捎信給林堤鄉(xiāng)派馬來接。

鄉(xiāng)里按照縣里的通知,派了一匹馬來接吳雨初。

吳雨初問那位送來馬匹的牧民:“我不知道麥地卡在哪里呀,怎么去呀?”

牧民回答:“哦,馬知道路?!?/p>

就這樣,吳雨初一個人騎著馬,帶著家鄉(xiāng)木匠做的一只小木箱和從江西帶來的八斤重的鋪蓋卷,就往麥地卡方向走去。獨自前往一個新環(huán)境,他感覺挺新鮮的。

老話說,老馬識途。吳雨初信馬由韁地往前走。在路上遇到了暴風雪,馬兒走得特別艱難,走了大半天,一直走到天黑,都還沒望見目的地。

吳雨初心里焦急。他拍馬騎到了一個高岡上,從高處眺望遠方,好容易看見了一點點微弱的燈光。于是趕緊打馬前去,終于趕到了麥地卡。這一天,他差一點就被凍死了。

麥地卡是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前任文書小楊一見到來接替自己的小吳,高興壞了。他馬上就要調(diào)到嘉黎縣去。他把怎么取水、怎么取火、怎么生活,都一一地交代給吳雨初。取水需要用十字鎬刨開冰面,再把冰挑回去融化成水。鄉(xiāng)書記和鄉(xiāng)長也很關(guān)心這位新來的大學生,經(jīng)常詢問他生活習不習慣,有什么困難沒有。

麥地卡鄉(xiāng)上有四排房子,其中有糧站、供銷社,有宰牛賣肉的,也有賣青稞做糌粑的,但是沒有銀行。工作人員的工資都是鄉(xiāng)財政專員每個月騎著馬到縣里去統(tǒng)一領(lǐng)取回來再發(fā)給大家。

作為文書,吳雨初的主要工作是協(xié)調(diào)撰寫鄉(xiāng)里的情況,包括生產(chǎn)情況,牛羊馬的數(shù)量變化,同時也要匯報個人的學習情況和積極參加斗爭情況。

因為在麥地卡,錢基本花不出去。吳雨初每次委托財政專員把有關(guān)的生產(chǎn)情況交到縣里去的同時,也委托他拿著自己一半的工資,順路去縣新華書店幫助買一些書。

吳雨初經(jīng)常跟著書記和公社主任下鄉(xiāng)去。這時他學中文的優(yōu)勢也發(fā)揮了一點作用。那些藏族牧民有的孩子外出當兵,家屬要給他們寫信。他們都是先寫好了信,然后拿上舊的信封來找吳雨初照著抄寫。吳雨初認真地幫他們寫好信封。他有時也拿公社辦公用的一些信封送給老百姓用。牧民們都說:“吳大學服務真好!”

牧民們知道小吳是一個江南來的小伙子,到西藏來很不容易,因此每次來求他寫信封時,都會給他帶來一些牛肉、酥油等,有時也住在吳雨初的宿舍里。吳雨初每次到鄉(xiāng)下也都會住到牧民家里。這樣一來二往他就結(jié)交了很多藏族的牧民朋友。

財政專員幫吳雨初買書,但他不懂得挑選,因此買回了很多關(guān)于化肥、農(nóng)藥的書??墒沁@些都不是吳雨初需要的。后來他便專門寫了信給書店的店員,讓他們幫自己多挑一些文學書和對自己有用的書。

鄉(xiāng)村的文化生活非常貧乏。那時一個鄉(xiāng)只配有一臺收音機,這是中央送給西藏地方的一件禮物。但是收音機基本收不到信號,收到的聲音也非常嘈雜。為了收到信號,吳雨初不得不爬上鐵皮煙囪,在煙囪上拴上鐵絲作為天線,再接到收音機上。天天這樣折騰。他有時拿著收音機跑到山頂上去,或者把鐵絲插到水里去,各種嘗試,看看哪一樣能夠接收到一丁點兒的聲音??墒墙^大多數(shù)時候,結(jié)果都令人失望。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黨中央強調(diào)不再以階級斗爭為綱,中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革。這個消息吳雨初最初就是通過收音機隱隱約約收聽到的。

郵車一個月才有一班。正是通過這趟郵車,吳雨初開始嘗試著給外面的報紙投稿。

1976年,他在《西藏日報》發(fā)表了一首詩。當時,《毛澤東選集》第5卷送到了嘉黎縣,嘉黎縣組織了二三百人夾道歡迎。吳雨初有感而發(fā)寫了一首詩,竟然被報紙發(fā)表了。

這一下子在嘉黎縣引起了轟動。

1977年冬天,剛剛畢業(yè)一年的吳雨初,要從那曲地區(qū)回嘉黎縣。那時還沒有縣際班車,他搭乘了一輛裝運抗災飼料的卡車。

從那曲到嘉黎只有一條簡易公路,路上要經(jīng)過一座叫阿伊山的雪山。那一年雪下得特別大,嘉黎縣遭遇了雪災,這輛卡車就是要運輸飼料去嘉黎的。結(jié)果到了阿伊山,那里的積雪最深處都到了4米厚,車根本無法通行。地區(qū)便派了一輛鏟雪車來支援,結(jié)果也被困在了那里。

被困在阿伊山的一共有20多輛車、50多個人。他們不得不擠進了路邊一間養(yǎng)護公路道班工人住的小小的土坯房。渴了就通過化雪水煮來喝。

可是,他們帶的干糧很快就全吃完了。一群人擠在一起,又冷又餓,一直堅持了5天4夜。

那時的聯(lián)系只有依靠老式的軍用電臺。好不容易通過手搖發(fā)報聯(lián)系到了縣里。

縣里得知情況后,緊急敲響了掛在縣食堂外一個用汽車鋼圈輪轂做的鐘,召集起縣里全部的二三百名干部職工,動員各家各戶連夜烙餅子,集中后立即送往阿伊山。

先是用縣領(lǐng)導乘坐的吉普車送。但是到了桑巴區(qū),在雪地里汽車開不動。于是馬上讓桑巴區(qū)改用馬馱。然而,沒走多遠,那個積雪實在太深都沒到了馬肚子,連馬也走不動了。無奈,只好讓林堤鄉(xiāng)派出一群牦牛。依靠領(lǐng)頭牦牛粗壯的身體在前面雪地里蹚開了一條路,后面的牦牛就馱著幾麻袋的餅子跟著往前趕路。

斷糧五天了,吳雨初和大家都快感到絕望了,這時,他們依稀望見了遠處天邊的雪線上出現(xiàn)了一片黑點。

有人激動地大聲喊道:“是牦牛!牦牛隊給我們送糧食來了!”

每個人都簇擁上去,縣里的救兵來了,他們知道自己獲救了!

當大伙兒捧著餅子埋頭啃的時候,看到還在雪地里“呼哧呼哧”直喘熱氣的牦牛,一個個都感動得哭了。大家都說:“是牦牛救了我們的命?。 ?/p>

也正是因為這次難忘的經(jīng)歷,后來吳雨初萌發(fā)了創(chuàng)辦一座牦牛博物館的想法,并最終把這個愿望變成了現(xiàn)實。

吳雨初的日常工作之一是統(tǒng)計牲畜數(shù)量等生產(chǎn)工作簡報,頭腦里裝的凈是牛羊馬、頭只匹。平時吃的蔬菜是脫水蔬菜、雞蛋粉和一些罐頭。用雞蛋粉炒雞蛋,沒有蛋黃炒不成。他自己則從江西老家?guī)Я艘恍├苯贩廴チ慕庾祓挕?/p>

按照當時的政策,工作18個月可以休息4個月。于是,1978年他曾經(jīng)回去過一趟江西都昌老家。

父母見到他就問他工作的地點和生活的情形。吳雨初告訴他們,自己工作的地方海拔4500米。父母說:“那不都到天上去了嗎?”

那個年代,在基層的大學生本來就很少。老百姓認為大學生就像珍稀的大熊貓一樣,非常了不起,他們什么都會。鄉(xiāng)里的干部群眾都親切地稱吳雨初“吳大學”。

有一天,鄉(xiāng)里的一位干部云登就來找吳雨初,對他說:“吳大學,你幫我理個發(fā)唄!”

吳雨初回答:“???可是我不會理發(fā)呀!”

云登笑笑,說:“吳大學,你真謙虛,哪有大學生還不會理發(fā)的?來吧來吧!”說著他就把一把理發(fā)剪子硬塞到了吳雨初的手上。

吳雨初哭笑不得,只好拿起那把剪子,小心翼翼地給他剪頭發(fā)。

這是他第一次為別人剪頭發(fā),他根本沒學過怎么給人理發(fā)。結(jié)果他把云登的頭發(fā)剪得亂七八糟的,就像老鼠啃過的一樣,但是云登還連口稱贊說:“不錯不錯,大學生真是什么都會呀!”

吳雨初一臉懵然,不知說什么才好。

在麥地卡,吳雨初擔任了兩年的文書。那里的干部和牧民都非常看重他。即便在他調(diào)離麥地卡多年之后,鄉(xiāng)親們還和他保持著聯(lián)系。

80年代,吳雨初在那曲地區(qū)文教局工作。那時,網(wǎng)絡沒有,電話也還沒有。有一天下午,麥地卡的幾位牧民趕著一大群牦牛,來到那曲鎮(zhèn)來買東西。他們打聽到吳雨初的住處,就找到了他家借宿。

見到鄉(xiāng)親們,吳雨初也很開心,就讓大家都擠住在了他家,給他們準備了白酒、饅頭和餅子,還有油辣椒面等。鄉(xiāng)親們在吳雨初家里燒奶茶、打酥油茶、煮肉。一頓酒足飯飽之后,就在吳雨初宿舍的地板上打地鋪睡覺,他們的牦牛就放養(yǎng)在文教局的院子里。

第二天一早,鄉(xiāng)親們休息好了,就趕著牦牛回去了。結(jié)果文教局的院子里到處都是牦牛拉的糞便。文教局的同事一起床,看到滿院子的牛糞都還冒著騰騰的熱氣,都指著吳雨初罵道:“你這個老牧民!”

吳雨初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動手去收拾那些牛糞。

那時出行非常不方便,要從麥地卡一直走到馬路邊的麥地堅橋頭,再從這里搭車去嘉黎縣。有時幾天都見不到一輛車從這個路上經(jīng)過。有一次,吳雨初在橋頭維修道路的道班宿舍住了好幾天,都沒有搭上車。道班的工人旺欽拉幫著他去攔那些車,但是路過的司機都飛快地把車開走了,沒有人停下來。

晚上,吳雨初和旺欽拉一起烤火吃晚飯。因為一直搭不上車,他心里很著急。旺欽拉笑著對他開玩笑說:“吳大學,你以后要是當了官,就會有車來接你的?!?/p>

從那刻起,吳雨初還真就想有個一官半職。如果有個官職,或許出門真的就方便多了。只要當?shù)礁笨h級就行,因為副縣級就會有車來接送了。

到了1984年,他果然就當上了那曲地區(qū)文化局副局長,一個副縣級的干部。

在縣委工作的日子

因為接連發(fā)表詩歌和文章,吳雨初漸漸地有了名氣。在基層工作了兩年后,他就被調(diào)回嘉黎縣里。

縣委書記名叫次仁加保。他經(jīng)常帶吳雨初這個大學生下鄉(xiāng)。兩個人騎著馬,有時遇到了冰雹或者大雨,他們就躲到馬肚子底下,天黑了,他們就借宿在同一個牧民帳篷里,有時會一直聊天到深夜。到了村里他們就會買一只羊殺了,那時一只羊才9元錢。加保書記總是把最好的肉讓給吳雨初吃。他們一起在馬背上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若干年后,這位書記因為患肝癌去世,那時吳雨初已經(jīng)當上了那曲地區(qū)文化局局長,他便竭盡全力去照顧好加保的家人。

到牧民村里開會,加保書記每次都讓吳雨初做記錄。但是吳雨初憑仗自己的記憶力好,認為自己全都能記下來,不愿意做記錄。

有一次,聽完牧民的匯報后,加保書記看到吳雨初沒有動筆,就問他:“你為什么不記錄?”

吳雨初回答:“剛才他們匯報錯了。村干部說他們村的牛羊馬的總和,但是頭只匹加起來的總數(shù)卻是錯的?!?/p>

書記吃了一驚。他把自己記錄的認真地計算了一下,果然發(fā)現(xiàn)村干部計算的總和是錯的,于是他說:“你的記憶力真好,那以后你就不用記錄了!”

從那以后,每次開會吳雨初都沒有做記錄。但是他起草的材料,加保書記都很滿意。

為了改善縣城干部職工的生活,夏季時,縣里就會安排牧民趕一群牦牛到縣城附近,每天為縣里的干部供應鮮牛奶。干部們到縣食堂每個人可以買一公斤的鮮奶。藏族的同事買了鮮奶以后都拿回家把它制作成了酸奶。和吳雨初一個辦公室的歐珠大姐送了一碗自家做的酸奶給吳雨初品嘗。

吳雨初嘗過以后感覺味道特別好,就請教歐珠大姐怎么制作酸奶。

歐珠大姐回答:“你要先把鮮牛奶煮開,然后把它放涼到40℃左右,這時加進去適量的老酸奶,然后用毛毯把它包裹起來,再過上一天一夜就可以了?!?/p>

于是吳雨初便如法炮制。按照歐珠大姐教的方法,第二天就做成功了。然后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味道越來越好。他把自己做好的酸奶送給歐珠大姐品嘗。大姐嘗過后連連夸贊:“真好吃!真好吃!”

從那以后她逢人便說:“小吳做的酸奶比我們藏族做的還好呢!”于是,許多藏族、漢族干部都來請教吳雨初怎么制作好吃的酸奶。吳雨初一下就變成了一名酸奶師傅。

那個年代交通非常不便,縣里對外的聯(lián)系方式主要依靠郵政。郵車從那曲地區(qū)開到縣里,每一次都會圍上來很多人,大家都要來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如果遇上大雪封山,縣里對外聯(lián)系的方式就只能依靠電報,就是用一種老式的軍用發(fā)報機“嘀嘀嘀”地發(fā)密碼,來和外界取得聯(lián)系。

有一次,吳雨初收到了一份電報。這是《西藏文學》編輯部通知他到拉薩去參加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會期10天。

第二天,吳雨初趕緊拿著電報去跟縣委請假,縣委領(lǐng)導同意了。

這時,正好遇上大雪封山,沒有汽車。吳雨初便騎著馬從縣里先到麥地卡鄉(xiāng),走了5天。再從鄉(xiāng)里換了馬,又走了4天,這才到了那曲。然后在那曲,站在青藏公路邊上等候搭過路的便車。好容易搭上了便車,又開了1天才來到了拉薩。這一路行走就耗去了他10天。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開會的招待所。對方問他:“你是來干什么的?”

吳雨初回答:“我是來開會的?!?/p>

對方又問:“開什么會?”

回答:“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會議啊?!?/p>

對方說:“那個會已經(jīng)散了?!?/p>

“?。俊眳怯瓿跏忠馔?。

后來,《西藏文學》編輯部接待了吳雨初,安排他在拉薩住了十幾天。那時吳雨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些作品,也受到了拉薩和《西藏文學》雜志各方面的關(guān)注。

老百姓對吳雨初這名大學生特別器重。他們總是拿最好的食物來招待他。有一次,吳雨初所在的工作組到一個牧區(qū),晚上寄宿在一位牧民家里。這位藏族牧民非常熱情好客,尤其關(guān)愛這位年輕的漢族干部,他專門給吳雨初煮米飯。但是家里因為沒有高壓鍋,米飯煮不熟,他在茶壺上再壓上一塊石頭,反復地燉煮,但還是煮不熟。為了給客人準備下飯的菜,可是家里實在沒有蔬菜,他居然炒了一盤好不容易采集回來的新鮮的蟲草給吳雨初吃。那時候蟲草還不是非常昂貴,一斤蟲草只賣9元錢。要是現(xiàn)在的話,這一盤蟲草的價格估計得上萬元呢。

在縣里工作,外出時需要騎馬,那時候還沒有汽車,縣里就給很多干部都配備了馬。吳雨初也想擁有一匹自己的馬??h委領(lǐng)導同意了,讓他自己去物色一匹馬,由縣里出錢購買。

西藏本地的馬非常有勁、有耐力,但個頭都比較小,而吳雨初喜歡高頭大馬。好不容易在一個牧民家物色到了一匹個頭比較大的馬。那匹馬的主人烏堅拉也是吳雨初的熟人。吳雨初就去請縣領(lǐng)導跟烏堅拉談一談,問他肯不肯把馬賣給縣里。

但是,烏堅拉一聽說這匹馬將交給吳雨初去騎就堅決不同意。他說:“吳大學這個小伙子是很好,我們關(guān)系也不錯,但是我不能把馬賣給他,因為他不懂馬,也不會照顧馬,要是我把我的馬賣給他,我擔心以后會傷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所以還是不賣給他更好?!?/p>

吳雨初跟著縣委書記騎著馬到縣里去開會,路上騎了好幾天。他們一路上總會停下來,燒茶,喝茶,就著風干的生肉喝點白酒。這天傍晚,他們打算在一個村里投宿。當他們翻過一座山就看到了那個村子,估計再走一個小時就該到了。這時,書記突然下馬卸鞍。

吳雨初很不理解,問書記:“我們不是很快就到了,我們到村里去休息不更好嗎?”

