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金·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從不熱衷于面對媒體。這位49歲的演員很少接受采訪,在談及自己的表演時,也非常勉強,有一次,當被問及他主演的電影《小丑》是否會引發(fā)模仿暴力時,他還沖記者走了出去。
了解到這一切,你就不難預(yù)料到今年9月初《小丑2》在威尼斯新聞發(fā)布會上的緊張氣氛,作為《小丑》的續(xù)集,菲尼克斯再次奉獻了癲狂、大膽而又光彩奪目的表演,盡管影片本身相比前作口碑有所下滑,但菲尼克斯和搭檔Lady Gaga的完美配合,再次證明了兩位好萊塢巨星的不俗實力。
不過,自8月份以來,菲尼克斯就沒有接受過任何媒體采訪了,當時,在導(dǎo)演托德·海因斯(Todd Haynes)新片開拍前幾天,他退出了劇組,導(dǎo)致影片制作泡湯,這讓他面臨潛在的法律訴訟。
幾周來,好萊塢一直在熱議菲尼克斯的陰暗動機,尤其是,該項目還是菲尼克斯帶給海因斯的,并且與之共同編劇,如此反常,沒人知道這位行為難測的影星是怎么想的。也正是如此,極少登上娛樂版的他被稱為“好萊塢怪胎”,媒體多指其“陰郁、古怪”。
“頭頂永遠懸著烏云”,這是影迷們談及對菲尼克斯的印象時,一個直觀又準確的提煉。在二十多年的銀幕生涯里,他演過帝王、退役FBI探員、鄉(xiāng)村歌手、偵探、哲學教授等大跨度的角色,當中又不乏一些相互的交疊與映照,比如陰郁、詭譎和讓人猜不透的氣質(zhì),和“畸形”的非傳統(tǒng)男性審美。
他所演繹的經(jīng)典角色中,大多具有神經(jīng)質(zhì)、妄想癥、精神錯亂和痛苦茫然的氣質(zhì),他總試圖深入角色精神深處的暗流,在危險而暗黑的精神海洋里撕扯、沖撞,直到找到一束微光。這位天才巨星對于精神怪物的表演,總表現(xiàn)出一種癡迷和狂熱。
《小丑》是他這種表演的集大成者。這部2019年的熱門影片,講述了蝙蝠俠的克星小丑的成長歲月,回溯到他在邋遢的高譚市當一名失敗的脫口秀演員,那時他孤獨、迷茫,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渴望成為一名喜劇演員,但在舞臺上一敗涂地。他想當派對藝人,卻因為在兒童病房里掉了一把手槍而被解雇。菲尼克斯用危險而痛苦的表演,大膽地邀請觀眾愛上這個怪物。
極少登上娛樂版的他被稱為“好萊塢怪胎”,媒體多指其“陰郁、古怪”。
他雙眼翻白,下巴發(fā)力,嚼著七種不同的藥物,揮舞著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原諒我的笑聲,我有病?!边@時候,觀眾知道,折磨他的人要坐立不安了。
這為菲尼克斯贏得了一座奧斯卡小金人。這種讓每個演員渴求的層次和波動,間接讓他邁入了當代表演大師的行列。但,或許是古怪的姓氏和戲路選擇,又或許是私下里神隱的作風,華金極少像其他主流的好萊塢明星那樣,坐擁強大的話題度和公眾影響力。
他在內(nèi)地的人氣高漲,還與另一部作品密不可分,斯派克·瓊斯的《她》,作為“人機戀”題材的模板,自上映以來便俘獲了無數(shù)粉絲,且近兩年仍在扶AI東風而上。這部相對溫柔但孤獨依舊的作品,與《小丑》恍若冷暖兩極,共同切中了這個時代的集體情緒,勾勒出華金隨影片類型基調(diào)而變化的表演才能。
熟悉華金的內(nèi)地影迷,將他喚作“鳳凰叔”(Phoenix的直譯)。這個綽號像是一種雙關(guān):既是存在于遙遠神話想象中的生物,也兼有涅槃重生之意。人們不禁好奇,作為一個孤獨和高敏感的靈魂,華金如何在娛樂行業(yè)的染缸里保全自我?
