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鴻穎，原名李宏云，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散文、詩歌散見于《詩刊》《詩潮》《詩選刊》《中國詩歌》《青年文學》《文學港》《時代文學》《散文百家》《青海湖》《雪蓮》等刊。作品入選全國各種年度選本。著有散文詩集《往事里淋濕的情懷》《蔚藍之下》《你是王妃》等五部。

1

夜里下過一場大雨后，清晨的山谷被濃霧籠罩，就像給周圍的山脈披上了一件輕紗，呈現(xiàn)出壯麗迷人的風光。田野里的莊稼、樹上的嫩葉、路邊的雜草都顯得更加翠綠，整個山村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陣陣涼風迎面拂來，多了幾分靜謐與清涼。濕潤的大地，散發(fā)出泥土的芬芳，混合著沙棗花和油菜花的清香，讓人沉浸在無盡的詩意中。

莊廓院旁的曬谷場，被雨水沖得干凈又堅硬?？油莶黄降拇宓郎?，積有很多雨水。過往車輛濺起的水花，在空中綻放出絢爛的姿態(tài)。牧羊的大爺們背著干糧、趕著羊群，先后走出村口。一波波清脆的羊叫聲，漸次隱入山坡、隱入云霧中，村民們搶抓雨后施肥的最佳時間，開著三輪電動車，三三兩兩深入田間，忙著施肥。

此時，嘉洛大叔正蹲在村口的灌渠旁，抽著香煙，觀望著高處那夢幻般流動的景色。還時不時探頭觀望著那條穿過村子中間的深巷，不停地看著手表，看似有些著急的樣子。

近半小時后，一輛沾滿泥水的紫色中巴車，拖著長長的鳴笛聲，搖搖晃晃從村巷深處駛出，像是召喚著出門的乘客。司機看見嘉洛大叔在招手，便在村口路旁停了下來。嘉洛大叔借腳下植被，擦去皮鞋上的泥巴后，立即登上了班車。嘉洛大叔是郭南縣多拉鄉(xiāng)沙谷村的村民。該村地處青藏高原西南部黃河岸邊，坐落在山谷中，環(huán)境舒適，氣候宜人。沙谷村分為上、下兩個村，是地域相鄰、耕地相連的兩個獨立行政村。村子到縣城雖然不遠，但一天之內(nèi)，只有一趟班次，早上八點半出發(fā)，下午三點返程。除了每個星期日，返校的寄宿生在村頭擁擠搶座外，平日里乘坐班車的沒有幾個人。這天上午也一樣，車內(nèi)只有從沙谷下村乘坐的三位大叔和帶有一名小女孩的中年婦女。他們相互都很熟，嘉洛大叔與他們打過招呼后，選了一個比較靠后的位置坐了下來。他望著窗外，取下纏繞在手腕上的佛珠，開始慢慢撥動，看似精神狀態(tài)不好，表情黯淡無光，像是懷揣心事。

班車一路顛簸前行，像是在跑山地馬拉松，寧靜地走過二十余里路后，坐在嘉洛大叔右前排的拉官大叔，突然側(cè)過身來問道：喂，嘉洛，你到縣城辦什么事情？

嘉洛大叔把身子往過道旁一挪，輕輕摘下他經(jīng)常出遠門時愛戴的那副石頭鏡，從衣服口袋取出一塊舊手帕，邊擦拭鏡片，邊慢吞吞地答道：也沒有什么大事，到小兒子家轉(zhuǎn)轉(zhuǎn)，順便買幾件農(nóng)具。隨便一句假話敷衍過。如說出進城的真正目的，生怕招人議論笑話。

你真是很少進城啊，去縣城肯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嘉洛大叔反問道。

拉官大叔抿了下嘴唇，笑咧咧地說：我是去縣農(nóng)商銀行貸點款，想把院內(nèi)靠北的那三間老房子翻修一下。雖然女兒女婿一家住在省城，但節(jié)假期間回來探親，沒個寬敞的住處。

嘉洛大叔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問道：你還需要貸款嗎？去年承包那么多地，谷物長勢也不錯嘛，收入肯定不薄吧？今年也是不是承包了很多地，前個月看你全家人在田間地頭，忙得熱火朝天啊。

拉官大叔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便答道：去年收入還可以。今年承包了四百多畝，比去年多一點。所有的積蓄都埋入了土中，所以不去貸款就翻修不了那幾間房子。

你真是個勤快人，還是像年輕時一樣閑不住，到這把年紀還能折騰。

唉！不帶著一家人干，過不了兩年就會掉隊的，何況現(xiàn)在社會發(fā)展這么快。再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家大兒子一閑下來，就找不到人影，能跑到你們下村去玩撲克、射箭，總是玩到深夜才回家，能靠得住嗎？

嘉洛大叔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道：都一樣，現(xiàn)在的很多年輕人都缺乏吃苦的精神，不像我們那一代。

拉官大叔用羨慕的口氣說：你命好，不像我。這次水電淹沒區(qū)征地補償，你還能分到一筆錢，不勞而獲，算是發(fā)橫財了。

此刻，嘉洛大叔的臉就像盛夏的高空，突然變了顏色。嘆了一口氣，便深沉地講道：還不知道呢，目前還沒有見到一分錢。說完便撥動手中的念珠，低聲誦經(jīng)的嘴皮顯得那么利索。望著窗外，像是引避這一話題。

