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旦蹲在院子里，把消毒后的充氣浴缸折疊好放進(jìn)歸置箱中，當(dāng)他起身拽下晾衣竿上的浴巾時，就見休年假在家的房東姜子芽像一條白色經(jīng)幡飄了過來。金旦邊疊浴巾邊問她是不是找自己有事。

“明天是交房租的日子，別忘了?！苯友渴掷锬弥话t(yī)用口罩拍打金旦的肩?！爸溃?。”金旦臉上堆起人畜無害的笑。

“知道更要做到?！苯友堪芽谡殖鸬┦掷镆蝗?，身子一扭進(jìn)了101室。

火烈鳥般的大長腿……就在金旦還想琢磨一些詞形容姜子芽的身材時，客戶周姨打來電話，她老伴需要洗浴。金旦是一名助浴師，這是文雅的稱呼，大白話就是給失能老人洗澡。

周姨的老伴因腦梗半身不遂已臥床十余年，兒子一家定居美國，出不了力但出錢大方，請保姆來照顧二老，但來一個被周大爺罵走一個，不走就打，水杯、茶壺、枕頭，等等，只要是他手能夠得著、拿得動的東西就朝保姆砸，周姨攔都攔不住，幾次三番后，周大爺名聲在外，沒有家政人員再上門。好在周姨身體還算硬朗，一日三餐能勉強(qiáng)照顧老伴，但洗澡就成了難題，她抱不動周大爺，每次只能擰個毛巾幫他擦一擦。時間一長，周大爺身上的味道就重了，她不顧老伴的強(qiáng)烈反對，每個月都要請金旦到家里給他洗浴一次。

金旦朝102室喊了一聲“爸，龍澤小區(qū)的周家要洗浴”。102和101是同一個單元門對門的兩套二居室，都是姜子芽父母的房產(chǎn)，他們自己住一套，另外一套租給了金旦，外面的大院子共用。

助浴師看似是一種沒有技術(shù)含量，只需要力氣的職業(yè)，但一個人無法完成，金旦的原搭檔兼女友陳琳覺得這個工作沒有“錢途”，于是和他分手，他一時又沒有招聘到合適的員工，就把父親金山從老家接來搭把手。

金山拎著工具箱出門時，金旦已進(jìn)了駕駛室。

“要是讓村里人知道咱爺兒倆在北京城給H1v/iI8GnAstW5sIHKMh2A==人洗澡，他們會笑得下巴脫臼，你媽媽的頭會低到褲腰里去?！苯鹕阶M(jìn)副駕駛座，使勁拽起安全帶，嘴里也沒有閑著。

“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和媽媽就告誡我有毒的東西莫吃，犯法的事莫做，幫失能老人洗澡是犯法的事嗎？”金旦打了一把方向盤，拐向小區(qū)西門，又提醒父親進(jìn)周家門之前要戴上口罩。

金山脖子一梗，喘氣就粗了幾分：“在村里，我可是告訴大家你在中關(guān)村上班，沒有人知道你混在五環(huán)外的回龍觀！”

金旦見父親有些氣惱，后悔自己剛才話說重了，他帶著歉意解釋，“回天社區(qū)”（回龍觀、天通苑）是亞洲最大的小區(qū)，常住人口接近九十萬，有很多失獨老人需要照顧，不愁沒有客戶。助浴師的工作不用求人，不用跑關(guān)系，起步不需要大筆資金支持，畢業(yè)就能就業(yè)，這種工作特別適合像他這樣沒有經(jīng)濟(jì)基礎(chǔ)的年輕人。

金山?jīng)]有再嘮叨，“兒大不由爺”，他懂，何況金旦沒有躺平，畢業(yè)后沒有跟家里要過一分錢。

金旦抱著歸置箱剛進(jìn)周家大門，迎面飛來一只不銹鋼茶杯，他下意識地一偏頭躲過，沒料到茶杯不偏不倚地砸在身后的父親額頭上，吃痛的金山一趔趄，手上拎著的工具箱掉在地上，里面的剪刀、指甲鉗、各種型號的修腳刀撒落一地。

“有刀子，他們要殺人！救命啊！”輪椅上的周大爺揮舞著雙手狂喊。

“金師傅爺兒倆是我請來給你洗澡的，不是壞人?！敝芤屉p手輕輕拍著老伴的雙肩，側(cè)過頭向金家父子道歉。

金旦放下歸置箱，心疼得伸手揉父親的額頭。金山一把擋開他的手，說自己皮糙肉厚，杯子砸了一下就像蚊子叮了一口，不礙事。

周大爺?shù)谋┢饨鸬┦且娮R過的，他蹲在周大爺?shù)妮喴吻?，語氣溫和地說：“大爺，我是助浴師金旦?！?/p>

“金旦？給老子滾蛋！”周大爺各種罵聲出口，不帶重復(fù)。

金旦笑笑，起身，從歸置箱里拿出充氣浴缸，用充氣泵充氣，再把一根拇指般粗細(xì)的軟管接到衛(wèi)生間的熱水器上。周家衛(wèi)生間面積小，放不下浴缸，老人需要泡澡，充氣浴缸只能放在客廳。

