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峰評估自己的整體心理年齡在30歲至35歲之間,盡管他的頭發(fā)已有三分之一變灰白,且早已無意向迷人的女生們獻殷勤(倒更愿照顧毫無魅力的弱勢女子)。他認識到自己從前在陰溝和小河里常弄得風浪驟起,翻過船,喝下過一肚子臭水,如今駕著小船深入汪洋,卻天海心皆寧靜。那感覺,好比能放開舵把慢慢替自己煮一壺咖啡,站在晴日下瞇縫起眼睛,不慌不忙把苦水喝下去,精神健旺。
如今鄔峰總是吃妻子做的飯菜,如果妻子累了,他的老母親會讓自己的用人做了飯給兒子兒媳婦送去??傊?,鄔峰很少出門吃飯,除了考慮食品安全,他也已不習慣吃飯時周圍有很多人,不再勝任邊吃飯邊應酬。如今他周圍的人很難想象他從前曾是嘴闊吃天下的宴席達人,曾盤踞各式宴會廳高談闊論而觥籌交錯;一半時間扮演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豪客,另一半時間溫文爾雅體貼入微地招待貴人,一擲千金搶著做東。
那時候的流水席啊,一言難盡。那些年的舊八卦呀,精彩絕倫。但無論初版時間里故事如何流光溢彩,時間卻從無再版。
今日一切已歸沉寂,若鄔峰不回憶,等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其實,人生最有趣的那些部分總是失傳的。
很多平靜、平穩(wěn)、平和又平淡的日子安安全全地過去,給鄔峰一種“當上太平紳士”的感覺。不過,有個夢境他卻偶然記住了:
鄔峰提早到達晚宴將始的餐廳,一家外資豪華賓館的附屬餐廳。
鄔峰走進擺齊了精美瓷器、水晶玻璃酒杯插上天鵝狀白餐巾的房間,房里暫且空無一人。他朝一面暗色的玻璃墻打量自己身影:是個年輕人,留著較長的黑發(fā),身高超過一米八,穿淡色休閑西服,拎著長方形的牛皮公文包。
原來是這樣?他對自己的外表頗為滿意,不過他來早了,孤寂無人。
孤寂無人,這種感覺他竟如此熟悉?像已持續(xù)了很久。
他拉開一張椅子,在圓桌邊坐下,嘗試尋找自己的人名牌,馬上就看見了:那白底黑楷體的“鄔峰”。左右兩邊的人名牌也如他所愿,代表兩位他熟悉的同行,互相間從無芥蒂亦無利益沖突,聊起來談笑風生,能互相打趣。
鄔峰從皮包里頭翻出一本書,借閱讀打發(fā)時間。這本書的名字是《情感教育》,是他從父親書架上隨手拿來的舊書。鄔峰喜歡讀片段,像吃餅干那樣品味片段的文字。
有一股幽香越來越濃,令他鼻子發(fā)癢,忍不住打噴嚏。他從福樓拜的敘述里掙脫開,抬起眼看清每個桌子的中央都有一只水瓶,瓶中插鮮花,花香來自白色大百合。
白色的百合花每四五朵一起被插入水瓶。百合的深色花蕊粗大,花瓣呈細巧的弧形。
那濃香裹住鄔峰,令他頭暈眼花,終于從夢中醒來。
在城市東北部有個五路交匯的圓環(huán)形空地,是個著名的廢棄廣場。當年這廣場并不破爛卻什么裝飾都沒有,人沒閑錢打扮它,連像樣的綠化也做不起。它周圍有個由眾多個體戶協(xié)力維持的廉價服裝市場,另有幾家分散得很開的個體戶餐廳,這類餐廳四菜一湯的總價基本維持在人民幣十五元上下。
服裝市場和個體戶餐廳組成廢棄廣場的商圈,它們一靠周圍工人新村里收入較高的市民,二靠周圍幾家大學的師生。
鄔峰就讀于城市里最有名的那家綜合性大學,當時已接近畢業(yè)。他高且瘦,每月的伙食費不充裕。有一次他晚上臨睡饑餓,翻出皮夾里留著的10斤全國糧票,踅到學校后街,跟餛飩攤販換了十一只小茶葉蛋?;厮奚嵩诎狄怪幸恢唤右恢煌滔?,之后兩小時內(nèi)差點被撐死。那種難受的感覺深刻在他心里,不被淡忘。
畢業(yè)后鄔峰成為一家大報的城市記者,像新船從船廠的船塢滑入水中,像苗從苗床被移入大田。之后會怎樣?看造化。
別的先不要說,身體是誠實的:從外灘的堤壩上退下,穿過馬路踅進老洋房,那是報社暫借的辦公樓。鄔峰感到逼仄,鼻子里嗅到霉味。
他覺得報社的老人們矜持地留意他這個科班出身的大學生。鄔峰并無凡事張揚的內(nèi)在欲求,他在二樓走廊黑板上按人事部門要求寫“自我介紹”,寫得中規(guī)中矩,全是套話。個人愛好方面他填寫“游泳”:一種不太可能沖撞別人的運動,弄不好會自行淹死,但也會死得靜悄悄。
他感覺報社同仁們大體接受了他的黑板報信息,至少沒被這“自我介紹”惹毛。他端著自己那套舊搪瓷碗去底樓食堂,也順順利利打到飯菜,坐下填飽肚子。
報社的飯菜比學校食堂的飯菜好,油水更多。他感到滿足,卻還不至于舔筷子,這樣正合適。
記者們的桌面上每天攤滿請柬,很多人的煩惱是晚餐需要在三個以上的不同地點拼成(為了讓媒體人多留一會兒,各家都有硬菜勾引人)。實習生常得“恩惠”,可代表記者本人去應付某些宴會,那不但可發(fā)消息稿(署名在記者之后),還能吃上流水席沾沾腥。鄔峰不是實習生,他是新聘的記者,沒人會侮辱他讓他代酒席,所以他反而嘴里淡出鳥,除了食堂還是食堂。任何初生的滿足都是露珠那樣的東西,時間長了就不見了。
也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吧,這天鄔峰接到一個案頭電話。有位陌生的長者用長者們那種平穩(wěn)、慢吞吞且多禮的語調(diào)向他發(fā)邀請,請他到西區(qū)某文化館實地采訪。長者說:“是我的老朋友向我推薦你的,你青年才俊,生花妙筆,請光臨寒館為盼?!彼麤]解釋那位老朋友是誰,鄔峰也不問,他一向不求精確地理解人情世故。
那時鄔峰仍保持著寒門學子本色,步行幾段路,輾轉(zhuǎn)換了三線公交車才到達文化館。
館長,同時也是打電話的長者本人,出現(xiàn)了,個子高高,眉毛濃密,說話溫雅謙和,還愛伏下頭顱以示尊重對方,將年輕人待若上賓。鄔峰認真做了采訪筆記,其實是館長上任這些年以來事跡的集大成,但鄔峰覺得完全可發(fā)掘有意義的情節(jié)。對相關(guān)報道是否能見報,他胸有成竹。
中午館長留飯,沒想到不是照例吃食堂的三菜一湯。文化館有內(nèi)部小餐廳和拿得出手的廚師班。館長連說“粗茶淡飯不成敬意”,鄔峰卻邂逅了人生中第一頓工作宴會。
到竹韻小廳入座,請來同樣具備長者風度的兩個副館長一起作陪,夏日有清涼的力波啤酒,不用擔心任何人會喝醉。文化館的廚師們要顯本事,上手就來八大冷盤。
鄔峰完全沒戒心,他剛畢業(yè),基本未脫“學生仔”窠臼。對面的館長看上去年高德劭,兩個作陪的也慈眉善目阿彌陀佛。等好菜轉(zhuǎn)到面前,三位老叔舉杯來勸,鄔峰卻之不恭。
這菜和報社食堂常年提供的東西不可同日而語,食堂的東西只能拿來下飯,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則堪佐酒。一瓶冰鎮(zhèn)啤酒先下肚,賓主松弛,平凡的一天仿佛有了快活的苗頭,只要繼續(xù)喝,快活便有增無減。
“小鄔啊,我們這些老朽是沒出息的人,你見笑了!”館長真誠地嘆息。
“年輕人剛出道,前程無量,我們幾個老頭子敬你一杯。假如平日里有時間有心情,歡迎你隨時隨地來找我們喝酒。我們盡管沒本事,倒請了幾個好廚師,自己的地方,弄弄也方便的。你能來,就是給面子?!眰z副館長各敬一杯,仰脖子喝盡,照杯底。
可憐這鄔峰雖喝得暢快、吃得舌尖溜順,卻又不懂他們到底說啥。
“人在江湖,總有不方便的時候,不要去麻煩那些你不曾知根知底的人,能省多少啰唆!我們年紀大了,快退休了,不需要干什么大事了,你有不方便之時,記得找我們。別的不敢夸口,給你辦幾桌宴席,待客風風光光,是我們拿手的戲。”館長酒多,說的話和送上的一道道熱炒硬菜一樣,既叫鄔峰辨得清清楚楚,又能品出滋味。
大快朵頤酒到杯干,鄔峰也豪爽:“文化館的稿子我能寫,放心。每個普通的行當,但凡有人盡心去做,那便成文章?!?/p>
一頓午宴盡歡,鄔峰回家有點腹瀉。沒兩三天館長又派公車來接,到竹韻小廳繼續(xù)品嘗廚師的新作。如此三四番,其間鄔峰寫的報道已見了報,館長副館長觀察鄔峰為人直爽且待人有青頭(懂得尊重人),也就不再壓抑自己,各自喜笑顏開,喊廚師們菜上加菜,務求吃喝個痛快。吃完還再約,直到鄔峰反復婉拒。
鄔峰倒也不為其他原因回絕人,他在校園里餓了那么些年,肚子里清湯寡水,哪會吃了幾次流水席就改變了腸道環(huán)境?反是腸道乍遇濃油赤醬,不停地鬧肚子。雖不嚴重,他也吃不消了,暫時不敢吃席。
有些老話透露千年智慧,那句“姜是老的辣”就不瞎掰。
很快文化館館長就不再主動聯(lián)絡(luò)新秀記者鄔峰。鄔峰在報上對館長畢生工作的美譽幫助一向德高望重卻從不自夸的館長及其副館長們得體地接受了上峰獎勵性的退休待遇。等待他們的將是無上的清福。
而剛上路的年輕人鄔峰接收了新近跳槽的前任留下的一切,也成了那種有封地的騎士。他像觀察一群馬蜂般細看飛到自己辦公桌頭的請柬,應邀去各大賓館參加晚宴。這些晚宴的舉辦時間互相沖突,但都會帶來可貴線索。
關(guān)鍵是如今這些線索歸他獨占,別人無權(quán)染指已指定由他照管的行當和領(lǐng)域。假使單位里另有人擅發(fā)鄔峰主管之行業(yè)的動態(tài)新聞,那便證明鄔峰失職未履行義務。按此邏輯,他必須像一個歐洲騎士那樣找對方?jīng)Q斗來維護榮譽和正統(tǒng)性,也捍衛(wèi)自身利益。
鄔峰飛快地理解并接受了個人無法改變的事實:這世界有許許多多事全都拜托給了掮客們:掮客是幫助正統(tǒng)性之水滲入客觀世界可行性土壤的掘地紅蚯蚓。
有一頓重要的流水席由大掮客出面安排。鄔峰后來悟出,這頓流水席的主要功能是接納他,并敦促他成功地學會集體舞的舞步。大型舞蹈依賴一個復雜團體,掮客的成敗在于舞蹈是否因換人而卡頓。
然而人間的事并非永遠服從公式:此行業(yè)的大掮客是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她和小鄔之間代溝過于寬大,雙方閱歷和背景也相去甚遠,所以就出了意外。
那是頓華美的蟹宴啊,設(shè)于久享盛名的王寶和餐廳頂級包房。
志得意滿的小鄔準時到達,發(fā)現(xiàn)各路媒體的大哥大姐們已其樂融融地歡聚了好一會兒了,他們竟能提前到場共同迎接新人,等待發(fā)現(xiàn)他是個合群且通達事理的孩子,起碼行事不大驚小怪。
沒圈外人在場,這席蟹宴是沙姨請客。沙姨雖非大眾媒體的從業(yè)者,但她是某部辦行業(yè)雜志的退休編輯,很多本行業(yè)的媒體活動一直都由她牽頭。所以,初來乍到的小鄔也蠻理解蟹宴的邏輯。
“沙姨壟斷了一部分行業(yè)信息?!彼绱伺袛?,“必須向她致敬?!?/p>
然而,和鄔峰所期待的不同,沙姨既不是那類風情萬種的沙龍女王,也不是善于曲意逢迎的完美女性。沙姨雖沒當過官,卻同部里的小官吏們打了一輩子交道,耳濡目染,自有一種隱約官腔。
沙姨雖明白今天的首要目標是新來的年輕人(他占據(jù)了重要媒體渠道),但沙姨一見鄔峰那種溫文爾雅與和善多禮,就忍不住選擇了她的第二套方案。
本來她想讓鄔峰處處感到她對他刮目相看,但此刻覺得還是反其道行之,更適合降伏上海小男人。
沙姨雖身在上海卻非本地人氏,不懂說軟而柔滑的本地話,沙姨愛說帶著點京腔的普通話,還力求把話說得鏗鏘有力。
沙姨起身給每個客人派螃蟹,按年齡排序,最后一個給到鄔峰。
她最后才面對新人鄔峰,卻留了最大的那只人人謙讓的母蟹和最壯的那只公蟹給他,特意闡明“年輕人才適合吃最大的蟹”。沙姨暗暗滿意自己的演技,成功地暗示將給自己帶來權(quán)威。
鄔峰完全沒領(lǐng)會沙姨的苦心,他胃口很好,大閘蟹嘛,自小就喜歡吃。試問,到哪里去吃六兩的公蟹和五兩的雌蟹呀?這么好的蟹令人食指大動。
何況這流水宴是聯(lián)誼宴,吃完了就能回家睡覺,不必趕回辦公室發(fā)任何“本報訊”。他高高興興,著意在吃,僅豎起耳朵聽聽行業(yè)前輩們說些什么。這些前輩,他們的平均年齡比他大上至少二十歲。
冬天還沒來,凜冽的西風還沒肆虐過陽澄湖,所以蟹宴上的大閘蟹們尚缺內(nèi)涵。
大家吃得較快,吃完了有的剔牙有的擦手,有的要了熱手巾擦額頭又擦頸子。要曉得,殺生吃腥是常常讓人出汗的咯。鄔峰將兩只蟹殼吮得干凈,最后把碗里的醋也一口喝光。他也愛吃醋。
沙姨凝神想,今后只要一如既往協(xié)調(diào)好眼前這兩桌人馬,提供給他們的那些“行業(yè)資料”能順利出現(xiàn)在媒體的報道中,自己便能保住一輩子干這行換來的福利:行內(nèi)老朋友們經(jīng)營的企業(yè)會繼續(xù)請她代安排一部分年度廣告……
七七八八的熱炒跟在清蒸大閘蟹后上桌,活像新郎新娘已上馬車先走,一窩親戚方跟著涌出禮堂。大家隨意打幾筷子,都喝黃酒聊天,交換各種幕后消息,不是官場秘聞便是花邊八卦。
沙姨清清嗓子言歸正題:“我們今天相聚,既是老友聯(lián)歡,又是新人加入,我代表行業(yè)歡迎諸位。”大家聞言,都轉(zhuǎn)臉來看小伙子鄔峰,向他微笑點頭,鄔峰一一回笑,態(tài)度甚為謙和,令人滿意。
“另外有件事,我手里有七個名額,安排七家媒體到香港采訪。大家一向知道,媒體由不得我選,是邀請方指定的,仍是請七家發(fā)行量和收視率領(lǐng)先的,想必大家能理解。但今天當著大伙的面,我要跟小鄔打個招呼。小鄔家媒體當然是七分之一,不過這次我想安排你的前任去。他和大家合作多年,于情于理說,行業(yè)是有欠于他的。小鄔啊,你年輕有為來日方長,下回我們再安排你,好不好?”