其實，嘉洛大叔與他堂弟仁青本之間，關(guān)于水電淹沒區(qū)征地補償款的糾紛問題，沙谷上下兩村的村民都知曉。拉官大叔也基本清楚他兩家的事情，但此時裝作啥都不知道。為了更詳細地了解情況，他繼續(xù)追問道：唉，不對呀！聽說我們沙谷上下兩村涉及淹沒區(qū)的十三戶人家的補償款都打到賬戶了，難道你們家的沒到賬？

因為你們兩家的補償款分成糾紛未調(diào)處的原因吧？

看嘉洛大叔沉默不語，看出不愉快的情緒，拉官大叔又轉(zhuǎn)換口氣講道：其實你也不必那么費心，實在不行可以到法院起訴，讓法院來分這筆錢嘛。拉官大叔的這番閑言碎語，看似教辦法、出主意，實則倒像是挑撥離間、搬弄是非。

通過拉官大叔的連連追問，嘉洛大叔感到又羞又惱，心想兩弟兄之間的事情，還需要沙谷上下兩村人來操心。努力克制著心中洶涌的洪流，往窗邊挪移著僵硬的身體，繼續(xù)撥動佛珠，再也沒有吭聲。

對此尷尬的場面，拉官大叔不知怎么緩解，也輕輕轉(zhuǎn)過身去，再也沒有問什么。

周邊山腰的云霧逐漸散去，陽光透過云層形成一道道光柱，照射在前方的縣城，天空漸漸變得明朗。沒過多久，班車慢慢駛進縣城。嘉洛大叔在縣城新區(qū)的大橋西頭下了車。他觀察兩側(cè)過往的車輛，找準時機小跑經(jīng)過馬路對面，而后一搖一晃拖著蹣跚的腳步，向縣司法局辦公大樓方向走去……

2

谷雨后的街道人頭攢動，特別是作為疫情過后的第一個春天，寂靜已久的街道，終于恢復了以前的活躍景象。街頭有濃郁的煙火喧囂之氣，長途汽車站門口準備外出務工的人員、早市上收攤時淘尾貨的大爺大媽、種草植樹的園林工人，將這座小縣城各角落的孤獨連接在了一起。車馬如龍，各自忙忙碌碌，這場景讓人感到緊張而又充實。然而，嘉洛大叔卻提不起精神，在他心底對水電庫區(qū)征地補償款的享受依舊抱有很大希望。

嘉洛大叔通過打探問路，來到了縣矛盾糾紛調(diào)處化解中心。認準中心主任門牌，正準備敲門時，樓道里走過來一位年輕女子，便問道：大叔，請問您找誰？

嘉洛大叔轉(zhuǎn)過身，面對年輕女子慢騰騰地問道：我找矛調(diào)中心主任，他在嗎？

我們主任在，不過現(xiàn)在在縣司法局會議室開會，可能得等一個小時左右。您找他有事嗎？

是的，有事求他調(diào)解。

那你到這間辦公室，可以跟我們反映情況。

嘉洛大叔一臉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后，說：我還是等你們主任來了再說吧。

此刻，在辦公室整理檔案的中年男子，聽到這句話后，走出辦公室笑著問道：大叔，您在懷疑我們的工作能力嗎？來……進來說。待主任散會后，我們?nèi)鐚崊R報，并盡快幫您解決問題。

嘉洛大叔半信半疑地跟他進了辦公室，并表現(xiàn)出一副無奈的樣子，說：你們要為我主持公道，我心里真的很憋屈。

年輕女子給嘉洛大叔讓座，并倒了一杯開水后，說：大叔，您別激動，有事慢慢說，我們會盡力解決問題的。

嘉洛大叔說：仁青本獨占我家的水電淹沒區(qū)補償款，我真的有氣沒處發(fā)泄，無奈之下就來找你們了。

中年男子說：大叔，你心里有啥憋屈，如實跟我們講。還有，你家的補償款怎么打到仁青本家去了，這是怎么回事，你倆又是什么關(guān)系？

嘉洛大叔帶著哭腔說道：他是我的一個堂弟。在他名下登記的征占的耕地和林地，是三十幾年前沙谷上下兩村村民集體開墾整理后，分給我家的地。

這下中年男子似乎明白了嘉洛大叔的來意，也知道了訴求事項的重點。為了搞清楚詳情便問道：多拉鄉(xiāng)新村我知道，淹沒區(qū)實物調(diào)查和測量登記時，我也是工作組成員，一些事情是比較清楚的。你直接說事，你和堂弟之間到底有何糾紛？