金山額頭被水杯砸了的地方鼓起一個紫色的包，他接過周姨拿來的紅花油，隨便擦了擦就忙起來，先在浴缸四周墊上毛巾，再用溫度計測量水溫?？蛷d空間大，水容易冷，他又去衛(wèi)生間調(diào)高水溫。

這個當(dāng)口，金旦已在周姨的幫助下脫下了周大爺?shù)纳弦?，脫褲子時，一股異味熏得他瞬間屏住呼吸，好在戴著口罩，不用擔(dān)心瞬間失控的表情傷害到周姨。

周大爺臉漲得通紅，咒罵聲卻沒有停下來，他越是掙扎，下身的污物越是蹭得到處都是，這樣是不能直接放進(jìn)浴缸洗浴的。

金旦抱起周大爺?shù)纳仙?，金山抬著他的雙腿，兩人合力把他放在軟托上，小心翼翼地抬到衛(wèi)生間后，金山在后面扶著老人，金旦拿起水龍頭沖洗老人的下身。沖洗干凈后，父子倆又把周大爺抬回客廳，測量血壓后抱進(jìn)浴缸，讓他半躺在浴缸中支起的硬托上，頭靠在墊了一條毛巾的缸沿。

周大爺?shù)淖煲环昼娨矝]有閑著，把金旦的祖宗八代都罵了一遍后，又開始罵在美國定居的兒子，同時雙手拍打著水，濺了金旦父子一身。周姨在一邊不停安撫他，但周大爺狂躁起來，精力遠(yuǎn)勝于一個小伙子。金山只好扶住他的雙肩，防止他掙扎時整個身子滑進(jìn)水中。

洗頭，洗臉、脖子、前胸后背、胳肢窩……金旦手法輕柔，一寸一寸往下洗搓。

“流氓！”周大爺突然一口痰啐在金旦額頭。

金旦搓洗他私密處的手沒有停下，直到搓洗到他的膝蓋處時才松了口氣，接過周姨遞來的紙巾擦干凈額頭。

“小金師傅要不給你搓洗，你的襠部就爛了，我們要感謝他?！敝芤滔蚪鸬┑狼负?，俯身在周大爺耳邊解釋，語氣不急不惱，就像在哄淘氣的孫子。

“你是壞人，每天逼我服藥，想害死我，我要報警！”周大爺雙手掬起一捧水灑向老伴。

“等你洗完澡，我?guī)湍銏缶??！敝芤虥]有躲避，依舊從從容容，任由水淋濕衣襟。

金旦對周姨極為敬重，他從事助浴師三年，服務(wù)過數(shù)百位客戶，像周姨這樣十幾年如一日對失能老伴關(guān)愛如初的，不到三個。

搓洗完周大爺?shù)哪_丫子后，金旦用浴巾包好他的上身，和父親一起把他抬到床上早已鋪好的防水墊上，細(xì)細(xì)地擦干他的頭發(fā)，換上干凈的衣服，這個時候，周大爺終于安靜下來。

金旦在給周大爺修剪指甲時，客廳里的金山已放掉浴缸的水和氣，在衛(wèi)生間沖洗干凈后折疊好放進(jìn)歸置箱中，再用拖把拖干客廳地面的水漬。父子倆分工合作，配合良好。

付費時周姨多給了一百塊，金旦拒收，堅持明碼實價。周姨解釋這一百塊是給金山買水果表示歉意的，他額頭上的那個包是周大爺?shù)腻e，自己作為監(jiān)護(hù)人也有責(zé)任。

周姨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金旦知道如果再不收下就是矯情了，他建議周姨把周大爺送到專業(yè)的醫(yī)院去治療，也許情緒能得到舒緩。

“送過，老伴不配合，醫(yī)院也擔(dān)心他出意外，每次治療幾天就催我接回家。再說，這些年我也習(xí)慣了，他在醫(yī)院我還擔(dān)心呢?！敝芤萄劾锪亮艘幌?，臉上漾起淺淺的、隱隱的紅暈。

金旦心里一暖，有的老夫老妻精神上已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即使一方因生病變得不堪，另一方也竭盡全力守護(hù)，不離不棄。

