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路上
背后就是雪山
我坐在路邊,聽路中央的歌手
彈唱。冷風(fēng)不時刺骨
卷起多種粉塵,但他的歌聲和琴聲
沒有中斷——破塵而出
像出現(xiàn)在雪崩之中的天使
用聲音安慰著身邊下墜的人
安慰著雪。轉(zhuǎn)山的藏民從此經(jīng)過
他們會留下一些干糧給道路
留下一些水給石頭
然后跟著琴聲的節(jié)奏
舞蹈著遠(yuǎn)去。我偶爾轉(zhuǎn)身遙望雪山
積雪之上,有——特指不著一物的
藍(lán)色天幕和我虛構(gòu)的一切
無——特指我無力辨認(rèn)的
和我無力接受
與無力抵抗的所有知識
鷹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它原本是
飛翔的經(jīng)幡,整整一個下午
卻像一只風(fēng)箏懸浮在
歌手的頭上。所見的構(gòu)圖令我
驚詫,仿佛見到了事物
不讓人知曉的原貌
洞穴
挖礦的人不是為了得到礦石
是得到黑暗和黑暗中,礦石被鐵鎬
鑿擊時,發(fā)出的聲音和火星
在天空中向上挖鑿洞穴
沒有覬覦璀璨的星星之鉆
是爬到月亮里,把燈摁滅
昨天晚上,瀾滄江邊
有人在淺水灘上挖出一片小坑
坑里分別放著一支蠟燭
生活在明喻和隱喻之間
失明的老鷹,用它的一雙鐵翅膀
總是把我?guī)У剿^去的洞穴
遺蛻
我有成為遺蛻的愿望——死后
身體上還能長出對后人有妙用的
神奇植物。這是認(rèn)識死亡的
另一個知識起點,肉身不會隨著
靈魂的離開而朽滅,它仍然在
創(chuàng)造奇跡:供養(yǎng)長著佛像的花朵
生出形似燈盞的透明肉球
把一團光,獻(xiàn)給誤入墓園的人
雨后望遠(yuǎn)
有一種感受,語言的表達(dá)
不準(zhǔn)確。在雨后的山上
靠近天空消失的地方
我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
是我認(rèn)識的,是我迫切需要的
而且也已經(jīng)讓我
輕如薄翼,血液透明
骨頭和心,仿佛被
火焰消過毒
被愛過,又被清水漂洗
我的雙手在握著松枝時卻像
握住了飛行中的翅膀
但我說不出它的身份
不知道它會存在多久
如此虛無卻又有充足的光線
迢渺、易逝,卻又以氣象
真切地作用于我的身體
并讓我相信它就是
永恒之物。它是什么
當(dāng)它消散,而我在
獨立許久之后,只身
陷入黑暗,又被月亮找回
我才豁然醒悟
它就是另一輪月亮
但它不是
火車沒有開走
走掉的火車上有個座位
原本是我的,名字已經(jīng)輸入
神秘的電腦系統(tǒng)。但我
還在瀘州火車站看雨,手中
煙卷,像燃燒的手指而且
急于變成灰。車輛無痕
人影倉促,錯過時間的人很少
明確知道去向的人也不多
火車與人乃是一個快速移動的
套盒。搭訕的少女聲音明亮:“你是
要回云南呢,還是西藏?看你
臉巴那么黑?!逼鋵?,候車廳
就是一個白日夢,沒有幾人的臉巴
在里面閃閃發(fā)光??諝鉂皲蹁醯?/p>
是我的第二層皮膚,嘈雜的聲音
也是我的,第三層皮膚。我還可以
在這兒找到,第四層,第五層
無數(shù)層的皮膚,護庇或者囚禁
無論我在此,還是不在此
它們都會把我一層又一層地
套牢。昨天黃昏,從巨洋大廈
37樓的窗戶往外看,看見
高樓之間,長江猶如被埋葬的
巨蟒從地下凸起的短短一截脊背
我就知道,我同樣是被包裹
和被切斷的怪獸。而且
在道路兩旁,從使徒變?yōu)樗兹?/p>
從俗人變?yōu)樨浳?,我們只用?/p>
很短的時間。我后悔沒有
給自己準(zhǔn)備一個受罪的替身
——寒山子曾把執(zhí)念移交給影子
而影子在他迷路時,總能先于他
找到回寺廟的路——但我發(fā)誓
我的威焰熄滅了,心里沒有仇恨
回答搭訕少女的疑問時,我的語氣
無比平和:“哦,我要回云南。”
“哦,去云南的火車被壞人偷走了?!?/p>
她模仿我的語氣說話,長長的假睫毛
遮住了瞳孔。我無端笑了起來
改簽了另一個火車班次,出了
候車廳,繼續(xù)坐在臺階上看雨
一個躲在紅披風(fēng)里的母親
從雨中跑來,腋下分別夾著一個
孩子。她一臉驚慌地問我:“火車
開走了沒有?”我說:“沒有!”