當著這么多人,沙姨拿捏得當,曉得事情就這么定了。
看那鄔峰,一張臉僵得像馬糞紙,啞口無言??磥恚贻p人畢竟還不太懂人情世故,不善于給實力人物以該有的面子。大家偷看鄔峰,一肚子感慨。
一般出席這種宴會還有禮物拿,沙姨在行業(yè)這么久,給每位客人準備一兩件來料加工的外國時髦衣裳毫無難度。大家起身告辭,沙姨一一遞上禮品袋。
這時大家聞聲扭頭來看:小伙子鄔峰很文雅地豎起手掌,如唐僧回絕妖怪,擋住了送上來的禮包,還一點沒露讓人抓把柄的情緒。
他告訴沙姨:“這個我不能拿,單位有明文規(guī)定的,我還從沒接受過任何禮品,謝謝了?!?/p>
一瞬間尷尬就過去了,大家有序散場。不過,也許鄔峰料不到,過了幾年有人認為可以解密了才告訴他:當晚沙姨接到了七家媒體另六位赴宴者的電話,當然他們和鄔峰的前任都處得不好,他們進諫沙姨,說這么做大家以后就難了。您不該剝奪小伙子的赴港機會。離開了的人不能再代表原東家,這是明擺著的理,您干嗎上來就給人顏色看呢?
大家說得不錯,不過沙姨已答應了那人,不能翻案。沙姨也后悔自己沒摸準“小年輕”鄔峰的心態(tài),事與愿違。但只好留待今后擇機轉(zhuǎn)圜。
鄔峰當時與電臺的老齊同車歸家,老齊在車上破口大罵,罵沙老婆子從來一碗水端不平,今天我們這些被欺負慣了的就算了,你看你看,她還欺生呢!
鄔峰說:“齊老師,你們?yōu)樯兑钚羞@樣的陋習呢?信息不該被人壟斷呀!我猜你們都太喜歡享受,有點懶惰,不肯自己走訪。我不需要中介的,我來了,我苦慣了干慣了,會自己找到所有能給我第一手消息的信息源,建立直達關(guān)系。這是我的職業(yè),該我努力。”
老齊花了三天時間,興高采烈地到處散播鄔峰不拜沙姨山頭的消息??蓱z沙姨花了一大筆公關(guān)費擺蟹宴,好好一個流水席,弄得自己諸般籌謀落花流水。
如今老鄔深居簡出,和同樣習慣于“盤房”的太太相伴,在市郊自己住宅里干些不用去辦公室也能糊口的技術(shù)活,聊以度日。譬如老鄔太太專為跨國公司三地合賬,像她這樣精通三國外語的資深財務不容易被替代,這活兒能免除她上下班奔波之苦。而老鄔年輕時雖不怎么花時間讀書,如今卻致力于博覽群書。老鄔已很久很久沒正式社交,頂多悄悄同個別老友喝一杯咖啡,連一起吃飯都能推則推。
過去我吃過太多的宴席!他懺悔般感嘆,這輩子已經(jīng)吃太多。
老鄔記起從前沒外國人參與時本地每個宴席都奔放,一桌上總有一兩個人喝酒不喝酒之后會迎來情緒高潮,然后引導整桌進入宴會的沸點,符合“歡宴”的傳統(tǒng)標準,讓出錢請客的人有面子。
安排到一桌間的人大多數(shù)互相認識,是同行或同好關(guān)系,少數(shù)幾個新加入者或許會拘束,他們不曉得宴席是否適合自己。不過若有素不相識的女孩子來,只要她愿意開口聊天,是會受到照顧和歡迎的。這城市畢竟還記得它在最早的一百年里養(yǎng)成的習慣。
然而一場好宴必須有內(nèi)在的秩序,首先只能由一個人發(fā)酒令,大家樂意遵從他。
缺乏權(quán)威或口碑較差的人在酒宴上保持低調(diào),若大聲說話卻沒人應和,就尷尬了自己。
當年小鄔還算知趣,雖偶露鋒芒,等到了宴會桌上,卻選擇坐在狐朋狗友身邊,想說便說悄悄話,可以笑得發(fā)抖,不影響大局。大局讓給了那些應運而生的“席主”,他們能讓一桌酒喝得幽默或歡樂,但他們明顯是燃燒自己悅暖他人:不好好進食,一心當演員,喝下很多酒水加速亢奮,還冒著失言的風險。
比如郭老師,此君神出鬼沒,有時酒席名牌上并沒他,他也會一路嚷嚷著(其實是寒暄)跑過來大喊一聲“兄弟們”,不管不顧地坐到別人的座位上,癟嘴動個不停,話碎了一地。
小鄔看見郭老師來,常喜不自勝。郭老師是市里最權(quán)威之官方媒體的經(jīng)濟部主任,他嘴里漏出來的東西仿佛鑲著金邊。譬如他若提起哪個本地股票,你最好不管三七二十一買一點在手里……
郭老師喜歡告訴大家他最近又如何私下“輔導”區(qū)一級甚至市一級的官員,他讓這些不懂經(jīng)濟的朋友認知實業(yè)界對他們反感的程度。郭老師還很會總結(jié)自己言行的績效,不厭其煩地告訴大家他從前的諫言如何幫助官員們獲得政績。他甚至不惜在大部分已聽出耳繭的同行們面前重復這類話本,只要桌上還有未曾了解他的新客。
鄔峰其實并不欣賞郭老師的“人來瘋”,但一起應邀到外埠采訪后他和郭老師發(fā)展成默契的玩伴:郭老師也嗜好“四國大戰(zhàn)”這種軍棋游戲,他畢竟也是弄堂里走出來的本地人啊。
老少相宜在一起,拉其他人加入,玩軍棋玩得連做采訪都馬馬虎虎。郭老師對鄔峰講:“你不笨,曉得棋子真正的大小。有時候,工兵比司令更重要。那種不玩‘四國’的人哦,他們大多數(shù)傻,只會寫寫‘本報訊’?!?/p>
酒席上開始出現(xiàn)一種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從前郭老師來了大家就專心聽他講,像東家請來個講師?,F(xiàn)在小鄔慢慢從淡銀色的蠶繭里探出嫩頭,敢于調(diào)戲郭老師。
郭老師發(fā)表的金玉良言,被小鄔嚼著三黃雞或大海參說的諷刺話打斷,說單口相聲的名師添了個新搭檔。小鄔的諷刺不針對郭老師,他針對一切,說得巧妙,令人噴飯。
小鄔善于設(shè)喻,他具有天生的意象識別力,可跨物種、跨生命體和非生物界,甚至跨意識形態(tài)找到可比喻性。郭老師和小鄔搭檔玩“四國大戰(zhàn)”積累了友誼,他對小鄔的任何嘲諷都不加懷疑:小鄔肯定不會針對他;他第一時間以哈哈大笑回應小鄔,這萬無一失。
其實,這就是小鄔慢慢在流水席上有了自己聲音的緣故:來龍在此,去脈慢表。
行業(yè)中其他玩家都比小鄔年長,對“小阿弟”戒心不重。年輕人活躍嘛,有荷爾蒙的原因。荷爾蒙已放緩分泌的老大哥們有時還想借著年輕人的活力一起開心,假裝自己什么也沒失去。
后來有一天,一個陌生的矮子身影晃動,恰巧落在小鄔眼里。那是在一場發(fā)布會晚宴的門口。小鄔剛出示了請柬進門,聽見身后一矮子竭力抗辯:“讓我進去,我是為大媒體工作的,你們本不該漏請我。這樣好了,飯我就不吃了,請把媒體材料給我?!毙∴w想這人倒是敬業(yè),到底是誰?為什么從沒聽說過他嘴里提到的這家“大媒體”?
小鄔站定看:矮子的打扮是那種坐機關(guān)的沉默者,短袖白襯衣,煙灰色長褲,打孔的涼鞋,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半禿,剩一撮頭發(fā)搭橋,單眼皮小眼睛,小鼻子小嘴。
此刻矮子使勁掏摸人家遞給他的文件袋,抬頭抗議:“沒放車馬費嗎?我大老遠打車過來,還要回去!另外我看見有禮品,不是往里頭運了一大堆小音箱嗎?也得給我一份!”
聞訊趕來一個管事的眼鏡青年,問這矮子:“里頭有你同行們,你說個你認識的,我讓他出來把你領(lǐng)進去。別在這里鬧,影響不好!”
小鄔聽見自家媒體的名字被矮子喊了出來,正奇怪,又聽矮子提一個名字“鄔峰”。矮子憤怒地低喊:“鄔峰你們總認識的吧?他認識我,他知道我!”
趁大家都還沒認出自己,小鄔吐吐舌頭,泥鰍一樣滑腳了。乖乖,這是哪一出和哪一出呢?
酒桌上大家正聽郭老師神侃。郭老師口沫橫飛,吐露了不少本該保密的細節(jié);小鄔找到自己的人名牌,絲滑入座,跟周圍人握手拍肩膀,向郭老師點頭。
只見那矮子一個人迷迷茫茫走進大廳來,手里公文包顯得特別黑,烏沉沉的。他遠遠望著郭老師大吹法螺的這一桌,慢慢浮動過來,他那身姿神態(tài)在小鄔看來,就是個“鐵掌水上漂”。
矮子猶豫一下,腳尖別扭半圈,朝郭老師招手:“郭老師好。”他拉開空椅子坐下,把手里東西放腳邊,吐了口氣。小鄔看他座位的人名牌,那是別人的。
所有人不動聲色,有個老哥朝小鄔夸張地眨眨眼,大家繼續(xù)聽郭老師曝內(nèi)幕。郭老師興高采烈,哪會去看誰是誰,他眼睛看這里就是個書場,他說書說得正快活。他正在自己故事里輔導某副市長,還使用淺顯易懂的大白話。
小鄔站起來,猶猶豫豫走到對面的矮子身后,拍拍他肩膀。矮子驀然抬頭,見小鄔微笑著把食指豎放唇上,用力拉他起身:“你的東西,對,拿好了。”
小鄔扯著這不肯走的矮子,慢慢朝大廳門口挪步:“走吧,走吧。你曉得我是誰?”
“小年輕,你不懂禮貌!我是大媒體的,郭老師認識我!”矮子低吼。
“那么鄔峰認識你嗎?鄔峰認識你,我就放開你?!毙∴w微笑,聲音聽起來有點示弱。
“怎么鄔峰會不認識我?當然認識,我們是好朋友!”矮子站住不肯動了。
“喏,所以我鄔峰不算多管閑事,你不要記我仇,好吧?是你自己在門口拿我當敲門磚,我不送你出去就說不過去了。”鄔峰甜蜜地解釋。
送走那矮子回到桌邊,大家哈哈笑:“終于有人出手了,這個騙子混了好多次了,他說的那個媒體,早幾年就被吊銷執(zhí)照了,我們都知道。”
“那你們還讓他在這里混?”鄔峰瞪眼,“郭老師說的很多事,要保密的!”
“好好,小鄔仗義!”郭老師拍手,“我建議今后小鄔就是我們宴席的紀律長,他請誰走誰就得走,怎樣?”
