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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身

2024-11-02 00:00孫彤
長江文藝 2024年10期

這場雪下得有點薄,落到地上就成了淺灰色,天黑得格外早,先是霧氣從四面八方浮起來,很倉促地就連成一片,不一會兒就成了完全的黑暗。某部戰(zhàn)區(qū)陸軍宣傳處長李婧沖了一杯黑咖啡,放在辦公桌上,默默地對著氤氳開來的霧氣發(fā)呆。轉(zhuǎn)業(yè)指標分下來了,落到宣傳處一個名額,誰的工作都不好做,她可不想在他們走出軍營的時候充當一個推手。宣傳處一共六個人,一個處長,一個副處長,四個干事,新聞、教育、文化、理論各管一攤,各司其職,六個人對著下面三個集團軍,十九個旅,每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再增加十個人都不夠用。

轉(zhuǎn)業(yè)必須符合“六加三”,干齡六年加上任現(xiàn)職三年,處里一個研究生剛畢業(yè),一個剛調(diào)了副團,任現(xiàn)職不滿三年,都不符合政策,幾個人早早地把政策摸得門兒清,有的泰然自若,一副坐山觀虎斗的架勢,有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幾天辦公室都快成了家,晚上吃完飯就回來各自蹲守,朝不保夕的感覺。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氛,凜冽、尖銳,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血腥氣。

李婧喝了口黑咖啡,賊苦,現(xiàn)在黑咖啡成了網(wǎng)紅,到處都在宣揚它的好處,利水消腫減肥,可說實在的,這玩意兒就跟煙灰兌了水一樣,李婧實在喝不慣,但她還是喝,為什么呢,因為提神,喝了它連飯都不想吃了,腦袋變得無比清醒,還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愉悅咕嘟咕嘟從心里往外翻滾。

如果報,就只能報那個材料寫得特別棒的莫昂,那可是李婧的心頭肉,幾次大材料都搞得很好,還指望他挑大梁呢,絕對不能讓他走;再就是老羅了,老羅從基層部隊調(diào)來,能力素質(zhì)很扎實很過硬的,也算是頂梁柱了;小孫倒是可以考慮,什么活都干不了,一天到晚晃晃悠悠,也沒見他多上進,還不認真,呈個件里面常有錯別字,對,就讓他走。不符合條件怎么了,先報上去再說。

李婧準備快刀斬亂麻,速戰(zhàn)速決,正準備上報的時候,電話響了,李婧伸長脖子一瞅,是政治工作部黃副主任:“小李啊,干部轉(zhuǎn)業(yè),要嚴格按照標準來,要讀懂政策,把握原則?!?/p>

首長的話說得不顯山不露水,但明明白白,還沒等李婧反應過來,那頭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李婧端起咖啡一飲而盡,猛地抽了一張紙巾,擦了擦嘴角的咖啡漬,狠狠捏成一團,扔到紙簍里,召集處里的人開會,不用吹哨,走廊里吆喝一聲,人立馬就到齊了。

“轉(zhuǎn)業(yè)名額分下來了,我們處有一個,廢話不多說,開門見山,有沒有想轉(zhuǎn)業(yè)的?”鴉雀無聲的會議室里,李婧的聲音箭簇一般直直射向每一個人,冷而脆。

每個人都把頭壓得很低,沒有人應聲。

李婧環(huán)視了一周,接著說:“我們處不養(yǎng)閑人,你們也看到了,一個蘿卜一個坑,就那么幾個編制,現(xiàn)在超編多少了?還有,以前機關(guān)哪出過早操?什么時候搞過會操?搞過隊列訓練?所以同志們哪,地盤還是以前的地盤,但機關(guān)再也不是以前的機關(guān)了,大家別再抱什么僥幸心理,以前覺得在大軍區(qū)機關(guān)熬也能熬個團級,現(xiàn)在想混日子是不可能了。就拿莫昂說吧,已經(jīng)連續(xù)搞了三個通宵的材料了,昨天晚上就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瞇了一會兒,六點半睡的,七點半起的?!?/p>

聽到處長表揚,莫昂心里充滿喜悅,處長在表揚他,是的,他沒聽錯。他并不抬頭回應處長,而是低頭在本子上記著什么,其實也沒有什么可記的,只是不知道眼睛往哪放,此時抬起頭來有點尷尬,低著頭只盯著桌面又有走神之嫌,所以干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此刻,他覺得和李婧已經(jīng)是莫逆之交了,至少在必要的時候能替他擋箭。轉(zhuǎn)業(yè)的事,誰心里都犯嘀咕,唯獨莫昂不,他自信著呢,放心吧,輪不到他,前方還有很多斑斕的夢等著他去實現(xiàn),比如忠誠廣場方案盡快落實,比如讓家鄉(xiāng)媒體進軍營活動迅速在基層部隊展開,當然還有自己的事兒,調(diào)了副營就和孟曉菲結(jié)婚,辦隨軍,在大院里分上一套公寓房。莫昂想到這,就笑出了聲,突然意識到場合不對,就假裝嗓子不舒服,咳了兩下。