書記非常生氣地罵他:“你怎么這么啰唆?”

吳雨初還想爭辯,結(jié)果書記發(fā)怒了:“你這個漢人大學生懂什么?這里有草?!?/p>

原來他是心疼這兩匹馬,草場的草長得特別肥壯,他想讓馬兒在天黑之前多吃上幾口草??磥碓趦?nèi)地生活的吳雨初,確實還是不了解藏族同胞對于馬匹特殊的感情。

在雪地里行走很容易患上雪盲癥,尤其是當太陽出來以后,潔白的雪會映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那時候還很少有人戴墨鏡,因此藏族同胞發(fā)明了特殊的保護眼睛的方法,就是用藏牦牛的絨毛做眼罩來保護眼睛。

有一次大雪過后,吳雨初他們騎馬去一個牧村。太陽高照,眼睛都被射得睜不開。帶路的牧民就從牦牛的腹部扯下一把絨毛罩在眼睛上,還給吳雨初罩上了一片。這樣就可以很好地保護自己的眼睛。沒有雪地生活經(jīng)驗的人,沒有用牦牛絨毛眼罩的人,很多都患上了雪盲癥,眼睛紅腫流淚,疼得厲害,通常都要過一周左右才能痊愈。這個牦牛絨眼罩讓吳雨初印象深刻,后來他在創(chuàng)辦牦牛博物館時,還專門去征集了牦牛絨眼罩作為展品。

還有一次下鄉(xiāng),吳雨初走了很多路,把腳上穿的皮靴都走壞了,感覺鞋底都快掉了。那天晚上,他投宿在一位牧民家。主人是一個啞巴,但是為人非常善良,也很聰明。當吳雨初睡下后,他就悄悄地把吳雨初壞掉的皮靴拿去修理??墒撬麤]有工具也沒有材料,他只好用一顆一寸多長的釘子還有鐵絲,幫吳雨初把皮靴修好了。

第二天,吳雨初穿著牧民給他修好的鞋上路,感覺非常好走,他內(nèi)心里特別感激。但是對方是個聾啞人,既不會說話也聽不到聲音,于是吳雨初就用藏族傳統(tǒng)的禮節(jié),跟他貼了貼面,來表達自己的感謝。

在基層工作,吳雨初本來是有條件學習藏語的。但是有一個熟悉藏族地區(qū)情況的人卻告訴吳雨初:“如果你不會藏語的話,每次下鄉(xiāng)組織上就會給你指派一名藏語翻譯,你下鄉(xiāng)就有個伴。要是你學會了藏語,就不會給你另外派一名翻譯,你就只能自己一個人下鄉(xiāng)了。再說,你要是學會了藏語,就再也不能調(diào)回內(nèi)地了。另外,你要是把學習藏語的時間用在學習英語上,以后你要再想考碩士、考博士也都能用得上?!?/p>

吳雨初聽從了這位朋友的話,真的就失去了原先學習藏語的積極性。到后來,他在籌建牦牛博物館的時候,特別渴望自己能夠?qū)W會藏語,那時他就感到了后悔,悔不該當初聽從了這位朋友的建議。

在藏區(qū)生活久了,吳雨初學會了很多的生活技巧。有一年冬天,他從那曲到拉薩去出差,有幾位朋友單位上給他們分了一只羊,他們?yōu)榱税堰@只羊解開來,找來了斧子、砍刀和鋸子。吳雨初見到了,笑著說:“用不上這么多工具,殺羊焉用牛刀,我只需要一把小刀就行了?!庇谑?,他用一把小刀幫大家把這只羊很快就拆解開了。那幾個朋友都圍著吳雨初說:“啊,你還真成了一個老牧民了!”

還有一回,吳雨初到拉薩去西藏自治區(qū)交通干部學校找他江西的一位同學吳平,他穿著一身牧民穿的老羊皮袍,一個人走路。吳平和學校校長的兒子在一起,看見一個老牧民向這個院子走來,一下子都沒認出他來,還以為是一個來偷自行車的,做好了抓小偷的準備。

吳雨初一走進院子就高聲叫喊吳平的名字。吳平和那個校長的兒子從暗處走出來,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走來的就是自己的同學吳雨初。

藏北的生活非常艱難,平常很難吃上新鮮的蔬菜或者新鮮的雞蛋。當時給每一個干部每個月發(fā)兩瓶水果罐頭、一瓶多種維生素丸。吳雨初還吃過一種脫水蔬菜,就是把蔬菜里的水分都風干,然后壓縮起來,吃的時候先用清水把脫水蔬菜泡開來,能看到蔬菜的形狀,但是煮著吃卻吃不出蔬菜的味道和營養(yǎng)。他在藏北還吃過一種脫水雞蛋粉,可以用它來炒菜,做成炒雞蛋卻沒有雞蛋的味道。

嘉黎縣辦公條件很簡陋,只有二十多間平房,總共也就幾十個人。那時縣里發(fā)電用的都是柴油機,每天能夠發(fā)兩個小時的電。發(fā)電房修在了山坡上。發(fā)電工每天都要背著柴油很吃力地爬上山。

當初為什么把發(fā)電房修在山坡上呢?當?shù)氐耐赂嬖V吳雨初:因為縣領(lǐng)導認為電就跟水一樣,它從上往下流會順暢一些,因此要把發(fā)電房修在縣里的高處。這樣就只好辛苦發(fā)電工每天都要爬小山坡了。

當然,沒過多久縣里修起了水電站,就再也不用柴油發(fā)電了。

血濃于水同胞情

因為吳雨初會寫詩,他被安排在縣文教局文化科工作,他創(chuàng)作歌詞,也寫舞蹈文學腳本。運用音樂和舞蹈的形式來表現(xiàn)海外藏胞渴望回西藏這樣的主題,排練了《家鄉(xiāng)啊,家鄉(xiāng)》等作品。這個作品后來獲得了1980年全國舞蹈比賽三等獎。

不久后,他又被調(diào)到了那曲地區(qū)文化局工作。搬家的時候,嘉黎縣給他派來了一輛貨車。

吳雨初裝上了自己全部的衣服、被子和書籍之外,車上還有很多的空地,于是他就裝了滿滿一車的干牛糞。

到了那曲,文化局的同事幫他卸車。大家看到車上裝滿了牛糞,都很吃驚地問:“難道嘉黎縣的牛糞比那曲的牛糞更香嗎?”

幫助搬行李的同事發(fā)現(xiàn)車上還帶了一只酥油茶桶。因為漢族干部很少自備有茶桶,而吳雨初已經(jīng)習慣也喜歡喝酥油茶,因此他專門帶了一只茶桶。同事們都很意外,驚奇地問:“這搬家的到底是一位藏族還是漢族啊?”

那時那曲的蔬菜很貴,在西寧雞蛋一毛錢一個,而到了那曲則要賣到一元錢一個。那曲交通相對方便一些,有時吳雨初也會托跑青藏公路的司機幫自己從格爾木捎一些蔬菜來。

1984年,吳雨初當上了那曲文化局副局長,成了一名副縣級干部。他和藏北的一群文學愛好者攜手,一起切磋文學創(chuàng)作,看《十月》《西藏文學》,大伙兒一起寫詩,一同進步,使得藏北那曲變成了西藏的一片文學沃土。

吳雨初的宿舍隔壁住著一位牧區(qū)來的女孩。這個女孩平常很喜歡音樂。那時,吳雨初自己買了一臺卡式錄音機,每天都放一些好聽的歌曲。因為縣里蓋的平房并不隔音,每當吳雨初放錄音機的時候,隔壁都能聽見。

如果聽到有好聽的歌,那位姑娘就會敲敲墻壁,大聲喊道:“你放大一點聲音吧!”

于是,吳雨初就把聲音調(diào)大一點,讓隔壁的女孩一起聽音樂。

有一天夜里,吳雨初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了悠揚的笛聲。那笛聲里還包含著淡淡的憂傷,仿佛是在訴說思鄉(xiāng)之情。

第二天見面時,吳雨初問那位姑娘:“你昨晚吹奏的是什么樂器?真好聽!”

姑娘就把那個樂器拿出來給吳雨初看。原來這是一把鷹笛,是用鷹的翅骨制作成的。

她很慷慨地說:“送給你吧!”

吳雨初不好意思地說:“這怎么合適呢?”

姑娘回答:“沒有什么不合適,我再做一把就是了?!?/p>

不久后,這位姑娘就調(diào)回自己的老家聶榮縣了,據(jù)說是因為不適應那曲城市的生活。

當時,嘉黎縣縣委副書記多杰也被調(diào)任文教局副局長,

多杰感慨地說:“讓我這個管牦牛的來管文化教育,真是開玩笑!”

多杰和吳雨初也是住隔壁,因為原先就是嘉黎縣的同事,現(xiàn)在仍然做同事,所以彼此關(guān)系特別親近。那時多杰的女兒很小,她用牧區(qū)的話來形容吳雨初“晚上不睡像馬一樣,早上不起像牦牛一樣”。那時吳雨初的工作狀態(tài)的確是竭盡心力。

在那曲文化局局長的任上,吳雨初做了很多的實事。他對次仁拉達的培養(yǎng)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嘉黎縣大學生老李調(diào)到那曲地區(qū)中學去當教師。有一次吳雨初到老李的宿舍去看望他,就認識了和他同宿舍的藏族次仁拉達。次仁拉達有著一頭漂亮的卷發(fā),兩只眼睛放著光。他當時是中學的發(fā)電工。

吳雨初說:“拉達,你是帶給我們光明的人?!?/p>

拉達回答:“我也能給人帶來黑暗?!币贿呎f著,一邊用一種可能是遙控的方式,就讓整個中學都停了電,然后再做了一個秘密的動作,就又讓電恢復了。

拉達幾年之前還是一個在牧區(qū)放牛放羊的孩子,如今他已成為中學的一名熟練電工。他既聰明又有些調(diào)皮,吳雨初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當時心里就想著有機會把他調(diào)到身邊,好好地培養(yǎng)他。

后來,通過更多的接觸,吳雨初對拉達有了更多的了解。原來,他其實是一個非婚生的孩子。母親去世后他就成了孤兒。生父為了把他當作一個可以幫自己放牧的勞動力而把他認領(lǐng)了。于是從四五歲開始,次仁拉達就在嚴寒的奇林湖畔的草原上放牧。但是在他自己父親的家庭里,他甚至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年邁的奶奶給了他無限的慈愛。他常常都是赤著腳或者裹著一塊羊皮在冰雪上跑。后來他所在的申扎縣建起來第一所初級小學。拉達不顧父親的反對,堅決要去上學。他父親威脅說,如果你不去放牧就不給你飯吃。拉達回答:“即使乞討,我也要上學!”后來他事實上就是以半乞討的方式完成了初小的課程。在學校里他的天資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并且以優(yōu)異的成績進入了當時申扎縣唯一的完全小學,從牧區(qū)走進了縣城。就這樣他依靠著半乞討的方式,以周末為縣人武部放牧軍馬、利用課余時間將牛糞賣給縣機關(guān)來換得一些生活費用來維持學業(yè)。接著他又以最優(yōu)秀的成績考入了當時藏北地區(qū)唯一的初級中學那曲中學。于是,拉達從西部牧區(qū)來到了藏北重鎮(zhèn)那曲。初中畢業(yè)后留在學校當了一名電工。

就這樣,他們倆走得越來越近。吳雨初擔任那曲地區(qū)文化廣播電視局局長后,就把拉達調(diào)到了文化局所屬的群眾藝術(shù)館。接著,又把拉達送到自治區(qū)話劇團去學習燈光。當他第一次帶著拉達從那曲乘汽車一路南行去拉薩,到了海拔較低的羊八井,拉達第一次看見長著綠葉的樹,非常激動和驚訝。他問吳雨初那些是什么,吳雨初回答這是樹啊!原來之前他從未見過樹,見過的只有草原上的帳篷桿和電線桿,其他就沒有比人更高的東西。到了拉薩,拉達學會了光電知識,也學習藏語文。

從那以后,次仁拉達和吳雨初幾乎天天生活在一起,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每次下鄉(xiāng),吳雨初都帶著拉達陪同,拉達也是工作組成員,同時兼任翻譯。有時他們在那曲縣的羅馬鄉(xiāng)、雙湖的查桑鄉(xiāng)一待就是幾個月。經(jīng)過幾年的自學,拉達成長為一名非常優(yōu)秀的藏漢語言的口譯和筆譯翻譯。吳雨初也從他那里學會了很多藏語。

1980年2月8日,吳雨初和拉達一起去奇林湖地區(qū)下鄉(xiāng)。那天他穿著次仁拉達的皮藏袍,和他一起騎馬,要走幾十公里的路。

吳雨初牽著馬,先走了幾公里路熱身,然后再坐上馬。但還是很快便感受到了奇林湖刮來的刺骨的寒風,他感覺全身都被穿透了,幾乎就快要凍死了。他用力抽打著自己的馬,趕在拉達前面趕路。到處是風雪彌漫,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座搖搖晃晃的帳篷,吳雨初催馬奔向那個帳篷,就像一個在海里快要溺水的人發(fā)現(xiàn)了一座孤島一樣。到了帳篷門口,他那雙已經(jīng)凍僵麻木的腿完全沒辦法跳下來,他幾乎是從馬背上直接摔到帳篷里面去的。

這可把帳篷里正圍著火爐烤火的主人嚇壞了。帳篷里有一位藏族老阿媽,她抱著一個嬰兒,還有一對年輕的夫婦。雖然語言不通,但是他們很快便明白了這是一個被風雪凍僵的漢人,于是趕緊手忙腳亂地將吳雨初扶坐在靠墊上,幫他脫下了馬靴。那位年輕的男子從懷里抽出一大把羊毛,靠近火爐烘暖,再把吳雨初的雙腳捂住,就這樣幫他暖和,但是吳雨初的腳還是冰冷堅硬。

這時,讓吳雨初震驚的一幕發(fā)生了。老阿媽突然把懷抱里的嬰兒遞給了兒媳婦,然后湊上前來,雙手抱住吳雨初冰冷的雙腳把它們放進了自己的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給吳雨初暖腳。

慢慢地,吳雨初的雙腳才暖和過來。這時,拉達也從后面追了上來,他找到帳篷里,發(fā)現(xiàn)吳雨初正在火爐邊烤火。他趕緊用藏語向這家人解釋說:“這個被凍傷的人是從江南來到我們藏北工作的漢族。因為他是第一次來到西部,不知道天氣如此嚴寒,所以才凍成這樣。謝謝你們給了我們這位陌生的漢人溫暖。”

這次的經(jīng)歷讓吳雨初記了一輩子。許多年以后,他回憶起來仍舊能夠感受到老阿媽那個溫暖的懷抱,想到她的無私與圣潔,就像慈祥的母親一樣。他對拉達說:“我從沒有在哪本書里讀到過如此真實的崇高。藏族百姓真是太好了!”