快遞員在院門外大呼小叫,老鄔跑到院子里埋怨:“放門口好了,忙你的去!我們小區(qū)沒外人進來順手牽羊的?!笨爝f員不依,說這是個公司調(diào)度特別關(guān)照過的要件,最好您自己接收。
什么快遞這么了不起?老鄔露出嘲諷的笑,沒再多說話。他把看上去像信件的快遞扔在角落里,準備過兩天拆看??蓻]過多久他那素日沉默的手機響了,一個溫柔的女聲自我介紹后告訴老鄔信件是她的部門奉命快遞上門的,請盡快回復。
我現(xiàn)在還和這樣的部門有合作?老鄔覺得奇怪透了,時光仿佛倒流,風拔起了一些常年不動的行道樹。他拿把裁紙刀,慢慢拆開快遞,又慢慢拆開信函。
是一封邀請他出席半官方宴會的邀請信。
信的關(guān)鍵信息是宴會的某個外賓提出想在宴會上遇到鄔峰。這位貴賓從前曾是某國的首要企業(yè)家,現(xiàn)在仍是某跨國大企業(yè)的榮譽董事長。
舉辦宴會的部門感謝了老鄔從前為本市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做出的貢獻,希望他答應邀請撥冗出席。
老鄔默然。問題是自己早已離開了那個圈子,難道人們?nèi)绱瞬蛔鹬貢r光的法則?
有人已服在自然法則之下離開了人世,其他人各自努力成為褪色的標點,出于敬重歷史,甘為隱士。若他突兀地出席這么個宴會,等于無視橫亙在昨與今之間的二十多年,粗魯?shù)卮┰綍r空,去猛叩往昔之門。
這,這種舉動本身得體不得體?
拒絕出席將是最明智的選擇。沒聽說過宴無好宴嗎?
他曾完美地、沒后顧之憂地送走了人生中幾乎所有的流水席,在給他父親送葬的流水席上他已幡然而悟。
有重要人物記得他鄔峰并不是壞事,證明老鄔也曾是一代名士,但一個心血來潮的邀約并非不容回絕。
禮儀是一個大難題。各國各地酒桌上的禮儀千差萬別,到底還是鄉(xiāng)黨們一起開席安穩(wěn)。
席上的外賓雜了,禮儀就亂其舞步,甚至可能變成上桌亂竄的大老鼠。
一個人多年后回首,才有這般感悟。
老鄔有時候想起自己是從前的那個小鄔,只有自己搖搖頭,自言自語,連老婆都不讓聽見。
小鄔很快適應了自己的分工條線,而且他可不能容忍沙姨這樣的人對自己頤指氣使。掮客有很多,要全部回避是不可能的,尤其小鄔服務的媒體日發(fā)行量常年排行全市第一,掮客們總后浪推前浪地過來攀附,誘小鄔同他們合作。
小鄔倒言出必踐,不辭辛勞去行業(yè)的每個環(huán)節(jié)上拜訪那些拿主意的人和百事曉的人,絕大部分人肯賣大媒體面子,樂于同小鄔直線聯(lián)系,這樣他等于勸退了大部分掮客。
可能砸人飯碗是犯忌的吧,小鄔有時聽見認識不認識的人編造是非來貶損他。好在他學生本色厚重,不愛拿人家小恩小惠,所以恨他的人手里抓不到他把柄,只好徒然咒罵。
別人處處有外快拿而自己不拿,小鄔也不是圣人,心里也常盤算。他并非有道德潔癖,只是不愿受制于人。他曾見某掮客當著他面催他的幾個同行們發(fā)“信息稿”,話說得露骨,令他義憤。這種憤怒暫時保證了他對氣節(jié)有所留戀。
年底時有個企業(yè)大佬關(guān)心一年來自己聲望的漲落,問手下鄔峰是誰,寫我司倒寫得還中肯。手下報告說是媒體新人,這新人很能做文章,不過尚不肯跟咱們親熱,給他車馬費和禮品都不拿,公關(guān)部正發(fā)愁,擔心往后怎么維護關(guān)系。大佬聽了,咂巴嘴,想想這新人背后是第一等重要的媒體,就笑說:“大學生自視甚高,可以理解。人家不樂意你標的價,甚至我們不能給他標價,標價是種侮辱,懂?”
大佬有大佬的路數(shù),于是說:“好辦,給他發(fā)邀請吧。春天我去美國考察,請他一道去采訪。合情合理合法,看他高不高興?”
小鄔接到電話,想了想,走去上司辦公室提問:假如我收到不同單位的出訪邀請,對方負責我的旅行費用,能不能去?當然我不會一個個都去,肯定上交大部分的邀請函,由領(lǐng)導安排別的同事去。
上司微笑,吐出一番話,小鄔登時明白了游戲規(guī)則。返身他就接受了大佬的酒宴邀請,去喝一頓建交酒。
這個流水席有里程碑意義。小鄔曉得此位行業(yè)大佬是個了不起的聰明人,不曉得這聰明人正想栽培他,讓他也變聰明,好拉他加入聰明人的俱樂部。大佬愛投資,小鄔年輕有學歷,在媒體行業(yè)里正少見,值得投資。
恰逢秋高氣爽,小鄔還有點社交意識,脫掉平日穿的花襯衫和牛仔褲,換上白襯衣和黑西褲,去大公司訪問總經(jīng)理。他有點犯愁,因他缺乏像樣的皮帶,只好用一條帆布腰帶,好在它藏青色,不怎么顯眼。皮鞋仍是舊皮鞋,擦點鞋油。如此已很講究了,這個城市的記者們都愛穿著老頭衫到處跑,講究方便透氣(可別跟記者們計較這些,否則他們會記仇)。
接待小鄔的是和藹可親的公司總辦主任,他請小鄔在樣品間坐下,送上解渴的冰茶:“老板在電話上跟駐倫敦外銷員們開會,你先坐著休息,已安排了午宴。小鄔你規(guī)格高啊,老板和半個董事會的人一起同你見面,沒見過這么隆重的?!?/p>
小鄔年輕,聽說別人給自己的面子大,忍不住高興,也不掩飾,和主任七牽八扯地聊天。
主任等小鄔說暢快了,請他參觀公司出口到歐洲的男裝,都是來料加工的,英國和法國的上流款式。他上下打量小鄔:“不曉得小鄔你能不能賞我個面子?”
怎么,互相給面子應該的呀,有何難處?說來聽聽。
主任很不好意思地解釋說董事會有外籍董事,平時午餐會都有著裝要求,屬于餐桌禮儀。可否請你入鄉(xiāng)隨俗一次?
放心,我們這里所有男裝都齊備,包括領(lǐng)帶、腰帶、皮鞋甚至襪子,我陪你挑選,半小時就搞定。假使不冒犯你,這等于你幫了我這小主任大忙,也會讓董事會感激你的貼心。
衣冠楚楚地像名流一樣聊天吃西餐?年輕人只是沒這機會,不會沒熱情。
小鄔考慮的倒不是服飾:“要么連餐桌禮儀也一起講給我聽,先動什么刀什么叉,喝酒是什么講究,餐巾是抹臉還是抹嘴,我全不懂?!鞭k公室主任笑了:“遵命。小鄔,在外國這種培訓可要收費的,好貴的,今天我給你一次性講明白,感謝你這么理解支持我。”
一切在大佬預料之中,大佬看見主任帶著一位發(fā)型還不太到位的年輕紳士走進小宴會廳,立刻從大班椅上跳起來張開雙臂歡迎:“非常榮幸,謝謝年輕人給我們大家面子?!敝v英語的外國董事也滿臉笑容前來握手,聽見小鄔以英語回答,高興得像見了自家的后生。
不說這頓午宴如何讓小鄔開眼界,這些衣冠楚楚的商人們?nèi)绾味ㄑ郧烧Z,只說離開時辦公室主任遞給小鄔出訪美國的行程表,也遞上他穿過的宴會服和配套服飾當禮物。小鄔覺得一切很正規(guī),并不冒犯自尊心。辦公室主任小聲道:“我們老板和你的老板聊過了,他們都很看好你。年輕人,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小宴會廳。我剛才注意看了,你各項禮儀都領(lǐng)會得恰到好處,真是天生適合這種國際場合,到底是阿拉上海灘的小囡!”
還沒出訪呢,小鄔暫時該忘記西服革履的雅致,回到穿老頭衫推杯換盞的常規(guī)環(huán)境。
老鄔后來很記得一個滿臉麻子的上海私企老板楊爺叔,楊爺叔是黃浦江西岸園藝界的名人,和媒體交往也得心應手。
當年是楊爺叔,帶著歡快調(diào)皮的好心情,發(fā)掘出小鄔隱藏的、連自己也不曉得的好酒量。
楊爺叔是郭老師介紹小鄔認識的,當然是在四國大戰(zhàn)軍棋桌上見的面。楊爺叔第一趟來“扎棋子”時帶一股和風:“哦喲喲,各路英雄在上,受老夫一拜?!甭槟樞Φ脷g暢,“四國我頂頂歡喜,扎一天一夜我也不會打哈欠!”
他摸棋子摸出跟小鄔搭檔,楊爺叔定睛看小鄔:“小鄔老師你一看就是勇士,我當好后勤,你盡管沖?!毙∴w聽了暗笑,將靠著郭老師一側(cè)的火力超常規(guī)配置:頭一個棋子是旅長,去碰郭老師的頭排,后面跟司令,司令后面連放兩只炸彈,斜刺里的軌道上布滿工兵。他準備奇襲郭老師,十分鐘里奪他軍旗。
小鄔平時走棋不猛,慣于思前想后,果然,郭老師放心將老巢設(shè)在小鄔一側(cè),沒想到這回小鄔竟主動進攻,雙方頭排兩個旅長一道陣亡。小鄔的司令緊接著大搖大擺吃下來了,一口吃掉了郭老師的軍長,可憐郭老師猝不及防,一個炸彈也沒安到這一側(cè)。
巴望對面搭檔看懂了棋面丟炸彈炸小鄔吧,可楊爺叔精怪,老早一只棋子接一只棋子霸住了公共通道,掩護小鄔掃蕩。小鄔的司令連著吃到兩只棋子,曉得郭老師痛,怕他出炸彈,立刻逃回家進營。郭老師不得已從另一側(cè)軍營里運出司令,想守牢自己腰眼。沒想小鄔不管不顧兩只炸彈連續(xù)開炸,第一只炸了司令,叫郭老師雙翻底牌,暴露兩個最高長官全部陣亡的秘密,第二只下來又引爆了拐角上的地雷。郭老師沒走幾步已危在旦夕,唯盼搭檔支援,只是他的搭檔吃了老謀深算的楊爺叔的苦頭,也已有軍長和一個師長陣亡,不敢再沖。楊爺叔笑呵呵講笑話,不動聲色。
這一局速戰(zhàn)速決,郭老師懂得了什么叫“速亡戰(zhàn)”,小鄔明白了楊爺叔的厲害。小鄔只是玩?zhèn)€閃電戰(zhàn)游戲,楊爺叔才是看得清臺面四家動態(tài)大局的高手。
下完棋子就喝酒,楊爺叔問:“郭老師當我朋友,小鄔你看不看得起我老楊?我是花匠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只怕高攀你?!毙∴w馬上講:“啥話?楊兄客氣。”楊爺叔點頭:“我會到小兄弟府上拜訪。”
楊爺叔來了,來看看小鄔的小公寓和不小的陽臺,他吃了一杯啤酒,吹三刻鐘牛,開車子回去。周末小鄔聽見樓下叫嚷自己名字,開門一看:一群黑黝黝皮膚的人喊著勞動號子從樓下抬幾大缸綠植上來,不由分說在他房里到處布局。大缸里有發(fā)財樹,有散尾葵,也有柑橘,將小公寓的房間變成一個個生機勃勃的生態(tài)空間。楊爺叔笑嘻嘻指揮兩個徒弟抬一大缸灌木,仔細看枝葉間掛著小石榴了,是石榴樹,放到陽光明媚的陽臺上。
楊爺叔拱拱手:“兄弟,一點小意思,不是送你的,是借你地方放放,你不會犯錯誤的。過一陣子,我們會拿回去,再換新的來。就麻煩你幫我們澆澆水!”
這么個楊爺叔,長袖善舞,只求大家在場面上傳傳他的好,有寫字樓辦公室里生意,介紹他去做。他有個絕大的苗圃,大家都先后去參觀了,足以供應半個城市的寫字樓。楊爺叔有自己的小餐廳和廚師,人來了不能走,一定要吃飯吃酒吹牛。
小鄔倒提醒過自己:這位楊爺叔心海深,不可來往過密。只是抵不過郭老師喜歡將媒體圈朋友召到楊爺叔的餐廳吃圓臺面,吃了喝了便玩四國軍棋,所以依舊常相見。
那個圣誕節(jié)中午,楊爺叔命令餐廳做下好菜,請所有郭老師的同行朋友們喝酒吃飯。楊爺叔佯發(fā)脾氣,講你們這一圈人上了臺面?zhèn)€個文縐縐,包括郭老師也不爽氣,不肯吃酒。今天不同往日,一定要吃酒了。
大家就嘻嘻哈哈要小鄔代表,年輕人嘛,一定可以喝的,不要縮!
小鄔也是開心,在場皆熟人,大家對他越來越親近,他感覺干這行其樂融融。楊爺叔開了兩瓶五糧液,自己一瓶,給小鄔一瓶。楊爺叔代表公司敬,小鄔代表在場各位回禮。
等大家吃喝盡興,小鄔嚇一跳,自己竟將一瓶五糧液喝得涓滴不剩,而且沒上頭沒醉,只是嘴里話多些。
這些人就佩服喜歡小鄔,覺得他的酒桌禮儀超過旁人,不說醉話只說笑話,笑話還能登大雅之堂,可為本地文人爭氣。
小鄔在一場又一場宴席間飄浮,像蝸牛慢慢盤出青苔和地衣上了路,動得風順。不過,他也碰到過傳說中那種宴席煞星,不見不知道,一見嚇一跳,只能落荒逃。
最簡潔地舉個例子。某次,靠城市北邊的白荷鎮(zhèn)有位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老板宴請日本客戶,兼帶接受他本人力邀來的媒體采訪,是個熱鬧事。其他不說,只談宴席:這鄉(xiāng)企老板上了桌又是喝又是吹,一張嘴沒停過,也沒停的打算。那獨一無二的日本人倒是被他灌醉了。小鄔天曉得為什么那夜就是進不了狀態(tài),一口酒也不想喝,就是坐著同人聊,無聊到要死。酒桌上的菜也看著煩,不想動筷。那時候,他還沒留意到筷子。
其實就是筷子的事:但見請客的鄉(xiāng)企老板同日本客戶談得投機,幾近黏黏糊糊,一起要話筒合唱了《北國之春》,一個用日語,一個是帶鄉(xiāng)音的普通話,還能唱得纏綿不已,能親愛死這日本人。
鄉(xiāng)企老板無從表達自己最誠摯的友誼,就拿自己筷子塞進嘴,用吹了半天大牛的舌頭狠狠咂舔復咂舔,咂舔干凈上面沾的細碎東西,然后伸出這雙“干干凈凈”的筷子,到菜盤里夾一團肉絲,放到日本客戶碗里,一個勁地勸說:“吃點菜再接著喝涅!”