轉(zhuǎn)業(yè)通知是周五下發(fā)的,下下周一要上報名單,李婧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一下,加上周末,一共九天的時間,還能等,看有誰能主動“自投羅網(wǎng)”。沒改革前,宣傳處還是宣傳部的時候,正師級,編制多得很,倒是有幾個真心實意要轉(zhuǎn)業(yè)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為自己的,也有為家庭的,說趕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上去,弄個公務員事業(yè)編的,一勞永逸,當了十幾二十幾年兵了,也該換個活法,這幾年,該轉(zhuǎn)的都轉(zhuǎn)了,自主擇業(yè)的也自主了,剩下的都是想長期獻身國防事業(yè)的了。

散了會,又接到好幾個通知,首長要上黨課,要制作軍營法治微課,忠誠廣場落成時要上一臺晚會,演出隊要招錄文職人員,軍委展開“回頭看”專項巡視……任務一個接著一個,像連環(huán)炮呼嘯而來,李婧有些喘不過氣,干脆讓子彈先飛一會兒。她走到窗前,看到圍墻外的馬路上已是霓虹閃爍,這座大院隱藏在商業(yè)區(qū)的褶皺里,圍墻像是一座銅墻鐵壁,所有的紙醉金迷都被堅硬地擋在了外面。她的辦公室比其他處長的辦公室多了一面鏡子,都以為女處長愛美,其實這面鏡子更多地是給了她靈感。她喜歡在鏡子里注視自己的眼睛,通常寫材料寫到山窮水盡時,照照鏡子,和自己對視一會兒,忽然就有了電光石火的靈感,任何人都不知道,很多個好材料就是從這面鏡子里得來的。

李婧突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大汗淋漓,汗從毛孔里爭先恐后往外冒,噴泉一樣,襯衣都濕透了,四十九歲了,更年期癥狀越來越明顯。在副師的位子上五年了,正師看起來近在咫尺,實際遙不可及。機關(guān)里的上校和大校實在是太多了,禿頂?shù)?、黑眼圈的、胖肚子的,隨便摸一個保準是。雖然女大校沒多少,尤其是行政女大校,簡直寥若晨星,但沒有誰會因為她是女同志就提前考慮讓她晉升,性別反而成了一個桎梏、一個障礙。

對面的辦公室里,坐著莫昂,一個無論做什么都讓人無可挑剔的干事。莫昂這會兒卻有點心不在焉了。不一會兒,他親愛的孟曉菲就要到濟南火車站了,來給處長的外甥女吳佳怡上課,上完課,他也差不多加完班,可以和他心愛的小甜心見面了。

說起來他和孟曉菲能認識,也算是得益于改革。去年機關(guān)搞八一晚會,文工團解散了,成立文藝輕騎隊的計劃還在襁褓里,宣傳處只能找外援,首選肯定是省藝術(shù)學院,學院機關(guān)推薦了幾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孟曉菲,她是一跑一跳地闖入莫昂視線的,大大方方地喊了聲莫干事好。莫昂第一次見到她臉上柔軟如冰淇淋般的笑容,就淪陷了。

演出那天,莫昂背著相機,在臺下不停地拍照,給首長拍,也給她拍,實際上,給孟曉菲拍的比給首長拍的還多,給首長拍是工作需要,給孟曉菲拍純屬個人需要。演出結(jié)束后,首長上臺,一一跟演員握手。莫昂又跟著上臺近距離拍了幾張,盛裝的孟曉菲整個人都閃閃發(fā)著光,仙女下凡一般。

從那以后,莫昂就開始瘋狂追求孟曉菲了,但孟曉菲對莫昂忽遠忽近,讓莫昂有點摸不著頭腦。孟曉菲對莫昂是有一點點感覺的,和校園里那些自由散漫的男生相比,一身戎裝的莫昂如一股清流闖入她的心田,與其說她對莫昂有些好感,倒不如說是一種對秩序約束的向往和崇拜。在眾多的追求者里,她不介意多莫昂一個,她遮遮掩掩的態(tài)度更讓莫昂堅定了一定要把孟曉菲娶回家的決心。想到這,莫昂又精神抖擻起來,心想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孟曉菲已經(jīng)給吳佳怡當了三個月的家庭老師。

三個月前,也是一個周五,風還在樹梢停著,日頭卻完全融進了歸鴉的翅膀。投影儀已經(jīng)連續(xù)嗡嗡了一個下午加半個晚上,熱得可以在上面煎雞蛋了,李婧依然帶著兩個干事推方案。機關(guān)要在大樓前建一個廣場,其實是軍史長廊的規(guī)劃項目,名字都起好了,叫忠誠廣場,方案卻遲遲定不下來。首長明天就要審,李婧心急如焚,盒飯還在旁邊放著,快涼透了,她還沒有要吃的意思,莫昂和另外一個干事也沒敢動。

這時,李婧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外甥女吳佳怡打來的:“大姨,我想學唱歌,你給我找個老師吧。”

“學什么唱歌,都上初中了,你給我好好學習?!崩铈簺]孩子,這個外甥女就當親生女兒養(yǎng),吳佳怡也樂得享受兩份母愛。

吳佳怡在那邊不依不饒:“我同學都參加興趣班了,就我沒有,你就管著文工團,聽說演員都是大師級的,給我找個老師還不容易?!?/p>

李婧剛想說什么,妹妹李薇把電話搶了過去:“姐啊,你成天忙,加班加班,有多少工作上班的時間干不完,姐夫給我打電話抱怨了多少次了,從辦公室到家不過五百米的距離,卻整天連個面都見不著,有什么事還得打電話,聽說你這兩天直接睡辦公室了,辦公室的沙發(fā)比家里的床還舒服?”

