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傳統(tǒng)儒釋道三家思想中蘊含著樸素的生態(tài)美學智慧。陶淵明及其田園詩深受儒、道思想的影響,反映出古人對自然生態(tài)、人生社會的探索與思考,蘊含了豐富的生態(tài)審美智慧。本文以統(tǒng)編中學語文教材中收錄的四篇陶淵明選文為研究對象,基于生態(tài)美學視角重新審視其田園意象,揭示其中“萬物歸一”的生態(tài)本源意識、“擇地而居”的家園意識、“生生為易”的敬畏之情以及“天人合一”的中和之美等中國古代樸素的生態(tài)哲學智慧,以期更加深入地了解陶淵明的生態(tài)美學觀,發(fā)掘陶淵明田園詩文意象中蘊藏的豐富的生態(tài)美學價值。
【關鍵詞】生態(tài)美學;陶淵明田園詩文意象;生態(tài)美學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3-003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10
基金項目:廣西教育科學規(guī)劃課題“廣西中職名師工作室生態(tài)化建設研究”(2021B090)。
生態(tài)美學是一個探討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審美之間關系的跨學科研究領域。[1]它在中國的最早提出得益于中國本土文化因素的深厚積淀,儒家的“天人合一”“生生為易”,道家的“萬物齊一”“道法自然”,佛家的“眾生平等”“佛性緣起”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生態(tài)美學智慧。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陶淵明,他深受儒道尤其是老莊思想的影響,在他的詩文中體現(xiàn)著崇尚自然、物我合一的生態(tài)美學觀。從生態(tài)美學的視角出發(fā),對統(tǒng)編中學語文教材中收錄的陶淵明的田園詩文意象進行分析,品析其中所蘊含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探析陶淵明怎樣將崇尚自然的思想運用到人生與社會的各個方面,以獲得啟示。
一、統(tǒng)編中學語文教材中陶淵明田園詩文意象統(tǒng)計
陶淵明的田園詩集中反映了陶淵明的思想精神和人格特征,是我國民族文化和民族人格的生動體現(xiàn)。現(xiàn)行的統(tǒng)編中學語文教材總共收錄了四篇陶淵明的詩文:統(tǒng)編初中語文教材八年級上冊第六單元《飲酒(其五)》、八年級下冊第三單元《桃花源記》;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第三單元《歸園田居(其一)》、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三單元《歸去來兮辭(并序)》。通過梳理統(tǒng)編中學語文教材中陶淵明田園詩文意象所屬的類別、所在的詩句以及篇目,可以得到如下表格:
從表格中可以看出,陶淵明詩文中的眾多意象如云鳥、游魚、松菊、桃李等均來源于真實的自然生活,反映出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親于自然”的意象特征反映出古代“生生為易”“中和之美”的生態(tài)美學智慧;“桃柳”“雞犬”“園田”“耕地”這類意象透射出的“家園”情結與生態(tài)存在哲學中的“家園意識”相聯(lián)系。這些意象所反映出來的生態(tài)意蘊為我們從生態(tài)美學的角度研究陶詩意象奠定了知識基礎,提供了知識支撐。
二、陶淵明田園詩文意象的生態(tài)美學意蘊分析
從儒家“天人合一”的平等觀念、“仁者愛人”的仁愛思想到道家“道生萬物”“敬畏天命”的生命哲學再到儒家“安貧樂道”、道家“知足知止”的淡泊精神,無不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蘊含的古典生態(tài)美學智慧,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古代文人志士。分析陶淵明詩文中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就要從傳統(tǒng)入手,考察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陶淵明以及后人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以達到重新開發(fā)這一豐富資源的作用。[2]
(一)動物意象蘊含的生態(tài)本源思想