日本人喝得迷糊了,沒看見任何不該看的,溫順點頭,把這團肉絲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
小鄔有一小段時間看見宴會請柬就作嘔。黑暗記憶揮之不去。
小鄔常年觀察的外貿(mào)行業(yè)進口量不大,出口量極大。外商買了東西,必須賣東西過來才好周轉(zhuǎn)平衡,發(fā)現(xiàn)這邊態(tài)度曖昧,就開始飛過來,親眼看看虛實。曾幾何時,圓臺面上坐下白皮膚老外的宴會多起來了。
小鄔常被單位里的同事劃線,很多人善意非善意地提醒小鄔他屬于“科班出身”,而他們是“野路子”。字面的褒貶落在真實含義上大約正相反:野路子是戰(zhàn)勝了生活的路子,他們是勝利者;而“科班出身”是靠讀書上位,沒經(jīng)過社會大熔爐的煅燒,誰曉得你是不是真行。
小鄔對此倒也不怎么敏感,他是在七十二家房客那種上海房子里長大的,周圍大多數(shù)男男女女也堪稱野路子,他看在眼里是明白的,只不過他讀書讀得比別人好而已。小鄔的路子是清爽的,自己走得清爽,看也看得蠻清爽。
真本事如今倒顯出來一項:小鄔外語好,可以跟老外嘀嘀嘟嘟自由攀談。宴會上,了解小鄔的主人都召小鄔當主陪,坐在洋老板身邊。小鄔講:“不計較坐右邊還是左邊,民俗以左邊為尊,老外則以右邊為尊,我無所謂?!?/p>
不過小鄔一坐到老外身邊,就提額外要求:“給我們分餐,要么上公筷,這是外國人很講究的。既然要我招呼老外,別讓我難做?!?/p>
其實小鄔自己有點潔癖。他喜歡比他更洋氣的國際公關(guān)公司或市屬進出口公司舉辦的那種說英語的宴會,這類宴會的主辦人會把什么細節(jié)都照料好,小鄔可以伶伶俐俐同歐洲人美國人聊聊閑天,人家懂禮貌,很尊重人,回敬好言好語總添愉快。
那時候在上海灘做廣告做得鋪天蓋地的有很多洋酒,譬如“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好事來沒來還不清楚,人頭馬亞太區(qū)的總經(jīng)銷商來了,通過公關(guān)公司安排,請滬上媒體朋友晚宴。
請來請去無非是小鄔和郭老師周圍這班朋友,條線在媒體就是責任田,不可能讓別人來耕的。這種宴會上小鄔就得挑大梁,因為媒體老哥老姐們都不說外語,公關(guān)公司的人一般不插嘴,要靠小鄔當口譯。小鄔很開心,聽說老外要請大家品嘗路易十三干邑白蘭地。
有人不懂,說路易十三比不上國酒茅臺,小鄔偶爾挑眉擺譜:“懂不懂?人太土就別出洋相,這完全兩回事嘛?!?/p>
老外深目隆鼻,神色莊重,見了大家就開講,講起來一大堆,這部分涉及產(chǎn)品內(nèi)容,由公關(guān)公司的譯員翻譯,小鄔如饑似渴地聽,想搞懂洋酒該如何鑒賞。不過,很多人扭身轉(zhuǎn)屁股沒心思聽,他們才不懂聽課,早點開宴,酒桌上吹牛多輕松!
老外見狀有點惱,不過只有公關(guān)公司的人和小鄔察言觀色看出來。
開宴由公關(guān)公司的金發(fā)女經(jīng)理致辭,小鄔輕聲對身邊那深目隆鼻的老兄說:“據(jù)我所知,今天來的人大部分都不喝酒,滴酒不沾,連啤酒也不碰的,所以,請原諒大家不一定聽懂,或不一定感興趣?!崩贤饣腥?。
小鄔想,以老外的理解力,他肯定要懷疑公關(guān)公司沒安排好,于是又說:“我們這里媒體是分工到人的,也就是說,即便其他人很懂酒,他也沒辦法來聽你講,因為這不是他的工作范圍?!崩贤庠俅位腥?,對小鄔心生好感:“那么請問我可以說些什么來滿足大家?”
小鄔替他想了想,試圖從他經(jīng)銷商的角度看媒體:“你不用繞彎子,就告訴大家你碰到什么困難,或者到了這兒理解不了什么,是想請媒體幫什么忙。這樣最經(jīng)濟有效?!崩贤饴犃?,第三次恍然,說:“他們告訴我你代表最大的媒體,如此直言相告太夠朋友啦!說實在的,我到了這里始終一頭霧水,誰也不好好同我交代事情?!?/p>
酒過三巡(現(xiàn)在喝的還只是XO),老外站起來祝酒。祝了酒,就說他有個絕大的困惑,需大家指點迷津。到底困惑什么呢,他說他當然激動,因為酒的銷量在中國市場像沖浪一樣上升,法國產(chǎn)地的人都來找他了解到底怎么回事。可他親自到上海和臺北看了看,原來上好的白蘭地成了調(diào)和飲料的主原料,在酒吧和KTV里被大量消費,人們把雪碧倒在XO酒液中,大口干杯。
小鄔當了翻譯,大家聽明白老外講的,卻不明白有什么需要他困惑。
喝洋酒嘛,就靠那些尋歡作樂的人,很多是臺商,召一群夜女郎,喝得瘋瘋癲癲,這不是常態(tài)嗎?能把酒迅速賣掉掙錢是好事呀。
老外咬咬牙解釋說:“好酒被這樣喝掉了,產(chǎn)地是不理解不答應的,明白嗎?這是當?shù)厝硕嗝凑湟暤木疲麄儠肛熚?,而不是對消費者說三道四?!?/p>
小鄔聽懂,馬上對這老外說:“的確,會造成品牌危機,因為你還必須考慮全球市場?!?/p>
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不懂喝洋酒,所以一直只供應XO。宴會結(jié)束時,身邊老外請小鄔留一留,他悄悄送給品嘗了XO的小鄔一瓶路易十三。問他:“可不可以再來參加一個小范圍的晚宴?”
小范圍的晚宴在三天之后,除了小鄔,長桌上其他五位全是法國人。他們討論的是怎樣讓中國顧客正確認知并珍惜高檔白蘭地,他們開玩笑說這是小鄔的工作,應該邀請小鄔到法蘭西大地上的酒莊去參觀。小鄔也開玩笑說他曉得在法國有研究葡萄酒和白蘭地的學院,應該安排他去留學而不只是參觀,酒里頭的學問太深了。
洋席還是普席?漸漸同行們都會這樣提問,以便搞清楚晚宴的性質(zhì)。
若是洋席,除非邀請者和大家素有交情,否則會有很多人缺席。語言不通是原因,文化不融也是原因,吃的洋人飯菜讓胃不舒服也不能說不是原因,不過,小鄔覺得洋人不懂送車馬費和禮物又是個心照不宣的原因。反正,他本人愿意領(lǐng)略洋席,不但可練練口語,且能學到東西,外面的世界對他有深厚的吸引力。
那個大家都不愛去的進出口公司客戶酒宴他去了,同行里只有他赴宴。不過,是個好宴。首先外賓只有兩位,是巴黎兩個著名女裝品牌的擁有人。兩個老板都打扮時尚彬彬有禮,還十分健談。
吃的是進出口公司自己擁有的飯店做的海鮮大餐,分餐制,菜肴精美昂貴,鮑魚海參都是頂級貨,魚翅據(jù)說在香港要賣到兩千元港幣一盅。沒大份塞肚子的菜,都是令人味蕾綻開的東西。老外吃得贊不絕口,他倆是見過世面的,曉得這邊頂格招待。
撤掉杯盤,大家來喝香檳。嘭嘭嘭地飛瓶塞子,酒漿四濺,人人笑得顫抖。喝了香檳有點兒飄,法國人打開自己的大皮包,端出整盒古巴雪茄,每人獻上一支。
小鄔還是第一次聞到雪茄煙本身的香氣,這烏烏的一支COHIBA,給他一種潛水艇的錯覺。那種醇厚香味,像混合了巧克力、酒釀、果子和香草的氣息,令他特別好奇。老外替他剪雪茄教他點燃,他吸了一口,又吸一口,他感到迷惑,不像他想象中那種享受,雪茄煙有活力,正在主動抵抗他……
“抽完雪茄一起去KTV吧?”進出口公司的巴黎專員提議。
兩個法國人凝神低聲商量,然后點點頭。
大概只有小鄔全神貫注在雪茄上,他不想浪費,很認真地一口接一口吸入,然后他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醉了。酒沒醉他,雪茄醉了他。
我終于知道了抽雪茄是怎么一種感覺。他欣喜地想。
黑色子彈車很快來到金碧輝煌的 KTV“金宮殿”,到處是彩燈和光影,到處是女人。法國人提著自己的大公文包,有點緊張。他們認為小鄔是知道一切的,講法式英文問他:“這里安全嗎?”
小鄔感到厭倦,他對KTV的經(jīng)驗是:這種地方?jīng)]人真在乎客人,她們在乎你何時把錢掏出來交給她們,然后就一哄而散,成為脫身等待下一波粉紅紙幣的自由鳥兒??稍趺椿卮鸱▏四兀€是兩個時尚大佬?他微笑地說:“對于您的錢來說,很不安全?!狈▏诵α耍X得他的話有令人寬慰的透徹。
就是點歌唱歌而已,女人們用蹩腳的英文同法國人攀談,其實什么也談不了,就是彼此臉對臉觀察,手里玩著骰子,喝酒,將白蘭地摻進雪碧,喝!大笑,扭動,拉手跳個舞,何不親親臉頰?
……
終于有人看腕子上手表,毫不掩飾地當眾掏出一沓粉紅錢,大大咧咧散發(fā)到女子們手里。這讓法國人覺得唐突,他們扭過頭去。
有個法國人還有點幻想,他悄悄問小鄔:“這里的女孩干凈不干凈?”
小鄔聳聳肩:“我和您一樣,也是第一回來。如果可以的話,再來一支雪茄?”他心想,這新的一支雪茄應該抽出新的滋味,鬼知道為什么陪他們到KTV,應該回辦公室干活,或簡單點直接回去睡覺。不過,他保持禮貌。
抽完雪茄出門時,剛才那些領(lǐng)過錢的女人來送,一個個裝出戀戀不舍的模樣。小鄔悄聲對其中一個說:“你卸了妝不曉得是啥模樣?”那女人啐一聲說:“嚇死你!”
不久之后,小鄔到了香港。他赴的一個海邊大樓平臺上的夜宴十分有趣,是法國朋友帶他去的,進門要在手腕上蓋印,進去后,那法國姑娘告訴他所有人都是談話對象,我們等會兒見。
一張長桌上有飲料和啤酒,小鄔拿了杯啤酒,被人在手腕上又蓋了個印,迎面來的人都向他問好,問他是誰,干什么的,聊幾句就點頭走開了。小鄔看明白大家各有各目標,大海撈針一樣。他不習慣主動,就只好不停喝啤酒。好一會兒,那法國姑娘找回來,問他有趣沒趣,說那我們還是走吧。
他們出了大樓,轉(zhuǎn)到另一個酒吧,這里都是法國姑娘的一些熟朋友了,吃的喝的也已擺在空桌上。不過,小鄔覺得來到了更遙遠的星球。
這些法國人大呼小叫地聊天,沒個消停。法語小鄔聽不懂,也沒人在乎他聽不聽得懂。大家隨手拿東西吃,總是站著聊天,沒人愿意坐下說話,他站得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有個瘦瘦的紅發(fā)女人走來搭話,原來她是美國人,她說:“嗨,你好,我可以開口了,我相信我倆說的是英語?”
