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fēng),拂過牧歸的少婦肩頭,羊群尾隨著緩緩傾斜的沉重步履,把天空留在山上,沒有夕陽,把石頭留在山上,沒有新月。下山深色的云,少婦的頭巾在翻動,裹緊棉襖沒有一句話,縱然有話也沒有人聽,黃昏的風(fēng)沒有溫情,傍晚的路沒有伴侶。
羊群把冬天穿成簇簇棉垛,仿佛穿著軟體石頭,石頭綿悠悠地爬上羊身,山更光禿禿了。泉水擠開溝壑,把源頭拴在山頂,羊群移向谷地,把草根拴在山頂。少婦埋頭想著紅土色心事,把生活牽回村莊,把記憶拴在山頂。
晚風(fēng)中的衣服很粗糙,影子很粗糙,滿山不平的膚色,崎嶇著真實的日子。少婦的雙頰幽暗了,把哭聲插在懸?guī)r,把真正的自己,插在最高最高的樹冠,再孤獨一會兒吧?牧羊人總是孤獨的,何況,少婦更有少婦擁有的暗語。
把另一個自己牽下山去。
自己的名字早已嫁給了另一個男子。大山把少婦扛在肩上,少婦把柴火扛在肩上,柴火把晚風(fēng)扛在肩上,牽下山去,至于靈魂牽下山?jīng)]有,至于愛情牽下山?jīng)]有,晚風(fēng),在岔路口懸停了很久很久……
道路的紅血球是這些橢圓的石頭,貝殼紅的石頭喲,沿途鼓動粗糙的歲月,起伏而又板結(jié)的絳紅色古樸,這樣坑坑洼洼,夕陽翻耕的球狀云,一輪一輪沉重地升起,沿途粗壯的樹,這樣古怪,又這樣豪邁。圓圓的高原晚風(fēng)滾動著,男低音般遼闊而深厚。
紅土路喲,大地裂開深深的溝壑,一步一步被生命縫補,被接踵的足音所彌合。當遠方球狀的火燒云深暗地沉落,牧羊姑娘便抱著新生的羊羔,三種深色地走來,她手中的花枝是從遠山的諾言折來,從夢境延伸到現(xiàn)實世界,折來。這時,天空壁立著水墨色攪勻的巨大圓弧。紅土路,便在云堆深陷的透明旋渦襯托下越蕩越遠,越走越開闊了。
牧羊女的臉龐凝聚著紅土路的色素,所有生命,都在這難忘的色素里祟拜鮮血,生命站起來是人、是羊,是樹子、是莊稼、是野草。生命躺下去是石頭、是泉水、是斜坡、是深谷,都是火紅火紅的軀體喲。這泥墻,這土屋,紅土路的色素召喚所有生命相依相存,永不分離。
鋤頭和手、草類和羊、樹枝和篝火永不分離。妻子丈夫、老人孩童,你們和我們永不分離。一代代牧羊人,就這樣生養(yǎng)、繁殖,人不忘羊,羊不忘草,草不忘泥土、泉水和空氣。山岡煮熟了夕陽,夕陽煮熟了道路。老人走過少年走過羊兒馬兒,走過后豐收又來走,耕耘又來走,婚禮和葬禮也來走,天空用日月星辰走,大地用春夏秋冬走,紅土路概括了所有路,生命和天地一起走。
明天,太陽要升起,羊兒要上山。少男少女要重新踏上血液無邊的原野。生命的骨肉和大地的石頭在永遠合奏深遠的夢,紅土路是沒有開頭也沒有盡頭的誘惑之謎,永遠,空洞一片又一片難忘的投影,永遠,深奧一幅又一幅神奇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