李婧被數(shù)落得心煩意亂,想不到丈夫陳啟東還會給自己的小姨子告狀,連忙打斷她說:“好好好,我給佳怡找老師行了吧。”

手機漏音,一旁的莫昂聽得清清楚楚,他有點想笑,但強忍了回去,人前一臉嚴肅的處長家里還不是一地雞毛。

莫昂借著去接開水的空溜出辦公室,到走廊盡頭的樓梯間里給女朋友孟曉菲打了個電話,這個樓梯間基本上是莫昂專用,幾乎沒有人來,莫昂常在里面抽煙,順帶著給孟曉菲打電話聊兩句,樓梯間的一株滴水觀音把他們倆的情話都聽去了。

“處長家外甥女要學唱歌,你來教她吧?這個外甥女就相當于她親閨女。”

孟曉菲有點猶豫,自己在煙海,他們在濟南,這么遠,怎么去,還能辭職?再說畢竟是領(lǐng)導家的孩子,好了壞了,輕了重了,不好掌握火候。

“演出隊有招錄文職人員的計劃,你先和處長搭上線,近水樓臺先得月啊。再說了,只有副營才能隨軍,我這級別還不夠,你要自己能調(diào)來,不更好嗎?”

一聽說要招錄文職rbARLfXoLhXO8VO/sUFXhg==,孟曉菲立刻興奮起來,她做夢都想穿上那身“孔雀藍”,她趕緊答應下來。莫昂掛了電話,興奮地拍了拍滴水觀音的葉子,似乎要跟它來個擁抱才算完。進了會議室,他就趕緊跟李婧報告,說自己有個熟人是藝術(shù)學院畢業(yè)的,可以教佳怡學聲樂。

“好,你問問她多少錢一節(jié)課?!崩铈罕贿@個方案搞得焦頭爛額,哪還有工夫去給佳怡找老師,一聽說有現(xiàn)成的,趕緊答應。

莫昂剛想說不要錢,忽覺不妥,就又當著李婧的面給孟曉菲打了個電話,用的免提:“我這有個小孩,想跟著你學唱歌,你帶學生吧,多少錢一節(jié)課?”

“誰???”

“我們處長家公主。”

“什么錢不錢的,俗氣?!泵蠒苑频那樯炭刹皇且话闳四鼙鹊?,一點就透,莫昂就喜歡她這股機靈勁兒。

莫昂在心里吻了孟曉菲一百遍,配合得天衣無縫。莫昂從未公開過和孟曉菲的關(guān)系,是因為總覺得這個大院威嚴肅穆的氣質(zhì)不能摻和進風花雪月,這里只適合談強軍,不適合談戀愛。

周末,孟曉菲就坐火車來了,吳佳怡早早地就到了大姨家等她,孟曉菲第一次見李婧的時候,就被震住了。眼前的這個女人迎面走來,姿態(tài)竟如一只展翅欲飛的鶴,高挑清瘦,脖子頎長,飄逸之間還帶著一絲英姿颯爽的豪氣。而站在旁邊的李薇圓胖身材,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中年婦人的樣子了,等她們介紹完,才知道李婧是姐姐,李薇是妹妹,孟曉菲暗暗驚嘆女軍人確實非同一般,只是李婧的眼睛里有一種犀利,讓她有點害怕。李婧的內(nèi)心也蕩起了層層漣漪,眼前的這個女孩清秀靈動,只是眼神過于活泛,靈動有余,穩(wěn)重不足。

李婧只是和孟曉菲寒暄了幾句,就開始讓她上課了,莫昂介紹的,她放心。孟曉菲也不說她是莫昂的女朋友,只是說大學里學的聲樂,畢業(yè)后回了家鄉(xiāng),考入煙海市歌舞團。

孟曉菲算是正式收了吳佳怡這個學生,開始了每個周末穿梭于濟南和煙海的日子,她把上課時間定在了周五晚上,佳怡的學校就在大院隔壁,她放了學就到大姨家來,每次一同來的必有媽媽和姥姥,爸爸吳海洋偶爾也會來一下。平時孟曉菲總感覺這個大院莊嚴得不近人情,連院子里的梧桐樹都是鐵面鋼牙的樣子。只有周五的晚上是松散的、微醺的,帶著些許羅曼蒂克。上完課,就去莫昂的宿舍,等著和他團聚。每次去給吳佳怡上課的時候,她都要帶上一些海鮮,蛤蜊、扇貝、海蠣子、海膽,每次都不重樣,她很希望帶來的東西能讓李婧看到,但每次來幾乎碰不到李婧,都是李薇在廚房里忙碌著,姥姥在客廳看電視,也從未遇見過李婧的丈夫。她想也許她丈夫更忙,可能只有周五,家里才會出現(xiàn)這樣少有的歡騰吧。這點煙火氣像一團燭火,把屋里積攢了一周的冷清漸漸烤化了,烤軟了。吳佳怡快十三歲了,個子和她姨相似,竄得高高的,五官就比她姨欠了些精致,她似乎很喜歡孟曉菲,每次一見到她都高興得不得了,她們關(guān)著門上課,上完課還要拉著她聊上一會兒,無非就是給她講些班里好玩的事,再聊聊家里人,從佳怡口中,得知李婧李薇姐妹倆相差五歲,人生軌跡完全不一樣。李薇大學畢業(yè)去報社當了記者,沒過多久,就辭職了,搞自媒體帶貨直播,雖然很忙,但時間相對來說自由。姥姥有阿爾茨海默癥,時而非常清醒,時而又非常糊涂。說到家里人,當然避不開李婧。孟曉菲始終存著一種好奇,她幾次想把話題引到李婧身上,打探一下她的丈夫,打探一下她為什么沒有孩子,打探一下李婧的喜好,但還是忍住了,覺得自己那樣未免有些八卦。