這樣站著說幾句當然可以,跟這個一臉怨色的美國女人說一晚上就恐怖了。小鄔覺得碗里的奶酪還算可口,就不停伸手去拿。一個法國人跑來一看,咕噥了一句,大概是說“奶酪沒了”。小鄔覺得害羞,就去找到那法國姑娘,問她自己可不可以告辭。姑娘抱歉說:“你就當一次體驗吧,這確實是個法式的聚會,我們還會再這么站著聊上幾小時,對,不可能坐下。你先回吧,我們通電話?!?/p>
半夜走在尖沙咀,小鄔困得要命。不過,他覺得自己獲得了別人沒有的機會,拼命去了解陌生世界的機會。等下一次參加這種法式聚會,他就能更進一步,學一點法語,更習慣站著聊天,了解到更多的“外國人的心事”。
老鄔夜來無事燈下看書,因開著窗,有綠色的小蟲在昏黃的臺燈罩上跳躍,這是一種葉蟬。老鄔仔細看看小蟲子,贊美小蟲子是歲月的對抗者,仍舊和他童年時的葉蟬一模一樣。然而時代就不同,時代在不經(jīng)意中更新。不是人看見了什么新鮮事,是猛回頭,往日的故事已陳舊。
老鄔拿起桌邊放著的請柬,又細讀一遍,眼前出現(xiàn)那個外國人的模樣,也出現(xiàn)與之相關(guān)的一些本地人。那可都是多年以前的影子了。
要不要去赴宴?他內(nèi)心深處十分抗拒,這就像一個人已經(jīng)泅渡過大河,不是沒能力游回去再游回來,而是本能地不想回對岸去。
老鄔不由說出了聲:“人不能第二次吃同一個宴席。”這同赫拉克利特說的“人不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有相似的含義,卻又有所不同。
現(xiàn)在想起來,小鄔經(jīng)歷的第一個時代大約終止于楊爺叔推開四國大戰(zhàn)棋盤那一年。
楊爺叔四國軍棋下得好,并不代表他和世上所有人搭檔都下得好。曾有個畢業(yè)于復旦的西安人來玩,楊爺叔就不停敗在這白面書生手下,怎么也沒法適應他的怪棋路。
旁觀的小鄔倒是看明白了:楊爺叔看老上海人看得準,看外地來的新上海人看不準。他吃不透對方脾氣,跟丟了幾回就沒了瀟灑勁頭,下棋就吃癟。他上場飛將去擋路,被西安人勇猛無儔地出司令吃光,還碰掉他一只巧妙布局的炸彈。楊爺叔下悶棋雖還說笑不停,但渾身暗暗流露忌憚和不悅。郭老師為保持棋局的快樂,再也沒邀請過那個西安人。
事實上,楊爺叔宣布不再玩四國軍棋不是因為輸給了誰,而是為了他贏得世界,沒空再玩閑棋。
他擺下盛大宴席招待郭老師和小鄔這班媒體朋友,這回上的酒是陳年的茅臺。楊爺叔一臉高深莫測,像變了一個人,從熱情快樂胸無城府的老哥們變成了若有所思顧慮重重的遠人。他講:“各位兄弟,我不是那種虛頭虛腦的人,我歡喜凡事有交代。不瞞大家講,今后請我下軍棋是沒時間了,也可能要和諸位見得少。不要隨便怪我,這是沒辦法的。”
出啥狀況?小鄔已采訪過幾千個人物,對奇怪的事多少會立馬有譜,楊爺叔擺擺綠植能觸犯誰,話說得像要去蹲提籃橋似的,豈不怪異?聽見郭老師嘆氣,像沒救了那樣,小鄔差點問楊爺叔有啥事情要交代朋友們。
楊爺叔冷傲地抬起臉:“我的企業(yè)要上市了,不是上創(chuàng)業(yè)板,是上主板?!?/p>
喔喲,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小鄔感覺到哪里出了幺蛾子,不過,從何說起?楊爺叔是聰明人,聰明人有時看得準機會,也未可知。小鄔歷來不去挖掘琢磨別人,這么做不善良,也不作興。
楊爺叔摟住小鄔肩膀,他的手從未如此有力和有熱量,楊爺叔一邊給小鄔斟酒一邊說:“小鄔,每次開席都是你一個人同我喝酒,我們的交情牢不可破。你來,找個時間單獨來,我這兒有事找你合作?!睏顮斒逡粋€個地敬酒敬過去,嘴里阿哥阿姐地亂叫,不過小鄔覺得那是楊爺叔的揮手告別,他在喊再會再會。
他得道升天,他拋開舊的社交,他將有新天地。
那個粗眉毛的文化館館長早已失聯(lián),小鄔也早將老人忘懷。翻過去的書頁,也許是個人的一段笑話,留著些許溫馨些許尷尬,他不必紀念也不用思想,直到某一個夏季午后館長的兒子找上門來。
小鄔正在澆辦公桌上的芋科植物,這種植物的葉子正面綠色反面紫色,既不能多澆水也不能缺水,必須小心伺候。中等個子有一對細長彎曲黑眉毛的男人無聲無息走進來,笑容可掬:“小鄔,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我阿爸跟你交情不錯。”
弄清了對方身份,小鄔有點訝然,不過不動聲色,泡一杯紅茶請這位“小杭”坐。小杭說明來意,他將有一個大場面需要媒體“撐”,要交給信得過的“自己人”組辦。小杭笑嘻嘻:“我們有預算的,我們可不是什么阿木林,這個你放心。”
前館長的兒子小杭一看就是個人精,他說起要辦的大事輕輕松松:“大家都拿這個老外當大人物,這毋庸置疑。他愿意到這里投資當然是看好這里潛力,不過,當?shù)厝瞬潘辈坏?,我就是卡這么個位。這次我辦開場若風風光光,后頭就不難了。大資金只要倒進來,真是大河漲水小河滿,人人有份的呀?!?/p>
小鄔不真不假凝神聽小杭講,小杭至少已犯了個錯誤,就是交淺言深。他如果真是那老館長的兒子,他可知道小鄔并不欠館長什么?
“我如果不讓你們看到這老外和我平起平坐在一起,你們會當我騙子。”黑眉毛細細彎彎的小杭笑起來臉上有酒窩,他兩只顏色骯臟的虎牙露了出來,“等他下月來上海,我辦個酒宴?!?/p>
小鄔還是考慮禮節(jié),一直把小杭送到樓下。小杭是開自己的奔馳車來的,他邀請小鄔到車上坐一會兒,他想當著小鄔的面給遠在天邊的洋人大人物打電話。
小鄔沒推遲,坐到副駕駛座上,看身邊的小杭滿不在乎地把手機夾在自己頸窩,邊轉(zhuǎn)方向盤邊打電話給他的合作伙伴。奔馳車歪歪扭扭地開到路上,引來一大片緊急鳴笛。
幾年后,當小杭出重大車禍的消息傳來,小鄔立刻想起了小杭開車時那種滿不在乎唯我獨尊的神色。
小杭當時確實神秘,他說什么就是什么:那個老外帶著四五個隨從來到上海,他已從前一個企業(yè)的大位上退下,卻仍是人人皆知的大人物。小杭一點不緊張,他通過小鄔和其他朋友組織一場非正式的媒體見面會,老外也知道這次見面會并不會發(fā)布關(guān)于他的新聞,但他似乎更明白必須維護形象。他板著個臉來同媒體人士見面,發(fā)言時有點搞不清自己身份,但咬住一個事實不放:“我將和上海朋友合作開展本地業(yè)務,我們的公司從誕生的一刻起就已是重要的行業(yè)玩家,我希望大家記住這點!”
他和誰合作?難道真和小杭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小鄔難以置信。
后來小杭并沒再來麻煩過小鄔,他的出現(xiàn)奇奇怪怪,只是拉小鄔和小鄔的同行們見證他同一位人物合作生意,然后毫無進展的信息,讓人覺得那只是淺淺的夢境,一過即逝。
那個春季長三角地區(qū)細雨連綿,天生彎彎細細黑眉毛的小杭違反交通規(guī)則,在鄰省公路出車禍當場身亡。
假使回憶小杭和那個老外,小鄔還記得那偶然降臨的老外自尊心極強。有個聽講人的BP機在他發(fā)言時響起,老外登時橫眉怒目……如今,多年之后,這老外又將來到上海,仍想拋頭露面。
當年在決定幫小杭召集媒體前小鄔去拜訪了一次退休的老館長,他從文化館問到老人的地址,還拖上一個正在實習的女大學生一起去。
老館長身體尚健,只是那眉毛有點不對勁,不是耷拉著,而是顯得憔悴潦倒,像一面旗幟由于缺乏保養(yǎng)正快速褪色破舊。
看見迎面走來的小鄔,正佝僂著腰散步的老人驚呆了,隨即高喊一聲跑上來,拉住小鄔語無倫次,一定要招待小鄔到近旁的館子里吃午飯,又打電話驚動那兩個住得“不太遠”的前副館長,多年后再次湊成一桌。女實習生湊耳告訴小鄔,她從沒和這么多真正的老頭子一桌吃過飯。
“哎呀,這小子污搞什么亂七八糟的!”老館長對兒子越過自己直接找小鄔辦事感到憤慨,“他也沒跟我說清楚他在混什么!”不過,小鄔覺得踏實了,至少老館長認這么個兒子。他給小鄔看了他兒子更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孩子還討老館長歡心。那對眉毛和眼神沒錯,是他老子的精神氣。
是的,時代有自己的步伐,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你得回看才明白它是在哪里踏上了分岔路。你無法預知或預判,時代總是出人意料地“亂走”。
在媒體見面會之后小杭安排了一個不正式的餐會,與其叫它餐會,不如叫作圓桌下午茶。媒體朋友們圍坐一圈,將小杭和那老外圍在中間。老外說:“謝謝諸位光臨,我的賽道已經(jīng)變化了,現(xiàn)在小杭先生是我在上海的代表,他和大家保持溝通,希望你們秉持好意支持我新創(chuàng)的事業(yè),將來我希望在我們那兒美麗的海邊見到大家?!?/p>
小鄔那時已頗有閱歷,分得清什么是許諾什么是空頭支票。小杭和迷惑人的老外天女散花般揮舞空頭支票,他們忘記了自己在這個城市面對的是同樣虛無、狡猾和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老江湖們。
日月如梭,白駒過隙。小鄔意識到自己正向大鄔過渡。男人的年齡危機首先露相在肚腩上,他感到體形先于面容發(fā)生了變化。不過,并非照鏡子催生出小鄔對自身的革命,它依舊源于一場出人意料的流水宴。
這場宴席不是別人家的而是自家媒體的。
變故一夜降臨,震驚小鄔和他的兩百位同僚:平面媒體的老總突然被撤換了。
原以為這位深孚眾望的老總會一百年不走,帶領(lǐng)這家文化企業(yè)的業(yè)績繼續(xù)像放射火箭那樣增長。可惜,此君素日風頭太健不懂收斂,身子骨又是文人的身子骨,一旦同誰硬碰硬,馬上就軟了。已經(jīng)火速空降的新老總,來自同業(yè),卻和這里的人沒瓜葛更沒感情。
新老總上位沒兩周,就召集兩百位業(yè)務骨干在食堂擺開二十五張圓臺面,喝一場“迎新團結(jié)酒”。
入得這吉兇未卜的流水席,各人打著各人的小九九:想保住位子的猶豫該如何向新老總致敬,想搶別人位子的琢磨如何說動新老總。另外,和前任老總有師生之誼的那些“得志小人”該不該另謀生計了?小鄔初生牛犢之氣仍完足,他想看看新老總究竟有沒有領(lǐng)袖氣質(zhì)。
那新老總受上峰委派來占這山頭,誠惶誠恐。他從前熬了多年辛苦的夜班,把身子骨都熬壞了,如今卻掉進一鍋好肉湯。
他捋捋自己又干枯又黃白的殘發(fā),有點傷感地給這群良莠不齊的新部下祝酒。剛開始說得還蠻好,忽然間心頭涌起怨怒,就改口了:“每個人都要審視自己是不是太過一帆風順,太順利的人基本上靠不住。在我的隊伍里,真正吃得起苦和吃過苦的人才能獲得信任。”
猛聽新老總又升了腔調(diào),他大約看清了臺下人們的臉色,忽然就一抖腦袋變振作了。不給你們一尾巴抽,都以為我是病老虎呢!
小鄔體感現(xiàn)場如瑟瑟冷風搖樹冠,新總裁以肝損病號的嗓音喊:“都給我聽好了,如果我把你名片上的頭銜去掉,你就什么都不是!”
大部分人聞言泄氣,在椅子背上往下滑,可這小鄔卻反過來,如一只青蛙鼓氣,變得個頭老大,挺身向上……
內(nèi)部流水席就在新老總訓話后開席。小鄔還有點留戀,慢慢喝了點啤酒吃了幾筷子海蜇頭。他悄悄跟左右鄰近的兩位說聲抱歉,站起來走出了食堂,回到自己辦公座上,呆呆撫摩自己種得茂盛了的紫背竹芋。
從前他聽老前輩說“假如難聽話不是指著你鼻子而是沖著一大堆人說的,不必放在心上”,但他做不到,他心里像有重鼓敲:拿掉我名片上的頭銜,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嗎?
不要說,有這可能呀!假如自己一味這樣拿著名片混!
小鄔其實仍沒甘心,他想的是走到天涯海角去。年紀不小了,最后一個機會就是去讀外國的碩士學位。那樣,先得花時間復習迎考吧。
小鄔辭職復習迎考,接受新東方的應試魔鬼訓練,順利通過全球統(tǒng)一的入學考試,到美國名校攻讀碩士學位。
在異國他鄉(xiāng)兩年,精力全數(shù)付諸學業(yè)。直到畢業(yè)他也沒怎么享用過豐盛的食物,沒任何流水席降臨他孤寂的留學生涯,可謂嘴里淡出鳥,直到跨國公司聘用他,派遣他回國,到美麗的首都任職。
北京和上海天差地別,不是同一類境地。小鄔飛機來飛機去,不停變化生活的空間,此時已大不同于從前,他大致已成為他引以為自豪的“國際人”或“地球村村民”。
身臨北京,他重新開始出席花樣翻新的諸般流水席,不過,此刻身份大變,他成了經(jīng)常舉辦流水席并為流水席買單的人。
跨國商界是儀式感很強的領(lǐng)域,大家穿著筆挺西服打交道,就難免重重地包裝自己,以求不露破綻,這是成功的前提。
飯當然要吃,酒也要喝,但腔調(diào)不同。這嚇不倒小鄔,不但在他碩士學位上有相關(guān)培訓,他從前為媒體工作也曾被人要求當場換洋裝上飯桌,心理受過熏陶。換了個視角,他如今不再是媒體人而是生意上外方合作伙伴的代表,游戲會不會更有趣些?小鄔覺得,好比電影鏡頭拉遠,眼前一切都變得宏觀而失去焦點,需重新聚焦。
小鄔已不再適合被稱為小鄔,他已越過三十五歲的分界線,該被如實稱為鄔先生了。
鄔先生還是嘴闊吃四方,他常常從首都機場出發(fā),飛到祖國的山山水水去會晤合作方的朋友。
有一個巨大的圓桌擺放了二十個座位,干冰在圓桌中央釋放仙霧,鄔先生身邊坐下那位神秘的女強人,是業(yè)界在南方省份的大姐大,年紀不過比他大三歲而已,仍應被歸類為迷人的少婦。
鄔先生馬上感受到一層隔膜,它無色無臭,卻固執(zhí)地存在于他體感范圍。這是語言的隔膜?鄔先生不再能自如地駕馭上海方言,那是他的社交坐騎之一。他也不能自在地說英語,那是他留學的語言坐騎。此處他和她面對面客客氣氣地打一種“官腔”,是很敦實的普通話,既不是她也不是他的方言,是雙方之間的外交語言。在這種語境下,人們小心維護舞步的距離,窮盡一切安全話題,絕不刺探對方的私界。
女強人待客的宴席檔次很高,各色菜品無不價格昂貴,甚至出現(xiàn)了不怎么合法的野味,盡管身處內(nèi)地,喝的法國酒卻世界一流。怎樣呢,鄔先生,我們要精誠合作呀,我們雙方身后的公司是正式簽約過的生意伙伴!