有一段時間,次仁拉達跟著吳雨初下鄉(xiāng)去搞工作組。白天他們騎馬到各村去工作,晚上住在生產(chǎn)隊隊部。因為駐鄉(xiāng)的那個地方海拔超過5000米,嚴重缺氧。到了夜里,吳雨初怎么也睡不著,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接連五六天都沒能睡著,而次仁拉達卻睡得很好。當他知道吳老師一直失眠后,不知如何是好,就跑到寺廟佛像前,為吳雨初念經(jīng),祈禱佛祖保佑他能夠安然入睡。

隨著西藏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文化局再一次把拉達送到西藏大學去進修藏語文。

在這個過程里,拉達結(jié)識了一名四川藏區(qū)來拉薩朝佛的女子,并且組成了家庭。他的學養(yǎng)也有了很大提高。

1987年10月,黨的十三大召開。吳雨初任縣工作組組長,由紀委書記李光中帶隊,組織脫貧致富工作組到下面去。一年有三個月時間在地方上。他因為深入基層,掌握了很多真實的情況,撰寫了一篇人均收入淺析的文章,發(fā)表在《西藏青年報》上。

1988年5月,西藏自治區(qū)委宣傳部注意到了吳雨初這位年輕人,就把他調(diào)動到了自治區(qū)擔任宣傳處副處長。后來又改任文藝處處長,一直到1992年。

當吳雨初離開那曲時,拉達問:“吳老師,你走了,誰來教我?”吳雨初回答:“我從來沒有教過你,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實際上你給我的幫助可能更大?!?/p>

隨后,拉達又到申扎縣人民政府擔任辦公室副主任,之后參與創(chuàng)辦有關(guān)的礦業(yè)公司。家庭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一家人在拉薩安居樂業(yè)。此時,吳雨初已調(diào)回了北京工作。拉達到北京來的時候總要去北京市委看望他。

后來拉達因為患病,四十多歲便去世了。

他生前最大的牽掛也是最疼愛的是正在上大學的女兒。吳雨初答應他,如果他有個萬一,自己一定會把他的女兒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關(guān)照。

次仁拉達去世后,吳雨初含淚為之送行,并且專程趕往拉薩去照料他的女兒桑旦拉卓,從此結(jié)下了深厚的父女之愛,吳雨初也成了拉卓的第二父親。

加央西熱生死情

80年代初,在那曲,一個冬夜,一個穿著藏服的年輕人敲開了吳雨初那間平房宿舍的門。

這是一位熱愛文學的藏族青年,因為那時吳雨初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不少作品,有相當?shù)拿麣?,加央西熱便慕名而來。他從自己的藏袍里掏了好一陣子,才掏出了一張薄薄的信箋,靦腆而忐忑地說:“吳老師,我寫了一首詩,你幫我給看看?!?/p>

吳雨初打開一看,標題是《開往北京的列車》。再讀下來感覺就是幾句順口溜而已。但是吳雨初還是把它接受了下來,并且對它做了認真的修改,推薦給了一家刊物發(fā)表。

這是加央的作品第一次變成了鉛字。

隨著交往的增多,吳雨初了解到,加央14歲才上學,之前他是藏北班戈草原的一個牧民。上學后只念了7年書,便留在了自己就讀的那曲地區(qū)中學當教師。

加央給吳雨初講自己在藏北草原的生活。吳雨初告訴他:“這一切才是你真正應該寫的詩歌的題材,而不是那根本就還沒有影的開往北京的列車。”

那時正是文學熱的年代,加央從此癡迷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吳雨初為了培養(yǎng)他,把他從中學調(diào)到了自己所管轄的文化局,讓他加入了一群文人的圈子,感受真正的文學氛圍。

從那以后,加央開始寫他的童年,寫他的草原生活或在西藏的一些體會,包括童年、鹽湖、草原、岡仁波齊等。這些詩作有許多都在《西藏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加央成了當?shù)匦∮忻麣獾脑娙恕?/p>

加央結(jié)婚的時候,吳雨初主持了他的婚禮,并且為他后來出生的女兒起了一個昵稱“妮妮”。他和加央的感情越來越深。

作為一名民族干部,加央得到了特別的培養(yǎng),先后擔任了文化科科長、文化局局長。吳雨初還安排他到江西的大學去進修,讓他對漢族地區(qū)的生活有更多的了解。后來,加央因為不習慣行政工作,申請調(diào)到了西藏自治區(qū)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當上了一名職業(yè)作家。

2000年,有一段時間吳雨初沒有得到加央的消息。他反復打聽才知道加央生病了,正在成都到處求醫(yī)。于是他想方設法聯(lián)系上了加央,讓他把結(jié)果發(fā)給自己。吳雨初認為加央那種不正規(guī)的尋醫(yī)問診會耽誤病情,就安排他到北京去治療。經(jīng)過地壇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治,加央的病情有了很大改善。那時他開始著手創(chuàng)作自己青年時代的經(jīng)歷——駝隊生活。這本名為《西藏最后的馱隊》完稿以后,吳雨初安排自己領(lǐng)導的北京出版集團下屬的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本書出版后,得到了文學界、藏學界和社會大眾的普遍關(guān)注,后來榮獲第3屆魯迅文學獎。這是對加央西熱最大的告慰,因為這是他的一部生命之作。

在吳雨初安排下,加央在北京接受了一次成功的手術(shù)。吳雨初又鼓勵他,以自己從牧民到詩人的生活經(jīng)歷寫一部人生紀實。

當時加央已經(jīng)寫了一部分。但是,他的病情已經(jīng)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甚至有時都昏迷了。

吳雨初并不是一個信教者,但那一天在拉薩他專程去了大昭寺,專門去拜釋迦牟尼佛,他希望真的能有神靈能夠保佑他的好友。

2004年10月25日,吳雨初在和加央分手時,兩人緊緊地擁抱,他禁不住放聲痛哭。

沒過多久,加央就走了。這個和自己相伴相隨二十多年的好友就那么走了,留給了吳雨初無盡的想念。

藏北歷險

在藏北工作,其實是有很多危險的。

在交通惡劣的藏北地區(qū),翻車也不是少見的事情。那一年,那曲文化局要拍攝第一部電影《萬里藏北》。此時正值藏歷新年,藏族司機都要過節(jié)休息,于是,吳雨初只好自己開車,帶著攝制組到長江源頭的格拉丹東去拍攝那里壯美的景色。

在長江源頭,攝制組看到了一頂牦牛毛帳篷。

吳雨初跟那家主人說:“我們想拍攝牧民過藏歷新年?!?/p>

帳篷主人回答:“我們不過年?!?/p>

吳雨初很驚訝:“為什么不過年?”

主人回答:“因為冬天遭了雪災,因此就不過年了。”

好容易跑到長江源頭卻拍不到藏族過新年的場景,實在是太可惜了!同行的安東縣委的同志就去跟藏族牧民做工作,說:“這個攝制組是從北京來的,大家好不容易來到這里,就是想拍咱們過年的情景。”

牧民們明白了,爽快地答應:“那就過年吧!”

于是,他們便按照牧區(qū)的傳統(tǒng),很隆重地過了一個藏歷新年。吳雨初他們拍到了想要的場面和鏡頭。

拍完長江源頭后在返回的路上,當汽車行駛到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口時,因為路面上結(jié)冰打滑,一不留心,方向盤突然失靈,吳雨初大喊一聲“不好!”汽車便側(cè)翻了下去,在路面下翻了個三百六十度。車窗玻璃全都碎掉了。

大家仍舊坐在車里面,一個個天旋地轉(zhuǎn),呆若木雞。

過了一會兒,有人開口說道:“我沒事。”

其他幾個人也都摸摸自己的手和腿,說:“我沒有事?!敝挥挟敃r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馬麗華受了點傷。她的額頭被碎玻璃劃破了一個小口子。

大家?guī)婉R麗華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傷口,發(fā)現(xiàn)彼此基本都安然無恙。于是,吳雨初重新發(fā)動汽車,開著這輛沒有了擋風玻璃的車,在風雪中行駛了90多公里,終于安全地到達安東縣。

每年那曲都要舉行賽馬會。每當這時就會有很多的朋友從拉薩過來。這些人都聚到了吳雨初家里,住在他家吃飯喝酒,大家一起探討文學藝術(shù)。那個年代,正是文學大熱的時候,而藏北的民族風情更是給他們的創(chuàng)作增加了很多的滋養(yǎng)。這群朋友中后來有許多都成了作家。馬麗華就是其中之一。

吳雨初帶著工作組在雙湖開展調(diào)研工作。有一天發(fā)生了地震。在這樣一個原先的無人區(qū)發(fā)生地震,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對藏族百姓的生活也基本沒有影響。

地震的第二天,地委書記洛桑丹增來看望吳雨初這個工作組。書記一見面就說:“你們知道地震了吧?”

吳雨初問:“您怎么知道的?”

洛桑書記笑了笑,說:“藏歷的歷書上都寫著,這一帶昨天會有地震?!?/p>

吳雨初感到很驚訝:這藏歷的歷書是去年就印出來的,它怎么能預測到今年的地震呢?而且上面寫的時間和方位都這么準確,真是令人嘆為神奇。

在雙湖,吳雨初發(fā)現(xiàn)在絨瑪鄉(xiāng)有一道山溝,名字叫加林山溝,那里保存有遠古時代留存下來的巖畫。巖畫上畫的有牦牛,還有人等各種各樣的圖案。當?shù)匕傩贞P(guān)于這些巖畫都有很多的傳說。吳雨初說:“我要用相機把這些巖畫拍下來?!贝稳世_告訴他,這里的老百姓都說相機拍不下來,以前有人拍過了,膠卷不曝光。吳雨初不相信,他還是堅持去拍了很多的照片。三個月后他托人把這些膠卷底片帶到拉薩去沖洗。結(jié)果照片沖洗出來都很清晰。他又專門寫了文章,配上這些照片在報紙上發(fā)布了一條新聞。于是,他成了第一個報道加林山巖畫的人。

后來,考古專家等陸續(xù)來這里考證,加林巖畫的年代大約距今三四千年前,為新石器時代作品。

在那曲當文化局局長時,吳雨初還非常重視民間文化的保護,特別是對格薩爾王史詩的搶救。那曲地區(qū),說唱格薩爾王史詩比較盛行。當時那曲有著名的說唱者阿達·玉梅。玉梅雖然沒有上過學,是個文盲,但有一次據(jù)說是在外放牧時感染了風寒,大病了一場。病愈之后,他便突然就會說唱格薩爾史詩了。吳雨初把玉梅請到那曲地區(qū),讓他專門對著錄音機講述格薩爾王。后來,自治區(qū)也把他請到拉薩去,讓他成為一名專職的格薩爾說唱藝術(shù)家。

以前,在西藏文化界流行的一種說法是藏北沒文化,吳雨初當上那曲文化局局長后,對此很不服氣。他說:“難道藏北的寺廟少就沒文化了嗎?我們藏北還有格薩爾說唱、游牧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民間的歌舞,加上當代繁榮的文藝創(chuàng)作,這些不都是文化嗎?”在任上他把藏北的文化工作抓得有聲有色。后來,自治區(qū)文化工作現(xiàn)場會都安排在那曲舉行??吹侥乔鷻C勃勃的文化生態(tài),再也沒有人敢說藏北沒文化了。

有一年春天,一個姓吳的人用炸藥去炸魚,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那時的那曲鎮(zhèn)還很小,人們以訛傳訛,說是小吳被炸死了。傳的人多了,就都傳成了吳雨初被炸死了。

吳雨初在當?shù)赜泻芏嗟呐笥?,大家聽到這個消息都十分悲痛,有的還在琢磨著是扎個花圈還是獻上哈達來表達自己的悲傷。

嘉黎縣的多杰書記聽說了,趕緊派他的小女兒到那曲來查看究竟是不是真的。結(jié)果看到吳雨初還好好的,就回去告訴了她阿爸。

得知老朋友安然無恙,多杰全家人都來慰問。多杰對吳雨初說:“你可把我們都嚇壞了!不過,按照我們藏族的說法,這種誤傳倒是好事,以后你都會逢兇化吉,一定會有后福?!?/p>

吳雨初和當?shù)厮嚾岁P(guān)系非常密切,他也結(jié)交了很多藏族的朋友。

云登是舊時代的一個流浪熱巴藝人。熱巴是藏族的一種包括說、唱、舞蹈、雜技的綜合藝術(shù)形式。云登從云南一路賣藝,輾轉(zhuǎn)來到了西藏,后來就在藏北定居下來。

吳雨初打聽到了這位老藝人,就安排他到那曲地區(qū)群眾藝術(shù)館專門從事民間藝術(shù)工作。云登很開心。

有一次,吳雨初請云登表演。云登就穿上了熱巴藝人的服裝,彈起自制的牛角琴。雖然他的嗓音有點沙啞,但卻有特別的韻味。當他跳起傳統(tǒng)熱巴舞時,仿佛又回到了他曾經(jīng)浪跡天涯四處流浪的青春歲月。

云登和吳雨初住在同一排房子。吳雨初的家從來不鎖門,誰想進來都可以。

有一回,云登感冒了,就自己到吳雨初家里找藥吃。吳雨初沒有在家,他就從一只感冒藥瓶里拿了幾片藥,吃完藥后昏昏沉沉地躺在家里就睡著了。家人們怎么叫都叫不醒。于是就趕緊去找吳雨初,問他:“這是怎么回事?我們家云登吃了你家里的感冒藥,怎么就昏睡不醒了呢?”

吳雨初被問得莫名其妙,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就問他:“云登拉是從哪里拿的藥?”

家人回答:“是從一只寫著感冒藥的瓶子里拿的?!?/p>

吳雨初一拍手,大聲說:“嗨!那個藥瓶里裝的不是感冒藥,是我的安眠藥,晚上睡不著我自己吃的藥?!蓖nD了一下,又接著說:“難怪他會昏睡不醒呢!——沒事的,明早他就會醒了?!?/p>

在藏北,有的牧民喜歡吃有點兒發(fā)餿發(fā)臭的牦牛肉。吳雨初帶著工作組在那曲縣羅馬鄉(xiāng)那里開展工作。有一天深夜,支部書記頓珠找到了工作組,見面就說:“今天我在村主任家吃肉包子,那個肉有點臭,吃完了肚子有點不舒服。給我一些白酒喝吧!”

次仁拉達就給他倒了酒。頓珠便一個人就著大蒜喝了半斤酒,然后走了。

第二天一早,頓珠匆匆地跑過來敲門,哭喪著臉向吳雨初報告:“村主任家昨天晚上死了三個人,都是吃臭肉包子害的!”說完,他自己也癱倒了,回想起來后怕不已。昨天晚上他要不是到工作組來喝酒消毒的話,估計也很危險。

這件事給工作組敲響了警鐘。于是,吳雨初當即決定,要利用這件事的慘痛教訓,在牧民群眾中開展一次科學教育和衛(wèi)生教育,告訴大家千萬不能吃不衛(wèi)生的食物、腐敗變質(zhì)的食物,這樣會導致食物中毒,非常危險,村主任家的事故就是前車之鑒。

從此以后,牧民吃變壞牛肉的習慣基本上消失了。

1987年,發(fā)生了很大的雪災,唐古拉山一帶災情最嚴重。牧民們看到厚厚的積雪和大批死去的牛羊,都非常悲痛。這時,解放軍派來直升機,空投了大量的糧食、飼料和衣物。牧民看到那些直升機不斷地向下投送物資,全都跪下來,不停地磕頭,一面高聲喊道:“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

在這場雪災過程中,吳雨初聽到了、見到了許多感人的故事。他就和女作家馬麗華等人一起下鄉(xiāng)去深入調(diào)查。有的基層干部為了救老百姓,不顧自己被冰雪凍壞。牧民對共產(chǎn)黨和政府感激涕零,干群關(guān)系空前融洽。吳雨初他們大為感動,幾個人一道合作,創(chuàng)作了一篇長篇報告文學,專門派人送到了拉薩。

不久后,這篇作品便刊發(fā)在《西藏日報》上,整整占了三個版。吳雨初他們將全部稿費都捐給了災區(qū)。

自治區(qū)黨委決定,根據(jù)這篇報告文學,組織相關(guān)人員組成抗災英模報告團,到西藏各地去巡回宣講,從而使抗災的事跡傳遍了全西藏。

在藏區(qū)生活,吳雨初學會了很多藏族的生活習俗和飲食習慣。有一回他要招待客人,實在不知道該給客人準備點什么吃的,突然想起在加央老家阿媽拉曾經(jīng)教給他做的牛肉粥,于是他便如法炮制,把牦牛肉干、人參果、奶渣干、干蘑菇、蘿卜干等各種干品放在一個大鍋里一起燉,再加上糌粑,在牛糞的爐子上從上午一直熬到下午。結(jié)果粥太香了,客人們喝著粥都不肯放下碗,都贊嘆道:“這才是真正的牧民粥?。 ?/p>

當?shù)氐牟貪h干部關(guān)系都非常融洽,逢年過節(jié)經(jīng)常一起聚會。有一年,幾個藏漢的朋友一起在那曲過除夕。雖然那時候物資還很匱乏,但是年總是要隆重地過。年夜飯的菜就每個人一起來湊。為了讓大家能夠記住這次聚會,吳雨初把這次年夜飯的菜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菜譜,包括有藏北高原牦牛肚、安多多瑪羊腿肉、雅魯藏布江河谷土豆、江西豆豉炒香姜泡辣椒、山西醋蒸武昌魚干、四川臘肉燉拉薩蘿卜,喝的還是四川江津白酒。

吳雨初住的小屋里,有一半的空間是用來堆干牛糞的。牦牛糞是藏北牧區(qū)老百姓重要的生活資料,平常的做飯、取暖都是燒的牛糞。正是牛糞陪著大家度過了漫漫的長夜和寒冬,牛糞火溫暖著老百姓的生活。藏北草原沒有污染,牛糞帶著一股自然的牧草的清香味。但是內(nèi)地來的干部不知道牛糞的重要性,有些朋友到了吳雨初的小屋都要問他:“你家怎么放這么多牛屎??!”吳雨初就會很生氣地糾正道:“這是牛糞,不是牛屎!”