回家的路上，金山摸了摸額頭上的包，說助浴師這碗飯不好吃。

“周大爺退休前是單位的一把手，退休后腦梗導(dǎo)致癱瘓在床，巨大的心理落差下又患上雙相人格障礙。”金旦解釋。

“這樣啊，看來但凡是脖子上頂個人腦殼的，都不容易?！苯鹕絿@息一聲。

“爸，晚上我陪你喝一杯?！苯鸬┻珠_嘴。

“酒不酒的不重要，你要是給你媽找個兒媳婦，我們家就萬事足了，不用喝小酒走路也帶風(fēng)，你看大春和蔡君山?！苯鹕狡沉艘谎蹖Ｗ㈤_車的兒子，咽下了后半句話。

當(dāng)然，他咽下的話金旦已聽過不止十次，大春、蔡君山兩人都是金旦的發(fā)小兒，父親反復(fù)嘮叨這件事不是糊涂、健忘，金旦知道他九曲十八彎的腸子里埋著的那些小鉤869ee280bc7606a9c8549a6bafb41ae83ebfee66e4f9a32be5e9b503cad8cbbc鉤。

如果放棄助浴師這個行當(dāng)，即使是去送快遞、外賣，陳琳也不會離開我，也許我們現(xiàn)在都結(jié)婚了也有了小跟班。金旦每每這樣想時，下嘴唇就會被牙齒咬出血，他知道在少部分人眼里助浴師的工作不體面，但能讓失能的老人們體面、有尊嚴(yán)，這樣的工作就值得做。

二

金旦剛把車停在院子門口，就有業(yè)務(wù)電話打進(jìn)來，聽了對方的訴求后他婉拒，解釋以前的女同事離職了，現(xiàn)在只有兩個大老爺們兒，給失能的女性老人洗澡不合適，讓對方等幾天，招聘到女同事就去。

“洗浴不是需要提前預(yù)約嗎？怎么今天這么急？”金山解開安全帶下車，問了一嘴。

“電話是老客戶李奶奶代替她的鄰居打來的，那位鄰居需要洗澡。以前陳琳和我搭檔時給李奶奶洗過，她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沒有女助浴師，以為還接女客戶的活兒呢?！苯鸬┫萝嚧蜷_院子門，從車?yán)锇岢鰵w置箱。

“在村里，我們羨慕城里老人有退休金，退休后吃喝不愁，現(xiàn)在看來，他們也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苯鹕饺嗔巳囝~頭，從口袋里摸出紅花油擦了擦。這是剛才出周家門時，周姨強(qiáng)行塞給他的。

“錢在失能者手里，是失能的?！苯鸬┰捯魟偮洌娫捰猪懥?，還是李奶奶，她帶著哭腔請求金旦給自己的鄰居洗浴，“最后一次?！?/p>

李奶奶掛了電話，金旦拿著手機(jī)的手還半舉在空中，“最后一次”這四個字像四枚連珠冰彈擊中他的骨髓，刺骨的寒意瞬間凍透身上的每一個細(xì)胞。

“挨罵了？”金山拎著工具箱，準(zhǔn)備進(jìn)門時見金旦沒有跟上，回身問。

金旦的手垂了下來，徑直沖到101室門口，大力敲打。

“錯了，我們住102。”金山去拽金旦的當(dāng)口，101室的門開了，姜子芽一臉困惑地看向父子倆。

“幫我一個忙！”金旦一把拽住姜子芽的手，把她拖出門。

“請人幫忙還這么硬氣？”姜子芽掙扎著。

“上車，我再跟你解釋?！苯鸬┌呀友咳M(jìn)副駕駛座位，給她系上安全帶。

金山見狀，明白金旦要做什么，心里覺得他有些魯莽，拒絕女客戶就是了，也不差這一單?，F(xiàn)在強(qiáng)拉上人家姑娘，于情于理都不合適，再說到了客戶家里，她要是拒絕給老人洗澡，到時候?qū)擂蔚目峙逻€是自己。

車駛出小區(qū)后，金旦才把剛才被動接單的事告訴了姜子芽，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那四個字。

“這么重要的事你明說呀，好像我是個不講理的野蠻人?！苯友繍琅饋?。

“直接開口擔(dān)心你拒絕，我一時又找不到女同伴，只好借用你，放心，今天這一單的費用都給你！”金旦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重點是錢嗎？哎呀，我穿著拖鞋呢，還是一只，右腳上那只肯定是你暴力拖拽我時掉在院子里了。”姜子芽下意識地伸手去開車門。

金旦出手比她更快，一把拽住她往懷里一拉：“你想制造命案？”

姜子芽后知后覺，坐直身子。

金旦降低車速后告訴姜子芽，如果不嫌棄，等會兒下車自己的鞋可以給她穿，大幾碼不要緊，反正進(jìn)客戶家時要套上鞋套，到時候套兩層，里面一層系緊一些，走路就不會往下掉。

姜子芽不置可否，身子朝椅背上一靠。后排的金山從包里掏出兩雙鞋套，從側(cè)面遞給她：“小姜，這事是金旦不對，只顧著不能讓客戶失望，沒有考慮你的感受。”