竹山旅館
迷霧與光影只隔著
一條河。河流和橋梁
坦露在光影中。這就是訓(xùn)詁學(xué)的
基本特征:迷霧到達(dá)
但讓人看得見河面上的橋
和水底的河床
不少人不明就里地
找到了方向,不少人不明就里地
迷失了方向。在竹山旅館露臺
作為雕塑的轉(zhuǎn)經(jīng)筒謎一樣
空轉(zhuǎn),我像一個帶著個人恩怨
而內(nèi)心又沒有雜質(zhì)的法官
冷漠地數(shù)著橋上
走向迷霧或光影的
準(zhǔn)確人數(shù)和他們的影子配額
等候著詞語中的風(fēng)暴突然降臨
可除了我,旅館空無一人
打開的音響,陳舊的音樂一直
在循環(huán):殺伐的,巖石的,空的
安魂的,寬的,贊美的。甚至歸于
短暫寂靜的空白也在循環(huán)
它不變的時間刻度
就像是旋律中有個人在按時地
將幽靈的嘴巴死死蒙住
那一刻,迷霧中掉下
撞鐘而亡的飛鳥。光影無邪
一個赤足少女來到河邊
手里握碧綠的竹蒿
尋找她遺失在風(fēng)暴中的小船
峽谷行
有人死在山尖
埋在峽谷
我頭頂明月
從中走過
聽到巨石清嘯
野馬破空
看見黑暗發(fā)光
蝴蝴變成鳳凰
深知這些死掉的人
他們的靈魂還在漫游
也因此明白
——他們的不眠之憂
他們的思想
他們的死亡
才是我們的未來
參觀白酒廠所想
將不同年份的基酒勾調(diào)成
一種美酒,如果不妥協(xié)
這是一種不可能成功的探險。因為
最佳配比猶如星空中的某顆星斗
而人力根本不可能找到
它也可能就是月亮
可能是北斗中的任何一顆
但沒人能拿出依據(jù)并進行指認(rèn)
如果它真是浩瀚光塵中的某一粒
要找到它,人類史與時間史也許
都太過于短暫。人們追求感官享受
選擇了一種造物主才知道的滋味
通往那兒的道路也只有
造物主知曉。所以,我們現(xiàn)在
飲用的酒,都不是最好的
調(diào)酒師可能在某一次勾調(diào)時找到了
造物主的密碼,但他沒有領(lǐng)受
紫藤上的月亮
我種的紫藤一直不開花
它把月亮當(dāng)成
自己的花,開在夜里
這花外之花,緩慢地
移至空氣與空氣摩擦的一側(cè)
我沒盯著它看,而是側(cè)耳
傾聽小貓在身后撲擊飛蟲發(fā)出的
嗞嗞嗞的響聲
尤其是當(dāng)我聽到
一個人憤怒的嘶吼
明明是在寶象河邊發(fā)出卻又像是
從月亮中傳來,我明白
一場黑暗中的沖突已經(jīng)
在所難免:一分鐘后
必有女人的哭聲來自月亮
卻像出自寶象河幽暗的水底
聲音插入聲音,這個聲音
撕碎對立的聲音,足以讓我的白貓
轉(zhuǎn)瞬變黑,鉆進紫藤下的石頭
賭咒,發(fā)誓,把靈魂交割給對方
而對方只想把理論上的死亡
換成真實事件——大聲地
吶喊:“放開我,請把你們的臟手
放開!你們到底放不放開?再不
放開,我就殺了你們!”