80年代初,吳雨初帶著那曲歌舞團的孩子們到內(nèi)地演出。到了北京,這些衣著鮮艷的藏族孩子們看到首都的一切都非常新鮮。他們坐上地鐵2號環(huán)線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還不肯出來。在公共汽車上,北京人紛紛給這些孩子讓座,孩子們非常感動。那些天,孩子們每天唱的歌都是《我愛北京天安門》。他們也來到了天安門,親眼看到了雄偉壯麗的城樓。歌舞團最小的孩子不小心走失了,他又不太會說漢語,只會說“老師……丟了……馬連道”。然而,首都的警察就根據(jù)這么幾個詞,把他送回了吳雨初他們住的賓館。

在文化局,吳雨初注意組織收集整理藏北的民歌。其中有一首歌詞是這樣的:

我不是不會跑馬,我跑起馬來,大地都會為之震蕩;我不是不會唱歌,我唱起歌來,鮮花都會為之盛開:我不是不懂愛情,我要是愛起人來,整個部落都會為之瘋狂。

一唱起這首歌,每個年輕人都會激動萬分。

在搜集民歌過程中,他們遇到了一個長著絡腮胡子、膀大腰圓、看著像個土匪一樣的漢子土墩。其實他是一個上海人,只是在藏北生活了幾十年,會說一口流利的藏語,而且是牧區(qū)的土語,以至于沒人能看出來他是個漢族人。土墩有一個特長就是收集整理藏族民歌。其實,里面有許多歌曲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大家都在困惑這些是不是能叫民歌,土墩回答:“我明天讓鄉(xiāng)下的牧民唱一唱,不就是民歌了嗎?”

自1976年至1988年,吳雨初在藏北生活了12年,留下了他最美好的青春歲月。1988年他被調(diào)到拉薩工作。此后,他也經(jīng)?;夭乇笨纯?,一直到1992年調(diào)回北京。

不解西藏情

1992年回到北京后,吳雨初相繼在北京市委宣傳部、市委和北京出版集團任職。他的職務也從正處級逐漸提升到了正局級。工作上他如魚得水得心應手,方方面面似乎都令人滿意。但是,他的心里卻始終放不下西藏。每當有西藏的朋友來北京都會找到他,把他家當作寄宿的旅館。西藏的朋友也不斷地帶來了許多關(guān)于藏地的消息。

2003年,“非典”肆虐時,吳雨初和一幫朋友在海淀翠湖上莊租了農(nóng)民簡易的房屋,在那里生活。上莊邊上有一座翠湖水庫。在這里可以看得見山望得見水,呼吸到更新鮮的空氣,盡管每天上下班往返有70多公里。和吳雨初做鄰居的有三位博物館的館長:首都博物館原館長趙其昌、香港文化館原館長嚴瑞原、首都博物館館長韓永。在和這三位博物館館長的交往中,吳雨初了解了許多博物館的知識,接觸了現(xiàn)代博物館的理念。在工作過程中,他也參觀過國內(nèi)外眾多的博物館,但是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和博物館有什么聯(lián)系。

他也常?;貞浧鹞鞑氐纳?,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是高原的過客,總覺得自己的后半生會與西藏聯(lián)系在一起。

2010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吳雨初早早地上床,但一直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他腦子里想起了很多在西藏歲月的往事,堆積了許多博物館學家們教給他的理念,也夾雜著西藏高原的那些令人難忘的牦牛、藏族朋友。朦朦朧朧間,他仿佛做了一個夢,似夢似醒,看見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的藍色屏幕上,躍動著兩個詞:“牦?!焙汀安┪镳^”,這兩個詞就像動畫一般,一個從左邊一個從右邊,慢慢地向中間靠攏,最后奇異地拼接在了一起,組合成了“牦牛博物館”。

那一刻,吳雨初突然從夢中驚醒,激動難抑,從床上一躍而起。他感覺自己仿佛獲得了上天的一個神示,得到了老天爺賜予的一件特別的寶物,一個不能泄露的天機。他懷揣著這樣一個秘密,興奮至極,再也睡不著了。

那段時間,他正在北京市委黨校參加正局級干部進修班,而牦牛博物館這個概念一旦進入他的腦海便在他的腦子里扎下根一樣,拔都拔不出來。許許多多與牦牛相關(guān)的往事浮上了心頭。在自己剛剛大學畢業(yè),1977年的那個冬天,他在從那曲回嘉黎縣路上,被困在雪地里的5天4夜的經(jīng)歷,再次呈現(xiàn)腦海。那一次要不是牦牛蹚開厚厚的雪海,送來餅子糧食,他們有可能就餓死了。是牦牛救了自己的命。

他又想起了1985年1月那個冬天的早晨。他帶著隊伍到長江源頭格拉丹東,他使用從電影膠卷上剪下的一段膠片,拍攝下的一幅牦牛干尸的照片。那原本是一頭役用的牦牛,許多年前它馱著一個藏族的家。那副頭骨是一頭蒼老的牦牛,它用盡了自己最后的氣力,最終倒在了馱運路上,但是它的頭顱和兩個豎起的彎角仍舊朝著前進的方向。牦牛骨架的背景是那座高大雄偉的雀莫山,白云藍天,一片圣潔,一片荒蕪。吳雨初把這張照片沖洗出來,一直掛在自己北京的辦公室里,每天抬頭都能望見。每次看到這張照片,他心里都會受到一種莫名的震撼。

吳雨初整夜地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和牦牛相關(guān)的資料。十世班禪大師生前曾經(jīng)說過的“沒有牦牛,就沒有藏族”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他。他認為這就是牦牛博物館的主題,也是建立牦牛博物館的重大意義所在。是的,“凡是有藏族的地方就有牦牛”,正如藏文教科書上的諺語所言。牦牛與藏族的關(guān)系,遠遠不是一種家畜、一種馱畜與人們生活的關(guān)系,而是一個家庭成員與一個家庭的關(guān)系,一種文化與一個民族的關(guān)系,建立這樣一座博物館,意義十分重大。

那一個月時間,他寢食難安。他自己學著做PPT,形成了一個關(guān)于牦牛博物館的最早的創(chuàng)意。這個創(chuàng)意包括創(chuàng)建牦牛博物館的政策依據(jù)、藏族歷史上關(guān)于牦牛的記載傳說、牦牛的數(shù)量品種與分布、牦牛與藏族、牦牛與文化、為什么要建一座牦牛博物館、牦牛博物館的宗旨性質(zhì)與設想。他當時最核心的想法就是,通過牦牛這個載體來呈現(xiàn)西藏的歷史和文化,形成一個與藏傳佛教所不同的新的西藏文化的符號。

一個月之后,他感覺自己的設想比較成熟了,就向韓永館長披露自己這個牦牛博物館的創(chuàng)意。

韓館長極其驚訝,他覺得自己簡直無法想象,吳雨初這樣一個與博物館完全無關(guān)的人怎么突然會萌發(fā)出建設一座博物館的創(chuàng)意。他說:“這真是一個天才的想法,牦牛與藏族的關(guān)系是人類文明進程宏偉篇章中的一個獨特故事。這個牦牛博物館將是一個人類學意義上的博物館。這件事太值得去做了!”

許多的朋友都來參與意見,幫助吳雨初完善自己的設想。大家都認為,這是非常完美的創(chuàng)意,將會建起一座非常特別的博物館。

吳雨初廣泛地聽取了許多藏族領(lǐng)導和朋友的意見。大家一致認為,牦牛博物館這個創(chuàng)意非常好,對于保護、傳承藏族文化有著重要的意義。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丹增聽完他的匯報,甚至激動地摘下了帽子,摸著自己光滑的腦袋說:“哎呀!我就是喝牦牛奶、吃牦牛肉、鉆牦牛毛帳篷、騎牦牛長大的,我怎么就沒想到要建一個牦牛博物館呢?”

陰法唐老將軍等也充分肯定了吳雨初的設想。他們回憶說:當年在進軍西藏的過程中,藏族群眾就是趕著數(shù)萬頭牦牛來支援部隊進藏。中國工農(nóng)紅軍在到達藏區(qū)最為艱難的時候,藏族人民也向紅軍贈送了數(shù)百頭的牦牛。因此,牦牛對于中國革命而言,對于西藏解放而言都是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的。

還有一個鄰居給支了一個更實在的招。他知道吳雨初雖然很有想法,但要做成這件事還是需要尋求政府的支持。他建議吳雨初向北京市委匯報,爭取把這個牦牛博物館的項目納入北京市援藏項目當中去。

設想已經(jīng)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現(xiàn)在就差最后的下定決心了。吳雨初沒有再猶豫,他果斷地向北京市委提出辭職。他的想法是:2011年他已經(jīng)57歲,用三年的時間,把博物館建起來,到2014年自己退休之年完成這樁夙愿。

他的心里當然也不無擔心。畢竟歲月不饒人,離開西藏已經(jīng)20年,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青年。他的身體還能不能適應高原的環(huán)境,他心里并不清楚。而要建一座博物館,巨額的資金從哪里來?藏品到哪里去找?請哪些人來一起干?自己還會遭遇到什么?他一無所知。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下定決心,愿景總會變成現(xiàn)實,夢想總歸會成真。

當他提出辭職,朋友們都不理解。北京市委領(lǐng)導對此也十分慎重。領(lǐng)導對吳雨初說:“如果你覺得目前這個工作崗位不適合你,可以換一個更滿意的崗位,組織上可以考慮?!?/p>

但是吳雨初沒有猶豫,他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牦牛博物館創(chuàng)意的PPT拿給領(lǐng)導看,向他做了匯報。

領(lǐng)導看完這個PPT也激動地站了起來,說:“好啦好啦,我明白你這件事太有意義了。它比當局長當部長都還有意義。我理解你,支持你!”

吳雨初又向北京市委主要領(lǐng)導做了匯報。主要領(lǐng)導很認真地聽取了吳雨初的說明。他完全贊同,并且高度評價說:“北京的援藏工作應當有永久性矗立在高原古城拉薩的標志性項目。”領(lǐng)導接著問他:“你需要什么支持?”

吳雨初回答:“我自己兩袖清風,一輩子靠自己是做不成博物館的。希望將此列入北京市援藏項目。”

領(lǐng)導繼續(xù)問:“你個人是否需要掛一個職務?”

吳雨初回答:“不需要。只要組織支持,我自己去干就行了?!?/p>

領(lǐng)導當即作出批示:雨初同志的設想有創(chuàng)意,豐富了支持拉薩工作的內(nèi)涵,請研究給予支持的措施。

北京市政府通過研究決定,在由北京援藏拉薩指揮部新建的拉薩市群眾文化體育中心這項工程里,增加牦牛博物館這個項目。

走出市政府大院的時候,吳雨初感覺天闊云開,一切都非常順利。建筑的房子有了,不需要自己去籌措資金跑規(guī)劃了。

在他離開北京前,一批朋友也聽取了吳雨初關(guān)于牦牛博物館的介紹。單霽翔當時是國家文物局局長,主管全國博物館工作。他非常贊賞,說:“這已經(jīng)是一個很成熟的展陳大綱了。這個博物館的建成將是國內(nèi)填補空白、世界獨一無二的專題博物館。我會在一個月內(nèi)追隨雨初同志到西藏,給他以支持?!币粋€月后,他果真出現(xiàn)在拉薩,到了吳雨初的臨時辦公處。

2011年6月7日,在辦完所有的辭職手續(xù)后,吳雨初踏上了重返西藏的旅程,回到了闊別20年的拉薩。

美夢成真

2013年5月18日是世界博物館日,吳雨初要舉辦一次捐贈儀式。

那天,雨后初晴,陽光燦爛。

這次捐贈會一共有50多個人捐贈了200多件物品。其中就包括當年在甘南瑪曲縣吳雨初看到的那兩具野牦牛頭。

為了表示對牦牛博物館的支持,瑪曲縣委縣政府領(lǐng)導和捐贈人組成了一個代表團,專門帶著這兩具野牦牛頭趕到拉薩,一路上還歷經(jīng)了周折。到了機場,機場的檢查人員問:你們這帶的是不是文物???要開證明才能上飛機的。于是縣委就去找文物部門,文物部門的同志問:你這牦牛頭多少年了?回答:也就二三百年吧。于是文物部門就給開具了證明。然后,他們拉著這兩具牦牛頭再次來到機場。機場檢查人員說:你這東西不能托運,一個牦牛頭就買一張飛機票吧!于是,縣里就又專門為這兩具牦牛頭買了兩張機票,這才使得這兩件珍貴的文物得以運抵拉薩。

這兩具牦牛頭的年代究竟是多少年?吳雨初一直也很好奇。后來,北京大學常務副校長吳志攀來訪,吳雨初便委托他請北京大學的實驗室用碳-14對牦牛頭進行年代測定。結(jié)果是大于4.5萬年。這,大概是牦牛博物館收藏的最為古老的兩件物品。

牦牛博物館要建館的消息傳播得很廣,有一個朋友打聽到有一位四川商人,買到了一件跟牦牛有關(guān)的東西.這個東西本來是在我國出土的,后來被偷運到了國外,流落到了一個英國人手上。這位四川商人花巨資買了下來,要把這個捐給牦牛博物館。但是進關(guān)入藏的手續(xù)非常煩瑣,先是把這個物件送到了香港,另外再派一個人到香港去取,再送到了拉薩。

吳雨初請布達拉宮管理處副處長、一位文物專家?guī)椭b定,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漢代文物。后來被確定為國家一級文物,也就是國寶。

還有一個人捐了一件東西,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后來被專家鑒定出來是牦牛奶頭干了以后形成的,也是非常稀罕的物件。

在征集過程中,博物館收到了一枚銅鏡,從收藏家手里買到的時候,花了很大的價錢。買的時候,不知道這個文物是哪個年代的,便非常謹慎地邀請專家開了鑒定會。專家們都感覺不錯。再仔細打量,發(fā)現(xiàn)這枚銅鏡上面居然有牦牛的圖案,大家都非常驚訝,感嘆說:“老吳,你真是什么寶貝都能找到啊,這可是漢代的銅鏡呢!”