等她們上完課,李薇也差不多把飯做好了,她一邊埋怨著孟曉菲說以后不許再帶東西了,一邊非要把孟曉菲留下吃飯,孟曉菲每每拒絕都被當作是不好意思。其實她在這里還是多少有些拘謹?shù)模僬f大老遠從煙海坐車過來,她更想出去逛逛,和大學同學約著見個面,但每次李薇都能硬把孟曉菲留下吃了晚飯再走。曉菲發(fā)現(xiàn),常常是他們吃完飯收拾完了,李婧還沒回來,她們就鎖了門一同下樓,李薇總是要禮尚往來地給孟曉菲帶上一大包零食。

莫昂就在宿舍里等著孟曉菲下課,他打開一瓶可樂,猛灌下去,身體開始往上泛著細密的喜悅,他喜歡這種歡快的感覺,就如同孟曉菲那帶著青春體溫的騷動和沖擊,讓他在這個整天嚴肅的大院里可以自由呼吸新鮮空氣,此時的他不再是那個穿著制服的機器。白天搞了一天的教育整頓,新來的政治工作部主任是從野戰(zhàn)部隊上來的,總是強調(diào)會場紀律,他坐那一動都不敢動,晚上終于從那個殼子里鉆了出來。他想孟曉菲想得魂飛魄散,就對著孟曉菲的照片傻笑,笑聲搖蕩在空曠的宿舍里,像一片一片流動的云。

孟曉菲教得認真,吳佳怡也學得認真,不知不覺三個月就過去了。這天周末,孟曉菲上完課,準備離開的時候,李婧和李薇一起回來了,李薇拿出一沓現(xiàn)金說:“這是佳怡的學費,不知道夠不夠,你先拿著?!?/p>

孟曉菲趕緊擺手:“我是義務教學,這錢不能收。”李婧也要她收下,這個時候,孟曉菲已經(jīng)打開了門,欲往外走,再拉拉扯扯的,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趁兩人發(fā)愣的空,孟曉菲早從步梯間跑了下去,只留下一串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關(guān)上門,李婧跟李薇商量,說:“總不能讓人家白教佳怡啊,她又是莫昂介紹的,說出去還以為我以權(quán)謀私呢。”

李薇說:“姐,你別管了,下次我把錢偷偷放她包里?!?/p>

李婧沒說話,伸出一個大拇指表示贊同,等孟曉菲再來的時候,李婧還把一條圍巾送給了她,可孟曉菲死活不肯收,李婧把臉一拉說:“你再推讓,我就生氣了啊?!?/p>

孟曉菲一看李婧真急了,就說:“處長,您太見外了,我也就這點特長,能派上用場,也是我的榮幸呢?!?/p>

孟曉菲把圍巾一夾,帽檐往下拉了拉,就出了門。每次走的時候,李婧都希望她能悄悄地,可她總要在走廊里扯著嗓子喊一聲:“處長,您留步?!比缓笏Τ鲆粧炫d高采烈的笑聲。

孟曉菲回家就把圍巾拿給莫昂看了,莫昂說你不該收的,孟曉菲說她硬塞給我的,莫昂想了想說沒事,圍巾挺漂亮的。

李婧扯下領(lǐng)帶,拽了幾下領(lǐng)子,風從領(lǐng)口進去,有了一絲沁入心脾的涼,但瞬間又被這黏膩裹挾了去。

沒有送上門來的,只好挨個找他們談話,了解思想,不管符不符合政策,都談一遍。小孫剛從國防大學軍事思想專業(yè)讀完研究生回來,把“兵者,詭道也”那一套用到這了,他知道自己是不符合轉(zhuǎn)業(yè)政策,談話就是走個過場例行公事,所以拍著胸脯說堅決服從組織安排,不給組織添麻煩。

老羅被叫進來的時候,一臉愁云慘霧,他點了一支煙,也不說話,只吧嗒吧嗒地抽,李婧屋里沒有煙灰缸,他就那樣舉著,煙灰一截一截落下來,煙蒂快要燒到手了,才開了口:“處長,我從農(nóng)村出來,當兵提干,在基層部隊干了十六年,去年調(diào)到機關(guān),才算在省城落了腳,把老婆孩子接來,一家人團聚了,孩子明年就要參加中考,軍人子女能加20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轉(zhuǎn)業(yè),我怎么跟家里人說?”

