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找他的影子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們經(jīng)??吹剿椭^走路,像在尋什么掉落的東西,可他什么都沒拾起,只好直起身子,很無奈地?fù)u著頭繼續(xù)向前。有時,父親還會在原地繞圈,他把身體幾乎扭成了一根麻花,像一條想咬自己尾巴的狗,其實(shí)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影子。父親也會停步,抬頭久久凝視天空,似乎在測算他和太陽的距離,質(zhì)問這顆光球?yàn)楹螉Z走他的影子。太陽沒有義務(wù)去回答一個中年男人的任何問題,太陽只是東升西落,時明時暗,眼睜睜看著我的父親成為一棵樹。
從白天到黑夜,父親的眼里流動著日光和月芒,父親的身體一半火熱一半清涼,風(fēng)起,像刀,像針,撕裂他身上的件件衣物,那些衣物的碎片隨風(fēng)而逝。父親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身前、身側(cè)和身后,在找他的影子。他的肉體失去水分,迅速發(fā)皺,在天地間熬煉成另一種形體。父親撐著干啞的嗓音對我說,我看不見我的影子,你知道我的影子去哪兒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我是父親成了一棵樹的見證者,可那又怎樣?父親只關(guān)心他的影子。我只好轉(zhuǎn)告母親的話:回來吧,快回來吧!可是父親沒有聽清我的話?;蛘哒f,他根本沒有聽,只是在找他的影子。父親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來,和我一起變成樹。
父親的話讓我和我的影子都開始顫抖。我那時腦袋里有兩個念頭在打架,一是回去怎么向母親交差;二是變成了一棵樹的父親還會不會回家。在高山密林和鋼筋水泥之間,父親更可能選擇前者。
我是被我的影子帶回家的。大概是不挑食的緣故,影子比我要高,要胖,在地上顯得又寬又長。我看不清他的臉,可我知道他始終在看著我。影子抱住我,貼地而行。我們走得很快,簡直是一場逃離。我沒想到背棄父親這樣輕而易舉,我也沒想到父親能對此毫無反應(yīng),似乎他早已清楚這一天會到來,他的兒子不再對他亦步亦趨,甚至與他背道而馳。
我們趕在天黑前到家。月光照到我額頭的時候,遠(yuǎn)方的父親已成一棵巨樹。月光下,我的影子像一小片黑海在黃土地上翻涌。天地漲潮,夜色無聲。我摸了摸我的影子,影子濕潤,在輪廓中流動。我知道那是影子在哭。我推開家門,看到母親在燈下等我。于是我也哭了。
母親和我每周都去看望父親。父親還是習(xí)慣飯后讓我給他讀報(bào)紙上的國際新聞,母親就在我讀報(bào)的聲音里替他修剪樹冠、摘除枯葉。父親看著他的頭發(fā),長的、短的,一根根像受了痛捂緊肚子,彎曲著躺在地板上。他把幾根頭發(fā)捏到掌心,看了半天,吹口氣趕它們走。父親很無奈地對我們說,你們也快點(diǎn)走吧,別管我了,你們要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不然你們的影子要被我吞掉啦。
我不知道父親這句奇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看到我和母親的影子都在各做各的事,并沒有消失的跡象。父親見我們毫無反應(yīng),面帶慍色,接著說,你們快走吧,你們也要沒有影子了。我沒有影子是因?yàn)榭焖懒?,你們沒影子可怎么活?母親聽罷,放下手中的推剪,雙手抵腰,以免父親剃掉的發(fā)須粘上衣袖和褲腿,開始了她今天對父親的第一次不滿。母親從初識父親罵起,直罵到兩個人相處三十年后的此時此刻,無非是對過去的重復(fù)控訴,陳芝麻,爛谷子,雞毛蒜皮,家長里短。母親的話像來自四面八方的剪刀,咔嚓咔嚓,亂刀齊下,重新定義了我的父親。父親呢?父親是一棵樹。像所有的樹那樣,父親挺直軀干,撐著樹冠,面對一切風(fēng)雨雷電。
過去一年,母親和姑姑曾不止一次跟父親委婉地聊起關(guān)于他尋找影子的事情,可惜她們并未意識到這是一個多嚴(yán)重的問題,只是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閑話。母親和姑姑早就對父親其人達(dá)成共識,那就是一個固執(zhí)的丈夫和一個木訥的弟弟。母親認(rèn)為,一切都是因?yàn)楦赣H因病在家待得太久了,太閑了,在單位干了一輩子,既沒培養(yǎng)一兩個興趣愛好,也沒跟同事有什么深交,才沒什么事情可做,只好生著病還要去找什么影子。母親對父親的薄臉皮和死腦筋充滿嫌惡,吵吵鬧鬧著湊合度日。他們最終沒離婚是因?yàn)槟赣H懷了我,父親有了學(xué)校分配的房子。
姑姑則總是指著父親的身后說,你瞧,影子不就在那兒嗎?它根本就沒有消失。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什么事都不愿意說。姑姑拉著父親,站在墻角,她活動手指,讓父親跟著模仿。燈光下,墻上投出兔子和狗的黑色指影。姑姑說,看到了沒?我的影子在這兒,你的影子在那兒。你是兔子,我是小狗。我們都有自己的影子。我們的影子都活得好好的,你到底在找什么呀?