2014年5月18日,牦牛博物館正式開館,距離他2011年6月7日從北京再次返回西藏還不到3年的時間。當年他在北京上莊村做的那個美夢,如今終于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吳雨初感到自己是多么幸運的一個人,他真誠地感謝那么多關(guān)心、支持、幫助自己的人。

開館儀式原定300人的出席規(guī)模,而實際到場的人超過了1000人。

時任拉薩市委副書記,北京援藏指揮部總指揮馬新明主持活動。

當吳雨初用藏語說出第一句,全場便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動情地說:“三年多前我到牦牛博物館的籌辦處去看的時候,吳雨初先生在一間小房子里面,只有兩位志愿者,我確實為他捏了一把汗。但今天,在我們拉薩市委市政府、北京市委市政府的重視和支持下,牦牛博物館以這樣快的速度建成開放了。我做了10年國家文物局的局長,推動了很多博物館的建設和開放,但沒有一個博物館,它的建設過程如此感人?!?/p>

2014年11月11日,牦牛博物館正式向全社會免費開放。

博物館建成后,為了擴大影響,先后組織了4次的內(nèi)地巡展。包括到北京首都博物館巡展3個月,接待了30萬的參觀者,到廣州組織巡展,后來又去了南京和杭州的自然博物館巡展。在杭州10天時間有10多萬人參觀。

吳雨初到了退休年齡之后,曾三次向拉薩市委提出辭去牦牛博物館館長。但是拉薩市一直沒有批準。直至2021年,吳雨初再次向組織上提出辭去館長一職。在辭職報告里,他懇切地寫道:我在藏工作二十余載,已然盡忠,現(xiàn)在要盡孝,要回老家照顧我的九旬老母……

拉薩市這才接受了他的辭呈。

2015年,他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紀實文學作品集《藏北十二年》,用一百個精短有趣的故事,記錄了自己當年在那曲地區(qū)那段難忘的青春歲月。

2016年,十月文藝出版社推出了他的長篇紀實《最牦?!罚鐚嵉刂v述了創(chuàng)建牦牛博物館的艱難曲折的經(jīng)過,為那些給博物館建設作出捐贈貢獻的人們留影立傳。

2024年,學苑出版社出版了吳雨初的新作《牦?!贰T摃娼榻B了牦牛的歷史以及牦牛和人的關(guān)系,弘揚了牦牛文化。

這一部部的著作,正是吳雨初對西藏那片熱土的紙上訴衷情。這些記錄下了他和西藏不解之緣、魚水深情和難忘歲月的作品,也是他用以感恩西藏和藏族親人們的心跡表白。

韓書力:繪就蒼茫青藏

西藏是每個人心目中的“天涯地角”、詩和遠方,是藝術(shù)家們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豐饒富礦和一方熱土。

青藏高原天高云淡,大地遼闊,雪山聳峙,是一片充滿了神秘氣息,令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的地方。每一個踏上這片土地的人,都會感受到她異樣的魅力與美麗。而對于美術(shù)家而言,則更是具有強大的磁性和吸引力。許多畫家來到這里便駐足不前,流連忘返,甚至以身相許,常年留守在這片雪域高原。美術(shù)家韓書力正是這樣的一位。

因為熱愛,所以執(zhí)著,所以留下,韓書力在西藏發(fā)現(xiàn)了無窮無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發(fā)現(xiàn)了西藏歷史人文無限的魅力,因此他一跨入西藏,便愛上了這片土地。半個多世紀以來,他一直在用自己的筆描繪西藏,記錄西藏人民的生活,傳承西藏的文化,并且選擇把自己的根留在西藏,深深扎根西藏,讓藝術(shù)之樹為人民群眾散枝開葉,枝繁葉茂。用師友的話說,他是把自己的一生嫁給了西藏。

抓住了赴藏作畫的機遇

韓書力,1948年生于北京二環(huán)路附近的普通農(nóng)家,從小酷愛畫畫。1965年,韓書力考入了中央美術(shù)學院附中。經(jīng)過4年的學習,1969年順利畢業(yè)。本來可以等待國家統(tǒng)一分配工作,但是他卻選擇了去北大荒下鄉(xiāng)鍛煉,當一名知青。

第二年秋天,他從北大荒回北京,去給剛剛復刊的《連環(huán)畫報》送畫稿,順便回了一趟中央美院附中,不期竟然遇到了在兵團時的戰(zhàn)友孔繁瑞。在交談中,他告訴韓書力西藏革命展覽館的人來中央美院,想請專家赴西藏協(xié)助完成西藏自治區(qū)成立10周年建設成就展,可是中央美院一直沒有確定下人選,也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這時,他又沒頭沒腦地問了韓書力一句:“你想不想去?不過時間至少要半年。”

韓書力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西藏,那個又美又神秘的地方,我當然想去!”

孔繁瑞說:“你要是真想去,就按這個地址去碰碰運氣吧!”

韓書力聽過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瑪悠揚美妙的歌聲,對西藏那片熱土一直充滿了神往。因此他二話沒說,揣著填寫好姓名的紙條,騎著車風風火火、信心滿滿地直奔民族文化宮后院的辦公區(qū)。

可真站到了2樓美術(shù)組的門口時,他又有一些膽怯了,心里想:畢竟人家想請的是中央美院的專家老師,而我自己算哪棵蔥呢?

一番躊躇之后,最終他還是硬著頭皮敲開了門。有點羞澀地自我介紹:“我來報名去西藏參加美術(shù)創(chuàng)作?!?/p>

接待韓書力的正是美術(shù)組組長楊以中。楊以中,又名木易,長沙人,當時擔任著民族文化宮展覽美術(shù)部主任,擅長展覽設計。他客客氣氣地詢問了韓書力的學習和工作經(jīng)歷。韓書力都如實地一一做了回答。

說來也巧,正在他們交談時,有工作人員將一大摞的報刊放到了楊以中的辦公桌上。而擺在最上面的雜志是一本印著油畫《學習日》的1973年第7期的《解放軍文藝》。

一看到封面上那幅熟悉的畫,韓書力眼前一亮,頓時信心倍增。心里說:謝天謝地!這真是太巧了!

楊以中先生直奔主題,問韓書力:“你都畫過什么畫?總得讓我們看看,畫不好帶,照片也行啊!”

韓書力便指著桌上這本“及時雨”雜志封面說:“這張油畫就是尚滬生老師帶著我畫的?!?/p>

“啊?”楊以中也大吃一驚。他翻開雜志,仔細地查看目錄,并和韓書力自己填寫的紙條上的名字認真地做了核對。然后鄭重其事地說:“好吧,還有一位中央工藝美院的同志尚未落實,等我們集中研究后,再正式確定人數(shù)和出發(fā)時間,你很有希望,回去等通知吧!”

半個月后,韓書力便接到了通知。他和畫家龔鐵隨同楊以中赴北京首都國際機場,搭乘伊爾-18客機飛往成都。三個人在成都等了半個多月,終于買到了去拉薩的機票。就這樣,10月底,他們飛抵雪花飄舞的拉薩貢嘎機場。韓書力做夢也想不到,就這樣開啟了在藏地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人生畫卷,他的一生自此與西藏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老三篇”和小鋁勺

一下飛機,韓書力就感覺西藏這個地方真好,真壯闊。一切都跟他預想的一樣,西藏是個天高地闊、藍天白云的所在。他覺得自己一下子便喜歡上了她,頗有種一見鐘情的感覺。

他和龔鐵在拉薩逗留了一周。之后,為了獲得創(chuàng)作的素材和創(chuàng)作的靈感,西藏革命展覽館安排韓書力一行赴拉薩、日喀則和山南3個地區(qū)17個縣的鄉(xiāng)村去體驗生活。由藏族著名作家益希丹增作為領(lǐng)隊兼翻譯。一行三人坐著“二戰(zhàn)”的戰(zhàn)利品——一輛英式的越野車,心里美滋滋的,穿行在喜馬拉雅北麓山區(qū)和雅魯藏布江流域河谷的城鎮(zhèn)與農(nóng)牧區(qū)。

他們第一站來到日喀則。這是韓書力開始西藏創(chuàng)作以來到達的第一個地方。

韓書力一到日喀則小學,就打開速寫畫夾,迫不及待地畫了起來。

第一張人物肖像畫的《小學生巴桑》。這個臉上帶著微笑、頭上戴了一頂綠軍帽、脖子上系著紅領(lǐng)巾的小學生,臉龐棱角分明,雙眼炯炯有神,澄澈透明,讓韓書力心有觸動,他用鉛筆速寫,很快便畫了下來。從此,他的畫夾就再也合不上了。速寫本也是日記本,很快就被畫滿寫滿了。這個畫夾為他在雪域高原采風整整服務了半個世紀。那些年,他奔走在西藏的鄉(xiāng)村,畫下了自己也數(shù)不清的速寫寫生稿。

但是,吃飯難題卻始終困擾著每一個人。住在招待所里,每日三餐的主副食基本上都是雷打不動、多少年不變的“老三篇”和又黃又黏的“出土饅頭”?!俺鐾琉z頭”是用西藏本地小麥和青稞“混搭”磨的面、堿沒放勻又經(jīng)反復蒸熱的饅頭?!袄先本褪撬拇ǘ拱瓿磧鐾炼?,還有凍蓮花白(圓白菜)、凍蘿卜。即便是這樣的“老三篇”,還必須按時按點去吃飯,過時不候。因此,每當聽到敲錘聲就是開飯的號令一響,韓書力這幾個畫家都必須立刻放下畫筆,快速地跑回招待所。一個人去打飯的窗口排隊,一個人到財會室去買餐券并且租搪瓷碗。大伙兒只有合作才能買到那一份“老三篇”。偶爾去晚了,或者沒有菜了或者沒有主食了??曜邮菦]有的,只能用手。可是饅頭可以用手拿,而炒凍菜又熱又辣,下手去拿根本不是個辦法。實在無奈,大伙兒只好用兩支速寫用的鉛筆做筷子,把有限的幾口菜扒拉到嘴里就算完事。

開始兩三天,用鉛筆代筷倒也還可以湊合,但是鉛筆由于一直用來畫畫、寫字,很快就越寫越短,到最后也沒辦法當筷子來使用了。

沒有辦法就得自己想辦法。韓書力他們就去撿柳樹枝,把它削成了筷子。然而,這些看著筆直的自制筷子,一遇到熱乎乎的稀飯,就被燙成了合不攏的“羅圈腿”,變成彎彎曲曲的了。

勺子!對,要是有一把小鋁勺那該多好!大家都想方設法地去尋找。

到西藏以后,韓書力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藏語,包括“土機器”(謝謝),而他用得最多的就是“沖康”(商店)和“土碼”(勺子)。當時他們每到一個縣城,大家的首要任務就是打聽“沖康”在哪,進了“沖康”的門,就問售貨員“有土碼賣嗎?”

可是,令他們失望的是,走遍了17個縣城,一直問到了日喀則市里的貿(mào)易公司,他們都被告知沒有勺子賣。沒有勺子,那就只能用自制的已被燙成羅圈腿的柳樹枝當筷子湊合著吃飯。

后來,每當有內(nèi)地朋友來西藏,提前問韓書力要帶點什么時,他都會回答“帶兩把勺子”。

正是由于當年這個比金子還難買到的勺子,給韓書力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因此幾十年來他已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在藏域城鄉(xiāng)碰到勺子,不管有用沒用,他都要莫名其妙地買來把玩。有時還會多買幾把贈送給各地的朋友,和朋友們分享。長年累月他便收藏了大量的藏地小勺。這些勺子的價格也變得越來越貴。在七八十年代,一只鑲嵌綠松石或珊瑚的藏銀勺價值不過三四十元,而如今,一把勺子動輒數(shù)百上千元。

盡管條件艱苦,但是韓書力和他的同伴們?nèi)匀粻幹锣l(xiāng),走進村寨,深入農(nóng)牧區(qū),與藏族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

這個時期,韓書力的繪畫,明顯地帶有那個時代的特殊的印記,包括所畫的人物肖像上都會寫上“翻身農(nóng)奴”“貧苦喇嘛”“模范保管員”等字樣。

1974年是韓書力進藏的第2年,他在繪畫的技法上有了一些進步,特別是對畫面上線與面的處理比較得當,像他畫的翻身農(nóng)奴《次仁班玖》對線面的處理就比較得當,把這位63歲老農(nóng)苦大仇深的歲月痕跡勾勒了出來。次仁班玖原本是藏南的農(nóng)奴,為了躲避差役逃到了窮結(jié)縣(今瓊結(jié)縣)。沒過多久就趕上了1960年的民主改革,他便住在窮結(jié),娶妻生子,先后一共生了6個兒女。為了養(yǎng)活6個兒女,也是為了溫飽,終年勞碌,竭盡全力,在他的臉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

生活實在艱苦,經(jīng)常吃不飽飯,有時連續(xù)一個月都吃不上一頓肉。1975年冬天,韓書力和西藏展覽館一行到了窮結(jié)搞展覽,吃住在縣招待所。兩個禮拜過去了,任務還沒有完成,可是大家一次肉都沒吃過,于是便琢磨著要打一次牙祭。

這時他們看到了窗外飛來飛去的鴿子,于是也顧不了許多了,想方設法要抓幾只鴿子來燉著吃。

可是,如何才能抓到鴿子呢?他們想到了用安眠藥把鴿子蒙睡過去再趁機將其捉住。于是大伙兒便找了一個海拔高睡不著的理由,找到窮結(jié)縣醫(yī)院的古桑曲珍大夫,請她給開一些安眠藥。

騙來了安眠藥,他們便把藥搗碎了,拌著米飯來哄鴿子飛下來吃??墒?,讓他們始料不及的是,鴿子吃完米飯竟然都飛回窩去睡覺了。燉鴿子吃的愿望變成了黃粱一夢。

多年以后,韓書力回想起當年這些因為嘴饞腹空而鬧出的笑話,感覺它們并非惡作劇而是“餓作劇”,都是饑餓惹的禍。事過多年,他依然感念古桑曲珍大夫。這是一位醫(yī)術(shù)高明、心地善良的大夫,滿臉都是和善的笑容。韓書力專門為她畫了一幅速寫。50年后,這張速寫印到了寫生畫冊的封面。

1974年,為了紀念西藏自治區(qū)成立10周年,西藏革命展覽館還熱誠邀請了中央美術(shù)學院雕塑系和魯迅美術(shù)學院與西安美術(shù)學院的十幾位教師來西藏,為該館創(chuàng)作一組反映封建農(nóng)奴制下的農(nóng)奴生活與抗爭主題的泥塑群雕。

這群40歲上下的青年教師,到了拉薩以后用心去采風,畫了千百張的速寫素描。然后,歷經(jīng)幾百個日夜,傾注了極大的心力,終于完成了有100多個等身體量的群雕泥塑《農(nóng)奴憤》,每一個人物雕像都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成為中國當代美術(shù)史上的一組杰作。

1975年至1980年,韓書力是西藏展覽館業(yè)務組美工,因此和《農(nóng)奴憤》的創(chuàng)作有著相對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并且?guī)状谓哟擞嘘P(guān)人士的來訪。

1976年春,新華社西藏分社組織十幾位農(nóng)奴到展覽館座談參觀《農(nóng)奴憤》后的體會。業(yè)務組領(lǐng)導指派韓書力列席旁聽接受教育。當時幾乎所有的苦主都進行了聲淚俱下的哭訴,尤其是幾位老阿媽說到后面都泣不成聲。韓書力感覺,《農(nóng)奴憤》真實地記錄和再現(xiàn)了封建農(nóng)奴制度下的西藏社會面貌,是一幅具有高度歷史認知和藝術(shù)感染力的雕塑作品。他被座談會上那些苦主觀眾痛哭流涕的觀后感深深地打動,心里暗暗地下定決心,以后也要走現(xiàn)實主義這條創(chuàng)作路子。

到了1990年代末,拉薩市決定擴建布達拉宮廣場。原來處于布達拉宮宮前東南角的西藏展覽館需要搬遷。包括泥塑《農(nóng)奴憤》在內(nèi)許多不能搬遷的東西就只好毀棄掉了。這是令韓書力萬分痛心的。

讓他同樣感到痛心的是,當他被派到西藏展覽館的菜地勞作時,想不到那塊菜地邊上男女廁所的門簾掛的竟然是西藏著名畫家諸有韜為紀念自治區(qū)成立慶典而創(chuàng)作的巨幅油畫《百萬農(nóng)奴站起來》的兩大塊局部。見到這兩幅破損的油畫,韓書力深受觸動,心想:自己再也不要畫什么鬼油畫了!

1980年,韓書力考上了中央美院的研究生,便離開了西藏展覽館。后來,他又到西藏文聯(lián)等單位任職。在西藏展覽館工作7年,在他看來最重要的事就是和《農(nóng)奴憤》的群雕有過關(guān)聯(lián)。遺憾的是,這幅群雕幾乎已經(jīng)被毀壞殆盡。讓他稍感慰藉的是:1975年冬天,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和外文出版社曾經(jīng)出版過中英文版的《農(nóng)奴憤》的畫冊,從而為中國當代美術(shù)史留下了一幅珍貴的作品影像。

老師的棒喝

1978年夏天,雅江河谷大旱,韓書力隨中央美院壁畫系李化吉教授到澎波農(nóng)場去寫生。

回到下榻的招待所,韓書力把畫攤在床上,謙虛地請李老師批評指教。

李化吉說:“我不畫中國畫,談不上指點。但我認為你不能老當別人的影子,以你現(xiàn)在的程度,到了找自己路子的時候了,要找到自己的風格、面貌?!?/p>

韓書力十分困惑地問:“我剛30多歲,怎么會有自己的路子?怎樣才能找到自己的面貌?”