此刻，嘉洛大叔又習慣性地取下那副石頭鏡，擦拭著鏡片，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其實，談起這起糾紛的來龍去脈，就得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那年代，沙谷上下兩村人口多、耕地少，加之灌溉條件受限，莊稼收成不好。交完公糧之后，糧食不夠吃的農(nóng)戶還是有一部分，只能跟親戚家借轉(zhuǎn)或買著吃。為了改善村民的生活條件和發(fā)展能力，村委會經(jīng)請示上級同意，于20世紀80年代末，在縣鄉(xiāng)村三級組織下，沙谷上下兩村所有勞力集中在約距5公里處的黃河東北岸，開墾800余畝荒地作為補充耕地，并按人口包產(chǎn)到戶，進而填充各戶糧倉，提高收入，改善生活。但不盡如人意的是，開荒后連續(xù)三年干旱，當時還沒有灌溉條件，收成幾乎為零。后來很多村民撂荒耕地。開墾后的第六年冬天，下過幾場大雪后，人口比較多的幾戶人家又試種了一年，結(jié)果因降水量增多而收成較好。當年，遠在葉楓縣的仁青本（嘉洛大叔的堂弟），正好在郭南縣新建中學項目工地當磚瓦工。項目竣工后，順便到嘉洛大叔家串門做客，也幫助嘉洛大叔一家人，在新開墾的耕地上收割麥子，幫他們在實地修建莊廓和新房。當時，沙谷上下兩村村民中，在此建新房安置子女的已有十幾戶人家。嘉洛大叔一家人在此地圍院建房的想法是，過幾年后小兒子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娶媳婦想安置在此地。仁青本在嘉洛大叔家?guī)兔ψ∵^一段時日后，就牽掛上了這21畝新增耕地和新建的莊廓房屋。后來，仁青本回葉楓縣沒過幾天，又來到了嘉洛大叔家，跟嘉洛大叔談起他們一家人想遷移到這邊定居生活的想法。那時候，仁青本家住在葉楓縣海拔較高的山區(qū)，耕地少而且都是旱地，靠天吃飯，生活過得極其艱苦。相比之下，嘉洛大叔家住在黃河邊，無論從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方面看，還是從莊稼收成方面講，都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想起堂弟仁青本一家人的艱難生活，面對一家人想遷移到這邊定居生活的想法，嘉洛大叔與家人再三商議后，也就同意了他們的打算，并決定暫時寄住在移民點新建的那三間房子里，讓他家免費耕種那片新增耕地。

三年后，嘉洛大叔的老二兒子考上了大學，所以一家人也就放棄了之前的想法。隨著當?shù)厝罕娚顥l件的改善，沙谷上下兩村村民中，大部分人把開墾區(qū)新增耕地的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和新建房屋的產(chǎn)權(quán)，通過轉(zhuǎn)讓或贈送等方式予以處理，并逐漸從該地方退出。隨著遷移定居農(nóng)戶的增多，為了更好地管理和服務開墾區(qū)遷居群眾，政府就批復成立了獨立的行政村，名叫“新村”。當時，新村所有住戶在自己名下辦理房屋確權(quán)登記和土地使用權(quán)證時，嘉洛大叔一家人也沒去計較什么，讓仁青本一家人順利落戶。前些年，仁青本家的生活條件改善后，為了報答嘉洛大叔一家人的恩情，每年送去一些牛羊肉、菜籽油什么的，后來被嘉洛大叔拒絕。每逢佳節(jié)，兩家輪流做東聚餐，看著很是熱鬧。唇齒相依、團結(jié)和睦、相互幫助，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到2014年，縣政府發(fā)布關(guān)于水電工程占地和淹沒區(qū)范圍內(nèi)停止新增建設項目并控制人口遷入的通告后，嘉洛大叔得知新村一部分耕地和林地劃為淹沒區(qū)，其中堂弟仁青本名下測量登記的林地和耕地面積也不少。此刻，嘉洛大叔心想，這些耕地和林地起初就是自家的，認為征地補償款最起碼一半應該屬于自己。為此，嘉洛大叔帶老大兒子先后三次登門，商議補償款的分成，結(jié)果因各執(zhí)己見產(chǎn)生爭執(zhí)，互不相讓，反目成仇，已傷了兩家的和氣，導致不來往、不走動已有兩年多時間。

待嘉洛大叔講完事情的所有經(jīng)過后，中年男子問道：意思是耕地和莊廓院子的使用權(quán)，當時是贈予給你堂弟仁青本的？有沒有收過什么當物或錢財？

嘉洛大叔急答道：當時沒有說贈予的話，也沒有收一分錢，再說當時他家也沒有那個條件。遷移過來時，說起值錢的，也就是那兩頭牛和一匹毛驢。

中年男子看了看手表，對著嘉洛大叔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堂弟對于補償款的分成，給你的答復是什么？

嘉洛大叔說：當時堂弟仁青本的意思是村里已經(jīng)開過會了，待實物測量結(jié)果公布后再做商議?？扇是啾镜钠拮涌恢北硎静煌猓看蔚剿疑套h此事時，她總是摔門而出。后來，實物測量結(jié)果公布后，我和大兒子又去了一趟，當天就發(fā)生了爭執(zhí)，堂弟媳婦卡毛吉破口大罵，很是難聽；他兒子南拉加還跟我兒子切軍動了手。后來，兩村村長過去調(diào)解未果，就這么擱到現(xiàn)在。

中年男子笑著說道：怎么還動起了手？看來，在金錢面前，親情真的不堪一擊啊。

青年女子問：他家淹沒區(qū)補償款有多少？您想分到多少？

嘉洛大叔說：不管是從歷史層面，還是從感情層面講，他們應該心懷感恩。這次補償款共有111萬元，最起碼也得分50萬元給我們。對于這個要求，堂弟倒沒說什么，弟媳卡毛吉和他的兒子南拉加表示不同意。意思是現(xiàn)在地、房子都是他們的，應該全歸他家所有，為了感念恩情就愿拿出10萬元作答謝。

年輕女子有些激動，氣沖沖地說：這一家人也真可以的，這哪里是感恩的表現(xiàn)？大叔你可以到法院起訴??！

中年男子搖了搖手，說：起訴對大叔沒有什么優(yōu)勢，因為行政村成立后，對方已經(jīng)拿到了房屋確權(quán)登記和土地使用證，再說時間都這么久遠。

年輕女子開玩笑式地說：那咋辦？也不能去搶?。?/p>

中年男子說：只能從道德層面說情，從感恩角度調(diào)解，其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嘉洛大叔心急如焚，有氣無處發(fā)泄，有冤無處訴說，只把無奈和心酸深藏心底。他說：對，之前我到法院起訴過，結(jié)果怕敗訴拿不到一分錢又撤訴了，現(xiàn)在只能求你們出面調(diào)解。