熟悉華金的內(nèi)地影迷,將他喚作“鳳凰叔”(Phoeni x的直譯)。
盡管成名后的花邊數(shù)量遠低于同輩,但華金的兒童和青少年時期,卻集合了媒體酷愛的“爆點”。
1974年出生于波多黎各圣胡安市的他,母親是猶太人,父親則有法國、德國及英國血統(tǒng),倆人在加利福尼亞州相遇并結(jié)婚后,加入了當時名為“上帝之子”(children of god)的教會,攜全家人在墨西哥、中美洲和委內(nèi)瑞拉四處漂泊、布道,過著典型嬉皮士做派的日子。
起初,這對夫妻并未覺察自己誤入了邪教,直到被組織過火的作為敲醒,才帶著孩子輾轉(zhuǎn)回到美國,定居在洛杉磯。華金五歲那年,父親決定將全家的姓氏從Bottom(有底部、底層之意)改為Phoenix,以祈喚新生活的到來。
離開了教會的庇護,要想重返社會軌道,注定了這一家人的落魄和拮據(jù)。他們一度住在房車里,孩子們不僅無緣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還要在街頭賣藝賺錢。
五個兄弟姐妹里,哥哥叫River(河),姐姐叫Rain(雨),兩個妹妹分別叫Summer(夏天)和Liberty(自由)。與之相較,“華金”(Joaquin的西語發(fā)音)這個名字雖拉丁風情十足,卻又有些拗口跟違和,且在中文語境下常跟英語的拼讀“杰昆”混淆。
而說到家中最耀眼的明星,無疑是哥哥瑞凡·菲尼克斯。為了扛起全家人的生計,瑞凡從10歲便出道演藝圈,16歲因在《伴我同行》中的發(fā)揮而聲名大噪,此后更憑借《不設(shè)限通緝》《我自己的愛達荷》分獲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和威尼斯影帝,時年21歲。
有了這樣一位天之驕子般的榜樣鋪路,華金也開始涉足表演。從劇集《Seven Brides for Seven Brothers》和電視電影《Kids Don't Tell》開始,他以“Leaf”(葉)為藝名,朝童星發(fā)展,并在12歲時奉上了大銀幕首秀《太空險航》,這是一部講述青少年被誤發(fā)射到太空的科幻片。
無論從電影流傳的廣度還是星光度來看,當時的華金都遠比不上瑞凡,但哥哥卻為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啟蒙和影響。2019年多倫多電影節(jié)的頒獎禮上,華金提到自己十五六歲的時候,有陣子對拍戲倦怠而息影在家,某天瑞凡帶回了一支《憤怒的公?!蜂浻皫В屗磸?fù)觀摩。
“你要開始演戲了,這就是你將要做的事?!倍嗄赀^去后,這句話仍像海潮一樣拍打著華金的思緒,同樣讓他忘不掉的,還有哥哥在面前猝死。
那是1993年的萬圣夜,也是華金19歲生日后的第三天,他目睹瑞凡在好萊塢日落大道的酒吧毒蛇屋(Viper Room)因過量服用毒品雞尾酒倒下,他很快打了911,卻未能阻止悲劇的發(fā)生。更糟的是,這段求救錄音后來被媒體曝光,二度重創(chuàng)了華金的身心。
哥哥瑞凡的死,堪稱1990年代美國流行文化界的一場“地震”。畢竟,作為當時風頭正盛的巨星,他不僅能和約翰尼·德普媲美,還被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視為偶像,媒體形容其為“下一個詹姆斯·迪恩”—對應(yīng)二人同樣的英年隕落、短暫又熾烈的一生,這更像是句諷刺的讖語。
對于個人而言,失去這樣一個精神上的向?qū)б馕吨裁??沒人能講清。送別瑞凡,讓菲尼克斯一家承受了連鎖性的打擊:華金的父母開始分居,他也沉寂了近兩年,和父親一塊兒生活和周游。記者們并未就此止步,他們競猜著華金將以何種方式,來驅(qū)走亡兄留下的陰霾。