有一次,姑姑邀請她當(dāng)醫(yī)生的朋友來家做客,想要借機(jī)找出父親的癥結(jié),改善病情。幾人圍坐客廳,氣氛融洽。父親在客人面前的談吐再正常不過,幾乎沒有任何患病之態(tài),甚至整場聊天中連“影子”二字都未提起。醫(yī)生有口說不出,有心發(fā)言,無機(jī)可乘,被父親牽著鼻子走,話題的掌控權(quán)牢牢鎖在父親嘴里。畢竟在學(xué)校教了一輩子書,父親知道如何讓課堂張弛有度,如何吸引學(xué)生的目光。醫(yī)生除了點(diǎn)頭便只有微笑,剛想要說話,父親就遞上一根煙堵住他的嘴。甚至隔幾分鐘,父親就提醒醫(yī)生做出“嗯”“沒錯”的回應(yīng),以確保他在認(rèn)真聽講。從不看新聞的醫(yī)生只用了一下午就對當(dāng)前的國際局勢了如指掌,父親讓他想起了讀初中時,坐在后排打瞌睡被老師點(diǎn)名的青春歲月。
臨走時,醫(yī)生勸姑姑不要再試圖阻止父親的所做所想,由著他去吧,他這種病最明顯的特征是認(rèn)知能力衰退,也會出現(xiàn)妄想和幻覺。他愿意找他的影子,就讓他找吧。也許你的弟弟只是日子過得太乏味,習(xí)慣了教書上課,在家待不住,想要找點(diǎn)事做。轉(zhuǎn)身離開后,醫(yī)生又折步回來,對姑姑說,我好像也沒看到他的影子。今天陽光很好,滿客廳都是光,到處都是影子,可我沒看到他的影子。你看得見他的影子嗎?