此刻，他們聽到對面辦公室的開門聲后，三人知道主任回來了，一同向主任辦公室走去。

主任一眼就認出了嘉洛大叔，問道：你是沙谷村的吧，有什么事情？

嘉洛大叔看似有點緊張，輕輕坐到對面沙發(fā)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主任，是的，我是沙谷上村的，為水電淹沒區(qū)補償款的事情而來…… 他吞吞吐吐又開始把事情緣由和經(jīng)過道一遍時，中年男子搶先把事情的重點及嘉洛大叔的來意快速匯報給主任。

主任對著嘉洛大叔看了片刻后，說：這個事情多拉鄉(xiāng)鄉(xiāng)長跟我們講過，大家都很清楚，也討論研究過。你的心情我們也理解，您先回去，我們已經(jīng)成立了調(diào)解工作組，過兩天集體下去，對于你們兩家的糾紛問題進行調(diào)解，到時候你就等消息吧！

聽到此話，嘉洛大叔高興得像個孩子，從沙發(fā)上起身后，滔滔不絕地言謝，便走出辦公室。

3

在黃河沿線，這次涉及征地搬遷的幾個村子中，關(guān)于淹沒區(qū)補償方面的糾紛還有幾件，可像他們兩家這種情況真沒有第二個。其他的糾紛問題都能自行調(diào)處或村里可調(diào)處，唯獨他們兩家的糾紛問題，因為想法和意見不合，所以遲遲得不到解決。補償款未發(fā)放，也完全是這一原因。對于他們兩家的故事，在周邊村戶中已不是什么新聞了，盡人皆知的事情。

為此兩家人一直在鬧，路上遇見后，就像貓遇到了狗一樣，相互不搭話，提防著走過。有時候，雙方孩子相遇時，相互破口大罵，還有動手打架的沖動。其實，仁青本是個厚道記恩的人，堂哥一家人的仁愛之心和一路走來的相挺相助，他是記在心里的，也愿意拿出補償款的一半給堂哥家。但這幾年來，怎么也沒能說服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在母子倆長篇無章的理由和一些如夢般的計劃中，仁青本多次走出家門，獨自來到黃河岸邊。每次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抽著香煙，看著洶涌澎湃的黃河水，待到天暗后才回家。

仁青本的兒子南拉加，前兩年從省城一所技校畢業(yè)后，在省城一家印刷廠打工。他學的專業(yè)是策劃設計，所以在圖書的設計排版方面有一技之長。薪水不高，但他從未想過回老家種地或創(chuàng)業(yè)。他的夢想就是，在省城買套房子，開個自己的廣告設計公司。之前，這只是個夢想而已，沒有正式地去策劃或追求。

自從得知水電建設工程征用自家的部分耕地和林地之后，原本租房打工、省吃儉用、樸素無華的他，生活上慢慢變得奢侈。發(fā)了工資，開始不交父母，自己掙來自己花，不僅在穿搭上顯得時尚貴氣，而且朋友們一同出去吃喝，還主動買單。

南拉加在省城還談了個對象，名叫才讓措，是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靚妹，個子比較矮，但很可愛，圓臉，大眼睛，不胖不瘦，是男人都喜歡的那種妖艷型的女孩。她在城里待的時間久了，穿著上也跟城里女孩差不多。她愛穿牛仔褲，顯得身材線條很美。她比南拉加大一歲，上完高中后一直在城里打工已有五年之久，但始終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她性格開朗，大大咧咧，臉上總是帶著笑容，南拉加對她很是喜歡。

才讓措在南拉加上班的印刷廠對面，一家湘菜館打工，一個月也就是四千元左右的工資。有一次，南拉加和同事們一塊兒到這家湘菜館吃飯時認識了才讓措，后來又一次聚餐中兩人加了微信。他倆交往已有一年時間，近期兩人還合租了一套房子，同吃同住，像是小兩口，房東都很看好他倆。仁青本知道自己的兒子南拉加在談戀愛，但覺得兩人歲數(shù)還小、思想不成熟，認為不靠譜，所以從來沒去追問和關(guān)心過。

但是，女方家長對此很關(guān)心，和男孩已經(jīng)見過一面，對南拉加的家境也有所了解。南拉加個頭比較高，雖長得不帥，但耐看，討女孩子喜歡。因為是獨生子，有任性、自私、自我主義等人格特質(zhì)，平日里話比較多。才讓措的父親對南拉加本人不太滿意，但聽說水電淹沒區(qū)征占南拉加家的部分耕地和林地后，也沒有反對兩人的相處。為了深入了解兩個孩子的婚事和未來生活的一些規(guī)劃，近期才讓措的父親再次來到省城，叫兩個孩子一起吃了飯，同時進一步了解了南拉加家的家境，并把一些事情向南拉加做了交代。

三人在一家小炒店包間里吃飯時，才讓措的父親向南拉加問道：你家人對你倆的事情是怎么考慮的？

此刻，南拉加有些緊張，心想此事跟家人還沒有具體談，既然問起此事，自己也應該有個答復或承諾，便立即答道：叔叔，我家里人知道我倆的事情，但還沒來得及具體談，過兩天我回去跟我父母商議此事，并盡快到你家提親。