李化吉回答:“風格、面貌,哪個畫家不想找?如果你主觀上沒有這個覺悟,那你即便到了60多歲也找不到?!?/p>

李老師的這番話,猶如當頭棒喝,一下子點醒了韓書力。是該走自己的路子了,不能總活在別人的影子里,不能總是亦步亦趨、邯鄲學步,應該去找尋屬于自己的、適合自己的畫法和技巧。李老師的指點對他猶如醍醐灌頂讓他茅塞頓開。找自己的路子,成了他此次下鄉(xiāng)寫生最大的收獲。他在隨后畫的《小潘多》《索朗曲珍》等速寫中,都開始試圖探索屬于自己的特點和技巧。

為了塑造不同的藏族人的形象,韓書力越來越多地深入到西藏的鄉(xiāng)村。

這年冬天,他和幾位同伴背起簡單的行囊,來到了哲蚌寺。哲蚌寺是藏傳佛教六大禪寺之最,位于拉薩郊區(qū),四面是荒無人煙的群山環(huán)繞,白色的寺廟建筑規(guī)模巨大,十分壯觀,完全就像一座白色的山城。寺廟里只有幾十名喇嘛。韓書力他們和喇嘛同吃同住同勞動。喇嘛們住在2樓,韓書力他們住在3樓。

白天還好,一到了晚上,整個寺廟周圍便籠罩著一片恐怖的氣氛。除了窗外溪水發(fā)出的“嘩嘩”聲,風吹動屋檐下的鈴鐺發(fā)出的“叮當”聲,屋內(nèi)還經(jīng)常會有老鼠光顧,發(fā)出“吱吱”聲。時而還能望見禿鷲。這一切都讓韓書力倍感恐懼。

但是在哲蚌寺,他也有自己的收獲。這里有一位唯一的畫僧多吉師傅,他平時為寺廟里的彩畫、壁畫做一些修補工作,因此他和韓書力算是同行。1973年,韓書力第一次為多吉畫速寫。后來他和多吉便熟絡起來。每回陪海內(nèi)外畫家去哲蚌寺參觀寫生,他都要去拜望多吉。多吉住的禪房雖然很小,但是非常整潔。每次見到韓書力他便主動端上一杯熱乎乎的酥油茶。這種熱情讓韓書力倍覺溫暖。

由于有在哲蚌寺的寫生經(jīng)歷和一段難忘的駐寺記憶,讓他感受到深山古寺的荒涼、孤寂與神秘。后來,這種經(jīng)歷變成了他繪畫的一筆財富。在創(chuàng)作《獵人占布》時,韓書力畫的深山古寺就是以哲蚌寺作為寫生素材和背景的。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老師看完這套作品后說:“我嗅到了一點西藏的氣息。”

對西藏的氣息,包括對藏族風土人情的了解與認識,韓書力一直都在努力。對于藏地和藏族的理解,他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好奇、新鮮到逐步熟悉、理解的過程。他心里有一個愿望,就是要把自己在西藏所感受到的那些令自己感動的東西,借助筆端把它們都畫在紙面上。

有一段時間,韓書力住在西藏革命展覽館的宿舍,每天上下班都會經(jīng)過展廳,看到那些記錄著西藏歷史時代變遷的實物和歷史照片,這些文物和展覽時時啟發(fā)他、觸動他,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作的沖動,要畫一幅反映西藏和平解放的作品。

在這種沖動的激勵下,他畫出了《毛主席派人來》。不久后又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農(nóng)奴翻身解放的連環(huán)畫《獵人占布》。他把繪畫的專業(yè)技能與自己在高原上所體驗到的火熱生活、澎湃的激情相互碰撞融合,同時試圖將漢文化與藏文化的各種元素進行結(jié)合,從中找尋自己的藝術(shù)表達語言。在他看來,西藏高原雖然曾被人認為是生命的禁區(qū),但是對于他而言,這里是美術(shù)家的福地樂土。

良辰美景留不住

1980年,韓書力考上了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師從著名畫家賀友直學習。賀友直曾經(jīng)畫過很多著名的連環(huán)畫如《山鄉(xiāng)巨變》,是中國連環(huán)畫藝術(shù)大師。在他的指導下,韓書力畫藝又有了很大的長進。

在回北京讀研究生時,韓書力把自己在藏地畫的不少速寫素描稿都隨身帶了回去。第二年秋天,學校給了250元經(jīng)費,讓學生自己去尋找并完成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選題。

那時,韓書力對西藏特別熟悉,美麗淳樸的藏族姑娘也深深地打動他。他的計劃是用8個月的時間到藏區(qū)去尋找合適的人物和故事。于是他便揣著這些錢,搭卡車走青藏公路又回到了藏區(qū),將當時從西藏帶回北京的那些畫稿及個人物品全都留在宿舍內(nèi)。沒想到,等到1982年他返回學校時,他原先住的那間宿舍已經(jīng)搬到了新建的留學生樓。就這樣,他當時寄放在宿舍里的那些畫稿都“物質(zhì)不滅”地離他而去。

2010年,有一位郜姓校友告訴韓書力當年撿到了他的一個沒有畫滿的速寫本,并回贈給他。這讓韓書力感念不已。至于其他的畫稿,他幾乎不再抱任何的幻想了。

為了找尋研究生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內(nèi)容,韓書力去了很多的地方。

在這期間他遇到了許多的困惑和問題。那時通訊很不方便,他便隨時給自己的導師去信請教。賀友直老師也總是諄諄教誨,先后給韓書力回了6封長信,悉心地予以指導。這些寶貴的信函后來被收藏進《賀友直全集》中。

韓書力希望能夠在藏區(qū)找到像北京“駱駝祥子”這樣具有標志性的人物和故事。他一直苦苦地尋找。直到有一個冬夜,在甘南投宿,他偶然看到了一本青海藏族的刊物。這是一本文藝綜合性刊物,里面刊登有一些民間故事。其中的一個故事讓他眼前一亮,這是由張訓、李黎收集的一個藏族民間故事。

這個故事名叫《邦錦梅朵》。故事主人公納姆和阿德洛丹、修莫、更貞姆、卓瑪、謝瑪拉青都是千戶阿瑪嫁巴家的奴隸。阿德洛丹等人在阿瑪嫁巴的威逼下,冒著大風雪外出尋找野青稞、花蝴蝶等物,苦難的5個姐妹都命喪冰雪中。為了救出掙扎在千戶鐵蹄下的窮人,納姆高舉火炬,帶著奴隸逃跑。千戶和家丁緊緊追趕。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納姆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佛法,美麗的邦錦梅朵鋪成花路,引領(lǐng)鄉(xiāng)親們走上了自由之路,而千戶和惡家丁們都受到懲罰,墜入了深淵。

故事的開篇便富于詩意:茫茫的草原開遍了鮮花,人們最喜愛的是“邦錦梅朵”(草地上的小花),它是光明、幸福的象征,傳說是一位好心的姑娘變化……

這個優(yōu)美而感傷的故事一下子便打動了韓書力,讓他有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于是,他開始用鉛筆在一個16開的速寫本上勾畫。從1981年9月一直畫到了次年。甚至到了拉薩,在布達拉宮游覽觀摩時,他背著的布挎包里,還裝著這個硬殼的速寫本。

1982年夏回到北京以后,他繼續(xù)對這些畫稿做進一步的修改潤色。然后他把畫稿呈送給自己敬重的吳作人、葉淺予、何溶等先生指教。吳老師、葉老師等都在本子上做了批注和點評,提出了修改意見。

老師們對小韓的這套連環(huán)畫作給予了很好的評價。

很快,這套彩色連環(huán)畫冊得以出版,并且在瑞士第一屆國際連環(huán)畫展覽上獲得金獎。隨后又在第六屆全國美展上獲得金獎,并獲得中國美術(shù)館全套收藏。

《邦錦梅朵》是韓書力學藝與從藝幾十年來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在此之前,他主要用寫實的觀念和手法去描繪眼中的畫面,而自從《邦錦梅朵》之后,他則慢慢地悟出了不僅表現(xiàn)主題需要概括與提純,即使是畫面的結(jié)構(gòu)布局,也要有象征性與形式感,物像造型更需要圓雕般剪紙般刪繁就簡的明確與單純。這也就是后來他自己所總結(jié)出的“善取不如善舍”的意蘊。

由于一直聯(lián)系不到邦錦梅朵原作故事的收集整理者張訓和李黎,因此每當這本小小的連環(huán)畫再版時,韓書力和出版社都要在書后鄭重說明:請原作者聯(lián)系出版社,已為原作者預留了稿酬。

韓書力畢業(yè)后,中央美院希望他留校工作。

于是,1982年8月起,韓書力留在學校教了兩個學期的課。當時的美院院長特別開明,允許韓書力同時在西藏美協(xié)任職。1981年,西藏美術(shù)家協(xié)會成立,安多強巴擔任主席,韓書力成為他的助手。學校特許他一半的時間在美院任教,一半的時間可以到西藏去畫畫。

這時,西藏自治區(qū)文聯(lián)領(lǐng)導安排由韓書力牽頭,著手籌備西藏當代美術(shù)展,作為向自治區(qū)成立20周年的一份獻禮。

美術(shù)展要在1985年舉行,時間相當急促,必須全力以赴。韓書力權(quán)衡再三。最終,西藏那片神秘的國土天高地闊藍天白云的誘惑,戰(zhàn)勝了首都安逸的生活,他決定放棄中央美院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西藏的懷抱。

當他向系主任提出辭職請求時,系主任楊先讓教授說:“沒有人會像你這樣,削尖腦袋想要離開美院?。 薄蠹叶际窍骷饽X袋想鉆到美院來工作而不得。

韓書力只是笑笑,什么也沒說。在他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愿景。他要去西藏耕耘。他的藝術(shù)的世界、藝術(shù)的空間都在西藏。

吳作人先生的扶攜與恩澤

吳作人曾任中央美院院長,也是韓書力十分崇敬的一位前輩藝術(shù)大師。

1975年夏天,在拉薩的韓書力斗膽即興給吳作人寫信,表達對前輩的崇敬之心,并向他請教畫技和畫理。

很快地,他便收到由李化吉老師轉(zhuǎn)寄來的吳作人親筆簽名的幾本中國畫畫冊和他當年在康青藏區(qū)畫的人物肖像的速寫石印件。這讓韓書力激動萬分。

1977年夏天,韓書力出差到了北京。他又冒昧登門去拜訪吳作人。

那是一個涼爽而清靜的夜晚,韓書力帶去了自己剛剛完成的一套反映藏族生活題材的連環(huán)畫。吳作人把它放在自己畫室的臺燈下,一張一張仔仔細細地審視畫稿,還不時地抽出一些畫幅進行點評。他鼓勵韓書力說:“我很喜歡這套連環(huán)畫。這套連環(huán)畫里有較強的生活氣息和地域特點。我要推薦給外文出版社的編輯們看看。”

吳先生的點評和鼓勵,給了韓書力極大的鞭策。

1979年,北京人民大會堂西藏廳委托韓書力創(chuàng)作一幅廳堂山水畫《喜馬拉雅晨曦》。

韓書力竭盡全力,用心創(chuàng)作,如期完成。

西藏自治區(qū)領(lǐng)導審查時,要求保留藏文題款,挖掉漢文題款,然后到北京邀請名人重題后再交給大會堂。

這一次,通過何溶先生,韓書力獲得了吳作人同意題字的答復,并且囑咐他盡快將畫送到他家。

那天,吳作人有事外出,他的夫人蕭淑芳在家等候。她仔細地問韓書力:題字是要左行還是右行?因為上面已有藏文題款,怕藏漢文相左。

一周后,韓書力在招待所接到了吳作人的親筆信,讓他去取畫。

他興沖沖地趕到了吳家,見到已經(jīng)題好“喜馬拉雅晨曦”6個蒼勁有力的吳篆的畫幅掛在客廳西墻,那一刻,感動和慚愧之情油然而生。

吳作人還有點抱歉:“畫上小款‘書力畫 作人書’似乎有點不妥,因為藏文是別人題的字,準確的應該寫作‘作人題篆’才是。但是圖章已經(jīng)蓋好,不便再更改了,你回去西藏向有關(guān)人士說明致意吧!”

這雖然只是一件小事,但卻給了韓書力深刻的教誨。

后來有兩次重要的活動,韓書力又去“打擾”吳作人。

1985年,西藏自治區(qū)成立20周年,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西藏民間雕刻藝術(shù)展,還有1988年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的西藏青海當代美術(shù)作品聯(lián)展,這兩件展事,吳作人和十世班禪大師都撥冗出席開幕式并共同剪彩。美術(shù)界有人戲言:“當代中國佛藝兩界兩位大師都關(guān)照,西藏美術(shù)一定前途無量?!?/p>

韓書力記得:1988年8月上旬,他和青海美協(xié)主席左良登門請求吳作人指導支持兩省區(qū)的聯(lián)展。吳作人心平氣和地回答:“現(xiàn)在的畫展太多,來請的也太多了??戳藦埲牟豢蠢钏牡木蜁斐刹黄胶?,故而近來我一概回絕。不過,青藏高原的畫家們來北京辦展,又是個多民族的大型畫展,不容易!到時我一定去?!?/p>

這就是吳先生的風范。這一幕讓韓書力銘記終生。

1992年春,韓書力準備赴巴黎舉辦第3次個展,到北京領(lǐng)簽證和機票時,很想趁機去看望正在調(diào)養(yǎng)中的吳作人。

蕭淑芳接了電話,熱情邀請他去。

進門后,蕭淑芳告訴韓書力:“吳先生聽說你要來看他,中午只躺了一個小時,就起床了?!?/p>

韓書力跟隨蕭淑芳輕輕地走入臥室,只見吳作人端坐在沙發(fā)椅上。

這時的吳先生視力已經(jīng)很弱,他通過尚存的一線目光掃視韓書力呈上的西藏藝術(shù)雕刻卷畫集。他一邊聽著韓書力的介紹,一邊欣慰地點著已不太靈便的頭。

臨別時,吳作人讓蕭淑芳拿出一本自己剛出版的《吳作人傳》。韓書力請他簽名。吳作人拿起筆,顫顫巍巍地簽上“作人”兩個大字,這兩個字他竟然寫了有兩分鐘之久。

拿到簽名墨跡未干的厚厚的《吳作人傳》,韓書力不禁鼻子一酸。

吳作人卻依舊不乏幽默,慢慢地說:“這本書想看的人可以傳著看,不過所有權(quán)屬于你。”

1996年,阿旺扎巴、韓書力、于小冬合作完成了《金瓶掣簽》的大型歷史油畫的素描和效果圖,想送到北京請吳作人指點。

那天,吳作人正在外面曬著太陽休息,他的視力只剩下了一絲。韓書力在吳先生面前徐徐地展開畫稿,然后大聲地向他描述畫面的布局、人物、色彩的處理等,吳作人一邊聽著一邊雙手合十,緩緩地說:“很好。很有意義?!?/p>

這是一位美術(shù)界泰斗級人物對幾位后生學子的肯定與贊賞。韓書力心里有無限的感慨。他講完后,輕輕地握住了吳先生的雙手。

1997年3月,《金瓶掣簽》獲得審查通過,后來又獲得了西藏自治區(qū)政府獎。韓書力希望能夠帶著這幅畫到北京去向吳先生匯報。

然而,到了4月10日,韓書力卻從電視新聞中得知敬愛的吳作人先生已經(jīng)仙逝的噩耗。他欲哭無淚。大半生都有著深厚的西藏情結(jié)的吳先生,就這樣告別了他所熱愛的繪畫事業(yè)和遍及祖國各地的桃李。

不舍西藏

1986年以后,韓書力開始在海外屢次舉辦個人的和多人聯(lián)合畫展。包括先后在巴黎、東京、多倫多、柏林、悉尼、開羅、新加坡和中國臺北、中國澳門等20多個城市舉辦個展或聯(lián)展。

他送到歐洲展覽的作品都是布面重彩畫。這些作品從內(nèi)容到表現(xiàn)技巧,大多取材于西藏傳統(tǒng)題材,采用繁密整練的勾染,富麗輝燦的色調(diào),移花接木的構(gòu)成,富于裝飾性和神秘感的東方韻致。這些鮮明的特色使得海外美術(shù)界對韓書力的畫作格外青睞。巴黎薔薇十字文化沙龍接二連三地邀請他去舉辦個人展覽。韓書力也在巴黎有了許多次與海外同行交流學習的機遇。

后來,他又多次去巴黎。有些中國人也來買他的畫,邀請他講述自己在西藏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那些人對韓書力充滿了好奇,一個勁地問他一個漢族人在西藏怎么生活怎么畫畫,而且怎么能畫得如此有特色。朋友們都真誠地挽留他。

許多朋友都勸韓書力:“你的畫賣得很不錯了,要不就不要回國了吧!”這讓韓書力還真的有一些猶豫,他甚至也考慮過想要留在那里。

但是,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他經(jīng)常一個人在巴黎的街頭散步,每次從凱旋門、香榭麗舍大街穿越的時候,韓書力都感覺自己的心里空空的,好像被人從地里連根拔起的莊稼一樣,整個人都缺乏激情和創(chuàng)作的驅(qū)動力。優(yōu)美的香榭麗舍大街、壯觀的凱旋門、繁華的街道景象,他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無關(guān)。這一切都只是一道道世界的景觀,而這個世界并不屬于自己。

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待在這兒干什么?能干什么?