后來父親變成一棵樹,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站在我們村口的古道上,呼吸間越長越粗壯,越長越高大,最終和山齊平,在黃土高原重新扎根,樹冠遮住整個村莊,他的姐姐在哭泣中才猛地想起醫(yī)生當(dāng)時的話。姑姑也不記得墻上是否有父親的指影,只記得那次父親站在墻角,伸出五指,握出了一只兔子。兔子沒有動。父親一言不發(fā),五根指頭繃成爪形,用力在墻上拉出五道血痕。姑姑和母親被父親的指甲蓋掉在地板上的聲音嚇傻了,像某種橢圓形金屬片從父親的手指頭上脫落,砸進(jìn)了她們的瞳孔。母親叫喊著捂住了眼睛,姑姑一屁股坐翻了茶幾。
我知道,姑姑并不是真的擔(dān)心她弟弟的病情,她的眼淚更多的是懊惱。不是懊惱父親成了這個樣子,而是懊惱沒有早點(diǎn)將父親關(guān)在房間里,至少也該把他看住,不讓他亂跑,不至于現(xiàn)在要回遙遠(yuǎn)的陜北去認(rèn)領(lǐng)這棵樹。她知道他們注定要爭吵不休,弟弟的迂腐會一次次點(diǎn)燃她滿腔的怒火。盡管最終姐弟之間一定會和好如初,弟弟會跟在她身后離鄉(xiāng),但她一想到還要去鎮(zhèn)派出所做冗長的筆錄,填各種需要復(fù)核信息的表格,就備感焦慮甚至絕望。因?yàn)槟莻€滿是熟人的鎮(zhèn)派出所會讓她想起整日酗酒的丈夫出車禍后的尸體氣味和足足十五年失敗婚姻的痛苦。
姑姑對那個偏僻的小村莊沒什么感情,不太美好的童年記憶在夢中時時驚醒她。村莊的窯洞、電線桿和玉米地終年籠罩在黃塵沙土中,所有人生來就被厚而無邊的黃土高原壓彎脊梁,默默忍受著持續(xù)一輩子的勞作,直至被高原徹底壓斷脊梁,肉身重歸土地,以死亡的方式化為高原的一部分。她十六歲離村就再沒回去過,旁人眼中的不忠不孝并未讓她不安,你們愛嚼舌頭就要當(dāng)心死后被拔舌。但是隨容顏衰老的還有她那顆原本堅(jiān)硬如石的心,為了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得知弟弟消息的當(dāng)晚就坐上了回延安的飛機(jī)。
當(dāng)然,最令她頭疼的是,父親接下來一段日子要以樹的姿態(tài)和我們相處。作為樹的父親必定要求我們學(xué)會沉默,在飄著植物氣息和泥土味的房子里試著自我灌溉。父親將沉迷于測算衛(wèi)生間和臥室的空氣濕度和含氧量,將自己泡在浴缸里,只露出鼻孔呼吸。在清晨第一束光打在玻璃窗上之前,父親就靜靜地坐在陽臺上,等待太陽的觸手光臨他的額頭,陽光像金色絲線縫補(bǔ)他臉上的條條皺紋,父親赤裸的軀干越來越亮,散發(fā)著新鮮如水的氣息。
正如十年前父親變成一匹馬,幾乎保持著奔跑的永恒狀態(tài),屋子里所有的物品無時無刻不在隨父親的奔跑移動它們的位置。地板上總有馬蹄踏裂的灰色細(xì)紋,洗手池和餐桌上的水杯旁則是父親匆匆經(jīng)過顛出的水漬。我們經(jīng)常因找不到筷子而只好先端碗喝湯。等父親記起筷子的藏身處,一家人邊咀嚼已經(jīng)涼透的飯菜,邊聽父親氣喘吁吁的嘶聲,還有鬃毛擦過椅背、桌邊和碗沿的沙沙聲。天還不亮,父親就在小區(qū)里奔跑。我經(jīng)??吹礁赣H像一匹白色的流蘇飛揚(yáng)在樓棟間的花壇和林間小道上。夜晚,父親在客廳打鼾,母親開始清理地毯上掉落的馬鬃以及白墻上馬尾掃過的黑痕。父親的兩排牙齒在睡夢中怕冷似的不停打戰(zhàn),整個客廳流淌著父親的牙齒碰撞發(fā)出的“嘚嘚”聲,那種單調(diào)的冰冷使我的母親患上了偏頭痛。父親對此并不在乎,依然日夜奔跑,跑出家門,跑到學(xué)校,跑到辦公室,跑回家里……就這樣跑了十年。我們客廳的墻壁上現(xiàn)在仍然殘留著父親作為一匹馬的腥臊氣味,那是忘我工作、奔波勞碌的血汗凝結(jié),常使我母親皺眉捏鼻,卻又無可奈何。父親時刻亢奮的馬嘶聲也早已成為我們耳朵的一部分。