聽到此話后，才讓措的父親異常氣憤，他嚴肅地說：我不是逼你家來提親。你說你倆相處一年了，你家里還沒有啥打算，那你倆這是鬧著玩的嗎？你家不顧臉，我還要臉呢。如果沒有打算結(jié)婚，那就是你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倆馬上分手。其實，分手也不是才讓措父親的本意，他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催一下兩人的事情。

南拉加聽后，又怕又害羞，紅著臉，右手搓著左手大拇指，輕聲答道：我是認真的，我對才讓措的誠心她是清楚的，對未來的想法我跟她也談過。這周末我回家后立馬與家人商議。

南拉加，你也不小了，既然你是認真的，最起碼得有個表示，事情得辦呀！不然，這樣長期下去，這算什么呀！村里鄰居都知道后，不會說閑話嗎？那你說……你有何想法或打算？問的這些話中，不難聽出，才讓措的父親是想知道南拉加對兩人生活方面的想法。

我這兩天抽時間回趟家，就跟家人談這些事。我自己想著，待拿到我家征地補償款后，想在省城房價比較便宜的區(qū)域買套房子，再拿一筆錢想在比較大的小區(qū)里開家生鮮超市。這方面才讓措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想在人氣較旺的地段開家牦牛肉火鍋店，她說她有經(jīng)驗。

才讓措的父親在暗想，孩子們的想法雖然有些夢幻化、不靠譜，但前景可期。內(nèi)心很是贊同這門婚事，但沒有顯露出滿意的表情，反而比較嚴肅地說：剛開始，對于你倆的事，我們家里人是不同意的，畢竟兩個人都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后來，看到女兒的堅持和聽到你對才讓措的一些承諾，我兩口子商量后原則上是同意的，但有些要求必須得給你們提。今天，提這些意見感覺有些過早，畢竟我們家長們相互都沒見過面。但你回去后，我的意思還是要傳達到位，并把此事擺到兩家人的桌面上，因為你倆長期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你們倆都是成年人了，有些情況不要不當事。

南拉加便立刻站起來答應道：好的叔叔，我回去就跟家里人談，一定會有一個好的安排。

南拉加對才讓措父親的來意和目的都是很清楚的，也感覺對自己的行動造成被動。其實，南拉加對才讓措是認真的，疼愛有加，不管才讓措讓南拉加去做什么，南拉加都會服服貼貼地去做。南拉加一個月的工資，除了偶爾給自己添件衣服外，剩余的都會花在才讓措身上。對于婚事，南拉加也早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只是對家人沒開口而已。他對淹沒區(qū)補償款的用途早有規(guī)劃，也和才讓措，甚至跟自己的母親一同分享過將來的一些設想和愿景。兩人對未來充滿著希望和憧憬。

4

嘉洛大叔自從縣城回來后，還是心神不寧，內(nèi)心惶惶不安。特別是想起他一路幫助堂弟一家人的那些事情，心里就堵得慌。

有一天下午，嘉洛大叔在河邊一處草灘放牧時，看西邊山頭一大片烏云壓過來，他怕有暴雨，就牽著兩頭奶牛早早回到家。把兩頭奶牛拴好便準備出門時，妻子措姆叫住了嘉洛大叔，問：你出門干嗎去？晚飯快做好了，洗手準備吃飯。

嘉洛大叔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陽，又看了看手表，說：這時間吃晚飯有點過早吧？

也不早了！兒媳婦做了你愛吃的餃子。

此話暖到嘉洛大叔心里。走到水龍頭旁，洗過手后便坐到屋檐下的沙發(fā)上，又抽起香煙，半天沒有說一句話。

措姆為了調(diào)和他的情緒，發(fā)話道：縣上工作組這兩天不是要去調(diào)解事情嗎，你還有啥放心不下的？看你一天悶悶不樂，倒影響到我的心情。你得放寬心態(tài)，我們也不要太貪心，付出和收獲雖然是同向關(guān)系，但絕對不是正比關(guān)系，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趕緊過來吃飯。

我也不是貪心，也不是想著分個公平，就是想到弟媳卡毛吉和他兒子南拉加那態(tài)度，我就氣得堵，真想過去扇幾巴掌。其實，嘉洛大叔嘴上說是不為錢、不為內(nèi)心平衡，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奢望的，不然他也不會用盡心思去爭取。

你這話說的？還想動手……你們是堂兄弟，是家人，鬧到今天這地步還不夠丟臉啊，不怕外人聽到笑話？

我也是隨口說說而已。嘉洛大叔嘆了一口氣，掐滅香煙，開始吃飯。

吃了兩碗餃子后，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便問：我是不是得去趟村支書家？把工作組要去調(diào)和的事情和我的一些想法跟他談談。

你看你，還是放心不下嘛。去吧去吧，天也不早了，早去早回。

此刻，嘉洛大叔的大兒子切軍跟著問：阿爸，我也跟你去嗎？

嘉洛大叔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去干嗎？又不是去打架。再不要出去野了，你到田間割點雜草去，給兩頭奶牛添點草料。

切軍答道：草料有，卓瑪措從田間背來了很多雜草，夠吃。卓瑪措是切軍的媳婦，人穩(wěn)重賢惠，很有孝心，平日里話不多，但很能干，總是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凈凈的，嘉洛大叔老兩口對兒媳婦很是滿意，經(jīng)常護著她。