1995年,歷經(jīng)動蕩的華金以本名重回公眾視線。在格斯·范·桑特的電影《不惜一切》中,他和妮可·基德曼搭戲,飾演一個被其蠱惑和難以自拔的青年。在其清瘦又叛逆的外表下,溢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成熟張力。
《角斗士》的拍攝充滿坎坷。開拍時的劇本只有21頁,基本是邊拍邊修改。
此后華金接拍的幾部電影,從《愛的秘密》到《不準掉頭》《八毫米》,標簽在浪漫劇和犯罪、驚悚間游走。和西恩·潘、尼古拉斯·凱奇等前輩的合作,讓他逐漸在業(yè)內(nèi)站穩(wěn)腳跟,夯實了類型片領(lǐng)域的表演經(jīng)驗。不過,要想朝瑞凡生前的成就看齊,他還缺少一部更具發(fā)揮空間的代表作傍身。
千禧之交,雷德利·斯科特斥巨資拍攝了《角斗士》。在這部取材于羅馬帝國紛爭的電影中,除了厚重的歷史質(zhì)感和場面調(diào)度,最具看點的便是兩位男主之間的交鋒。
有別于羅素·克勞飾演的將軍馬克·西蒙斯,華金在片中作為反派康茂德的化身,精準拿捏了這個弒父篡位、陰狠暴虐的蛇蝎太子。他所演繹的康茂德,除了對權(quán)欲的貪婪無度,還有不被器重和擁戴而導(dǎo)致的極度自卑,安全感匱乏。在一些重點段落,如斗獸場看到仇人“復(fù)活”,和戳穿親信的叛變時,華金以他渾然的微表情細節(jié),嘴角微妙的抽搐變化,確證了太子身上讓人不寒而栗的機鋒和矛盾性。
作為影響了后世諸多“仿效者”的古裝史詩片范本,《角斗士》的拍攝充滿坎坷。羅素·克勞曾透露說,影片開拍時的劇本只有21頁,基本是邊拍邊修改。而他和華金都在定妝時深受“冒名頂替綜合征”困擾,對自己的角色感到迷茫、不解。
好在,導(dǎo)演斯科特看到了后者萌芽的潛力。“是他說服了華金來拍這部片,而且是以他的方式,表達出那些細微、邪惡的心機。”最終,華金憑借此片拿下人生首個奧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雖未能走上領(lǐng)獎臺,不過當時他才26歲,已足夠讓人嘆服。
正當眾人都以為他會在《角斗士》后,專挑大導(dǎo)演、大投入的戲時,華金卻一個旋身移步,重又扎進了獨立電影的懷抱,仿若宣示著藏在他那雙綠色瞳孔深處、難破解的魅力。
在美籍印度裔導(dǎo)演M.奈特·沙馬蘭的《天兆》中,他是主角梅爾·吉布森的弟弟,一個懷才不遇的棒球運動員。和前者相比,華金的戲份雖然有限,卻將小人物特有的呆鈍、憨直刻畫得相當?shù)轿?,絲滑嵌進了這個透著冷幽默的外星人入侵故事中。高潮時刻,他揮舞球棒擊倒外星人,點出了全片的主旨,即由童真支撐起來的“信仰之躍”。
這份隔絕于俗世的純真感,在三年后同為沙馬蘭執(zhí)導(dǎo)的《神秘村》中得到了延續(xù)。華金和布萊絲·達拉斯·霍華德作為邊緣族群的代表,擁有不被身邊人理解的勇敢和堅持。和《楚門的世界》相仿,他們的愛戀猶如在“烏托邦”謊言的表面撕開了一道口子。
和《角斗士》時期邪魅的氣場不同,沙馬蘭鏡頭下的華金,沒有激烈的情緒設(shè)定跟開合,更像是在一個糅合日常與異質(zhì)感的情境下,開掘著普通人身上最常見也最易被忽略的要素:悶騷、靦腆、木訥,讓看似玄虛的故事煥發(fā)出冒險性和趣味性。從這種天然的適配轉(zhuǎn)化中,亦可窺見他未來在喜劇范疇內(nèi)的造詣。
細心的人不難咂出,華金的表演大都貫穿了對“創(chuàng)傷型人格”的理解和吸收,尤其是常年活在長兄陰影下的壓抑躁動。誠然,這是種相對俗氣的精神分析法,卻也有助于思考他那些略帶乖戾、神經(jīng)質(zhì)的角色。