“有什么我可以效勞的事,鄔先生,您盡管開口。”女強人總裁頻頻敬酒。鄔先生每舉杯一回,就感到更深的遺憾。對方身為美婦卻竭力掩藏自己的性感,她在演出,演一個大企業(yè)的掌門人,必須合乎既定禮儀、權(quán)益及合規(guī)的形象。
鄔先生捏捏自己領(lǐng)帶結(jié),舉杯回禮:“我司在內(nèi)地最大的合作商就是您麾下的企業(yè),需要和我司總部溝通什么,您隨時吩咐。您知道,我司最寶貴的財富就是一百多年來形成的國際商譽?!?/p>
女強人終于綻開了一個迷人笑容,展露美好的牙齒。她的表情生動地從干冰形成的白霧中浮現(xiàn)。她的聲調(diào)此刻有了點熱情:“鄔先生,我們干杯,我記著您的話,一定不辜負?!?/p>
推杯換盞,女強人手下那些靚男倩女輪番前來敬酒,鄔先生不勝酒力,一個人的酒量怎能對敵?他頻頻婉拒一飲而盡的懇求。這些佳肴太貴重太難得,他要求多品嘗食物。他在上菜間隙求問了幾個業(yè)務問題,女強人都言簡意賅地回答,適可而止,勸他多喝。她的笑總是有點放不開,不過酒后的容顏掩不住嫵媚。
她應該很懂得如何同老外的代表們打交道,她絕無任何腐蝕賄賂鄔先生的企圖,若她有什么企圖,頂多是企圖讓鄔先生少刺探她的商業(yè)王國。她保證維護鄔先生所代表的品牌的利益,不過她不想要什么“教師爺”。她的立場可讓任何自愛且自尊的國人感到放心。
酒宴之后,令鄔先生意外,女強人總裁安排了一場公司內(nèi)部歌舞晚會。她有數(shù)量龐大的員工,她選拔出善歌舞富魅力的表演者。那些歌舞幾近專業(yè)水平,叫唯一的真觀眾鄔先生驚嘆。
最后,女演員們邀請客人鄔先生上臺,請他獻藝。鄔先生不能退卻,只好朗誦了一首法文詩,一首波德萊爾的詩。一個俏麗的女演員情不自禁喊道:“鄔先生太可愛了!法文詩哎,我的天哪!”鄔先生只好當場反思自己的虛榮心。
何以這頓流水席留在了鄔先生的記憶中,讓他時?;叵??十五年之后,當那位女總裁鋃鐺入獄,老鄔并沒感到驚奇。
聽說入獄后的女總裁被安排進行巡回演說,將自己如何被億萬元人民幣腐蝕的故事貢獻為反面教材,他也沒驚奇,只有喟嘆。
老鄔想,那場流水席其實早彌漫開了一種被試圖掩蓋的氣息,那氣息勢不可當。
感謝這個有合作關(guān)系的女人從未違背她的承諾,她完美地履行了和鄔先生所代表的外資之間的合約,簡直堪稱一位完美的合作伙伴。她需要鄔先生提到的外資商譽,她也許會因此從中受益,但她小心謹慎地看護了不屬于她的商譽,并將之完璧歸趙。老鄔想,這個女人始終躲得遠遠的不讓人接近,以便隨心所欲做她自己的事,不過她對合作方并無虧欠。
第二個電話打來,再次驚擾了老鄔已死水微瀾的寧靜生活。那個隸屬貿(mào)易部門的女干部態(tài)度很和氣卻很執(zhí)拗,她希望老鄔簡明地答應出席她發(fā)出邀請的那個酒宴。
“這位外賓對我們的進出口業(yè)務很重要,可能其他媒體朋友都已聯(lián)系不上,所以我們期盼您幫助我們,跟外賓見見,他應是有美好的回憶,想一起懷懷舊?!迸刹拷忉尅?/p>
“我聽明白了。”老鄔用盡可能平淡的語氣回答,“我要看看我自己的健康狀況,到那時再說吧,現(xiàn)在有點早?!?/p>
在首都工作,鄔先生生活起居并沒不習慣,他過去讀老舍小說,對北京有充分的好奇心,并且能共情。然而鄔太太情愿留在上海不進京,她一到京城就受累于氣候干燥而渾身起紅點,皮膚癢個不停。身在蘇黎世的上司請鄔先生少安勿躁,本是讓你到京城歷練,后面公司和上海將有大項目,你還得回自己的城市去照管。這么個“安民協(xié)議”讓鄔先生更珍惜在京城的好日子,全心全力地積累資源,愿同各種各樣的人交朋友。
他當然著力興辦自己和行業(yè)主管單位間的社交,他國內(nèi)國外地看過的,心里很有分寸,既要和主管單位的人交朋友,又必須小心在合規(guī)范圍內(nèi)騰挪。
誠心誠意一番來往,托京城里的人同樣推崇規(guī)矩的福,大家本本分分交流得不錯。因他鄔某人單身在京,有時主管行業(yè)的某局里還有人來電話約他周五下午去打籃球(周五下午舉辦體育活動是不外宣的員工小福利)??梢娝麄円伯斷w先生是朋友。
鄔先生自然常請人吃飯聊天,也送些高情義低價格的小禮物。他不求什么,只想讓人感到舒服和高興。保持良好的溝通是公司最看重的。
他原以為自己能兩年“畢業(yè)”,帶著好成績回上海去干事業(yè)。一頓意想不到的美餐卻給他帶來了壞消息。
局長秘書小趙同鄔先生平素結(jié)伴打籃球喝啤酒,有天給鄔先生來電,說要不你來局里吃個午飯吧。我們平時杜絕外人,可你已不能算外人,你來吃飯可以。
鄔先生在京城也吃多了流水席,曉得流水席在京城實在稀松平常,你就算花個天花板價格,流水席還是流水席。小趙請吃的這午飯才是不得了的待遇。
他到局辦門房出示了自己身份證,寫下身份證號碼。門房打電話進去,叫小趙到門口來接人。
小趙笑嘻嘻逛出來,問鄔先生:“北京住習慣了沒?你是個上海人哎!”
想見局長那是不要指望,這不是地方上,找個借口就能和干部說上幾句。鄔先生懂,所以他不毛糙,就好端端坐小趙辦公室里喝茉莉花茶。北京這地方仿佛不適合喝其他茶水,就是茉莉花茶能滋潤人,抗衡那種無處不在的干。
小趙愛和鄔先生扯東扯西,但不談業(yè)務。鄔先生歷來順著小趙,小趙聊什么他奉陪什么,自己見的世面是多些,這個不必掩飾。這倆人能說到一起,有時說私事倒比說公務多,小趙留點城府,鄔先生貌似無所不談。
喝了小三壺頂級茉莉花茶,鄔先生上個洗手間,遠遠望見局長大人走出門來。他低頭溜回小趙房間,并不吭氣。小趙聽見老板聲音,跑出去應答半天,回來笑笑:“上午的事忙完了,局長知道你在我這兒,特意關(guān)照讓食堂給你備幾個小鍋菜呢!”鄔先生忙起身搖手,笑道這是皇恩浩蕩。
小趙大搖大擺,鄔先生笑嘻嘻抓著自己西服胸襟跟上,踅進了局辦公樓食堂。一看那陳設(shè),比街上一般的餐廳高級多了。好幾個戴白高帽的廚師站在那里,有的添東西,有的起個小火,做少油的小鍋菜。小趙抽一個亮晶晶的餐盤遞給鄔先生:“先自助,挑喜歡的自己拿?!?/p>
房間不大,大約兩百來平方米,不銹鋼餐柜里放滿了葷素菜肴和米飯面食,小趙壓低聲音湊到鄔先生耳邊:“沒跟你說呢,這里所有菜都是沒毛病的,放心吃!”
“怎么講?”
“我們在東西南北幾個最純凈的山區(qū)和海島簽訂了互助協(xié)議,所以你碗里所有東西都是無污染區(qū)域天然生長的。”
鄔先生點點頭,他覺得自己問太多了,該一言不發(fā)好好吃飯。菜真好吃,不但料好,大廚們也出色。
他倆快吃完的時候,局長親自下來吃飯了。鄔先生放落筷子,笑吟吟準備寒暄。果不其然,局長輕輕松松過來問鄔先生吃得滿不滿意:“你們滿世界吃慣的人,可能不習慣我們的小食堂哪?!编w先生倒挺得體,說自己只有吃不到好東西的苦處。局長打個哈哈,走開了。
吃過飯,鄔先生說小趙我們?nèi)ネ忸^喝咖啡吧。小趙領(lǐng)會,一起出來,出了大院,坐上鄔先生的車,司機知道該去哪里。
“給你透個信兒,上海的事兒黃了。你們公司想跟上海方面合作那是自然,不過,局長拍板把這合資項目定到福建漳州了。”小趙臉望車窗外,平平淡淡地說。
鄔先生腦子里嗡的一聲。他摸摸鼻梁:“沒跟我們總部商量呀?!?/p>
小趙看看他,不響。鄔先生明白自己說了蠢話,這事無須商量。然后他冒出第二句蠢話:“為什么選漳州呀?”
等蘇黎世總部上司來電告訴鄔先生公司同意中方主管部門指定的合資地點時鄔先生已打包好了行李,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獵頭公司早替他找好了上海的下家。
蘇黎世人抱歉說公司沒得選擇,漳州是局長先生的家鄉(xiāng)。如果鄔先生愿意留北京,那公司情愿聘用鄔太太一起到京。這樣的安排若不合適,鄔先生可同公司協(xié)商賠償額度。總之,擬合資地點的改變不是公司的選擇,頗感抱歉。
鄔先生對上司很溫柔,他一點沒生氣的樣子,說自己回上海,公司人事部門只要像對待一個普通同事那樣處理這件事就好。是的,公司別無選擇,甚至那位局長先生也別無選擇,他馬上就要退休,而家鄉(xiāng)父老誰能辜負得了?
到了上海,鄔先生的遭遇反倒有點搞笑。獵頭公司效率奇高,鄔先生走進徐家匯那座雙子塔,不是去面試而是去同新老板見面。如此待遇,該讓鄔先生對北京的意外感到釋然。他的收入一夜間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頭銜前頭還添上“高級”兩個字。
新老板裘女士身體纖瘦年逾五旬,她接待鄔先生時臉上有種莫名其妙的微笑,讓鄔先生忍不住起雞皮疙瘩。裘女士是副總裁,理論上她領(lǐng)導全國隸屬于本部門的三千名員工。鄔先生倒會開玩笑,講:“您是我見到的兵員最足的上司?!濒门俊昂佟币宦?,回答他:“我們這里將不是將,兵也不是兵?!?/p>
其實鄔先生該認真琢磨新老板的話,可惜他輕視了裘女士。
頭一天上班鄔先生就有點惱火,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總監(jiān)竟然沒有獨立辦公室。他看自己該管全國三十個分公司的三十個部門經(jīng)理,他們已知他上任,按獵頭公司代傳的話,三十份報告已提前堆放在他案頭。
他到人事部辦完入職的事,又到IT部門領(lǐng)了新電腦,也不休息,在咖啡間打杯咖啡,就開始看下屬交來的報告。很好,大約十來份報告讓他感到滿意,其他差強人意,但有一份簡直是胡鬧,有個女經(jīng)理交給他一首打油詩,請他讀詩了解她的工作狀況。鄔先生發(fā)個電郵,要求這位女士端正一下工作態(tài)度,好好復交報告。然后,他就慢慢開始領(lǐng)會在這個體系里什么叫“捅蜂窩”了。
批閱完三十份報告,鄔先生在大廳里到處走走,看見擺滿了綠色植物,有龜背竹,也有滴水觀音和更高大的棕櫚,他心一動,跟人打聽這是什么公司維護的綠植。沒一會兒工夫,服務周到的大樓管理處來了個女經(jīng)理,問鄔先生有何吩咐,是不是要調(diào)換或增添什么綠植。鄔先生順藤摸瓜地一問,果然,這些綠植全是從楊爺叔的那家上市公司租用的。鄔先生心里登時泛起綠波浪,往昔人生歷歷在目。
楊爺叔從未派人取走放在鄔家的那些綠植,但也沒再來更換。那些植物大部分熬不過缺少天落水的室內(nèi)生活,枯萎了。鄔太太花錢請人,才把那些沒了植物的大缸搬下樓去丟棄。不過,有一株散尾葵卻適應了鄔家客廳的光照和鄔太太謹慎的澆灌,和陽臺上那棵開紅花結(jié)綠果的石榴樹一起滋滋潤潤存活下來。鄔先生已很久很久沒打過楊爺叔電話,他現(xiàn)在仍舊不準備打,面對桌邊的滴水觀音,他感覺自己浸入了原來的水土。
一個滿臉黑氣的中年婦女跌跌撞撞從他面前的廊道里走過,朝他狐疑地看了又看,踅進了副總裁的小單間。他沉浸在回憶里,根本沒留意。裘女士出門來,本想喚他,后來改了主意,揮揮手又回了自己房間。
人回家鄉(xiāng)就是好,這一個月鄔先生吃席吃得心潮起伏,幾乎應接不暇。
他也不是故意,大概外面世界去轉(zhuǎn)了好些年感到寂寞,不由得給楊爺叔打了電話。楊爺叔起初在電話里沒聲音,愣了一會兒,搞得鄔先生尷尬,忽聽對面大呼小叫起來,楊爺叔像找到了手機音量按鈕:“喔喲喔喲,小鄔呀。你失蹤了這么久,今天冒泡了?”