你自己看著辦，對家里事一點都不操心，就知道出去瞎混。嘉洛大叔罵完便向村支書家走去。

嘉洛大叔是個特別能吃苦的人，性子急、脾氣大，但從來不記仇。他對大兒子切軍的行為做法總是看不慣。切軍是個沒有主見、比較懶散的人，吃不了苦，除了做點焊接工作外，也不會啥技能或手藝。

嘉洛大叔敲村支書家的門時，太陽收斂了它那刺眼的光芒，依靠著西山，像一位老者一樣緩緩下移。高原農(nóng)家的莊廓大門到住房有十幾米距離，再加上大門口那條大拴狗的嘶叫聲，若不稍微大點聲，里面主人是聽不到叫門聲。嘉洛大叔連敲門帶叫喚，過了七八分鐘后，才有人出來。請他進門的是村支書家的兒媳婦。

她走到大門口，便問道：哦，是嘉洛大叔呀，快進來。便走過去拉住大拴狗的鐵鏈，嘴里罵著自家老狗不認人亂叫喚，把嘉洛大叔讓進家門。

你公公在家嗎？我找他談點事。

在呢，走，進去說話。

此刻，村支書一家人圍坐在陽臺下，挑選著新采來的蟲草，有說有笑的。見嘉洛大叔走進來，全家人起身便向嘉洛大叔問好。隨后公保大叔（村支書）問道：這么晚了過來，你肯定有啥急事吧？

總是心慌意亂，坐不住就過來跟你聊聊，也沒有太大的事情。

哎……不對。你是為淹沒區(qū)補償款的事情來的吧？聽說這周五工作組要下來，叫我們一起去調(diào)解你們兩家的糾紛問題。因為這個事情拖得太久了，上面也很重視。

這周五？時間都定了??？

是的，今天中午鄉(xiāng)上領導已經(jīng)通知我了，你就放心吧。來……坐下來談。兒媳婦，你給嘉洛大叔倒碗茶。

此刻，嘉洛大叔看著眼前的蟲草，心生羨慕又眼熱，問道：這么多蟲草，誰采的，到哪兒去采的，看似不像是我們這面山上的蟲草，個頭這么大，顏色又那么好，一片金黃。

村支書帶著滿足的笑容，說道：是兒子兩口子采來的，今年跟一個親戚合伙到果洛承包了一片草山，因雨水好，蟲草出得也不錯，收成還算可以。

對對對，看著好多……果洛那面的蟲草總比我們這面山上的好。

嘉洛大叔陪著村支書挑選了一會兒蟲草后，便匯報起前次去縣矛調(diào)中心的情況，同時把兩家的情況和自己的一些想法給村支書做了交代。并請求村支書做個準備，幫他從歷史、道德、人性層面好好做下協(xié)調(diào)，把兩家的糾紛做個了斷。

村支書笑著說：你也多慮了吧，人家也沒說不分啊，這次人多勢眾，肯定會達成共識的。

嘉洛大叔不這么認為，覺得還是有難度。說道：堂弟仁青本好說話，主要是弟媳卡毛吉和他的兒子南拉加，不念過去、不記恩情，真的無動于衷。

村支書說：這次去，他的兒子不在吧？聽說一直在省城打工，主要是你那個不記好的弟媳。

嘉洛大叔說：最好一家人都在，跟大家談成，達成共識就沒有什么顧慮了。

村支書說：最好南拉加不在。他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就把錢看得很重，為了錢可能啥都聽不進去。

哎……是呀，如不是這樣，前次他也不會跟我們動手的，畢竟我也是他的大伯。

村支書看著嘉洛大叔迫切的眼神和過度的憂慮，便安慰道：這次會有個好結(jié)果的，我們會想方設法調(diào)處此事，你就放心吧！

他們聊著聊著，就回憶起當時開墾土地的前因后果和那段艱苦歲月，不長莊稼到后來的實施灌溉工程，再到遷移農(nóng)戶的增多、落戶立村等。這些都像一場艱難史，也像一場虛構(gòu)的故事，但事實就是事實，無法省略也無法改寫。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堅持，而是擦肩而過時不想錯過罷了。有些事情既然改變不了，那只能欣然接受，否則想不開也許成為一種病痛。

通過一小時多的暢聊，嘉洛大叔的心情顯得舒暢，面帶笑容走出了村支書家。

回家的路上，特別是鄉(xiāng)間安逸的夜晚，村頭田間那蛤蟆的叫喚聲，此起彼伏，聲聲不息，顯得那么悅耳。

5

過了兩天，也就是星期四的上午，縣上矛盾糾紛調(diào)處化解中心和鄉(xiāng)上的領導，以及兩村村支書按約定時間去了仁青本家。這次他們是想著調(diào)解成功的打算，做了充分的準備，帶了調(diào)解協(xié)議書、錄音筆、印泥等辦理調(diào)處手續(xù)的一些用品。

那天天剛蒙蒙亮，措姆翻過身準備起來時，嘉洛大叔已坐在炕頭抽著香煙。措姆瞇著眼睛，問道：老頭，你又失眠了？

也沒有，睡了一會兒，還做了個夢，夢見仁青本的兒子南拉加在結(jié)婚，我們都在現(xiàn)場，那場景可清晰了。

這是好事呀，兩家人其樂融融，辦喜事，多好的夢呀！

我看未必。夢見辦喜事不是說失財嗎？我看今天的事情有點懸，很難逆來順受。

我看你是想多了。起來起來，出去舒展筋骨，散散心，早晨的空氣多好呀。

嘉洛大叔出去晨練后，兒媳婦卓瑪措也起床洗漱完，來到廚房幫著措姆張羅早飯。

措姆從院子里割了一大把韭菜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從廚房里飄出一股股香味。她倆烙了幾個韭菜盒子，涼拌水蘿卜，熬了一壺奶茶端到了客廳里。這是我們童年里的味道，也是高原農(nóng)鄉(xiāng)開春后最愛吃的一道食物。