老羅越說越激動,黑紅的臉漲成了紫色,李婧覺得自己倒有些罪惡,她擺了擺手示意老羅不U9npQfnk+LBZvKsSIBrUio+SCMZ7y2s6TGIHJzA1Hlk=要再說了,老羅彈了彈膝頭上的煙灰,站起身,扔下一句話:“沒事,要我走,我就走,我服從組織安排?!?/p>

有人敲門,是莫昂,來送忠誠廣場的建設(shè)方案。莫昂和老羅擦肩而過,老羅挑釁似的看了莫昂一眼,莫昂賠了個笑臉。莫昂一來宣傳處,似乎搶了所有人的風頭,不僅儀表堂堂,而且年富力強,極其干練,雖然大家都對他欣賞有加,但心里還是多多少少有點酸不唧唧的。建設(shè)方案寫得不錯,基本上不用改就可以往上呈了,這個莫昂簡直就是她的左膀右臂。忠誠廣場建設(shè)方案一敲定,就要著手晚會的事了,文藝輕騎隊就那幾十個人,湊不起來一臺晚會,還是老辦法,到外面借人。李婧說讓孟曉菲來參加吧,莫昂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李婧微微一笑,莫昂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小聰明終究逃不過李婧的眼睛,她早就覺察到兩人的關(guān)系。有一次開會,手機都放在會議室外的保密柜上,莫昂的手機亮了一下,李婧瞥到屏保是孟曉菲的照片,她迅速地明白了一個真理,誰都難過美人關(guān),雖然早就知道他們之間絕不是老鄉(xiāng)那么簡單。既然這樣,何不成人之美,她總覺得他們的結(jié)局不一定美,孟曉菲太跳躍了,和莫昂不般配,她笑自己,開始護犢子了,人家感情的事,不要干預。

孟曉菲欣喜若狂,剛才莫昂給她打電話,說會給她單位發(fā)邀請她來參加演出的函,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濟南待一段時間而不必來回奔波了。其實她對那座小城早就厭煩了,永遠顯得那么老態(tài)龍鐘,清晨是寧靜的,夜晚是寂寥的,就連中午的陽光都不會跳躍,而是蹣跚著腳步往西走。大學里的孟曉菲總是奪目的,但回到那個彈丸小地,她找不到光芒萬丈的感覺。她每天上下班都要從海邊經(jīng)過,一看到茫茫大海,她就覺得自己是滄海一粟,可能連粟都算不上。經(jīng)過省城四年的改造和熏陶,她趾高氣昂、熱情芬芳的氣質(zhì)早就跟海邊的寂寥小城格格不入了。在莫昂給她的暢想里,未來是光明的。他說曉菲,你來,這畢竟是省會啊,大院就在市中心,周圍全是大商場,你不是愛逛街嗎?想怎么逛就怎么逛。最重要的是我們就在一起了。

這一次,孟曉菲是帶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態(tài)度跟團長告了別,坐著火車出發(fā)的,到了濟南,照例先去給吳佳怡上了課,上完課就急急忙忙往宿舍趕。莫昂已經(jīng)等著她了,一開門,莫昂就把她抱住了,說話的聲音都軟綿綿的,像是把里面的鋼條抽掉了。吊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只剩下落地臺燈還張著惺忪的睡眼。莫昂的手伸了過來,孟曉菲笑成一團,她最怕?lián)稀M蝗凰鹉樢槐菊?jīng)地說:“我今天在處長家聽到她接電話,好像談到轉(zhuǎn)業(yè)的事,不會有你吧?”

“放心吧,絕對不會的。”莫昂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又開始笑,他們蜷縮在橘色的燈光里,像兩只小動物,一點點分食著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快樂。

從辦公室到家,也就幾百米,李婧卻走得極為緩慢,空氣清冷,一輪白月已經(jīng)挑在了天上,周圍的輪廓像是鐵畫銀鉤一般,有一種九州天地寬的感覺。正在這時,手機響了,是李薇:“姐,媽這會兒非要見你。”

李婧快走了幾步:“我回家把軍裝換了就去?!?/p>

“我正開車去接你呢,馬上就到。”

李婧出了大院,看到李薇的車已經(jīng)停在警戒線外,她上了車,李薇丟過來一件外套,說:“趕緊換上,便裝都給你準備好了,這服務周到吧?”李婧換上一件紅色羽絨服,頓覺輕松起來。

李薇好久沒見到姐姐,很是興奮,邊開車邊跟姐姐聊,說母親的病最近有點嚴重,每天都不肯待在家里,吃完飯就要往外走。李薇有大半天是陪母親坐在路邊或者商場的長椅上,就那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問她看什么,她也不說。

自從父親去世,李婧和李薇就分別勸母親搬到她們家里去,但母親死活不肯,說不能離開家,父親的骨灰盒一直在家里放著,她要留下來陪著父親。母親有阿爾茨海默癥,明白的時候很明白,跟正常人一樣,糊涂起來也是很糊涂。她只記得李婧有胃病,愛吃烤饅頭干,每天能下樓買十幾趟饅頭,然后支個電餅鐺在那烤,保姆也換了幾個都不行,李薇干脆自己的家也不回了,帶著吳佳怡搬到了母親這里。李薇的丈夫吳海洋對此頗有微詞,時不時抱怨幾句,說好像就是你一個人的媽似的,我都懷疑我沒有老婆。李薇說不允許你說我姐。李薇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著饅頭到處送街坊鄰居,時間長了,饅頭店老板知道老太太的病,就不肯再把饅頭賣給她了。老太太不干了,坐在店門口不走,還抹眼淚,李薇跟老板說,賣給她吧,饅頭才幾個錢,老太太高興就好。

母親的家在經(jīng)八路,拐個彎就到,進了門,母親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閨女,你怎么好幾年都不來看我?”