“金叔，我從來沒有給別人洗過澡，何況是一位老人，我擔(dān)心下手沒有輕重，客戶會不滿意，給你們造成負(fù)面影響?！苯友恐肋@事與金山無關(guān)，是金旦的主意，她從放在車前的抽紙盒里抽出幾張紙巾，裹在光著的右腳板上，再套上三只鞋套，另外一只套在左腳上，牢牢系緊以免走路露出破綻。

“到客戶家里后，你只需要給她洗澡，力度要比給自己搓洗輕一些，動作要慢一些，其他事情我們爺兒倆做?！苯鸬┱\懇地保證。

客戶家里，除了李奶奶外，還有居委會張主任。

“小金啊，你可來了?！崩钅棠桃话炎プ〗鸬┑氖?，“我這個老姐妹黃瑛一輩子愛干凈，清醒時多次跟我說過希望泡個熱水澡，我們想幫她洗，可沒有力氣，也擔(dān)心她在洗澡的過程中撐不住，她又沒有家人，連遠(yuǎn)房親戚都沒有?！?/p>

金旦點頭，請她帶自己去看看老人。

臥室里，老人的身子被一床薄被子蓋住，只露出一張清瘦的臉，聽見腳步聲，她眼皮動了動，半晌才睜開一條縫。

“黃瑛呀，洗澡的師傅來了，你放心，會按照你的要求在溫水里多泡一會兒，會搓干凈你身上的泥，會給你剪指甲，會給你換上干凈的衣服?！崩钅棠谈┥韺Υ采系睦先苏f完，視線轉(zhuǎn)向姜子芽。

“奶奶，我是小姜，今天和金師傅一起給你洗澡。”姜子芽心里沒底，但給人的感覺是底氣十足。

黃瑛的視線緩緩落在姜子芽身上，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金旦給黃瑛測量血壓，發(fā)現(xiàn)遠(yuǎn)遠(yuǎn)低于正常值，已降到90mmHg/60mmHg，這也證實了李奶奶在電話里說的那句話并不夸張。根據(jù)經(jīng)驗，老人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不適宜洗澡，而是應(yīng)該立馬送到醫(yī)院搶救。

接著，他輕輕揭開黃瑛腳部的被子查看，發(fā)現(xiàn)老人的雙腳腳踝以下已全部青紫、浮腫。金旦明白，老人的生命已快走到盡頭。

李奶奶看出了金旦的猶豫，解釋道：“黃瑛昨天堅持要出院回家泡個熱水澡，說她干干凈凈地來，也要干干凈凈地走?！?/p>

金旦眼里一熱，俯身輕輕抱起老人，狹小bf020e890d954e06b8d49257550a49d7的客廳里，金山已在充氣浴缸里放好溫水，支好了硬托。

金旦雙臂進(jìn)入水里，抱著老人綿軟的上半身，姜子芽在老人腹部位置蓋上一條浴巾后，示意金山去衛(wèi)生間稍微調(diào)高一點水溫，再給浴缸里加一些熱水。

姜子芽開始給黃瑛搓洗身體，黃瑛緩緩閉上眼，臉頰上的皮膚舒展開來，有隱隱的笑意。

“脖子后面、胳肢窩、大腿根部、膝蓋彎里、腳趾之間、腳后跟這些地方，要多搓幾下，動作要輕，避免指甲劃傷奶奶，要掌控好力度?！苯鸬┹p聲提醒姜子芽。

姜子芽點頭，就這一會兒，她已體會到助浴師工作的不容易。洗澡誰不會呢？正常人一般在六歲左右就能獨立洗澡，可要給老人洗，特別是給失能的、幾乎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人洗，是極為費勁的事。

洗完后，金旦又抱起老人送到臥室的床上，姜子芽擦干老人的頭發(fā)，準(zhǔn)備給她穿衣服時，李奶奶遞給姜子芽一個小錦盒，里面是一瓶香水、一支唇膏、一管指甲油，都是黃瑛平常喜歡的，她請姜子芽把香水噴一點在黃瑛的脖子、手腕等部位。老人一生講究，她說過洗最后一次澡時，一定要給她噴點香水在身上、衣服上，她要美美的、香香的。唇膏也要涂抹，她喜歡紅唇，指甲油更不能少，十個指頭都要涂，一個也不能含糊。

洗浴還兼顧化妝，這事金旦在車上沒有交代過，姜子芽用求助的眼神轉(zhuǎn)向他。

金旦也沒有經(jīng)歷過，以前女性客戶從沒有人提出這樣的要求，但面對床上那個柔弱得像初生嬰兒般的老人，他鄭重地朝姜子芽點點頭。

姜子芽很快調(diào)整好狀態(tài)，俯身告訴黃瑛：“奶奶，我現(xiàn)在給你抹唇膏，是你喜歡的那支玫紅色的，溫潤明亮，奶奶的品位不比我們年輕人差呀。”