“必須擺酒的。”楊爺叔拍胸脯,“你衣錦還鄉(xiāng),這個酒必須我來擺,歡迎你小阿弟。也必須擺擺酒了呀,這幫人,哎呀,再不聚一聚,就怕有人要到馬克思那里去報到,他們報到了沒事,我們的酒席就缺熱鬧!”
是雷厲風行坐言起行的上市公司老板,楊爺叔在浦東包下個度假村,派出十八個助理十五輛轎車,人盯人把郭老師當初那班媒體朋友一個不漏“車”到度假村來。鄔先生是自己開車來,他邊開車邊接楊爺叔電話,笑得流眼淚:“阿哥,人家退休在家的,都不曉得你想干什么!”
這個宴席不講吃得好不好,只講時間加給每個人的情緒酵值。鄔先生一進度假村大廳,一堆老漢老太太就齊聲嚷嚷著跳起身,像迪斯科音樂發(fā)動:“小鄔,哎,小鄔嘛!哎呀呀,小鄔回來了!”
鄔先生開心得眼淚濺出來,拉住郭老師手:“郭老師,吃好老酒還是四國大戰(zhàn),棋子我?guī)砹?!”他一個個握手擁抱,人還是那些人,不用辨認,只不過手腳動起來都有了點螳螂相,要說話嘴巴先一癟一癟。楊爺叔倒顯年輕,嗓門老大,皺紋很緊致,臉泛紅光。大家講楊爺叔這就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采陰補陽。
楊爺叔拍鄔先生肩膀:“嘿喲,嘿喲,小阿弟!我激動啊,時光倒轉(zhuǎn)了?!?/p>
鄔先生發(fā)覺不對勁,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兩大桌子老頭老太太,從前滴酒不沾,現(xiàn)在都端起了茅臺杯,哭著喊著往喉嚨里灌。
“大家過得好?”鄔先生向滿桌老臉問候。
“苦哈哈,苦哈哈!”滿桌老臉如此作答,“長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說起平面媒體最近的十多年,唉!”郭老師一聲長嘆。不過,郭老師歷來是大家的帶頭大哥,“話要這么講,在座的每一位都把平面媒體金光閃閃的高潮期從頭過到了尾巴,一天也沒落下,所以在座的全是成功人士,是幸運兒!”
他這么一說,楊爺叔就嘻哈起來:“對對對,你們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今天小鄔衣錦還鄉(xiāng),大家要開心!人生如夢,開心一刻是一刻,白相一天又一天??!”
大家的心舒展了,喝酒盡興,鬧得一天世界,滿房間進進出出服務生,第一次看見有這樣狂歡的老人家們。
那個曾因腰間BP機亂響被老外白眼的老頭兒喝得神神道道,突然做手勢要大家安靜。大家以為他要敬酒致辭,哪曉得他哀哀地說:“我向大家告別!我還以為沒這個機會了。謝謝小鄔,謝謝楊爺叔做東,給我機會。以后我們不可能聚得這般齊了,人生一場戲足夠了,我向大家道別?!?/p>
有人啐他,有人呼應,有人戚戚,小鄔不曉得說什么好,但聽楊爺叔大聲道:“呸,我不要聽你這種觸霉頭話。什么足夠了?什么告別?瞎七搭八!”
香噴噴的帶魚送上桌,大家連干兩杯茅臺,心情轉(zhuǎn)好……
裘女士每次走過鄔先生的辦公桌,總要對他的背影打量一會兒,她若有所思對前來匯報工作的鄔先生講:“你還沒進入狀態(tài),沒進入狀態(tài)呢。你有點緊張,不是我過敏,你有點緊張!”
鄔先生被老大姐說得沒趣,心里啐她:“被你念咒呀!本來我心情不是蠻好的?”不過,自己是否真有點緊張呢?他發(fā)現(xiàn)沒一個下屬主動來找他述職。一個個像忙得歡,都不來拜會新上司?
他倒也不著急,他還有一點塵埃落定的輕松感,何必馬上上手紛繁復雜的人事,將自己太快卷進去?
副總裁秘書跑過來找他:“周末別安排事,老板要我們江浙滬所有的中高層到杭州聚會,這種活動叫作‘公司家事’,你沒參加過,你是新家人,可以說就是為你舉辦的喲!”
“公司家事?”鄔先生有點遲疑。
“為了讓你盡快融入我們!”秘書小姐斬釘截鐵地說,“除了看風景,就是一起吃團圓飯。一頓比一頓吃得好!”
那頓奇異的午餐并沒擺放在人杰地靈的杭州,而是在富春江畔一家農(nóng)舍里。
裘女士一路上被手下女將們環(huán)繞,使旁觀的鄔先生以為自己眼花看見了古人佘太君。
不過,酒桌排序基本按各人頭銜,鄔先生雖靠上司近,卻仍有一個角度,能看清她老人家臉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直覺,鄔先生起身禮讓兩位女士坐到自己上首去靠近裘女士,然后他便能看清上司的正臉。
秘書小姐挨著裘女士右手坐,扯起尖細嗓子問:“老板娘,有幾副野豬腸子呀?”農(nóng)家菜老板娘立刻上前售其奸:“今天新鮮的送來四副呢,都是有好大癤子的!”
“癤子什么講究?”裘女士奇怪,“是有病的野豬嗎?”老板娘一聽,唱戲般開始解說,無非說野豬吃野蛇,蛇在豬肚里鬧騰,咬出了膿腫的癤子之類。后道:“癤子才值錢呢,每個癤子加價五十!”裘女士又好氣又好笑:“今兒個您就編吧,誰知道野豬是不是有胃潰瘍!我是北方人我不懂這些,我也沒錢,你別跟我講,找我秘書去。”
先上七八個鄉(xiāng)野小菜,都是時鮮,什么煮河蝦、手剝筍、炸柳葉魚、馬蘭頭葉子、童子三黃雞之類,裘女士讓所有人喝酒,限啤酒和女兒紅兩種。大家高高興興向她老人家祝酒,鄔先生在外國和外企待久了,有點木訥,不過也跟著敬了上司一杯,將杯中女兒紅一飲而盡。
裘女士這會兒肅殺之氣消融,渾身輕飄,整個兒一張慈愛的臉,譬如人家家里聚族吃壽酒。她清湯掛面的直發(fā)垂下,眼睛在眼鏡玻璃片兒后面掃視桌邊諸人:“你們一個個都辛苦了,平日里事情辦得不錯,今天出來游山玩水的全是(孤家)信得過的,不行的人不得來。”
她猶疑地掃了新人鄔先生(外文名彼得鄔)一眼:“我看彼得還是有點緊張,沒松弛下來?!?/p>
鄔先生被她說得一哆嗦,忙向上司看去。裘女士指指臺面上一個女人,正是滿面孔黑氣且向鄔先生發(fā)過打油詩的那位:“佳佳要和彼得多聊聊,告訴彼得現(xiàn)實的困難?!?/p>
鄔先生這才看看這位陌生的中年婦女,覺得她氣色好差,一點不像身體健康的人。才這么一看,那女人便癟了嘴委屈地說:“彼得是天上空降的,哪曉得我們?nèi)碎g疾苦?”
問了身邊同僚才恍然大悟這佳佳是誰,鄔先生心里狐疑,怎么明明是自己下屬,說話卻敢?guī)Т?,還是在公開場合?
一輪輪熱菜輪番上桌,長江三角洲在遠古曾是炎熱的森林,不適合人類居住,但滄桑變遷后留下了許多能點綴人類餐盤的獨特物種,裘女士自己不怎么饕餮,她喜歡看自己的團隊大快朵頤。她看見了一個扭扭捏捏同她自己一樣不怎么肯吃的人,就變得尖刻:“彼得呀彼得,洋面包吃多了吧,農(nóng)家菜不對胃口了?哎呀呀,你還是放不下來!”
鄔先生苦笑,拿起勺子,舀了一團野豬腸子。他左手邊的女同僚輕聲對他說:“既來之,則安之,彼得,賈母要你放松吃飯,你不要像個林黛玉?!?/p>
她一句話說到點子上,鄔先生恍然大悟,回答:“我懂了,你們平時說的平面管理,就是沒層級,大家都直接向賈母匯報的吧?”女同僚撲哧笑:“可憐你才回過神來!”
豁然開朗,鄔先生明白了。
他一顆心反倒放平。原來不需要自己領(lǐng)導團隊,反之也就沒有責任。拿高工資而不擔大責任,這是多么好的一筆買賣,這種公司真奇怪。她也未免太要當賈母!
胃口大開,鄔先生吃喝起來。
兩天吃下來,裘女士觀察鄔先生的眼睛目光變?nèi)岷停诓妥郎峡淠怯姓f有笑的鄔先生:“彼得開竅了,彼得放松了,彼得開始融入團隊了?!?/p>
大家逛一個廟宇時,鄔先生笑嘻嘻問好不容易落單的上司:“您要我這樣的人是為啥?有點浪費呀,既然大家都很會聽您的,何必要加我一個多拿錢的呢?”
裘女士見他問對了路,很欣慰,勉勵他說:“底下那些干活的哪有你們幾個聰明?她們又沒見過世面,你們幾個負責指導,業(yè)務上指導。”
“明白了,老板,您早點明說不就好了,還讓我自己想破腦袋!我現(xiàn)在乃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是也!”
“你可真是調(diào)皮,倒也說得形象!”裘女士夸道。
還沒走得很累,卻得到一個休養(yǎng)生息的職位。鄔先生從此輕輕松松在裘女士麾下消磨時間,享用一份豐厚的待遇。裘女士見他樣樣都懂、樣樣都能演繹出一套管理原則,倒挺器重他,時不時親自出面,組織各部門各地區(qū)的“頭腦風暴會”,讓鄔先生去當教練,樹立他的“學術(shù)權(quán)威”。
鄔uGrFi9sH91EwaG6ZM50SFK2J3K7XZ1TpAgjF9FzgiPA=先生回到上海,年輕時出沒的城市變得有點陌生,這陌生讓他不安。于是他問上司裘女士是否需要他捋一捋上海乃至各地的媒體關(guān)系,以便危機時找得到現(xiàn)管的朋友。裘女士道:“求之不得,你好自為之?!?/p>
公司生意龐大,派給裘女士做公共關(guān)系的資金也龐大豐足,鄔先生忽有替前同僚實現(xiàn)心愿的感覺,他現(xiàn)在可隨心所欲地“請媒體朋友吃飯,送媒體朋友禮物”,盡管媒體朋友們走的是一條山窮水盡路,再無柳暗花明的可能,但仍是鄔先生的同源人,他愿盡己之力,給他們續(xù)上媒體人不可或缺的流水宴。
時代的風不僅有風向變化,連氣味和強弱也不同于從前。
鄔先生先到東南沿海的特區(qū)城市找老同學,原意是敘舊之余為公司當?shù)貓F隊建立一條直接溝通渠道。哪曉得老同學反應強烈,如一棵伏地的樹猛然豎起,對著狂風用力。
他不讓鄔先生擺宴席,哪怕知曉鄔先生用的是公司經(jīng)費。他倒過來擺下隆重的流水席,整個媒體的高層管理團隊都來當老同學敘舊的啦啦隊,帶的是好酒,奉的是珍饈,個個稱呼鄔先生為“鄔總”。
是呢,“鄔總”代表著名的市場品牌,一定要和我們攜手合作呀!鄔先生又不是傻瓜,盡管不停聲明自己不負責公司廣告業(yè)務,卻明白老同學們留在媒體,確確實實口渴得要命。一株倒樹奮力站了起來,你不忍心讓它又伏下去……
回到熟悉的京城去和媒體朋友擺龍門陣,情況委實特殊些。老同學們也來了,仿佛沒那種焦灼,只是沉陷在各自人事的迷惘里。不進則退呀,在京城,可以不談什么庸俗的業(yè)務或廣告收入,但人到中年,往前一步能確保今后幾十年的待遇,故步自封就什么也不是了。然而,往前一步哪里說邁步就邁步,腰要發(fā)力,沒后面力撐,有折腰之虞。
還是本鄉(xiāng)本土的媒體好周旋,鄔先生認定自己是老法師,雖郭老師那班人已煙消云散,媒體的年輕人大概還“孺子可教”?他精心設(shè)席,在外灘十八號的高檔法國餐廳請涉獵本行業(yè)的媒體朋友吃飯。
相當奇妙的做東感受:鄔先生看著一大桌各路媒體派來的年輕人,以為是看著同自己的青春相似的靈魂。不過他還是緩過神來,看懂了眼前是新人類。郭老師和鄔先生其實是兩代人,他們兩代人的媒體都已蒸發(fā)殆盡,現(xiàn)在貌似還有媒體在,卻是不同性質(zhì)的事物。
年輕的媒體人們對鄔先生這位“老前輩”彬彬有禮,對他熱誠而不合時宜的親近若即若離,他們不需要為媒體爭取什么廣告費用,他們是有撥款保障的群體,但他們也不會學鄔先生這樣的“老前輩”去操任何事的閑心。
“鄔先生需要我們效勞嗎?需要的話給我們現(xiàn)成的信息稿好了。”他們出席鄔先生的宴會不喝酒也沒社交的愿望,這是日常工作呀,差不多吃飽就該告辭。他們回家休息,第二天還要進辦公室繼續(xù)朝九晚五。“鄔老師,你不曉得,現(xiàn)在就是‘程序猿’的時代呢!”有個小女生憐憫老人家不懂時務,好心點醒他。
確實,鄔先生也一點點看懂了,那個暗藏春心的媒體世界早就不見了。
裘女士聽他匯報工作時笑了,她聽那么多人從各個位置各個渠道直接向她匯報,或直接向她告狀,她很領(lǐng)行情的,她知曉一切。她贊揚鄔先生,想讓他心里平安:“誰說不是呢?我們做的是食物的生意,人不能一天不吃東西。你安安心心在這里工作一輩子吧,別的行業(yè)不踏實?!?/p>
老鄔很久很久沒出席社交宴了,他最煩上海每年六七月的梅雨季。一旦淅淅瀝瀝下上一個來月的雨,他就要去擺放吸濕劑,否則他那些久不穿的西裝和高級襯衫就會發(fā)霉。是不是把這些衣服扔了就不煩了?他有點舍不得,衣服帶給他很多記憶,讓他想起紛繁駁雜的往事,是碎片般軟軟硬硬、繁花般暗暗亮亮的往事構(gòu)成他對人生的記憶。
那個貿(mào)易部門的女人真是鍥而不舍,竟然打來這么個電話:“鄔老師嗎?鄔老師身體好嗎?我來探望您一下好嗎?”