李薇撲哧一下笑了,說:“媽,好幾個星期是有的,好幾年不至于吧?!?/p>

母親說你看,我剛買回來的饅頭,今晚就在家吃。李婧看到餐桌上堆了十幾袋饅頭,足足有五六十個。她搖了搖頭說吃過了,一會兒還得回去加班,母親舉著饅頭的手停在半空中。

李婧說那就吃點吧,母親瞬間又高興起來,讓李薇拍了根黃瓜,再切個香腸,并提出要喝點酒,李婧欠了欠身子,說:“媽,我們有禁酒令,工作日不允許喝酒?!?/p>

母親有些不悅,把臉一拉,自斟自飲起來,她保留著每天小酌的習慣,李薇趕緊把酒杯一舉說:“我替我姐喝。”

李薇趴到李婧耳朵上說:“你和姐夫最近挺好吧?”

李婧有些詫異,說:“還行啊,怎么了?”

李薇說:“沒啥,我最近倒是總和吳海洋吵架,嫌我這嫌我那的,不理他,咱媽這你放心,有我呢,你管好你那邊就行了?!?/p>

母親坐在對面,滿臉的歡喜,李婧眼底竟開始泛潮。有人敲門,妹夫吳海洋來了,看到李婧有些吃驚,說:“稀客啊?!?/p>

李薇上來拍了他一下:“怎么說話的!”

李婧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吳海洋開門見山:“姐,我可能要調(diào)北京總部去了,等我安頓下來,我想讓佳怡轉(zhuǎn)學過去,李薇也要過去照顧佳怡的,媽這邊還要你多過來看看?!?/p>

李薇大概也是第一次聽吳海洋說這事,她若有所思地捋了一下頭發(fā),說:“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跟我說一聲?。俊?/p>

吳海洋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我倒是想跟你說,見得到你人嗎?”

“你今天是專程來吵架的吧?!?/p>

“你要不愿意去也行,我就帶佳怡去,反正你也整天不著家,在不在一起都一樣?!?/p>

李婧忙站起身,把吳海洋拉到一邊,說別當著媽的面吵架,都冷靜冷靜。母親一直穩(wěn)穩(wěn)地坐著,喝著,仿佛什么都沒有聽見。李婧心里愧疚得很,這幾年,幾乎都是妹妹一個人在照顧母親,為了這把妹夫一個人扔一邊。這次妹夫往北京調(diào),說q+ogEIUY7vGdGmJ0LtSg7Dpj6HaOGTb13eELsBWPibI=什么也要說服妹妹一起去,兩口子不能長期分著。她和陳啟東還不是例子,分的時間久了,感覺彼此誰離了誰都一樣,日子照樣過。

等母親把酒喝完,李婧就起身要回去,母親怔怔地望著她,也不說話。她走到門口又折回去,給了母親一個擁抱,說等我忙過這段時間,我就來陪你。老太太高興地拍著手說,好啊好啊。這話李婧說了好多次,每次說李薇都笑,母親都信。

走到樓下,李婧回頭望了一眼,看到母親的臉使勁貼在玻璃上,因為貼的太緊,鼻子壓得變了形,嘴巴張著,像是一個洞。

李婧回到家,抬頭突然看到自己家的燈亮著,就知道丈夫回來了。打開門,陳啟東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是齊魯醫(yī)科大學教授,別看平時一臉斯文相,說話辦事都慢悠悠,唯獨跟李婧說話糙得很,這也算真性情吧,兩個人一個急性子一個慢性子,日子過得倒也相得益彰。到了年底,李婧越來越忙,醫(yī)科大也在大學城建了個分校,離家三十多公里,陳啟東去分校上課的時候干脆就住學校里,周末才回家,最近說趕一個課題任務緊,周末都很少回來了。

她脫下外套掛在門后的衣帽架上,碰掉了陳啟東的外套,一張卡片從里面滑了出來,掉在地上,李婧撿起來看了看,是一個酒店的會員卡,問道:“你怎么還辦酒店的卡呢?”

陳啟東的眼睛向她這瞟了一眼,說:“新樓房測著還有一些甲醛,學院就統(tǒng)一給我們辦了大學門口的酒店會員卡,先住一段時間。”

李婧把卡塞回他的口袋里,就去洗漱,突然想起李薇說的話來,讓她好好照顧家。李薇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她突然意識到大概快兩個月了吧,陳啟東都沒有碰過她,不過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照樣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可能自己想多了,畢竟人到中年了。她把水捧起來,一把一把潑在臉上。

從衛(wèi)生間出來,陳啟東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只有一盞小夜燈照著,朦朧的燈光像一團琥珀,把兩個人嚴嚴實實地鑲了進去。陳啟東看到李婧臉上汗涔涔的,就伸出手替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李婧突然攬住了他的腰,他知道什么意思,夸張地打了個哈欠,說明天上午還有課,早點睡吧,她的手順著他的后背慢慢滑了下來。