動物意象中的“鳥”意象是陶淵明詩文中的重要意象之一,無論是深陷官場的“羈鳥”,擺脫束縛的“倦鳥”,還是振翅翱翔的“飛鳥”都暗含著詩人自我的回歸,蘊含著豐富的生態(tài)本源意識。受到道家“道法自然”的影響,陶淵明和莊子一樣都認為生命秉于自然最終又歸于自然。在《歸園田居(其一)》中詩人以“羈鳥”“沉魚”設喻,表明自己決心要脫離黑暗官場的束縛和禁錮,重返自然,遵循“性本愛丘山”的本心?!吧綒馊障?,飛鳥相與還”(《飲酒》其五),“飛鳥”這一意象在陶淵明詩歌中不僅表現(xiàn)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關系,也折射出詩人“質性自然”的本性。這里的“飛鳥相與還”不僅僅是說鳥兒還巢,更是詩人在呼喊自己也要回歸到大自然中,回歸本性,不滯于名利,免除塵世的干擾?!霸茻o心以出岫,鳥倦飛還知還”(《歸去來兮辭》)在塑造寧靜和諧的自然景象的同時也反映出詩人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原本未經(jīng)世俗異化的性情,猶如一朵云、一只鳥那樣自然而然地生存著?!熬迷诜\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詩人將自己比作脫離樊籠、重獲自由的鳥兒,這里的“自由”不僅是指詩人掙脫官場對形體的束縛更是詩人精神上的解放。他擺脫一切功名利祿、榮辱得失、富貴通達乃至生死的束縛,當世人還在汲汲于蠅頭微利之時,陶淵明選擇“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其人生表現(xiàn)出一種無所利念的灑脫,無所欠缺的圓滿,真正超越了自我,與天地同流,與萬物歸一。[3]陶淵明詩歌中“鳥”意象所代表的詩人的回歸,已超越了社會倫理的范疇而具有存在論的意義,它是對生命本源的回歸,恰好契合了人類歸于自然的生態(tài)本源性。
(二)植物意象蘊含的自然之美與家園意識
“家園意識”是當代生態(tài)存在論哲學—美學的重要內(nèi)涵,最早由海德格爾提出?!凹覉@意識”不僅包含著人與自然的生態(tài)的關系,而且蘊含著更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詩意地棲居的存在真意。[4]在陶詩中,詩人通過植物意象在展現(xiàn)大自然生態(tài)之美的同時也為人類營造了一個詩意的棲居場所,反映了人類對未來理想社會生態(tài)生活的向往。
在陶詩中陶淵明經(jīng)常在“秋菊”這一意象上寄托自己堅貞不屈的人格和清雅脫俗的志趣,將人的美好道德與自然之物相比,表現(xiàn)出人與自然為友的美學思想。在《歸去來兮辭》中寫道:“三徑就荒,松菊猶存”,道路兩旁的草木都枯黃了但松菊依然開放。此時的松菊不再是自然界中普通的植物而將它看作是與人平等、無貴賤之分的朋友,寄寓了人所特有的情志和品行,反映了中國古代包含在“天人之和”中的生態(tài)平衡觀念,展現(xiàn)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之美。在展現(xiàn)大自然生態(tài)之美的同時,“松菊猶存”的現(xiàn)實家園更是陶淵明主體精神得到淳化、精神皈依之處。最能直觀體現(xiàn)這一點當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詩人隨意采摘東籬的秋菊,又無心而見遠處的南山,境由心而起,“胸有元氣,自然流出”[5]。這樣愜意、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與自得其樂的平淡心境不正是陶淵明所向往的精神世界與詩意的生活嗎?
“桃柳”也是陶詩中一個不可忽視的意象?!疤摇痹谖覈膫鹘y(tǒng)文化中不僅取美麗之義,也有祝愿其家庭與個人長遠的美好生存之義,詩人借桃柳不僅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幅恬靜美好的田園生活圖景,也暗含著詩人對和平生活的向往?!稓w園田居(其一)》中草屋、榆柳、桃李、炊煙、狗吠、雞鳴、桑樹這些平凡的田園意象構成了一幅充滿人情味和生活氣息的農(nóng)村生活圖景,給人一種和諧的自然美的享受。在《桃花源記》中詩人更是給我們勾勒出一個農(nóng)業(yè)社會的烏托邦。漁人緣溪而行,兩岸桃花競相開放,繽彩紛呈與山水相映?!皾O人”“溪水”“桃花”“春山”融為一體,相互映襯。此刻,一幅風景秀美的山水圖呈現(xiàn)在你我的腦海中,美不勝收。而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桃花源中還有良田、美池、桑竹一類,田間小路交錯相通,雞鳴狗吠之聲相聞,男女老少,怡然自樂。欣欣之筆,營造出一個遠離塵世的,純凈、和諧的生活樂土,人與自然、人與人同秉“無欲無為”之道普遍共生,實為一幅理想的生態(tài)社會藍圖,這同樣也是人類一種高層次的精神追求。
(三)空間意象蘊含的“生生為易”與敬畏之情
空間意象是陶淵明詩文中一個易于被人忽視實則蘊藏豐富的中國古代生態(tài)存在哲學思想。譬如,“東耕”“西疇”“南野”反映出“生生為易”的生態(tài)智慧,認為人與天地自然萬物本是一體并非對立,人類必須在天地自然萬物中才能誕育繁衍,體現(xiàn)出古人對自然的尊重與敬畏。