在同輩的中生代男演員里,和華金一樣將憂郁面具焊在臉上的,還有卡西·阿弗萊克、阿德里安·布洛迪等等。如果說后兩位的表演架構(gòu)在對文本的共鳴上,強調(diào)準確、高完成度,僅靠一臉苦相就能凝定人物的階層和種族等身份信息,華金則更像是在潛意識里將自己“動物化”,以此傾瀉出隱秘的攻擊性和流動性。
很難說安德森找華金二度合作,是否源于后者的家族跟邪教、嬉皮士有所牽連。
這股隨時投入在幻覺中、瀕臨失控的能量,讓他總能在表演時平衡住不同端點的切換,更別說將同齡的“小李子”萊昂納多挑下馬—相對于后者在轉(zhuǎn)型期尷尬的處境,華金從入行早期便深得羅伯特·德尼羅、丹尼爾·戴·劉易斯等方法派“教科書”的真?zhèn)?。他竭力調(diào)動著體內(nèi)的敏感和脆弱,將花瓶式的小生角色拒之門外。
即便是那些外形俊朗的角色,如傳記片《與歌同行》中的著名鄉(xiāng)村歌手約翰尼·卡什,也能被華金詮釋出立體感。這得歸功于現(xiàn)實中倆人的多重巧合:約翰尼·卡什是個出生在阿肯色州的小伙,哥哥在他12歲時因電鋸操作事故而死,約翰尼因此備受父親譴責,成名后又深陷酗酒和毒癮中,直到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重獲新生。
除了揣摩約翰尼本人多舛的經(jīng)歷,華金還嘗試了一些物理手段,如喝成癲狂的酒鬼,閉關(guān)六個月苦練彈吉他,壓低嗓音,親自獻唱了片中所有曲目。這次飽含深情的表演,為他換來了金球獎影帝和奧斯卡男主提名的殊榮,導(dǎo)演詹姆斯·曼高德表示:“華金沒有扮演約翰尼·卡什,他成為了他?!?/p>
不得不提到的,還有兩位刺激了華金表演穴位的“作者”導(dǎo)演,詹姆斯·格雷和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同為美國獨立電影界的紅人,前者和華金結(jié)緣于2000年的《家族情仇》,共合作了四部作品(另外三部為《我們擁有夜晚》《兩個情人》以及《移民》)。
在《兩個情人》中,華金飾演的兒子因患有躁郁癥被未婚妻拋下,陷入了在情感迷宮內(nèi)鬼打墻的狀態(tài)。影片富有格雷標志性的古典語氣,這種氤氳的哀愁與感傷,大半仰賴于華金細膩入微的表演。盡管他在道德立場上的懦弱搖擺,必會讓很多觀眾唾棄,卻也描畫出了紐約等現(xiàn)代都會的共同點,即溺水般的落寞和空虛感。
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帶給華金的影響,則如同一場究極的自我催眠。這個擅于切入文化歷史中動蕩節(jié)點的創(chuàng)作者,在《大師》中安排菲利浦·塞默·霍夫曼作為華金的對立面—不只是主仆意義上的,也起到了演技相互襯托、逼將的作用。
影片給人的觀感,如同喝了杯烈度極高的伏特加后在甲板上晃蕩。華金通過大量無臺詞、沉浸式的表情跟動作,來捕捉到男主弗萊迪掙扎的病態(tài)。這種幽微的心緒投射,在片尾弗萊迪伴著“大師”的哼唱,像個被繳械的孩童流下一行熱淚時,抵達了忐忑不安的高潮。
到了改編自托馬斯·品欽原著小說的《性本惡》,影片不再聚焦于人物之間特定的情愫,轉(zhuǎn)而銜接起一幅70年代美國的嬉皮士群像。華金扮演的私家偵探與其說是在追蹤前女友的下落,和南加州腐敗叢生的勢力網(wǎng),毋寧說是在個人意識的太虛幻境中漫游。
很難說安德森找華金二度合作,是否源于后者的家族跟邪教、嬉皮士有所牽連。在繚亂眩暈的情節(jié)中,他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的巨鯨,傷口裸露在外,和著冷峻的目光一道,湊成了時代風景中數(shù)塊值得賞玩的拼圖。
“是我變了,還是這個世界變得更瘋狂了?”