窗外的月隱入了云層,夜越深,越清醒,時針分針踢踢踏踏擠著往前走,匯成一條河流,把李婧淹沒了,她沉入了過去。

那個時候,她剛從大學畢業(yè),特招進了部隊,全團一個女的都沒有。她,一個很奇特的存在,狷狂、桀驁不羈、細致入微于一身,當年很多人追她,她知道他們做了很多關(guān)于她的夢。她習慣了在眾星捧月的目光里出操、吃飯、上班、跑步,她不拒絕這些曖昧,但依然很恰當?shù)匕褧崦量刂圃?7度以下,不會灼傷任何人。但大多數(shù)人在衡量得失后,依然選擇了放棄,男人大都很現(xiàn)實,雖然一直受敢于擔當、犧牲奉獻的教育,但為國捐軀可以,家庭瑣事里太累心的事情,他們依然不會做。他們知道,漂亮的花兒自己喜歡,別人也喜歡,自己惦記,別人也惦記。對于愛情和婚姻,他們一代一代承襲了老一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老婆能用就行。這個時候,陳啟東出現(xiàn)了。

陳啟東和李婧的相遇,和莫昂孟曉菲極其相似,只不過男女顛倒過來罷了。那個時候單位搞共建,在學生處幫助工作的陳啟東就和宣傳干事李婧結(jié)識了。他開始利用周末的時間請李婧吃飯,雖然大部分時間李婧都拒絕了,畢竟在部隊,不能隨便外出,但陳啟東毫不氣餒,愈挫愈勇。李婧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加上略帶神秘的微笑,琴弦一樣的敏感氣質(zhì),都能讓他如同夜風徐徐拂過般心生搖曳。他愛李婧愛得發(fā)狂,李婧說的每一句話都糊在他的心口上,讓他喘息都覺得困難。戀愛可以給人飽足感,陳啟東覺得李婧就是他的脂肪、蛋白質(zhì)、維生素,滋養(yǎng)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每次和李婧走在一起,他都是趾高氣昂的,跟一個女軍官談戀愛,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莫大的滿足。

后來兩個人順理成章結(jié)婚、懷孕,可不幸的是李婧懷孕沒多久,大出血,孩子沒了。李婧哭成了淚人,陳啟東抱著她說沒事的,要不上孩子,就兩個人相守到老,果然從那以后,李婧再也沒有要上孩子。每個月都滿懷希望,可那暗紅色的經(jīng)血每個月都準時來報到,漸漸地,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感情也像一杯不停蓄水的茶,越來越淡了。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李婧吞下一片褪黑素,強迫自己睡一會兒,再過些天,就元旦了。以前總覺得自己還年輕,什么更年期啊、失眠啊,猴年馬月才能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竟然這么迫切地就來了,曾經(jīng)立的小flag都放棄了,李婧準備立個大的,還顯得有鴻鵠之志。她決定每天跑一個五公里,把文藝工作好好抓一下,這幾年文藝人才流失得厲害,文工團裁掉以后,人員縮減了三分之二,演出隊的人現(xiàn)在都是一專多能,其實她覺得這是個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太多能了,也就不專了。

第二天李婧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剛進辦公室,就接到機關(guān)體能考核的通知,李婧吃了一驚,現(xiàn)在像這種不打招呼、臨時組織的考試越來越多。昨晚的睡眠像是泡到水里的一根草繩,斷了好幾截,又加上好久沒運動了,下樓集合的時候,心里怯生生的,腿開始發(fā)軟。跑出去幾十米就開始喘不上氣來,其他人都跑到終點,她還有好幾圈,莫昂還在后面推了她一段,終于踉踉蹌蹌跑到終點,一看成績,二十四分五十二秒,比及格線還慢了三分多鐘。

回到辦公室,李婧癱坐在椅子上,心臟還在撲通撲通跳,她有早搏,時不時還會像敲亂了的鼓點,亂跳一氣。骨頭跟散了架似的,心里有說不出的失落。她從小就鶴立雞群,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是那個拔尖的,今天她算是墊了個底,未免感覺灰頭土臉的,面子上過不去。從什么時候起,她不再是那個閃亮亮的存在了,她使勁擼了一下頭發(fā),安慰自己,又不是燈泡,沒必要天天閃爍。想到這,她從椅子上坐起來,身子又往上挺了挺。

下班的時候,考核結(jié)果已經(jīng)在一樓大屏幕上歡快地翻滾了,老羅和莫昂的成績都遠遠地排在她前面,李婧心里有些羞,又有些惱火,如同禿頭非要展示癩頭瘡一樣。軍隊永遠是年輕的,朝氣蓬勃的,也許她真的老了。

政治工作部鮑主任對晚會很重視,這天,臨時讓秘書給李婧打了個電話,要她陪同去演出隊親自看看抽調(diào)的這一批演員的水平,李婧便帶了莫昂一起去。

剛走進演出隊的大門,就看到孟曉菲舉著條圍巾跟幾個兵聊天:“知道這是誰送我的嗎?李處長,就是我們宣傳處長,你剛來,可能還沒見過她,這可是我們戰(zhàn)區(qū)陸軍機關(guān)唯一的女處長?!?/p>

李婧正好陪著鮑主任走過去,臉都綠了,鮑主任回頭看了一眼李婧,嘴角往上揚了揚,似笑非笑,意味深長。

輪到孟曉菲上場了,她是聲樂專業(yè)的,現(xiàn)在卻要主持兼表演,小品情節(jié)倒是簡單,就是寫一群移防的人,從繁華城市移防到大山深處,得到消息后,營區(qū)大院里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最終還是服從組織決定,舉家北遷。