父親感到影子消失,是在祖父去世當(dāng)天。
他對那天的陰雨連綿很是不滿,因?yàn)榧?xì)密的雨絲似乎正在將天地黏合,世間萬物都是困倦的模樣。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都沒有影子,雨霧模糊了他們的身形,地面積水的反光是一團(tuán)混亂的灰褐色斑點(diǎn)。在那一刻,他感覺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正在拼命想擠出來。他的額頭有水珠,卻不是雨,而是汗,濕熱黏膩。他發(fā)現(xiàn)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都在被雨水一點(diǎn)一滴敲進(jìn)大地,在慢慢變矮。先是頭發(fā)濕透了,巴住額頭,接著,人們的皮鞋、球鞋和高跟鞋就看不清了,雨水正蠶食著鞋底和鞋后跟。
有小孩摔了一跤,爬不起來,泥漿拉扯他的胳膊肘和褲管,像未知的水獸,要把他拽進(jìn)地底深潭,吞骨噬筋。小孩吃痛的哭聲先于姑姑和其他親人的哭喪,嘹亮地震蕩垂直而落的雨絲,改變了它們的方向。大雨傾盆,如根根銀箭,正中父親的胸口。父親知道,是時候了。那口棺材正看著他。父親說,埋吧。父親說完就轉(zhuǎn)身了,雨水像一道巨大的簾子為他掀起。我看到父親的影子從后背鉆出,跪下來給祖父磕頭。他看著遠(yuǎn)去的祖父,任憑風(fēng)吹雨打,卻并沒有追趕他的肉體,而是被風(fēng)雨打散,化作黑線,跟著一把泥土,縫合了大地留給祖父最后的裂口。
父親回家后高燒不起,眼淚還沒來得及冒出眼角就已蒸發(fā)。他開始劇烈嘔吐,吐出一行行難以辨認(rèn)的字句。字句掉在地板上,和父親虛弱的嗓音一齊呻吟,夾雜著被父親逐出身體的怨恨。我也認(rèn)不清那是些什么句子,字詞混著胃液、膽汁和殘羹,如條條瀕死的草蛇遲鈍地爬行在地板上,只隱約看到“過去”“影子”“紅偉”幾個詞的輪廓,發(fā)著持續(xù)衰退的幽幽綠光。“過去”怎么了?“影子”去了哪里?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紅偉”是我父親的名字。父親正在忘記過去的自己,準(zhǔn)備開始尋找他的影子。
深夜,母親清掃嘔吐物,拿熱毛巾替丈夫擦臉,發(fā)現(xiàn)父親說夢話竟是她公公的口吻。父親不停地淌汗,不停地說話,話語含糊,話音中是已故祖父生前對待親朋慣有的冷漠。夢囈弱化了這份冷漠,引發(fā)了父親的憤怒,父親似乎在夢中掙扎,和祖父的言行對抗,試圖擺脫祖父的附體。父親在大喊,在搖頭,在皺眉,在咬牙。汗水在發(fā)梢上凝出又細(xì)又小的汗滴,汗滴在床單上洇出父親的潮濕輪廓。不知過了多久,父親不再大喊,聲音漸漸低了。五官的扭曲退去,像一只看不見的巨大的手撫平了他臉上所有的痛苦。父親睡著了。母親知道,父親戰(zhàn)勝了祖父,醒后仍然只是她的丈夫。
母親擰了把毛巾,幾絲水線順著胳膊肘流到腋下,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汗水又重又冷,像刀背滑過,使她的皮膚顫抖。她站起身,恰好窗外有風(fēng)吹進(jìn),燈影搖晃,父親躺在床上,像在搖籃里。母親發(fā)現(xiàn),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父親躺在那兒都沒有影子。母親關(guān)上窗,就又坐下了。她靜靜地看著如嬰兒般熟睡的男人,突然想起父親第一次和她約會的情形。父親的眼神像他教的孩子們一樣清澈,他說的話也像孩子一樣天真。用母親的話說,我們不是約會,我好像帶了兒子在散步。母親記得,那天天很熱,父親本來要請她下館子,后來只在路邊攤吃了一份涼皮肉夾饃。黃土高原的夏風(fēng)火燎過似的,兩個人吃罷逛街,很快都是滿頭大汗了。