回望2010年代,除了演技的精進,華金選劇本的眼光也愈發(fā)“反套路”。耐人尋味的是,觀眾總能在當中找到他過往銀幕形象的即視感。
在備受國內(nèi)影迷追捧(當然,這脫不開影片在上海取景的緣故)的《她》中,華金是和AI系統(tǒng)熱戀的中年宅男。盡管影片和《兩個情人》都探討了都市男女糾結(jié)的病癥,但《她》把握住了同海報一樣哀而不傷的調(diào)性,華金的表演也不似后者那般沖動,帶著刺骨和自省式的懊悔,而是更契合現(xiàn)代人“愛無能”的普遍模式,松開執(zhí)念后,仍會從眼底流露懷念、釋然的笑意。
《你從未在此》則是華金作品中較為劍走偏鋒的一部,他的人設(shè)類同于《大師》,是個深受幼年虐待、戰(zhàn)后被PTSD折磨的老兵兼雇傭殺手。導(dǎo)演琳恩·拉姆塞在視聽上的花活凌駕于敘事完整性,創(chuàng)設(shè)了大量碎片化的閃回,以呈現(xiàn)出男主游離糾纏的夢魘。
難得的是,在如此隱晦和意識流的框架之下,華金仍借著自然主義的表演,為影片填充了相當?shù)目尚哦?,像在起霧的海面上拋下一只錨,引領(lǐng)觀眾進入到角色的內(nèi)心。最后十分鐘,當殺手來到州長家的宅邸解救小女孩時,卻發(fā)現(xiàn)前者已被割喉,他癱坐在地上悲泣,終結(jié)了一切正統(tǒng)類型片中的暴力(英雄)幻想。
華金不僅以“小丑”的身份寫日記,還連續(xù)數(shù)月每天只吃一個蘋果,靠輸營養(yǎng)液維持機能。
這次高難度的發(fā)揮,可以算作對兩年后《小丑》的預(yù)演。區(qū)別是《你從未在此》中,華金的表演像是以刀尖抵喉,釋放出極強的控制力,《小丑》則完成了對人物“心魔”的交代和增補。
起初接到導(dǎo)演托德·菲利普斯的邀請時,華金對漫改角色并不太感冒。直到托德磨了三個月,他才肯去試鏡、扛下這個超越DC宇宙觀的角色。
即使意外擠進了威尼斯主競賽單元,直到首映禮前,影片在業(yè)內(nèi)也支持者寥寥。除了擔憂托德的導(dǎo)演水平,媒體們普遍有個疑問,有杰克·尼科爾森和希斯·萊杰兩版如此成功的小丑在前,華金的表現(xiàn)能讓人買賬嗎?
新版《小丑》在定位上,迥然于《黑暗騎士》的哲思激蕩。托德以表現(xiàn)主義的光影結(jié)合通俗劇寫法,讓觀眾體會一個被體制碾軋的笑面人如何滑向深淵。比起為極右和民粹分子作傳,當中沉淀的警世意味更甚。
為了更好展現(xiàn)主人公亞瑟·弗蘭克的扭曲和癲狂,華金不僅以“小丑”的身份寫日記,還連續(xù)數(shù)月每天只吃一個蘋果,靠輸營養(yǎng)液維持機能,最后減掉了47斤,將自己從《你從未在此》里膘肥的形體瘦到肋骨外翻。
不過,即便在外貌上做出很大犧牲,還為角色設(shè)計了膽寒的笑容和舞姿,公允來講,《小丑》并非華金演過最復(fù)雜和有挑戰(zhàn)性的角色。一個劇作上的例證,便是稍顯直白、長篇累牘的前史,尤其是找生父認親的橋段,駕馭起來對他算不上多棘手。
饒是如此,作為一篇切中時代情緒的說明文,《小丑》自帶的空前關(guān)注度,的確為華金贏得了主流市場遲來的褒獎。正是多年來對于同類角色的鉆研,嫁接在廣義的背景和時機之下,為他的封神之路添上了不可缺的砝碼。
出道至今,華金拿了1座奧斯卡,2座金球獎,還有戛納和威尼斯的影帝獎杯,離“大滿貫”成就只差征服柏林。和豐厚的職業(yè)履歷相襯的,是他始終“在別處”的狀態(tài)。