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只有西藏那個像西非一樣蠻荒之地,原生態(tài)、遼遠、荒寒,但是動植物卻高度和諧的神奇的地方,那個苦寒之地,那里有無數(shù)樸素的本色的人,每個人都個性鮮明,真實地生活著,那里,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才能讓自己的心安定下來,讓他能夠全身心地投入藝術(shù)創(chuàng)作,能夠讓生命的張力得到最大的激發(fā)。

他頓悟了:如果自己留在巴黎,是人家想要我畫什么我就畫什么;而如果在西藏,則是我想畫什么就畫什么,那種創(chuàng)作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由內(nèi)生發(fā)出來的,而不是外在強加于己的,就像中央美院老院長靳尚誼先生所言,自由是最重要的,要有最自由的思想、最嚴格的訓練才能畫出好作品。他覺得,再也不能委屈自己了。跑遍17個縣也買不到一把勺子的物質(zhì)匱乏或許是一種委屈,但這種委屈是自己能夠接受的,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在精神狀態(tài)上受委屈。

向藏族朋友學習

在西藏生活多年,韓書力稱自己一直都是一個藏文盲。幾十年來他要翻閱藏文書籍資料等,都離不開藏族同胞,因此,他把藏族朋友稱作自己的老師。這其中既有原先的舊貴族,也有自己的同事。平時他都主動向他們學習,下鄉(xiāng)的時候就向農(nóng)牧民和工人師傅學習。

初到西藏時,因為年輕,他有一種驕傲感,認為自己是作為專家借調(diào)過去的,因此腦子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漢族的優(yōu)越感。在和藏族同胞一點點地深入接觸以后,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很多藏族同胞的言行舉止對他都有深刻的教育。

雪康·土登尼瑪曾經(jīng)是西藏的貴族,后來當過西藏自治區(qū)政協(xié)和政府的副主席。1974年春節(jié),他邀請韓書力等在西藏的漢族人到他家去過年。韓書力冒冒失失地問了他一個問題:“您不是有和毛主席的合影嗎?要是擺在家里的屋子里,紅衛(wèi)兵就不敢抄您的家了吧!”雪康回答:“這是整個國家的劫難,是個坎,我們就要看看能否邁過去。如果邁過去了也是人生一段很重要的經(jīng)歷。”

雪康先生的這番話令韓書力倍感震撼,印象特別深刻。

1980年他回到中央美院讀研究生,當時雪康已經(jīng)擔任西藏自治區(qū)政協(xié)副主席,他有一次到北京開會,韓書力得知后就想邀請他到自己家里去一起包餃子吃。本來,作為省部級領(lǐng)導,雪康完全可以讓西藏駐京辦事處派車送他過去,可是他卻老老實實地和韓書力一起擠上了5路公共汽車。前11個站一直都沒有座位,他就一直站著,到了第12站才找到了一個空位坐下來。那一天雖然擠公交車很辛苦,但老友相聚,把酒言歡,倒也盡興。韓書力從雪康身上看到了人生的一種境界:失意時不委頓,不怨天尤人;得意時不跋扈,始終保持本色與平和。

在藏區(qū)生活,還有許多經(jīng)歷讓韓書力念念不忘,比如他們到鄉(xiāng)村去畫畫,藏族同胞總是把太陽曬暖和的石頭讓給他們坐,把家里相對舒服溫暖的位置讓給他們住。

有一個冬天,韓書力坐在結(jié)了冰的河上畫速寫,正一筆一畫地勾勒著,完全沉浸在畫里。這時,突然有一塊小石片飛過來,打在了韓書力的腰以下。

他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西藏婦女拋的石片。那個婦女不會說漢語,對著他指指點點。

韓書力低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下的冰已經(jīng)融化,棉褲都濕了一大片。如果再不撤離,就該陷進河里去了。他理解了那位婦女的好意,對著她連聲道謝。

韓書力自覺地向藏族畫家、民族畫大家學習,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藏族畫家也從韓書力身上領(lǐng)會到學院派那種嚴格的訓練,嚴謹?shù)男误w和色調(diào)。他們有著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但是對于新生活、新題材卻缺乏經(jīng)驗。而韓書力擁有的似乎恰好是可以互補的另一半,因此,在面對自己的藏族畫家同事時,他總是掏心掏肺地與他們交流交融切磋,從而實現(xiàn)取長補短。

他從藏族畫家身上學到了很多,包括西藏美協(xié)第一任主席安多強巴。

安多強巴出生于青海藏區(qū)。少年時出家到塔爾寺讀經(jīng),學習繪畫,有很高的悟性,因此他對宗教繪畫的描摹很快就能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

1981年西藏美協(xié)成立后,安多強巴出任主席。韓書力從中央美院回到西藏擔任他的助手,這樣就有了經(jīng)常向安多強巴請教的機會。

有一次,安多強巴在看過韓書力的第1本畫集后,評價說:“我能看出你在用力向藏畫靠,向藏畫要東西。我當年是拼命向roUCuAWZKIitENO9rQt1XN6qjolKZlkfbjrYPKJm3QU=寫實靠,向國畫、向油畫學東西。也許我們最終的目標是一個?!眱晌焕L者可謂心有靈犀,彼此攜手同行。

1988年,安多強巴卸任后,韓書力接任西藏美協(xié)主席。在韓書力、西藏美協(xié)等社會各界的大力支持下,1999年5月9日,西藏安多強巴美術(shù)學校終于成立了。學校位于布達拉宮腳下,校舍整齊。這時的安多強巴已經(jīng)85歲高齡。

情系西藏

韓書力退休時已經(jīng)七十一二歲,但是他退休不離藏,離崗不離畫,始終堅持深入生活,深入到廣闊的藏區(qū)。西藏73個縣,他幾乎全部走遍了,訪問了幾百個鄉(xiāng)鎮(zhèn)、幾千個村莊。他遇到的人物和繪制的作品更是無法計數(shù)。

這其中,他一直堅持的就是對人物的速寫和畫像。雖已不再有年輕時代“無心畫像”那樣純粹安靜的心態(tài),但是,他寫生素描的這種習慣卻一直延續(xù)下來,時不時地他還會打開速寫畫夾重溫舊夢。他發(fā)現(xiàn),快遞硬卡紙信封的背面顏色淺黃,質(zhì)地略顯粗糙,特別適合作為素描速寫紙。因此,每次收到快遞,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裁開信封,把它們一個個整整齊齊地收集在一起。在這些卡紙上繪畫,可算是真正的“資源回收再利用”,做到了“物盡其用”。

《江白2000》表現(xiàn)的是從芒康到拉薩打工的一位青年牧民。他因為牽掛妻兒,沒過多久就從拉薩返回老家了。十幾年后,他的兩個兒子又從芒康到了那曲、拉薩打工,其中一個兒子還在拉薩北郊買了一套不大的住房,看起來是要決意進城工作和生活。從江白和他的兒子們身上,韓書力看到了一個時代的浪潮和高原農(nóng)牧區(qū)兩代人在價值觀上的區(qū)別。

2010年江白來拉薩買草場用的電器,又找到了韓書力。韓書力又給他畫了第2張速寫。

2022年,江白來拉薩看病,順便采購一些物品和看望自己的兒子,他也順道來拜訪了韓老師。韓書力又給他畫了第3張速寫。

二十多年過去了,江白變蒼老了,頭發(fā)稀疏花白,眼神開始變得茫然,但是也多了一些包容和知足。在畫家的筆下,這位牧民逐漸蒼老。韓書力從自己畫的人物身上也感覺到了自己都還未曾準備好但也已進入了生理的老年之列。從江白的速寫中,他看見了自己的蒼老。事后他還填了一首詞《卜算子·寒霜》以告慰自己:不是愛天竺,似被前緣誤?;ㄩ_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待到寒霜爬滿頭,莫問僧歸處。

2021年,因為疫情,他還在拉薩畫了一些在內(nèi)地就讀的大學生如《尼瑪小弟》《大二學生次仁巴登》《扎西巴旦》等。從這些年輕大學生時尚的穿著和張揚的個性風貌上,他看到了藏區(qū)年輕一代的精神風采。同時,他也畫過幾位基層干部,像《婦女主任春哲村》《村長羅瓊》。

在韓書力看來,這些速寫其實是對歲月的“保真”記錄,還具有社會學的意義,對時代變遷有一個直觀的反映。以前他寫生需要選景致找形象,總是用自己的一把潛在的無法明說的標尺挑肥揀瘦。后來,漸漸地,他不再特別在意自己所畫的對象,開始逐漸地認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這是為西藏美協(xié)開車的那位藏族司機的口頭禪。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歷練,他開始獲得了這樣的體會與覺悟?,F(xiàn)在,在這位畫家的眼里,每個生活在藏區(qū)的人都有故事,都有個性,都有其無可替代的價值。

而且,何止是人,包括動物、植物和看不到的微生物,在他看來也都是最好的。藏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十分脆弱。就以人們常挖的冬蟲夏草為例,每一只蟲草在被挖出后留下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坑,如果想恢復到挖出前的狀態(tài),起碼需要幾十年。在他看來,能夠在如此艱難環(huán)境中生存繁衍,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甚至是微生物,都堪稱奇跡,因此,韓書力為自己能有機會在藏地生活和創(chuàng)作而倍感滿足與豐饒。這里的一切,無論是靜物還是活物、植物還是動物,似乎都能進入他的畫面,都能凝聚于他的筆端。

在西藏生活和工作數(shù)十個春秋,韓書力和藏族人民結(jié)下了兄弟般的友誼,發(fā)現(xiàn)并扶持了大批藏族中青代畫家,有力地推動了西藏美術(shù)事業(yè)的發(fā)展。

從80年代起,韓書力有30多年在西藏美術(shù)家協(xié)會和西藏文聯(lián)擔任領(lǐng)導工作。在他和同事們勠力同心的努力下,西藏畫家群體成就了當代西藏的繪畫樣式,形成了“西藏畫派”。而作為“西藏畫派”的開創(chuàng)者及領(lǐng)軍人物,韓書力發(fā)掘、扶植和培養(yǎng)了許多西藏新一代的繪畫藝術(shù)人才,推出了一批以藏族為主體的西藏中青年畫家。西藏美協(xié)還頻頻幫助他們在國內(nèi)外舉辦個展、聯(lián)展,使之與西藏繪畫藝術(shù)一起逐漸為外界所接納和熟知。韓書力稱譽他們是西藏的“招牌畫家”。

作為一名全國政協(xié)委員,韓書力一直致力于保護西藏文化。他多次提交提案,呼吁成立西藏美術(shù)館。經(jīng)過韓書力等人不懈的呼吁,西藏美術(shù)館建設終于被寫進了自治區(qū)“十三五”規(guī)劃。

2023年11月,西藏美術(shù)館通過竣工驗收。美術(shù)館分為核心區(qū)域、藝術(shù)體驗區(qū)、藝術(shù)家駐留創(chuàng)作基地和藝術(shù)集市四個功能區(qū),總用地面積4.7萬平方米,總建筑面積32825平方米。11月15日上午,由西藏自治區(qū)文聯(lián)主辦,西藏美術(shù)館、西藏自治區(qū)美術(shù)家協(xié)會承辦的“高原·境界——西藏美術(shù)館開館展”開幕式在拉薩市舉行。開館展包括“西藏題材當代美術(shù)成果展”“傳承·創(chuàng)新精品唐卡展”等分展,展出了吳作人、李可染、安多強巴等著名藝術(shù)家的近300幅(座)作品。

對于保護和傳承唐卡藝術(shù),韓書力亦不遺余力。從2012年開始,在西藏自治區(qū)黨委、政府的安排部署下,韓書力與自治區(qū)內(nèi)外80多位藏漢藝術(shù)家開始創(chuàng)作百幅新唐卡,探索如何用唐卡這種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新的主題。

2014年4月30日,首批以反映西藏和平解放60多年來歷史巨變?yōu)橹黝}的西藏百幅新唐卡作品,歷時兩年創(chuàng)作完成,并通過了專家組驗收。第二批展示西藏自然人文風光以及高原動植物的新唐卡創(chuàng)作也已啟動。2014年9月26日,首屆中國唐卡藝術(shù)節(jié)開幕,擔任藝委會主任的韓書力和專家們一起從全國各大藏區(qū)近千份作品中精選300幅進行展出。一時間,齊吾崗派、勉唐派、欽孜派、勉薩派、噶瑪嘎孜派、康赤派、安多強巴寫實派等各種風格流派的作品齊聚拉薩八廓街夏扎大院,精彩紛呈,令人嘆為觀止。

與此同時,中國唐卡藝術(shù)中心正式成立。韓書力感慨地說:“唐卡藝術(shù)可以說占據(jù)西藏當代文化美術(shù)建設成果的半壁江山。成立中國唐卡藝術(shù)中心,既可維護唐卡畫家、民間畫家的基本權(quán)益和利益,也可成為一個向海內(nèi)外介紹西藏文化建設、文化發(fā)展成果的平臺?!?/p>

也曾有幸見大師

1985年8月23日下午,西藏民間雕刻藝術(shù)展在中國美術(shù)館開幕,這是韓書力他們在西藏境內(nèi)幾十個縣奔波考察了數(shù)年拍攝的。十世班禪大師和吳作人共同為展覽剪彩。

8點多,班禪便來到了美術(shù)館。班禪見到了常任俠先生。老友相逢,格外親切。他用洪亮的普通話說:“常老,30年前咱們是在印度參加釋迦牟尼佛祖涅槃2500周年大典上相識的,是老朋友了吧!你身體還那么好?!?/p>

常任俠微笑著回答:“班禪同志,托您的福!記得1956年在新德里參觀博物館時,我牽著您的手,給您介紹古代佛教藝術(shù)。有一位當?shù)氐纳擞糜⒄Z對我說:‘班禪是佛,您怎么可以走在佛的前頭指指畫畫呢?’聽他這一點撥,我嚇得趕忙松開了手?!贝蠹叶夹α?。常任俠接著說:“咱們還真是有緣分。我研究了一輩子佛教美術(shù),與佛距離最近;如今又和班禪同志您住在北京同一條胡同里,您住東總布,我住西總布?!?/p>

韓書力在邊上一聽,心里暗自慶幸,因為當時他住在北總布胡同,距離班禪活佛也很近。

剪彩過后,韓書力陪同班禪和吳作人參觀了所有的展品。當班禪看到被人為毀損的藝術(shù)品時,沉默不語地注視了良久。尤其是看到被破壞得支離破碎的吐蕃時期的菩薩雕像時,更是眉頭緊皺。

看完展品后,班禪對西藏美協(xié)的考察成果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強調(diào)說:“每個民族每個地區(qū)都有自己的優(yōu)勢與局限,你們辦的這個展覽可以讓北京各界人士了解藏族文化,了解藏族文明的悠久歷史和獨特的特征,這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問韓書力:“你是哪里人?”

韓書力回答:“我是北京人?!?/p>

班禪感慨地說:“北京很大很美,歷史也很長,但有些小胡同小角落臟亂差并不美。我要是成天寫這些畫這些,你心里會高興嗎?”

為了表達對展覽的贊許,班禪還特意用竹筆題寫了“西藏民間雕刻藝術(shù)展”幾個藏文大字。

兩年后,1987年2月在拉薩大昭寺,韓書力又一次見到了班禪大師。

當時,班禪安坐在主殿的寶座之上,只有幾位記者獲許進殿采訪。韓書力胸前掛著一塊記者的牌子,請兩位新華社記者幫忙把他夾在中間,“瞞天過?!钡劂@進了主殿。好容易看到班禪把頭轉(zhuǎn)向自己微微地點頭,韓書力氣喘吁吁地拿起相機,趕緊抓拍,連按了五六下快門。他放下相機后,班禪又輕輕地朝他點了點頭,仿佛是在跟他打招呼。

次年8月25日,西藏當代畫展在中國美術(shù)館開幕,主辦單位又邀請十世班禪和吳作人為展覽剪彩。

那天8:10,班禪就第一個乘車來到了美術(shù)館。他說:“我提前來,就是想和你們聊一聊。”

一坐下來,他便關(guān)切地問西藏文聯(lián)的秘書長敏吉:“今年西藏莊稼長勢怎樣?拉薩的酥油多少錢一斤?”