母親落在父親身后,看到父親的白襯衫濕透了,粘在后背上,顯出深淺不一的肉色。父親買了兩根冰棍,都遞給了母親,說,這根你吃掉,這根拿來降降溫。母親就一根用來吃,一根用來敷臉和額頭。母親看到父親嘴邊還有吃完涼皮殘留的紅油色,她的嘴巴里又忍不住分泌了唾液。父親看著母親,笑得嘴唇都干裂了,舔舔嘴唇,還要笑。母親說,你也買一根吧。父親擺擺手,沒事沒事,你吃你吃。繼續(xù)笑。其實(shí)是父親出門著急,兜里沒錢了。后來,母親就把另一根冰棍給了父親。冰棍已經(jīng)融化了,父親只捏住一根木棍。父親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把甜絲絲的冰水分兩次倒進(jìn)了喉嚨,把木棍叼在嘴里……母親突然想起這個,是因?yàn)楦赣H發(fā)高燒躺在床上,卻也在笑。母親發(fā)現(xiàn)那笑容一如他們初次約會時。她的額頭突然覺得一陣清涼,那根冰棍在她額頭來回滾動帶來的降溫效果,又清晰再現(xiàn)了。母親不知道父親到底夢見了什么,笑得像個孩子,但婚后這么多年,她第一次用手指碰了碰丈夫的嘴唇。
父親退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稱體重。他發(fā)現(xiàn)自己瘦了十斤。父親顧不上自己虛弱的嗓音有多么難以辨認(rèn),對我說,我的影子重十斤。來,你上來稱一稱。我站上去,看到電子秤上紅色數(shù)字的跳躍變化。父親說,你比小時候胖太多了,你的影子恐怕有二十斤。那時我剛工作兩年,從外地趕回來參加祖父的葬禮,原以為祖父無疾而終是大家都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可我卻看到哭腫了眼的姑姑,一臉倦容的母親和忙于稱影子重量的父親。
父親后來對我說起他發(fā)燒時的夢。父親說有一天晚上,他夢到他未見一面的母親將他抱在懷里,輕聲哼唱搖籃曲,他拼命想看清哼唱之人的面容,可無論如何,總無法如愿。搖籃曲搖啊搖,搖啊搖,很快他困了,最后安眠于夢境。父親還說到了另一個夢,夢里剛?cè)ナ赖淖娓嘎裨垢赣H沒有算好日子,讓他在一個陰雨天入土,兩個人在夢中大吵特吵,父親說,我還挨了他一個耳光??筛赣H最終成了勝者,夢中的祖父像漏氣的皮球,一點(diǎn)一點(diǎn)癟去,直至縮為夢境中的一角暗影。因?yàn)楦赣H在夢中質(zhì)問祖父:你為什么從沒有帶我去找過你的妻子,我的母親?她在哪里?姐姐是誰生的?我是誰生的?父親之所以清楚地記得這些問題,是因?yàn)樗鼈儾粌H平息了夢中的父子之爭,而且在夢醒后帶走了他的高燒,讓他在餐桌前狼吞虎咽的同時,還能吩咐我把體重秤從陽臺西南角積灰的鞋柜里取出來。
盡管退燒后的父親開始丟三落四,有時候說的話前言不搭后語,脾氣也像個孩子反復(fù)無常,但母親卻沒有再對父親產(chǎn)生不滿,或者說,原來那個無論父親做什么都要數(shù)落兩句的母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對她的丈夫無限包容的妻子。母親常常在父親找不到某樣物件時,安慰日漸消瘦的丈夫,沒事,你再想想,不會丟的。你還記得你最后一次看見它是什么時候嗎?沒事,它就在這房子里,絕對跑不掉,你再好好想想,我們一定能找到的。
父親開始忘記我們。沒有影子的父親可以是動物,也可以是植物。他是一匹馬,也是一棵樹。無論是什么,父親不再屬于我們是大家都清楚的事。父親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嗜睡,一覺醒來,往往已是黃昏。他聽到妻子在廚房打響了燃?xì)?,?zhǔn)備做晚飯。父親慢吞吞起床,疊方了被子,鋪平了床,坐在床邊,若有所思,好像在想接下來該做什么事,又像在尋找什么東西。就是在這樣的夢醒時分,他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不見了。