“奶奶，我現(xiàn)在給你涂指甲油，放心哦，十個指頭都會涂上?！苯友康膭幼鞑粚I(yè)，但態(tài)度認(rèn)真，涂完指甲油后，她才直起腰，輕輕吐了口氣。

金旦的心放了下來，姜子芽協(xié)助他完美地完成了洗浴任務(wù)。

客廳里，李奶奶遞給金旦一個超出收費標(biāo)準(zhǔn)的紅包，這也是黃瑛清醒時安排的給助浴師的報酬。金旦坦然收下，這是對職業(yè)的尊重，也是對老人的尊重。

收工回家。在院子門口，最先下車的姜子芽發(fā)現(xiàn)了掉在地上的那只拖鞋，她撿起來狠狠砸向剛推開駕駛室門的金旦。

不要說扔一只拖鞋過來，就是扔兩只，金旦也能避開，但他沒有，姜子芽手上力度不小，拖鞋砸在他胸口生疼，他撿起來走到正要開門的姜子芽身邊，一同遞上的還有那個紅包：“謝謝你今天救場！謝謝你成全了老人的心愿！辛苦了！”

姜子芽一把奪過拖鞋，打掉金旦遞紅包的手，身子一扭進(jìn)了101室，用“嘭”的一聲關(guān)門聲回復(fù)了金旦。

三

102室里，金旦給媽媽打電話，得知大舅家的女兒小雨從衛(wèi)校畢業(yè)沒有找到工作，在家里“啃老”，建議她來北京自己給她安排工作，包吃包喝包住，出入有車。

“包吃包喝包住，出入有車，你們是不是在搞傳銷？你把你爸爸騙過去兩個多月了，他不回來也死活不說你做的具體事，是不是被你洗腦了？”金母在電話那端質(zhì)問。

金旦肯定地告訴媽媽他做的是正經(jīng)工作后，就打著哈哈掛了電話，再親自打給小雨。盡管他誠意滿滿，但小雨在追問下得知工作的實質(zhì)是幫失能老人洗澡時立馬拒絕：“你不是在中關(guān)村上班嗎？助浴師的工作是侍候人，我還想有人侍候呢?！?/p>

“在中關(guān)村上班和在回天社區(qū)從事洗浴工作，不同的是工種、收入，但本質(zhì)上一樣?！苯鸬┎患辈辉甑亟忉專鞍偎嚭貌厣?，洗浴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放低姿態(tài)就業(yè)，總比無業(yè)要光榮。”

“我的就業(yè)目標(biāo)是三甲醫(yī)院，給失能老人洗浴是大材小用?！毙∮陣K嘖一番后掛機(jī)。

金旦扯了扯嘴角。小雨的態(tài)度他不意外，陳琳走后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網(wǎng)上招聘，但應(yīng)聘者寥寥，有來那么一兩個，第一次跟他去客戶家里，就沒有第二次了，走時連招呼都沒有打。

一邊的金山得知金旦給小雨打過電話后，不免有些擔(dān)心：“小雨嘴上沒把門的，估計現(xiàn)在全村除你媽媽外，大家都知道你在做什么?！?/p>

“爸，以前我之所以沒有說工作性質(zhì)，是擔(dān)心你們有心理負(fù)擔(dān)，或是村里有些大伯、嬸嬸不理解說一些閑話。”金旦邊說邊從冰箱里拿出一只“順風(fēng)”切好，準(zhǔn)備再炒兩個小菜，忙了一天，晚飯不能湊合。

手機(jī)有微信提示，他放下菜刀掃了一眼，是李奶奶發(fā)來的：黃瑛剛才走了，就在你們離開后不到半小時。她走得安詳、舒心，臉上帶著笑。謝謝你！

瞬間，金旦只覺得嗓子里卡進(jìn)了一個硬物。他呼吸不順暢、胸口憋得生疼，張嘴想告訴父親卻發(fā)現(xiàn)失語，只好把李奶奶發(fā)來的微信轉(zhuǎn)發(fā)給父親，隨即駕車直奔?xì)泝x館，他要去送老人最后一程。

四

暮色中，金山搬了張凳子坐在院子里，看著手機(jī)上金旦轉(zhuǎn)發(fā)的那條消息，心里五味雜陳，幸虧下午滿足了老人的洗浴要求，要不，老人走得也不安心。

姜子芽扔完垃圾進(jìn)院子，和金山打招呼，問他吃了晚飯沒有。

“她走了。”金山一臉肅穆。

“金旦離家出走？你們爺兒倆吵架了？”