被詛咒的手放開了嗎?疑問
從我的腦海閃過,接下來就是
可怕的寂靜。很久之后才有
一群人疾跑的腳步聲和汽車
急剎車的聲音,同時從
月亮和水底傳來
我抬頭看了看紫藤上的月亮
它像記憶中初戀女友的臉一樣
蒼白,不像任何一種花
小貓還在跳向空中,夏天到了
夜蟲有著抓不完的數(shù)量
愛或者信仰,在我們
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法堅持
之時,我們的所有言行舉止
都只是為了表達(dá)哀愁
山中歸來
山中的很多事情
神秘,不可信
但每天都在發(fā)生,把真理交給
守著火焰和水源生活的人
就像許多經(jīng)書和史詩中講述的
奇跡和故事,同樣神秘,不可信
但講述者從容不迫
不可質(zhì)疑的語言
讓我們心存疑慮但又平靜地接受了
另一種世界觀:在我們的頭頂
還有一個甚至多個世界存在
而且,用同一種語言
進行講述,我們所講述的內(nèi)容
通常就是他們在講述時所拋棄的
一個故事因此產(chǎn)生
兩個國度。比如牧馬
我們在草原,他們的語境則是
天空。而當(dāng)那個守著火焰的老人
對我說:“又有人開戰(zhàn)了。你聽到
腳步聲了嗎?很多死人
化身為星星,正從屋頂上經(jīng)過!”
我知道他不是在做夢
他說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人與鬼神之間
很多人因此在我們的世界
消逝得不留片痕,在山中
則變成了屋頂上的星星
灰燼
光的消失,像我吹滅火焰
而當(dāng)我把火焰吹滅
我不僅看不清墻壁、天花板
地板和書柜——這些圍困我的東西
我還看不清自己
手伸入黑暗,勾畫的形象
比在水上動刀更接近空虛
——確有一些溝通
適合在此刻發(fā)生,問的
想的,刺在肉上的字
黑如鐵石的哀傷,頭頂?shù)膽覄?/p>
每個問題,總會有自己獨特的化身
在書柜背后給出答復(fù)
還可以虛擬:幾張老臉
從黑暗中顯現(xiàn),湊到一張圓桌邊
有塔尖上的話題得為之一辯
可眼睛互相盯著,笑容與問候
無限度的延遲——竟然是幾張臉譜
懸掛在無光的暗房,衰老
與沉痛,擄走了用詞激烈
不懼悲劇向度的軀殼
我騎象人的身份
止于烹象處。獵虎者的身份則止于
用箭桿生火取暖的寒夜
幾次口中吐著焰火渡江,航程
不到一半,一個相同的聲音
就會從船底傳上來:不要
前往江的另一邊,你得返回
有時候,書房是絕壁上凌空
懸掛的避難所,是藏在瀑布后面的
鑄劍鋪。但我中斷過不少
以隱喻為核心的空談,語言的學(xué)問
較之殺牲、布道,更容易讓人
迷上忘我以及忘我后
輕盈的腳步。盡管在黑暗中
額頭會碰到書柜的棱角
流至嘴角的血是咸的
也許我得又一次點燃火焰
我有一箱箱蠟燭
堆放在遺棄的手稿下。什么樣的
沉默、狂喜和哀嘆,不能成為
灰燼呢?當(dāng)自己又一次看見自己
落日下
落日下,失去神祇的造像
從眾多的廟堂,被不相信的人
拆運至荒野。沒有一尊
完好無缺,如同
受難者和大赦前變形的罪犯
一切都在我的經(jīng)驗之外
語言因為無主
變得魂不守舍
而不相信的人懷揣著痛苦的自由
他們的力量如此的多余
而又僨張——只有當(dāng)想象中的
巨獸,終于屈服于想象中的刀刃
他們的雙手才會生銹
我抱著瞋怒的羅漢頭
四下尋找頸脖。低懸的蜘蛛網(wǎng)
殘存于暮光之下,晚風(fēng)的后面
天空與荒野同時收走遼闊
垂柳的抽打聲啪啪作響
散步后
出行,很快又回到出發(fā)之處