沒有影子的父親靜靜地坐一會兒,然后去廚房找他的妻子。從身后抱住她,又閉上了眼睛。卻不犯困,而是眉頭緊皺,拼命回憶著什么?;貞浀阶詈螅碱^舒展,神情愉悅。父親緊緊抱住他的妻子,像孩子抱住他的母親,久久不松手,陷入某種美好而漫長的回憶里。
我們沒想到的是,沒有影子的父親會再次變得健談。
這三年,因?yàn)楦赣H的病,他的話越來越少了。每天說的話,幾乎沒有他以前的半節(jié)課多。父親教了一輩子語文,沒有影子的他卻成了哲學(xué)教授。父親說,有時覺得,是影子在操控人,而不是人擁有影子。父親說,我們和影子的關(guān)系并非整體和部分,是一枚硬幣的正反,是既平等又對立。父親說,我那會兒念書,晴天真多啊,我印象里就沒下過雨。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的影子又黑又亮,我就踩自己的影子玩。九歲的父親每天不是跟著影子回家,就是追著影子上學(xué)。他有時候也會困惑,不清楚究竟是他還是他的影子在上學(xué)。不過至少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他踩他的影子,他自己不會感到疼;而影子對他的抱怨,幾乎等不到天亮,就一覺泯恩仇了。
父親和影子的關(guān)系比班里其他同學(xué)都要好。父親的固執(zhí)也許是在小學(xué)階段培養(yǎng)的,他不喜歡蹦蹦跳跳和嘰嘰喳喳的同學(xué)們,無論老師在課堂上怎樣變著法兒請他發(fā)言,怎樣熱情地邀他參加活動,他都只會搖頭和后退。除了對人微笑,父親更擅長獨(dú)處發(fā)呆。父親更愿意和所有地上、墻上和玻璃窗上的影子相處,和所有移動的或固定的影子相處。影子們的年齡、容貌、身姿和打招呼的方式全不一樣,父親都一一回應(yīng)。九歲的父親還有自己的秘密:他的影子是彩色的。其他同學(xué)無非發(fā)現(xiàn)烈日下的傘影是光彩流轉(zhuǎn)的,也可能是看到一塊碎玻璃的炫目投影而欣喜,但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是彩色的。父親沒有告訴任何人。影子的色彩有時出現(xiàn)在左胳膊,有時是心臟,有時是眼睛,有時是頭頂。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黑。影子不只是對父親身形輪廓的復(fù)刻,而是一個獨(dú)立、活潑的朋友。光彩閃耀,繽紛蕩漾,是無聲的絢麗。
父親和影子的友誼就這樣忽明忽暗地存在著,就這樣色彩紛繁地維持著,就這樣相互陪伴、相互需要著。一年,又一年。那種五彩斑斕的光影很早就在父親的眼中流淌,那位終年不語的伙伴日夜圍繞在父親的身前身后。你想想,父親對他的影子保持著多么充沛的自豪,和他的影子相處出多么深厚的情感,可人到中年,父親發(fā)現(xiàn)他沒有了影子,這該有多難過。工作的煩瑣和生活的單調(diào)已經(jīng)讓父親無心留意影子的色彩了,他試著接受影子從他眼里日漸褪色的現(xiàn)實(shí),并早就預(yù)感到影子消逝的不幸未來。父親常常捏著酸脹的肩膀?qū)ξ覀冋f,我總覺得身后空落落的,好像有風(fēng)吹散了我的影子。你們說說,還沒到秋天,風(fēng)怎么這樣涼呢?父親也像我的母親和姑姑一樣,只把影子的事隨口一提,便投身教育事業(yè),一干就是幾十年,最終倒在了講臺上。
終日沉迷影子的父親,換來的是祖父的暴怒。他必須嘗試著做一個活潑開朗的小學(xué)生,否則祖父的鞋底將以不聽話、不學(xué)習(xí)的名義打腫他的屁股。祖父被班主任喊到辦公室。過了半小時,又被班主任請出了辦公室。父親就站在辦公室門口,聽班主任一一列舉他在學(xué)習(xí)和生活上的怪癖,聽祖父不停地“嗯”或“哼”,還有“哎”。父親看自己的影子被夕陽越扯越長,越拉越薄,最后遁入地面,沒有彈性地消逝。