“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6]陶淵明認為自食其力的勞動生活才最符合自然的原則,在他的詩歌中常見他勤于耕作的勞動身影?!伴_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在南邊的田野里開墾土地,守著愚拙的本性回歸田園?!稗r(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保ā稓w去來兮辭》)農(nóng)人告訴我春天快要到了,將要到西邊的天地里耕種。在《歸去來兮辭》中他寫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土地都要荒蕪了,難道我還不歸去嗎?“田園”“土地”成了陶淵明心中放不下的牽掛。他崇尚自然、尊重自然的同時又敬畏自然,將自然看作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礎,享受著“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7]的田園生活帶給他精神上的滿足與愉悅。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我們自然無需像古人那樣躬耕于田園,但我們對自然、對土地的敬畏之心也隨著一座座高樓大廈的隆起而漸漸消散,我們對土地資源的肆意開發(fā)與浪費,摧毀的不僅僅是土地更是人類自己。人與自然本是同根同源,相依相生,如若我們不能懷著敬畏之心對待自然,自然也必定反噬人類。
(四)“飛鳥”“南山”蘊含的中和之美與物我兩忘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盵8]只有萬物各在其位,生態(tài)平衡,人與自然處于一種和諧共生的狀態(tài),天地萬物才能生生不息,繁衍不絕。陶淵明一生都在追尋如何回歸自然,在自然中尋求精神的解脫。在他的詩文中,“飛鳥”“南山”是一組具有特定含義的意象群組,其構成了物我兩忘的中和之美,體現(xiàn)了陶淵明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保ā讹嬀啤菲湮澹〇|籬下的菊花、遠處的南山、傍晚時分的山氣、結伴歸巢的鳥兒,萬象各得其所,詩人“在偶一舉首之間心與山悠然相會,自身遂亦與山交融,仿佛成為一體?!盵9]人與自然處于一種交融的、一體的狀態(tài),反映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的中和之美和物我兩忘。
三、陶淵明田園詩文意象的生態(tài)美學價值分析
當我們站在生態(tài)美學的角度再度觀照陶淵明的田園詩文意象時,我們會驚嘆于其中蘊藏的豐富的生態(tài)審美意蘊;動物意象體現(xiàn)了“萬物歸一”“物化自然”的生態(tài)本源意識;植物意象呈現(xiàn)出自然生態(tài)之美,寄寓著“擇地而居”的家園意識;空間意象反映出“生生為易”的生態(tài)審美智慧,體現(xiàn)人對自然的敬畏之情;“飛鳥”“南山”這類特殊意象又蘊含著物我兩忘、天人合一的中和之美。這些田園意象集中凸顯了陶淵明親近自然、尊重萬物的整體主義生態(tài)審美觀念和淡泊寧靜、返璞歸真的詩意棲居的生活方式,蘊藏著巨大的生態(tài)美學價值。
自工業(yè)革命以來,人類一直深受傳統(tǒng)的“人類中心主義”生態(tài)價值觀的影響,將自然看作是人類物化的對象,對自然界進行肆意地破壞與開發(fā),最終導致生態(tài)失衡。而在陶淵明的田園詩文中看到的是一種物我親和、萬物共生的良性生態(tài)。他始終以一種平等共生的審美態(tài)度塑造他筆下的田園意象,無論是“羈鳥念林”“沉魚思淵”,還是“孤云出岫”“倦鳥知還”,抑或是“落日歸山”“飛鳥歸林”,既合乎自然的目的與規(guī)律,又與詩人的主觀情趣意志相契合,形成了物我互生的生態(tài)審美關系,體現(xiàn)了整體主義的生態(tài)審美理念。這有利于幫助人們破除“人類中心主義”的生態(tài)觀念,樹立正確的生態(tài)審美意識,進而以一種和諧共生的姿態(tài)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
同時,陶淵明堅守“質性自然”的本性,將自己棲身于大自然中,無可為而又無可不為,或東籬采菊的悠然,或臨溪賦詩的閑適,或東皋舒嘯的放縱,或西疇南野的自足。詩人自放于自然,擯棄雜念與欲望,擺脫世俗束縛,不為外物所禁錮,詩意的生存,保持自我,自然界成了詩人陶淵明精神得以皈依、心靈得以安放、生命得以安頓的詩意場所。這種回歸本真、追求詩意棲居的生活方式與人生態(tài)度為在當下精神世界出現(xiàn)空虛的人類提供了一個全新的選擇。
陶淵明筆下的田園意象,不僅細膩地呈現(xiàn)了自然生態(tài)的瑰麗畫卷,更展現(xiàn)了陶淵明獨特的精神生態(tài)。這不僅為我們理解陶淵明詩歌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理論視角,也有助于人們樹立正確生態(tài)審美態(tài)度,最終實現(xiàn)“詩意地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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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愛,湖南漣源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文教學。
張興華,廣西桂林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教師教育、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