敏吉回答:“質(zhì)量好的酥油要八九塊錢呢!”

班禪略顯沉重地說:“這么貴!市民吃得起,農(nóng)民就困難了?!?/p>

敏吉又用藏語向班禪介紹了韓書力的情況。班禪非常高興地向韓書力伸出手。韓書力趕忙上前用雙手捧住他那雙溫暖柔軟的大手。

在和吳作人一起觀看畫展時,班禪和他交談,他說他對一些藏族畫家的觀念藝術(shù)不喜歡,他的評價是看不懂。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我這個人嘴和心的距離很近,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講什么,希望畫家們不要介意?!?/p>

當他走到韓書力畫的《佛壁》前。他輕輕地用手觸摸凸拓出的一尊尊佛像,然后轉(zhuǎn)頭對韓書力說了一句:“是否叫《千佛》更切題呢?”

他又走到了西藏畫家阿旺扎巴的《班禪大師藏東行》這幅新唐卡前。看了這幅畫,他笑著說:“藏東南之行收獲很大,了解到不少情況,也解決了一些問題?!彼洲D(zhuǎn)頭鄭重其事地對韓書力邊上的畫家說:“你們搞文藝的人跑的地方多,見多識廣,要多畫、多寫老百姓心里想的、喜歡看的東西。社會進步了,宗教呀,文化呀,藝術(shù)呀,更要緊隨時代?!?/p>

令韓書力怎么也想不到的是,1989年初,當他正在巴黎舉辦個人畫展之際,偶然翻閱中文報紙,竟然讀到了十世班禪1月28日在日喀則圓寂的消息,他簡直無法相信,怎么也想不到!5個月前還和他們在中國美術(shù)館見面的那位正值英年、健碩偉岸的班禪大師竟真的離開了塵世。他只能展開班禪曾經(jīng)觸摸加持過的那幅千佛圖,默默地祈禱,祝愿十世班禪轉(zhuǎn)世靈童早日降臨人間,乘愿再來。

1995年11月29日,在拉薩大昭寺內(nèi),按照宗教儀軌和歷史定制,確定了班禪轉(zhuǎn)世靈童。來自西藏嘉黎縣的堅贊諾布經(jīng)過金瓶掣簽中簽,繼任為第十一世班禪額爾德尼。

1996年2月,韓書力與阿旺扎巴、于小冬在北京接受了巨幅歷史油畫《金瓶掣簽》的創(chuàng)作任務。三個人經(jīng)過仔細的構(gòu)思和準備,拜訪了上百位的僧人和各界人士,認真揣摩當時的照片。經(jīng)過幾個月的準備和醞釀,他們計劃在畫面上繪制126個人物和釋迦佛。

6月5日,按照西藏自治區(qū)政府的安排,韓書力他們帶著畫稿,驅(qū)車300多公里趕到了日喀則班禪的駐錫之地扎什倫布寺,去覲見班禪。

畫家們向班禪進獻了阿細哈達后,在黃色的地毯上徐徐展開《金瓶掣簽》的素描稿和色彩稿,請他審閱。韓書力用6歲的班禪和60歲活佛高僧都能聽懂的詞匯來描述這幅畫作。

十一世班禪和幾位高僧交換了眼神后,肯定地點了點頭,對這幅油畫表示認可。

最后,班禪還應邀在畫作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班禪額爾德尼·確吉杰布1996年6月6日。

向藏族同胞學習

韓書力比較擅長向西藏文化學習,注重用心去發(fā)現(xiàn)那些獨特的藏文化,特別是跟繪畫相關(guān)的各種藝術(shù)。崗巴的卡墊就是他特別關(guān)注的一種冷門的藝術(shù)樣式。

崗巴縣距離拉薩近600公里,處于一個完全隔絕的山谷角落。崗巴縣是喜馬拉雅山脈中段北坡的一個邊境縣,屬于日喀則市管轄,在西藏可以算是一個最小最窮的縣,人口只有7000多人,海拔4800米。那里的農(nóng)牧民家家戶戶都善于利用羊毛編織日常生活實用的卡墊??▔|上的圖案都獨特而且富有創(chuàng)意。韓書力發(fā)現(xiàn)這些藝術(shù)氣氛濃郁的村落,感到意外的驚喜,多次不畏路途遙遠到每家每戶去考察探訪。

1984年,韓書力和巴瑪扎西、翟躍飛第一次闖入崗巴。后來又于1998年、1999年、2000年、2001年等因為創(chuàng)作的需要多次赴崗巴考察采風,緣起都是兩塊卡墊。

1998年深秋,韓書力一行路過崗巴縣加油站,進屋交款時無意間發(fā)現(xiàn)會計室的木床上鋪著兩塊他們從未見過的美輪美奐的長毛卡墊。韓書力問房屋的主人這個卡墊產(chǎn)自何方,對方告知是龍江龍中鄉(xiāng)。

這一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令韓書力他們驚喜不已。這兩塊卡墊無疑堪稱西藏編織作品中的上乘之作。為了探訪崗巴的卡墊,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顧了這個邊境的小縣城。由于這里的海拔高,含氧量不及海平面的一半,因此條件非常艱苦,每一次下鄉(xiāng)上山,韓書力他們最長也只能堅持兩三周體能便消耗殆盡,就需要撤回到海拔3600米的拉薩去“充氧充電充熱”,讓身體恢復常態(tài)。同行的攝影家姜振慶,邊巴、拉巴次仁也都是拼命三郎,大家每天早晨都是草草地吃幾口東西就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一直到天黑透了人疲憊不堪才回到駐地,連晚飯都懶得吃了。夜里只有靠安眠藥或者白酒才能睡上幾個小時。

藏族同胞家房子的大門大都很低矮,一是可以防風沙侵襲,二是家家都有一間人神共居的經(jīng)堂,每天低頭進出,也是表示對供奉在經(jīng)堂里的佛祖的敬畏,三是可以拒鬼魅進屋。其實,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在這樣一個高海拔地區(qū)木材奇缺,能省則省。結(jié)果韓書力他們每個人的額頭每天至少都要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到門框上好幾次,撞得人眼冒金星,疼痛欲裂。

2001年,韓書力在龍中鄉(xiāng)鄉(xiāng)長的幫助下遍訪了北村,察看了每家每戶婦女編織的不同圖案的卡墊。每一塊卡墊都有自己的特色,而且都是藏族婦女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意編成的。她們似乎都特別擅長編織縝密絢爛而又富有變化的圖案。

1989年那一次,韓書力因為去邊境的手續(xù)不全,來到昌龍鄉(xiāng)時,被當?shù)氐母刹烤芙^拍照和速寫,還險些被扭送至縣武警中隊。2001年第四次來到昌龍,他們可謂不打不相識。2月和8月兩次,他順利地訪問了昌龍鄉(xiāng)的5個自然村。乃村村主任多吉熱心地引領(lǐng)韓書力一行到幾家他認為編織技藝最好的人家去考察拍照。在這些卡墊上藏族同胞們那些奇思妙想的架構(gòu),讓韓書力一行嘆為觀止。他認為,這些民間藝人們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非常值得自己學習借鑒。

每次外出考察調(diào)研,韓書力常常就借宿在藏族牧民家里。1999年冬,他來到了海拔近5000米的準無人區(qū)帕孜村,坐落于海拔8000米高的希夏邦馬峰的北慢坡上,全村只有近200口人。韓書力一行在格桑家借宿了三日。

格桑夫婦一共有9個兒女,有的到寺廟當喇嘛,有的出嫁,有的另立門戶,也有到幾百公里外的縣城讀中學的,因此家里只有一個小娃普布。他們家只有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那么小的房間他們?nèi)?1口人如果要住下的話,就只有疊床架鋪了。

韓書力一行趁著月光鉆進了羽絨的睡袋。忙活了一整天,腰酸背痛,好不容易躺下來,卻怎么也睡不著。這當然是因為高海拔嚴重缺氧高原反應所致。他們一直挨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天才剛麻麻亮,女主人就第一個起床燒牛糞煮茶。不一會兒,小小的房屋里便彌漫著濃烈的煙。煙把所有人都嗆醒起床了。韓書力隨著格桑去河邊背水,氣喘吁吁地灌滿了紅銅水缸。早飯是幾百年不變的酥油茶和糌粑。

吃過早飯,韓書力他們背上畫具、相機就往村里去,引得全村幾十只狗狂吠和一大群男女老少好奇圍觀,一下子顯得非常熱鬧。

不過,漸漸地,這些喧鬧聲就停息了下來。人們都各忙各的生計:捻毛絨,織氆氌,哺乳,擠奶,遛馬,貼牛糞餅,修理鞍具。老人把小孫子揣進厚厚的皮袍,坐在墻角曬太陽。只有韓書力這一撥人在村里到處拍到處畫,每個人后面都簇擁著一群蓬頭垢面的小孩,這很影響工作,但又不便把他們趕走。稍微熟悉了一點,這些小孩便伸出小臟手向他們要糖要煙。韓書力想買幾斤糖分發(fā)一下,好讓孩子們安靜下來??墒谴謇锔揪蜎]有商店,牧民們生活必需的茶鹽布匹糌粑都要到近百公里外的縣城去買,或者是用自家產(chǎn)的肉和酥油去外邊以物易物。錢在帕孜村似乎無法流通。姜振慶有次雇傭背夫背著他們的工具上山去拍照,問那個背夫是要20元錢還是要一頂太陽帽?那個小伙子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太陽帽。韓書力很后悔沒能帶上糖塊到帕孜村。他提醒自己下一次去一定要帶上大包大包的糖塊。

這些半大的孩子精力充沛得很,既不去讀書又不幫助做家務,個個都是父母眼中的心肝寶貝。這些散養(yǎng)的孩子,將來就是要從自己的父輩手中接過放牧的拋石器,去循環(huán)重復上一輩人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

草原牧民的午飯通常在下午兩三點。用3塊石頭支起一口鍋,撿點柴火燒一壺茶,主食就是糌粑團,完全是一副風餐露宿的模樣。

黃昏的時候,陽光還很強烈,韓書力他們開始了一天中最緊張、最激動人心的搶拍。此時,如血的殘陽,即將在希夏邦馬峰頂消逝。

直至夕陽消逝,每個人才懷著滿足的心理,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格桑老漢家那間漆黑但已燃起了牛糞火的小屋。在這里,實在沒有多余的水可以拿來洗臉。那點牛糞怎么燒開水也只有六七十攝氏度,只能保證每個人用這點熱水來沖咽糌粑團。

2000年1月,在馬來西亞吉隆坡,一位當?shù)厝耸繂栱n書力:“西藏人一年洗幾回澡?”韓書力回答:“如果西藏人在吉隆坡,會和您一樣,每天洗3次澡;如果您在西藏牧區(qū),也會像西藏人一樣,一年都難得洗上一次澡?!?/p>

隨便吃了一點晚飯,主人點上豆油燈,端出了一盆風干肉來款待客人。開車的司機西繞師傅從汽車里翻出了半瓶白酒。于是,主人和客人便天南海北地聊起天來。有問有答,各自都很興奮,直到半夜才各自去睡。

韓書力至今記得當時格桑老漢提的幾個問題。他問:“你們總說地球是圓的,還能轉(zhuǎn)動,果真那樣,佩古錯的湖水不早就流光了嗎?”佩古錯是附近的一座小湖泊。他又問:“聽去過內(nèi)地的人回來說,那邊的人們?yōu)榱速嶅X,現(xiàn)在是什么都敢干??扇说搅擞酗埑杂幸麓┯形葑〉牡夭胶?,還要錢買什么呢?總不會買那個地球吧?”

這些問話可把韓書力給問住了。是啊,人有了錢,有吃有住有穿,還要錢干什么呢?知足常樂,常樂者知足,這,就是我們的藏族同胞。

“嫁”給西藏

數(shù)十年來,韓書力無數(shù)次搭車下鄉(xiāng)。尤其是到了人跡罕至的牧區(qū)草場,常常都會遇到汽車被一大群的藏獒接力追咬。有好幾次,汽車的后輪胎都被藏獒咬破了。有七八回,他們被困在駕駛室里,只能龜縮在車內(nèi)一動不敢動,一直要等到藏獒的主人跑來牽回各家的獒,這時他們才敢繼續(xù)前行或者下車。

經(jīng)常也有親朋好友問韓書力:為什么還不離開西藏下山,落葉歸根回到京城?

其實,韓書力也曾幾次下過山,曾經(jīng)在北京、歐洲、美洲和南亞都住過一段時間。但是,在這些地方,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一棵被拔了根又換了土的草一樣,沒著沒落;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缺1/3氧氣的高原對他反倒是最相宜的,那點氧氣剛好夠他有限的體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剛好夠他的大腦記住別人對自己的友善與關(guān)愛,而裝不進別人對自己的惡意與傷害;他才發(fā)現(xiàn)西藏原來離自己很近很近,幾乎伸手就能摸到它的崗日納空(藏語:雪山鼻子)。

每次當他駐足在富麗堂皇的布達拉宮殿堂或是牧民低矮潮濕的帳篷前,每次當他用手輕輕地摸索著一塊塊刻有祈愿或禳解咒文的瑪尼石的時候,每次當他穿行一層層同時反射日光與月光的冰塔林的時候,他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如夢如醒如幻的時空交錯的感覺。他感覺這個瞬間似乎就是永恒,自己今生今世已與這片土地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幾十年來,他通過搭車、騎馬、徒步,先后反復踏訪過西藏76個縣中的73個縣幾百個區(qū)鄉(xiāng)幾千個村鎮(zhèn),走過不計其數(shù)的萬里之長旅,他一直都在用心地讀西藏這本有時很厚有時又很薄、有時很清晰有時又很茫然的大書,卻怎么也讀不盡讀不完讀不透。

1992年春,韓書力去北京西郊拜望大病初愈的恩師吳作人,并向他簡要匯報西藏美術(shù)創(chuàng)作隊伍的情況。吳作人問他有無回中央美院的打算,韓書力搖了搖頭。

吳作人欣慰地說:“我看你就‘嫁’給西藏吧!”

韓書力笑著回答:“我早就‘嫁’給西藏文化了!”

2024年6月6日上午,由西藏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主辦,自治區(qū)文聯(lián)、中國藏學出版社承辦的“情系高原 感知西藏——韓書力、馬麗華暨中國藏學出版社聯(lián)合贈書公益活動”在西藏美術(shù)館學術(shù)報告廳舉辦。

韓書力在發(fā)言中,對青藏高原上的各族人民在生活、工作和創(chuàng)作上向他提供的幫助表示感謝。他經(jīng)歷過改革開放年代,見證了西藏和祖國的跨越式發(fā)展,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參與者、觀察者,他用線條和色彩盡可能地、文化性地、審美性地將這些呈現(xiàn)出來。他說,作為當代中國西藏文藝界的一員,能夠有這樣的經(jīng)歷是幸福的。

是的,西藏是韓書力心中最沉重、最溫暖、最美好的一個地方,是他此生永遠割舍不掉,斷離不了的所在。在藏地生活這么多年,他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各個民族之間的相互理解、支撐與守望,是人間的溫暖和理解、悲憫與同情,因此,他的心中總是涌動著一種特殊的情懷。這種愛家愛國的情懷使得他的筆下永遠流淌著溫煦的高原、和諧的生活、美好而知足的人物。他把自己的一生留在高原,高原也張開懷抱,緊緊地擁抱住這位西藏繪畫之子。

“西藏是我的藝術(shù)生命之源,離開西藏,我自己會枯竭,我的藝術(shù)源泉也會枯竭?!表n書力知道,自己已經(jīng)與雪域高原血肉相連無法分割。他也深刻地領(lǐng)會到了倉央嘉措的詩句“最好不相見,便可不相戀”那種牽腸掛肚的心境。

(本文系北京市援藏指揮部、中共拉薩市委宣傳部聯(lián)合推出的“十四五”北京援藏項目節(jié)選。全書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作者簡介

李朝全,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副主任、研究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入選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著有理論專著《文藝創(chuàng)作與國家形象》《非虛構(gòu)文學論》《重估中國當代文學價值》,紀實文學《2020武漢保衛(wèi)戰(zhàn)》《踏荊前行》《夢想照亮生活》《世紀知交:巴金與冰心》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