大家在客廳正準備吃早飯時，聽到旁邊的房門響了，措姆通過玻璃窗戶看了下，說：切軍起來了。今天咋這么早？

嘉洛大叔說：是呀！平日里太陽不照屁股他是不會起來的，今天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

卓瑪措說：不知道想啥，昨天晚上沒睡，搗了一晚上手機，我起床時還在搗。

吃過早飯，切軍坐在凳子上久久沒起身。嘉洛大叔看出兒子的異常，問道：切軍，你有什么心事嗎？看著總是走神，咋不說話？

阿爸，待淹沒區(qū)補償款下來后，我想買輛車。前天鄰居家買了一輛小轎車，看著很漂亮。再說，有了自己的車，以后你也不用去等班車、搭黑車了。

看看……你們看，我說他有事吧？他那異常的表現(xiàn)，誰能看不出來？一天不去想想怎么掙點錢，就知道享受，真不知道你們這一代是怎么想的？你為啥要攀比這些奢侈品？那我們村幾戶人家已經(jīng)蓋起了小別墅，住進了自己的小樓房，你咋不跟他們比？別打那筆錢的餿主意，我們還想著翻修房子呢！

聽后，切軍心頭像是澆了冷水，起身后悶悶不樂地走出房門。

措姆和卓瑪措做完家務，開著三輪電動車，深入田間除雜草去了。

嘉洛大叔拉著兩頭奶牛，向村口山坡走去。平日里嘉洛大叔習慣性地把兩頭牛拉到黃河邊的灘地里，可這天卻拉到了村頭山坡上，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很想早早地見到回來的工作組，這里是去新村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工作組回去的唯一路線。

6

糾紛調(diào)解工作組來到仁青本家時，夫妻倆正在家門前谷場上翻曬著被雨水淋濕的麥草。

兩人知道今天工作組要來，所以沒下地干活，在家里等候。仁青本把工作組人員讓進了家門，可卡毛吉沒隨他們進門，繼續(xù)在谷場曬草。一直板著臉，氣憤中把濕麥草揚得很高。此刻，仁青本又走出來，叫卡毛吉進去給領導們倒茶?？宦暡豢裕酉率种械牟鎿P，跟著仁青本走進家門。

仁青本家的庭院面積還不小，院內(nèi)房屋的設計和果樹周邊小菜園的規(guī)劃都井井有條，看上去非常整齊。他家新房很亮堂，屋內(nèi)收拾得很干凈。院內(nèi)果樹上結(jié)滿著大拇指大小的綠杏子和梨，樹下的各種蔬菜也在拔節(jié)生長。這一天，天氣很好，仁青本從內(nèi)屋搬來幾個凳子，擺放在院內(nèi)果樹下，看著能遮陽乘涼，清新宜人，感覺很安逸。坐在庭院果樹下，能聞到一股股迎面撲來的清香味，那是鄰居家的沙棗花的味道。

卡毛吉依舊板著臉，一聲不吭，給工作組人員倒了茶，端來一盤切好的焜鍋饃饃后，便走進了廚房。

其實，對于工作組的調(diào)解和補償款的分成，仁青本一家人早在兩天前已經(jīng)商議過，南拉加也通過電話談過自己的想法。當天，南拉加因為手頭工作繁忙未能到場，打算周末帶才讓措一同回家。他們商議的結(jié)果是，在原來答應的10萬元上再提20萬元給嘉洛大叔家，算是徹頭徹尾地感恩過。這樣的讓步，如果還不滿意，那打算到法院說事，這是卡毛吉和她兒子南拉加的態(tài)度，對此仁青本也無奈中默認過。

仁青本坐在工作組面前，只顧自己喝茶，什么話也不說。此刻，縣矛調(diào)中心主任張強，喝了一口茶便發(fā)話道：今天工作組一行的來意，你倆都清楚。這事已經(jīng)拖了很長時間了，再不調(diào)處化解，不但對你們兩家的生產(chǎn)生活帶來影響，對周邊群眾生活帶來不良影響。涉及淹沒區(qū)的其他人家早已享受補償款，并辦起自己的企業(yè)或經(jīng)營副業(yè)，家里生活條件也改善了不少。你們要從歷史的角度、從感恩的角度和相互幫助、和睦為樂的層面考慮，今天一定要化解這個矛盾，要達成共識。

沙谷上村村支書公保又接著說：你們是家人，早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同甘共苦，相互幫助，其樂融融，以前大家贊揚嘉洛大叔的為人，對你家也幫了不少忙，這是我們老一輩都看在眼里的?，F(xiàn)在都過上了好日子，不要為了一點錢，毀了兄弟間的和氣，像仇人一樣過下去，生活真的不僅僅是眼前的茍且，要向長遠、大局考慮，為子孫后代考慮，相互要作出讓步，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嘛！