父親被祖父拽回家的路上,天已黑透了。月亮不出來,星星也沒有。只有揚(yáng)起的陣陣黃塵如細(xì)小蚊蠅牽絆他的腿腳。祖父的鞋底擦過地面沙石的聲音越來越急促,父親也越走越快。祖父的手像一只鉗,卡緊父親的手。父親雙腿打絆,手腕吃痛。父親想慢點(diǎn)走,并不只是害怕到家后的挨打,他已習(xí)慣祖父下手的方式和力道,以及姐姐笑他痛哭流涕時的樣子,但還為了什么,九歲的父親也說不上來。父親在祖父面前表現(xiàn)出的沉默,和他跟姐姐打架時的兇殘,都只是構(gòu)成父親的一個面。
祖父就這樣拽著他走啊走,一走幾十年。即使父親已經(jīng)年過半百,成家立業(yè),無形的手依然鉗著他的手腕。直到祖父去世后,父親替祖父擦手,看到祖父的手不再是一只鉗,而是躺在父親的掌心,冰涼無聲,他才明白,他們父子這輩子只能是你橫我豎,你死我活,你在這頭,我在那頭,像在天地間打了個X,一生只有一次生與死的交集。
祖父的葬禮上,父親告訴我,他第一次看到祖父的影子,是七歲那年。祖父拉著他的手去山上祭祖,他跪在祖父的身后,看著祖父磕頭,他也磕頭。他的鼻腔里竄進(jìn)黃蒿的腥氣和黃土的燥熱。祖父點(diǎn)香,藍(lán)煙裊裊,如線上升,繚繞天地間。父親看到他跪著的黃土地上出現(xiàn)了隱隱約約的弧線,那是香火的影子,接著父親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影子,一顆腦袋,半截軀干,日光下又黑又亮,和祖父在祭臺插香的影子重合、交錯。七歲的父親不關(guān)心祖先,只是好奇地觀察祖父的影子。祖父的影子又大、又寬、又長,父親的影子很小、很瘦、很短。祖父招呼他的兒子,該下山了。
父親下山了。我跟在他后頭。走到山腳時,雨停了。父親突然不走了。他轉(zhuǎn)身,看著我,握了握我的手。父親的手掌厚實(shí),手指粗硬。雨水在他身上騰起縷縷熱氣。父親的眼中卻透出涼意。父親剛埋葬了祖父,失去了他的影子。父親紅著眼,松開了我的手。父親望向山坡,對我說,他還是走得太早了。
沒有影子的父親邁入了他和母親婚姻的高潮,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其實(shí)他們不告訴我,我也能猜得到。因?yàn)楦赣H變成了一棵樹,樹的使命不是沖天生長,而是學(xué)會接受枯萎。無論影子是背叛還是逃離,甚至本就不屬于父親,都不重要了。關(guān)于影子的一切已經(jīng)宣告結(jié)束,是緩慢地按下終止鍵,從此沒有重新開始的選項(xiàng)。
父親忘記了我們所有人,只記得他妻子的名字。每天早上,母親都會替父親澆水、松土、施肥,剝掉壞死的樹皮,摘掉羸弱的葉子,推他出去曬太陽。沒有影子的父親在陽光下有一種光禿禿的亮。他越來越瘦了,每咳一聲,似乎都要瘦一點(diǎn)。幾片葉子隨咳嗽輕輕飄落,懸在母親頭頂,替他的妻子遮陽。父親說,讓我看看你的影子。母親的影子在地上閃爍,風(fēng)吹過,在地面蕩漾一圈一圈影波。父親看到母親在哭,眼淚從臉上滑過,落在地上,母親的影子成了一個個窟窿,千瘡百孔。母親聳肩哭泣的模樣讓父親害怕極了,他的恐懼加速了樹皮的老化和枝葉的脫落。但是父親無能為力,他不能阻止衰敗。父親只能啞著嗓子說,不要哭,不要哭,不要。
父親以樹的樣子和我們相處沒有多久,遠(yuǎn)比不上一匹馬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深刻。母親和姑姑曾年復(fù)一年地發(fā)牢騷,讓他不要把那些老掉牙的嘮叨搬回家,我們又不是你的學(xué)生,沒人愛聽你那些啰唆話。但父親真的成了一棵樹,半天不說一句話,她們又慌了神,隔一陣就要匆匆推門進(jìn)去,看看父親在做什么,和他閑聊幾句,試探父親對過去的底細(xì)還記得多少。