“是下午洗澡的那位老人落氣了，金旦現(xiàn)在趕過去送送她?！苯鹕絿@息一聲，那個“死”字他說不出口，這在家鄉(xiāng)是禁忌，要盡量避開。

姜子芽怔了怔，坐在院子里的小馬扎上，黃瑛奶奶真的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下午自己還給她搓洗身體，現(xiàn)在她已被殯儀館的車?yán)摺?/p>

“助浴師的工作很了不起，能讓失能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保持尊嚴(yán)?！卑肷危友坎砰_口，這句話是對金山講的，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理是這個理，可擱到自家人身上，我心里多少還是有疙瘩的，金旦是我們金家莊第一個考上985的大學(xué)生，是我和她媽媽在廣東那邊的建筑工地搬磚、扎鋼筋賣苦力供養(yǎng)出來的，原本以為他畢業(yè)后能找個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diào)的坐辦公室的工作，但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助浴師這一行可不輕松，有的客戶客客氣氣，也有給臉色嫌棄手腳重了罵娘的，還有家屬打來電話抱怨我們敷衍了事，理由是洗了十天后老人身上又有味道了?！苯鹕较乱庾R地揉了揉額頭上的包。

“我們單位在中關(guān)村，辦公環(huán)境、待遇的確好，但也有糟心事，工作經(jīng)常是‘六加一’‘白加黑’，這還是我入職三年來第一次休年假。”

“看來，你們也是驢子拉■■表面光鮮，但終歸是比金旦強(qiáng)一截指頭，他是全年無休，現(xiàn)在還缺人手，特別是女同事，要是能找到看得起這個工作，又勤快、踏實的伙伴，我就可以回去，他媽媽一個人在家，就像光棍兒過日子，孤單得很?！?/p>

金山的話，逗笑了姜子芽，笑著笑著又覺得不是滋味，一時不知道如何搭話茬兒。

五

早晨，姜子芽拎著三杯熱豆?jié){，一大袋包子、油條進(jìn)了院子，把早點擱在小桌上后，招呼102室的金山父子出來一起吃。

金旦出門，道謝后拿起一根油條叼在嘴里，隨即用手機(jī)給姜子芽轉(zhuǎn)賬交房租。姜子芽見約定的金額后面多出二十塊，提醒金旦轉(zhuǎn)多了。

“多出的是早點錢?！苯鸬┲噶酥缸郎蠠釟怛v騰的包子、油條、豆?jié){。

“德行！”姜子芽一把拽下他嘴里的半根油條，拎起早點袋，噔噔噔，進(jìn)了自己家。

金旦一臉茫然，這年頭，竟然有人跟錢過不去。

“你呀，七竅開了六竅，白費人家的好心腸。”剛出門的金山伸出指頭戳了戳金旦的額頭，語氣一冷，“給老子二十塊錢！”

“做什么？”金旦的視線瞟向101室的門。

“買早點，你不吃還想餓死我？”金山著實惱了。

101的門開了一條縫，姜子芽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請金山去吃早點，特意強(qiáng)調(diào)自己只給他買了一份，因為喜歡喝豆?jié){，才給自己買了兩杯，一杯放糖一杯原味。

金山應(yīng)了一聲，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把手搓洗了一番才進(jìn)姜家。

口是心非，還喝甜豆?jié){呢。金旦暗笑一聲，他記得有次姜子芽在院子里給朋友打電話，說要保持身材堅決遠(yuǎn)離甜食。這話他可是聽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

屋里，金山喝了一口豆?jié){，潤了潤嗓子后告訴姜子芽，金旦剛才聯(lián)系好幾個還未找到工作的同學(xué)，希望他們和自己合伙，把給老年人洗浴當(dāng)一件持久的事業(yè)去做，結(jié)果他們都客氣地拒絕了。

陳琳走后，金旦不僅僅是失戀，還失去工作伙伴。這事姜子芽知道，陳琳離開的那天早晨，把帶著自己姓名和“助浴師”三個字的工牌扔到了院子里，還用腳跺、蹍壓，她出門上班剛好看到了。

“招工難，年輕人不愿意干，你們可以把年齡放寬一些，一些大叔大嬸只要身體健康、人品靠譜、手腳利索就可以多招幾位，組成兩個團(tuán)隊，閑時輪流休息，忙時都上陣?！苯友恐е?。

“這也是金旦的想法，但來面試的中年人不論男女，只要聽說上崗前還需培訓(xùn)一個禮拜，平常沒有事的時候需要看看護(hù)理學(xué)、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你想想這樣的要求哪個人同意？得空時他們只喜歡看各種視頻打發(fā)時間，聽金旦講以前陳琳也是，吃飯時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機(jī)，好像那些視頻就是下飯菜，你讓他們學(xué)習(xí)不就是撥掉他們碗里的紅燒肉？”金山吃完早點起身，今天服務(wù)的第一位客戶家在天通苑北區(qū)，現(xiàn)在得出門了。