如今的人都讀不懂他人的言下之意了嗎?老鄔想,我已經(jīng)反復回絕了她呀,我不想在多年自守、習慣孤獨后再去任何浮躁熱鬧的社交場合,難道不可以?難道她不能尊重我的選擇?
但是,他還是和藹的。他想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壓力,于是就在電話里答應見她,不過不是在家里,是在家附近的咖啡館里。
這是家很清靜的咖啡館,兼賣西式簡餐和比薩。女干部踏進咖啡館時天忽然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不冷不熱,雨水不大也不小。女干部說:“鄔老師好,給您添麻煩了!”
她坐下說起了事情的原委:那個外國人年事已高,在中國投資的項目都已經(jīng)過時間考驗,對雙方都算互惠互利。不過,這次他來上海是做退隱前最后的旅行。他托女干部尋訪他見過的一批媒體人員,卻只留有鄔先生(當年還是小鄔)的名片,那些媒體人員曾是鄔先生組團的。
“何必如此念舊呢?”老鄔表示不解,“很多見過他的媒體人員早已退休,我找不到了?!?/p>
“他說他當年向你們宣布的項目由于意外事件沒能成立,他想當面解釋一下,并非他行騙江湖。他一直感到內(nèi)疚?!迸刹空f。
“不用這么認真的?!崩相w點點頭,“其實哪有人還記得他這個老外?連他本國人大概都已忘了他曾是大腕。”
看看面前的女干部很想干一番事業(yè)的樣子,再想想她的年齡和職業(yè)上需要的考評,老鄔心軟了。老鄔說:“好吧,我回去看看我還有沒有西服領(lǐng)帶沒被蟲蛀吧,假如宴會那天天氣好、人沒什么不舒服,我一定來?!?/p>
女干部喜出望外,誠心拉老鄔手:“鄔老師,你真好!”
鄔先生在裘女士手下當一個好脾氣且體貼人的“八十萬禁軍教頭”, 平安過活了六年。他走遍全國大中城市,將他歸納的職業(yè)技巧通過培訓提供給當?shù)氐膱F隊,一點也不評價不批評人,只是建造人。
大家都認為鄔先生經(jīng)驗豐富、學歷奇高而溫文爾雅,每年的不記名考評都讓他得到最高分。這樣,他的獎金和花紅當然多。理論上鄔先生該感恩,且感到滿足。
因此當他將辭職信放在裘女士手里時,老太太不解且慍怒:“彼得,你這是什么意思?是催我讓位嗎?我實在也干不了多久了,你多一點點耐心就好!”她心里早已對彼得有很好的安排,配得上他的高學歷。但他何以等不了再多一點點的時間!
鄔先生試圖解釋自己,但最后卻放棄了。他只說:“我做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沒新鮮感了,再待下去人要麻木掉?,F(xiàn)在我去試試時尚業(yè),讓我自己醒醒?!?/p>
的確,鄔先生有機會為法國首富的時尚企業(yè)工作,算是個改變。法國人很務實,不想養(yǎng)閑人,他們讓鄔先生合并三個相關(guān)部門,把對“商業(yè)風險”的防范全部交在他手里。鄔先生覺得自己可笑,現(xiàn)在,他的新地位類似于裘女士在公司的地位,那么,要不要學裘女士搞“平面管理”,將大小權(quán)限全抓在自己手里?
且慢,他這么些年學乖了:暫且什么也別想別做,靜靜維持部QGlP9n5jXBY5zSGUU05+HAq1LDwqCV6Xrnxae1TIbcY=門的運轉(zhuǎn),看清新公司內(nèi)在的規(guī)則,再做自己的打算。
他從第一天上班起就各部門串門,同上上下下的同僚喝咖啡吃午飯能聊就聊,像一個分析系統(tǒng)般過濾提煉得來的信息。他并不想多了解什么行業(yè)奧秘或產(chǎn)品知識,他唯一想知道的是這一回自己在體系里是充當什么真實職分,公司看中自己什么價值。這些事沒人會對他明說,但準確地把握和理解這些事將決定他能自我發(fā)揮的程度。
到北京參加行業(yè)對主管部門的聯(lián)合斡旋,由于他代表市場上的大玩家,行業(yè)人士立馬接納了他。委辦局是不可能開什么招待酒會的,行業(yè)代表們白天跑委辦局斡旋完,晚上由輪值“行業(yè)溝通協(xié)會主席”的那一家舉辦工作晚宴。
帶著耳朵和溫文爾雅的態(tài)度來的鄔先生馬上就進入了狀態(tài),明白了大家正游說什么,要游說的正是這行業(yè)的大環(huán)境。用簡明的話解說,就是所有進口單品都受到了過于嚴格的管制,無法與全球市場同步上市,而這行業(yè)做的是時尚奢侈品啊。任何令產(chǎn)品“落時”的管制對銷售都有致命的影響。
但為何要如此管制呢?不過是些消費品而已。行業(yè)老炮就回答鄔先生:“保護國產(chǎn),更維持管理部門的權(quán)威。”
回上海,公司下屬品牌的總經(jīng)理們共同設(shè)宴歡迎鄔先生加盟,大家請上大老板,一起到最奢華的酒店極盡其奢華。
法國香檳木塞帶著嘯聲飛舞不停,總經(jīng)理們當著大老板的面要求鄔先生幫品牌規(guī)避主管部門和巡檢單位的種種不合理騷擾。只要他擋住外方干涉,品牌們一定放手大干,把利潤年增長率保持在令巴黎總部興奮的曲線上。年終來臨時,在座的包括鄔先生都會在自己的花紅和獎金額度上體會自我實現(xiàn)的快感。
鄔先生笑吟吟喝了大家敬的酒,剛加入的新人們態(tài)度總是和順的,不過鄔先生心里卻嘆,原來自己的使命是推大石頭。推開大石頭讓這群搬著利潤的大小猴兒們過去。游戲無所謂對錯,關(guān)鍵在于最累的一環(huán)交到了自己手里。
不經(jīng)意間聽到一個驚人消息:楊爺叔的上市公司出事了!因編造虛假財務報告被管理部門立案審查。聽說楊家的股價已連續(xù)狂跌,好比要破產(chǎn)一樣,至少被ST處理是免不掉的了。
鄔先生回到家,請?zhí)鰩讉€下酒菜,自己開了一瓶珍藏的法國紅酒,在月下陽臺上想想這么些年來的見聞。
他早已不是什么大學剛畢業(yè)的青年,他經(jīng)歷了很多時空,經(jīng)歷了形形色色的職場。人們,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聰明人,都照著“利益最大化”的方向安排自己的賽道,有時還寧愿壓抑一下熾熱的欲念,但結(jié)果卻不可測。
鄔先生有一點后悔放縱自己離開裘女士的團隊,裘女士是個精怪的老板,但可能對他存有善意,會考慮讓他在韜光養(yǎng)晦后得到施展的機會,但他鄔某人的自尊心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現(xiàn)在騎虎難下,新加盟的公司是把他當成一個高質(zhì)量的減壓閥使用。如果他施展渾身解數(shù)讓公司品牌能在管理部門眼皮底下為所欲為,他就能最大化自己的利益。不過,這絕非長久之計。減壓閥的損耗很大,沒有一只減壓閥能長壽。
鄔先生想,無論如何,這職場做到頭了,接下來不如早點退出江湖,歸隱到街坊。
一張模樣雅靜的綠請柬寄到鄔先生公司,他打開一看,不由大為驚奇。
都這么個時候了,聽說楊爺叔的上市公司馬上要被ST,他怎么還設(shè)宴呢?為了什么目的如此高調(diào)?鄔先生想了想,撥通了楊爺叔的電話。楊爺叔很平常地接聽,告訴他郭老師也會出席宴會,沒什么,就是想念老朋友們,再聚一次。
宴會地點在早已不時髦的新錦江大酒店,這個酒店是小鄔年輕時代的頂流,后來便和光同塵。鄔先生買了一件繪滿了各色牡丹的廣東內(nèi)畫當禮物,要贈送楊爺叔。
到了新錦江四樓大廳一看,楊爺叔還算低調(diào),只擺了五桌酒,慶祝他夫人的生日。這個楊夫人從來被他雪藏,沒浮出過水面的??慈ナ秦S腴團團的一位矮個老太太,只笑不講話。
楊爺叔雖頭發(fā)全白,嗓音還是高亢,臉上的麻點因為皮膚收縮變得看不清,反倒比從前俊俏些。他不談公司的事,不談生意上的事,一個勁地和五桌老朋友談往日的交情和友誼。到了以郭老師為主的這一桌,楊爺叔嘆道:“和大家相處的那些年頭才是我楊某人真正發(fā)達的年頭哪!”
他不會展開的,他總說些高深莫測的話,顯得他身在紅塵情商不俗。他走來摟住鄔先生肩膀:“小鄔,你是我的貴人!來,干了這一杯,一切都不說了!你吃了酒不要走,郭老師也不走,我還有點事找你們。”
等曲終人散,楊爺叔收了大家禮物,請?zhí)却虻阑馗?,招呼服務員來把一盒最好的巖茶拿下去泡,里間已備下麻將桌,卻不是要打麻將。楊爺叔說:“我們再來下一回四國大戰(zhàn)吧,我明天就飛美國,飛過去大概就不再回來?!?/p>
哦?楊爺叔解釋,他已和第三方達成了股份轉(zhuǎn)讓協(xié)議,從此公司好壞同他無關(guān)。作為一個七十多歲的人,這一輩子就這么交代了。一個老上海,不要牽絲攀藤,要一刀兩斷,清清爽爽。
大家聽了叫聲好,攤開軍棋棋盤,開始部署棋局。
對鄔先生而言,這是他參加的最后一個有意思的社交宴席,最后一頓值得他記憶并回味的流水席。
那個老外來到上海,女干部及時告知了老鄔招待酒宴的地點,并很巴結(jié)地要派車來接。老鄔婉拒了車輛,答應會去。
他把自己的十六套西服擺放床上,又把五六十條領(lǐng)帶散放在西服上,他看見的是好一場歷經(jīng)三十多年的職場生涯。他挑了一套灰色隱條紋的高檔西服和一條色彩絢爛的意大利阿瑪尼領(lǐng)帶。可惜他過去的好皮鞋放著不用都酥爛了,只好以一雙暗色的運動鞋代替。
他走進市中心古色古香的別墅式賓館,覺得自己這一身打扮讓人好奇。現(xiàn)在誰沒事會穿這么正式的禮服呢,現(xiàn)在的女生連高跟鞋都淘汰了,男生不喜歡襯衣。
那個老外他到底圖什么?何必一定要人家來奉陪他追憶或反思?都是個八九十歲的老人了,還存什么心思要去煩擾他人?不過,他也有好奇,想到這個老外必定要談起那個小杭。那小杭,眉毛長得像他父親,濃黑稠密,卻是不吉利之相。
走入賓館大廳,見大廳布置得很隆重,那個女干部正迎賓,她看見了他,微笑走來。
老鄔說:“我多年不出席宴會了,已經(jīng)忘記宴會的禮儀了。”
女干部說:“沒什么禮儀,鄔先生,謝謝你來。老外在貴賓廳休息,您去聊聊正好?!?/p>
老鄔來到貴賓廳,看見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外國人,依稀有原先的相貌。沒等女干部介紹,那老外就努力朝老鄔走來,鶴手鶴腳,嘴里說著問候的話。
老鄔客氣了一下,同老外握手,他忽然覺得這房間陽光明媚,室外有碧綠的柳樹。他從自己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張有上海外灘景色的明信片送給老外,在上面他用英文寫了一段話,意思是:我們坐在船上向前航行,我們從不談論經(jīng)過的風景,盛大的宴會在前方。
老外讀著他寫的句子,頻頻點頭。老鄔說:“我特意前來向您問候,祝您健康。我很久沒有出席公眾活動,在這里不能待久。”
他再次同那老外握手,對老外的來意卻已毫無興趣。他告別后走出賓館,快活地吐了一口氣,朝南京西路走過去,乘機要逛逛童年時生活的街區(qū),他已多少日子沒回來過了?
人生其實是一排沒有盡頭也無須過分留意的流水宴席?。?/p>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