之后，同村（新村）書記扎西也發(fā)了話：今天，縣鄉(xiāng)村三級相關(guān)負責同志，不辭辛勞來到你家，就是為了你們兩兄弟的事情。你家從他縣搬遷到此，過上這么好的生活，一方面是你堂哥家的無私幫助，另一方面才是你們后期努力的結(jié)果。追溯到源頭，都是有恩在先，所以你們不要做過河拆橋的事情。今天你就當著大家的面，表個態(tài)，作出一點讓步，把兩兄弟間的矛盾化解掉。

仁青本越聽越覺得羞愧，心里一直想說同意之前堂哥提出的各一半的分成要求?？上氲阶约浩拮雍蛢鹤拥牟蛔尣?，久久說不出話，低著頭，思考著問題。此刻，卡毛吉聽不下去了，從廚房里沖出來說道：念在早年有恩的份上，看在領導們說情的面上，今天我們從原來的10萬元上再加了20萬元，給他家分30萬元，真的情至意盡，如果不成那就沒辦法。他家以前的荒地和破舊莊廓，如是我們?nèi)ベ徺I，也值不了10萬元，我們真的算是感恩了。

鄉(xiāng)長鄭海青發(fā)話道：你們是堂兄弟，也是自家人，往后還得一塊兒生活，抬頭不見低頭見，從相互幫助的層面再作讓步。我從個人角度給個建議，對于這111萬元的補償款，四六分成，你們家拿六，給你哥家分四，你倆考慮下。如果能談成，我們就簽訂調(diào)處協(xié)議，并安排立即發(fā)放補償款。對于嘉洛大叔那面，我們?nèi)プ龉ぷ?，相信他會同意的。如果你們不同意那我們也沒有辦法，屬于民事糾紛，只能走司法程序。

仁青本想了片刻后答道：行，我同意這個建議。如果走司法程序，我這輩子都過不了良心這個坎。

此刻，蹲在屋檐下346j+vwFXroIH8NAsnQ/j+eTYYbFHW5c0FSJ+qtgUmc=的卡毛吉像離弦的箭般站了起來，罵道：什么？你說了個痛快，我們苦了這么多年，為啥要分那么多。你不給兒子買房娶媳婦嗎？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放聲大哭便向大門外跑去，同時立刻撥通兒子的電話，說了當下的情況。多余一分錢都不想給的兒子，就像是他的計劃里被扔了一顆炸彈般，對于未來已沒有了頭緒。南拉加立即給父親撥去電話，父親知道，今天這電話一接，事情沒有那么簡單，這次糾紛調(diào)解也不會有結(jié)果，所以連掛幾次電話。氣憤又急不可耐的兒子，恨不得立馬飛到家里。

工作組人員相互對視靜靜地坐了片刻后，嘉洛大叔從鄉(xiāng)長手中取過協(xié)議書，并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可以簽，今天要把這個事情做個了斷。

鄉(xiāng)長鄭海青嚴肅地說道：你們一家人達不成共識，你要考慮清楚再做決定。

仁青本說：這事情一次次調(diào)解未果，一直這么推下去，我怎么出門、怎么做人？今天天塌下來，我也得頂著。說完便簽了字、畫了押。

雖然事情得以調(diào)處，但是仁青本為了良心，為了今后的生活和家庭內(nèi)部的和氣，只能接受了家人的指責和不滿，擔起了這份平定心神的責任。

工作組走后，卡毛吉得知仁青本簽了字，氣憤之下?lián)湎蛉是啾?，撕扯著仁青本的領口，又哭又鬧，在鄰居朋友的勸阻下，她放開手便癱坐在地嚎啕大哭，后來被鄰居大娘扶進了房內(nèi)。到下午太陽快落山時，仁青本做好晚飯，去叫卡毛吉吃飯時，卡毛吉不說話，氣呼呼地上炕躺下了，還用被子捂著頭，小聲哭個不停。仁青本也不知道怎么勸說，炕頭上坐了一會兒，也沒心情吃飯，到自家樹林里趕羊去了。

把羊圈好后，聽到門口開來一輛汽車，出門一看原來是兒子南拉加。省城到村內(nèi)需要走四個半小時的路程，看來南拉加是接了母親的電話后，立即雇車直奔而來。

仁青本知道又少不了一場爭吵，便什么都沒說扭頭走進家門。南拉加隨后跟進來，帶著哭腔問道：為什么不接電話，不是商量好是給30萬元嗎，為何還要加？

你吼什么吼，你是老子還是我是老子？家里事情還輪不到你來做主。你懂什么？我們家有今天，源自哪里？你們真是忘恩負義啊？望著躺在炕上的妻子，一同罵道。

給30萬元還不算報恩？那給多少才算報恩？你咋不全部給掉？你大方，就你兩兄弟有情有義，我們這些年受的苦算什么？

你還教育起我了？恩情是能拿錢來衡量的嗎？

此刻，南拉加知道爭吵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想起自己的大好遠景和美好生活，如曇花一現(xiàn)般，一剎那消失得無影無蹤。失落得一頭鉆進了自己的房間。

仁青本自言自語道：沒有占地，沒有這筆補償款時，兩家人其樂融融，來來往往，一起干活，一起吃飯，那種帶給大家的愉悅想來多好呀！今天這算什么，家人之間吵吵鬧鬧，搞得雞犬不寧，讓鄰居朋友看笑話。

仁青本站在屋檐下，看著遠處已亮起的星星，又沒能逃避懷舊的情緒。往常忙碌而充滿笑聲的庭院，一下變得寂靜。夜慢慢深了，吹過一陣陣涼風，像是硝煙過后的戰(zhàn)場，連飛蛾的翅膀聲，都能聽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