姜子芽把剩下的包子和一杯豆?jié){遞給金山，又指了指門外。金山道謝后出門，把早點往金旦懷里一塞，隨即進(jìn)屋換工作服。

101室里，姜子芽給自己的同事小童打電話，問她從老家來的媽媽找到工作沒有，得知還沒有時，她詳細(xì)介紹了助浴師的工作性質(zhì)，請小童問問她媽媽愿不愿意做。

在小童說要征求媽媽的意見再給答復(fù)后，姜子芽又打電話給自己家的前租客吳哥，告訴他有一份比清洗油煙機(jī)更輕松、更賺錢的工作，如果愿意做，她可以介紹。吳哥得知詳情后，覺得給老人洗澡比給抽油煙機(jī)洗澡要干凈、清爽得多，允諾下午來面談。

小童也很快回了消息，她媽媽表示寧可收廢品，也不愿做助浴師，她在家里照顧了失能的婆婆七年，直到婆婆離世才有機(jī)會出門透口氣，斷不可能再給老人洗澡，多少錢都不干。

姜子芽表示理解，她在客廳轉(zhuǎn)了幾圈后，給金旦發(fā)了條消息：有人愿意做短工，時間十三天，在這段時間里，樂意為女性老人助浴，工資日結(jié)。

金旦到了天通苑北區(qū)，停車時才看到姜子芽的信息，立馬回復(fù)三個字“聽你的”。

六

吳哥臨時入職，加上姜子芽助力，金山得以休息幾天。

金旦給兩人先進(jìn)行了簡單的內(nèi)部培訓(xùn)，告訴他們?yōu)榭蛻粝丛∏?，要先對客戶的身體狀況做詳細(xì)評估，再結(jié)合老人的自理程度給出助浴方案、收費價格，助浴前雙方一定要簽訂一份責(zé)任認(rèn)定協(xié)議，如果老人失去簽訂協(xié)議的能力，可由家人代簽，孤寡老人則要和其所在的社區(qū)溝通。吳哥實習(xí)期三天，結(jié)束后雙向選擇，如果愿意加入助浴師行業(yè)，金旦再出資送他去專業(yè)機(jī)構(gòu)培訓(xùn)一個禮拜，獲得養(yǎng)老醫(yī)療照護(hù)證后，正式簽約上崗。

姜子芽從鞋柜里翻出一雙球鞋，換上寬松的衣服，再綰起長發(fā)，出門上了金旦的小面包車，坐在后排，副駕駛室座上坐的是吳哥。

“今天我們?nèi)ケP龍城小區(qū)，要洗浴的那位奶奶癱瘓在床有些時日，這是她兒媳章姨昨天電話預(yù)約時講的，估計老人的健康狀況比較差，等會兒洗澡時要多注意?！苯鸬┰谲嚿隙趦扇恕?/p>

“看來章姨還很孝順，舍得花錢給老人洗浴。”姜子芽從包里拿出口罩戴上。

“給失能老人洗澡，無論如何都會比清洗油煙機(jī)要輕松，你們不知道，我以前遇到的客戶中，有些可挑剔了，明明抽油煙機(jī)里面的排風(fēng)扇壞了要換新的，他就覺得我是通過這種方式賺錢。”吳哥說話大嗓門兒。

金旦笑笑，知道他們再工作幾天，就會覺得今天的看法是多么幼稚。

因為是新客戶，金旦告訴章姨，要先評估老人的身體健康狀況再簽訂合約，然后洗浴。

“不用，直接放水洗，我們選擇最基礎(chǔ)的服務(wù)，一百塊一次那種?！闭乱虘牙锉е恢话咨奶┑?，她說這番話時并未看向金旦，視線一直落在泰迪身上，話畢低頭親吻狗狗的頭，手撫摸著它的脊背，嘴里“寶貝寶貝”地呢喃，滿是寵溺。

“章姨，必須先做健康評估再簽合同，這是為老人負(fù)責(zé)，收費價格是根據(jù)擦浴、淋浴、洗浴等不同項目從100多元到500元不等?！苯鸬﹫猿帧?/p>

章姨這才把抵在泰迪頭上的下巴朝西面的臥室一揚：“事兒真多！”

金旦推開臥室門，房間的異味很重，老人蜷縮在被子里，雖然身體不能自主翻動，但人相當(dāng)清醒。

金旦給她測量血壓，檢查身上有沒有褥瘡時，老人輕輕握住金旦的手，眼角涌出淚水。一邊的姜子芽忙用紙巾幫她擦掉。

“孩子，謝謝你們！”老人嘴角一扁，眼里涌出的淚水更多，她小聲告訴金旦，自己有半年沒有洗澡，平常在她的強(qiáng)烈要求甚至是哭喊之下，才有人進(jìn)來給她擦擦身體?！笆鞘彀雮€月才擦一下，下手像搓衣服，痛著哩，兒子、媳婦、孫子都嫌棄我臟?！?/p>jledawaCoZwgYs9AtOLvNA==