我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把自己當(dāng)成
矛盾結(jié)合體。在古老的傳說中
人們卻塑造了一種罕見的動物
它們只有一顆心臟,而頭和尾
分別有一顆獨立的頭顱
一具身體可以朝著兩個方向前行
兩顆頭顱所指的方向都是前面
它們因此擁有兩個前面
但塑造這種動物的人沒有確認(rèn)
它們的后面在哪兒。也沒有
說明:當(dāng)兩顆頭顱同時出發(fā)
在動蕩、不安的大地上
它們的身體會不會拉得很長
是無限的?;蛘咚鼈兊纳眢w
會不會有撕裂感,最終被
自己的力量嘣的一聲活活拉斷
牧羊人
早晨,看到了牧羊人
而且他是趕著黑羊群下山
不是趕著白羊群上山
斜照的陽光,讓他一身金粉
他脖子向左扭動,下巴放在肩頭
用傾斜著上揚的音調(diào)
大聲喊我的名字??删退闼?/p>
是我的父親,我也不會
涉水前往河對岸見他
我確定: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
領(lǐng)著羊群在雪山上過夜
又在清晨把羊群趕到冰河飲水的
牧羊人,我都不認(rèn)識
夜空
轟鳴聲中飛機駛過夜空
孤獨的,黑暗的高空之旅
像一艘偷渡的大船潛行在人世與
天堂生僻的邊界內(nèi)側(cè)
上:浩瀚無垠的繁星閃耀
下:深淵中的屋頂緘默無聲
我曾多次是夜航機艙內(nèi)的乘客
也曾多次在夜半獨行,聽見
飛機從頭頂掠過。而且
參與飛行時我懷疑自己是一個人
走在某條路上,身在地面時
卻以為自己飛行在夜空
不實的幻覺源于分身術(shù),它
表明:無論是在夜空還是在
半夜的地面,我都不想跟自己
在一塊兒——仿佛我所在的地方
都充斥著危險,精神內(nèi)耗猶如
群犬互吠。切斯特頓說:“黑夜
是全身長滿眼睛的怪物?!?/p>
我也全身長滿了眼睛
卻是盲的,喜歡飛機的轟鳴
滄源巖畫
獵人進入石頭,從石頭中
追趕出一群獵物。石頭中的牛群
走出石頭,尋找牧牛的人
石崖外的舞者和祭司
拿著火焰,進入石崖
找到了永固的時間
圖案中還有許多人物
從石頭內(nèi)掙扎著來到石頭的表層
就像我,仿佛水,仿佛聲音
仿佛燈,從堅硬的生活深處
來到了懸崖之外
他們的五官和皮肉已經(jīng)被撕掉
所剩的骨頭,保留著人物的
形態(tài),但也被磨損得
露出了骨頭里的
最后一根線條
我所剩的東西也不多了:一個黃昏
一種語言,一副鑲嵌了象牙的弓
雨中登山
雨滴射向松針,亂石立危
隨時準(zhǔn)備滾落人間
在看不見峰頂?shù)男逼律吓逝?/p>
頭上的海洋,比深淵更難深入
立錐形的世界越來越小,夏日之冷
猶如蛇信舔著身體
幾次因為喘息而停頓,卻見山下
丘陵上的城廓在光照中
藍(lán)煙輕拂,不聞人聲,不見撕裂的
斷墻,安靜如化外之邦
故鄉(xiāng)一樣親切
說不出原因,有一種矛盾
愈往上愈沉重,喪失與新添
兩個對立面的戲劇性失衡
足以讓我被剖為兩半。而頂峰之上
只見一塊砂石,上面雕刻著
三個雙手握著武器的老人
雨霧連天,十米外,幾匹野馬
在一塊巨石下垂首舔食著鹽
它們的頭彼此磨蹭,圓臀互相
撞擊。高絕處的肌膚相親
疑似我更想看到的雕塑
騎雁的人
寒冬到來之前
大雁用哀鳴的聲音
丈量土地的遼闊面積
同時,騎在雁背上的人
在天空中
與大雁匹配
他們始終慟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