近來圍繞他的熱點,除了《小丑2:雙重妄想》引發(fā)的兩極評價,更多源于一樁令行業(yè)嘩然的丑聞:華金原計劃和著名導(dǎo)演托德·海因斯合作主演一部大尺度(NC-17)的同性愛情電影,但作為項目關(guān)鍵的發(fā)起者,他卻在開拍前五天臨陣脫逃,讓整個劇組面臨數(shù)百萬美金的巨額虧損。
在尊奉體系化生產(chǎn)的好萊塢工業(yè)內(nèi),這種單方面“毀約”算得上重罪。目前余波還在不斷擴散,經(jīng)同行和媒體爆料,人們發(fā)現(xiàn)華金是個棄演慣犯,譬如《分裂》的男主詹姆斯·麥卡沃伊,是在華金退出后最后一刻被拉來救場的。包括2021年《呼朋引伴》和去年的《拿破侖》,也曾讓華金在開拍前夕或中途打過退堂鼓。
藝德敗壞?還是對劇本和導(dǎo)演要求太挑剔?在快速的猜想和結(jié)論外,一個更能經(jīng)得起細看的解讀,或許是演員身上外溢的偏執(zhí)人格,周期性爆發(fā)的自我懷疑。
和同行里優(yōu)秀的模范生相比,華金的人生故事,本就是“傳奇”到難以復(fù)刻的。他習慣藏在角色后,參加頂級的電影節(jié)時總是蹬雙帆布鞋就去。就連《小丑》全球爆火期間,他的通告欄都只有5場發(fā)布會、1次脫口秀節(jié)目和1本雜志(《名利場》)的專訪。
兄長的早逝,讓他過早看透了這個圈子的無聊和薄情?!拔也幌?yún)⒓宇C獎禮,覺得我跟那群人格格不入,一群人勾心斗角、爭來爭去……全世界找不出比這更蠢的事?!?/p>
除了在不同公開場合炮轟,他也會將自己當作試驗品,以戲耍名利場的規(guī)則。其中最讓人傻眼的,便是他在2008年無預(yù)警宣布息影,搖身成為一個蓄胡、戴墨鏡的嘻哈歌手,上真人秀節(jié)目全程神游,在演出現(xiàn)場因為遲到4個小時和粉絲大吵。
直到兩年后,蒙在鼓里的人們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一切都是為了拍攝跟卡西·阿弗萊克搗鼓的偽紀錄片《我仍然在此》,對藝人真實、混亂和隨時擔心過氣的生存境況進行一次反射式的嘲諷。
在另一個無關(guān)娛樂的議題上,華金有著罕見的參與度和活動家身份,那就是對素食主義的倡導(dǎo)。他曾在采訪中表示,自己三歲時在船上看到殺魚,深感憤怒和害怕,從此便堅定了吃素的念頭。
兄長的早逝,讓他過早看透了這個圈子的無聊和薄情。
他和愛妻魯妮·瑪拉投緣,不僅是因為定情作《抹大拉的瑪利亞》,也有對環(huán)保事業(yè)共同的熱情。倆人經(jīng)常一塊兒參加氣候罷工、危機示威和動物平權(quán)活動,華金還曾助陣多部相關(guān)紀錄片的制片、配音,如《統(tǒng)治》《貢達》。
寫作此文,并不是要為華金的“劣跡”開脫。要認清的是,作為這個星球上如今最偉大的男演員之一,他的怪胎和擰巴屬性遠非一兩句話能概括,稍不留神,就會落入泛道德化審判的誤區(qū)。
在耍大牌、輕蔑的表征之下,華金亦有難舍柔情的一面。2020年,他和魯妮瑪拉給誕下的第一個孩子取名為“瑞凡”,這讓人想起他在同年的奧斯卡頒獎臺上,引用哥哥17歲寫下的歌詞:“Run to the rescue with love and peace will follow.”(帶著愛奔走援助,和平隨即而至。)
生命如蜿蜒向前的河流,奔淌不息。和家人間永恒的拉扯、羈絆,注定要成為華金表演中一根內(nèi)在的敘事主軸,也唯有如此,他才能以傷口為燃料,滋養(yǎng)和豐富那些不為世人所容的角色,從瑣屑的日常經(jīng)驗中抽離,成為一個又一個美國精神診斷的標本。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