金旦沒有開口，他知道老人受了委屈，自己當(dāng)她的樹洞安靜地傾聽，就是對她最好的安慰，傾聽也是助浴師必須具備的一項能力。

等老人情緒穩(wěn)定后，金旦出了臥室才發(fā)現(xiàn)章姨正開著大門，倚在門框面對著樓梯間，懷里依然抱著泰迪。

金旦告訴她老人屬于嚴(yán)重失能那一類，洗浴一次包括理發(fā)、修剪指甲等，整個過程大約需要兩小時，收費四百元。

“搶劫??！”章姨一開口，泰迪也隨即叫了一聲?！皩氊?，對不起，嚇著你了吧。”章姨的目光又回到泰迪身上，不停安撫它，直接無視金旦一行人。

吳哥漲紅了臉，剛要開口被金旦用眼神制止，就在這當(dāng)口，姜子芽已跨前一步站在章姨跟前，朝她豎起雙手的大拇指：“阿姨，你養(yǎng)的泰迪好可愛啊，身上干干凈凈的，指甲是最近剪掉的吧？還打磨了，特別光滑、精致，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阿姨這么寵著狗狗，愛心爆棚！”

“是呀，這小家伙是我的心肝寶貝，我隔三岔五地帶它去寵物店美容，還辦了一張年卡，呵呵，一年一萬多，還不算其他費用。”章姨提高嗓門兒開始各種炫，為泰迪買進(jìn)口狗糧花了多少、買冬裝花了多少、買鞋花了多少、買頭飾花了多少，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泰迪的吃喝拉撒都是國際大品牌，從不含糊。

等章姨炫耀完，姜子芽一笑：“這樣算下來，章姨一年給狗狗得花費四萬多，可給奶奶洗一次澡只需要四百?！?/p>

這次，漲紅了臉的是章姨，她半晌才擠出一個字：“洗?！?/p>

給老人洗浴完畢，轉(zhuǎn)場第二家的路上，姜子芽問金旦，如果剛才章姨不簽訂合同，他是不是會放棄給老人洗浴。

“不會完全放棄，會給老人擦洗一下身體，這樣她身體多少好受一些，免費，就當(dāng)是做義工?！?/p>

“如果章姨簽了合同，我們給老人洗浴后，她翻臉不付費呢？”

“我會過些日子再討要，這樣能避免臥室里的老人難堪，但你和吳哥的工資我會日結(jié)，不打折扣?！?/p>

姜子芽沒有再問，摘下口罩深呼吸。

經(jīng)過三天實習(xí)，吳哥表態(tài)認(rèn)可這份工作，金旦也覺得他心細(xì)、凡事主動，符合助浴師的工作要求，就想趁著姜子芽還有幾天兼職時間，先安排吳哥去接受專業(yè)培訓(xùn)，持證上崗自己和客戶都放心。

吳哥問能不能多報一個名額，他想把老家的妻子接來，夫妻倆都跟著金旦干。金旦求之不得，立馬同意。

傍晚，三人收工，在院子里喝茶聊天時，姜子芽鼓勵金旦招兵買馬，做強(qiáng)做大。

金旦點頭：“等吳哥夫妻上手后，我再招人擴(kuò)大規(guī)模。到時讓我爸爸回去，媽媽一個人在家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沒有人在跟前喝口水都難，更不要說洗澡?！?/p>

“說心里話，我挺佩服你的，一個研究生，能放下身段選冷門的服務(wù)業(yè)并堅持，換作是我做不到?！苯友刻寡?。

“我們國家已進(jìn)入老齡化社會，助浴師現(xiàn)在是冷門，很快就會成為熱門職業(yè)。我之所以選擇這項工作，是因為讀研時跟著導(dǎo)師做一個關(guān)于老年人生活質(zhì)量的社會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很多老人兜里不缺錢、有病不缺醫(yī)，但一旦失能，洗浴就成為最大的難題，甚至是他們生命最后時刻的唯一訴求，更是他們生前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大事?！苯鸬┛聪蚪友?，嘴一咧。

有風(fēng)吹過，姜子芽眉頭一挑，覺得自己小看了金旦。

年假結(jié)束，姜子芽換上精致、得體的職業(yè)裝，穿上亮得晃眼的白色高跟鞋，一手拎著包包，一手拿著車鑰匙出了門。

院子里，金旦慌亂地把清晨去早市買的一束白色雛菊藏在背后，像往常一樣和姜子芽打招呼：“早！上班？”

“早！上班?！苯友績?yōu)雅地朝他點頭，開車門，上車，啟動，一騎絕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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