盡管父親除了他妻子誰也不記得了,但姑姑仍然沒有放棄她作為姐姐的身份,等待父親的記憶再次成形。姑姑對那個時刻的到來既害怕又期盼,夜晚的害怕總是壓著白天的期盼一頭,讓姑姑越來越心焦。她曾問過醫(yī)生朋友,父親的病情會好轉(zhuǎn)嗎?醫(yī)生略帶猶豫地告訴她,你弟弟記起你是誰的概率不到萬分之一。
每次姐弟相見,父親總拿手指著姑姑的左耳說,你的耳朵怎么只有一半呢?姑姑沒有辦法忍住不去摸自己的耳朵,她摸到左耳像半只殘破的貝殼,帶著西北風(fēng)呼嘯而過的冷硬。那時姑姑已雙腿癱瘓,坐上了輪椅。她推著輪椅走到父親床邊,溫和地看著他,是的弟弟,我的左耳只有一半,另一半留在了小時候,你不記得了嗎?她看著日漸虛弱的父親,眼眶很快就紅了。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我始終是你的姐姐。我已經(jīng)老了,癱在輪椅上哪兒也去不了,這是報(bào)應(yīng)。我那天不應(yīng)該逼你離開老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只希望你原諒我……
父親看著坐在輪椅上的姑姑,很快移開了目光。父親的思考只持續(xù)了幾秒鐘,他認(rèn)不得姑姑,也記不住姑姑說了什么。父親只是舉起右手,反問姑姑,像跟一個陌生人問路那樣客氣,請問你是誰?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手指怎么只有四個?
落葉鋪滿了父親的空房間。父親終于咳落了他身上最后一片葉子。父親的房間早在他尋找影子的時候就空空如也了,父親就在空無一物的房間里不停地走。打開窗讓陽光射進(jìn)來,或亮起燈讓房間一片白。他沉浸于踩著墻線兜圈,順時針,逆時針,似乎想發(fā)現(xiàn)時光之秘密,可以穿越未來或回到過去。然而他在生命的最后也沒有找回他的影子,更不用說時間的真相了。父親看開了,他想,至少我死之前是一棵樹。時間就這樣懲罰了父親。落葉鋪成一片海,父親瘦骨嶙峋,在虛弱地?fù)u晃,枝干也隨他的咳嗽不停斷裂、掉落。父親想靠著什么歇一歇,發(fā)現(xiàn)整個房間愈來愈空曠,連四面墻都在離他而去。
這時父親看到了我。他的眼神突然變了,少了迷茫,不再痛苦,幾乎是懇求我。父親在懇求他的兒子幫助他。幫助他什么?父親沒有說出口。下一秒,他卻又移開了他的目光。父親再次看向我的眼光變得陌生,甚至帶有敵意。他繼續(xù)枯萎,那樣堅(jiān)決。
我說,父親,父親!
父親不再看我。父親在后退,在旋轉(zhuǎn),在縮小,在破碎。
我真的很想過去幫助他,盡管我不知該如何幫助。我只是覺得,作為父親的兒子,父親在這樣的時候需要我。但是我什么都沒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看著父親褪掉樹的皮囊,像脫下一件很厚的舊衣裳。父親躺在那兒,靜靜的。我們隔得那么遠(yuǎn),他嶙峋的瘦骨卻還是硌疼了我。
父親后來肯定了我的做法。他認(rèn)為我在那時表現(xiàn)出的堅(jiān)定,戰(zhàn)勝了猶豫和恐懼,是成熟的最佳證明。父親那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照片,他就在祖父的旁邊。這對父子在柜頂開始了第二次相認(rèn)。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我翻到照片的背面,光線射來,我看到了父親的影子。淡淡的,薄薄的。在流動,在晃。影子看向我,我發(fā)現(xiàn)我們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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