以前在歌舞團時,孟曉菲即使被拉去湊數(shù),也是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孟曉菲演朱麗葉沒得說,突然要演一個為國防事業(yè)做出巨大犧牲的軍嫂,就有點勉為其難,很久都入不了戲。

李婧說,你想象一下,部隊突然從省會城市移防到東北的小縣城,本來和和美美的一家,現(xiàn)在孩子見不到爸爸,妻子見不到老公,會是什么感受,但她依然克服重重困難,全力支持丈夫的事業(yè)。

孟曉菲撓了撓頭,繼續(xù)演,鮑主任的眉頭越皺越緊,孟曉菲演的東西總是缺了那么一點堅硬,像個棉花包軟塌塌的。李婧喊停,說你要演出這個偉大時代的聲音啊。孟曉菲被反復叫停,折騰得沒了氣力,忍耐度到了極點,咕噥著說,從省會城市移防到深山老林中,還要表現(xiàn)出興高采烈、喜氣洋洋,那里有元寶要挖嗎?

鮑主任的臉色開始沉了下來,莫昂在旁邊,趕緊沖孟曉菲使眼色,孟曉菲就閉嘴不再說話了。把鮑主任送出大門后,李婧也轉(zhuǎn)身往回走,莫昂緊追其后,回到辦公室,李婧氣呼呼地把帽子往桌上一摔。莫昂知道處長為什么發(fā)脾氣,心里不免對孟曉菲埋怨,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惹事,想著孟曉菲到底還是年輕,浮躁了些。一直等到下班,李婧才又把莫昂叫到辦公室,只說讓曉菲好好排練,莫昂趕緊說是。

“即使她能被招進來當文職人員,穿上制服也只是個皮囊,根本理解不了軍人的苦樂酸甜?!蹦赫鋈?,李婧突然問他,對轉(zhuǎn)業(yè)有什么想法,莫昂不說話,只是看了李婧一眼,李婧把那眼神一接就明白了,莫昂心里委屈了,平時跟著你,沒日沒夜地加班,到這個時候了,你卻把頭埋到沙子里當鴕鳥了。

下班的時候,莫昂在大院里走著,剛出了辦公區(qū),突然胳膊被挽住了,是孟曉菲。莫昂本來就有點氣,趕緊把胳膊抽了出來,說一會兒就能碰到熟人你信不信,孟曉菲說碰到怎么了,我又不是小三。莫昂說,你看你說話,越來越離譜,大院里不允許摟摟抱抱的,孟曉菲就樂了,大院怎么了,難道你們都是和尚?

他撥開孟曉菲的手,眼眉低垂著,心事重重地繼續(xù)往前走。曉菲看出來他情緒很低落,這時莫昂主動開了口:“我有可能要脫下這身軍裝了。”

孟曉菲一臉驚訝,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怎么可能?”又恍然大悟:“是不是因為我沒演好?”

莫昂說跟她沒關(guān)系,她跟在后面,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莫昂有些不忍,回頭說了句:“軍人就是四海為家,就算退出現(xiàn)役,也是為戰(zhàn)斗力服務的。”

孟曉菲沒心思給吳佳怡上課了,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說臨時有事,今晚過不去了,改成明天上課好不好,吳佳怡很是失落,但還是說好吧,明天記得早點來。

第二天一大早,下起了大雪,孟曉菲還是準時去給吳佳怡上課了,路上摔了一跤,眼淚忍了半天才回去,到了李婧家,尾巴骨疼得要命,也不好意思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坐就生疼。吳佳怡幾次讓她坐下,她都說站一會兒,就那樣站著,一直等到李婧回家。她吞吞吐吐地問了是不是莫昂要轉(zhuǎn)業(yè),李婧笑了一下,問聽誰說的。孟曉菲本就是有些怕李婧的,就沒敢再說話。女人就是女人,她們想的問題總是很直線,覺得李婧高興了,莫昂就不用轉(zhuǎn)業(yè)了。那天臨出門前,她悄悄把一個紅包放到了茶幾上。

她回去就跟莫昂說了,以為莫昂會感激涕零,從來沒大聲跟孟曉菲說過一句話的莫昂像是瘋了一般,聲嘶力竭地沖著孟曉菲吼:“教養(yǎng)呢!”I6WNyLYKbA9ei91G6T3jPg==

孟曉菲倔強地抬起頭,淚水抹了一臉,許久,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看錯你了?!?/p>

周日,李婧四點多就醒了,看到月光灑了一屋子,就下床在地上走來走去,像走在水面上。突然想陳啟東如果在身邊該多好。這個周末又是她一個人過的,陳啟東說他xbx+tFk1Xx/oJz7lVcAkCA==們的課題進入驗收階段,要全力以赴,周末就不回來了。李婧風輕云淡地說了句好。陳啟東掛電話前還調(diào)侃了一句:“我就知道你會說好,反正你總是沒空陪我?!?/p>

再確切點說,就是二十四小時后的周一早上,必須要報轉(zhuǎn)業(yè)名單了。李婧把頭發(fā)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往后一仰,摔進了被子里。

她又陷入巨大而結(jié)實的睡眠里,一般五點到六七點,她的睡眠是深度的,直到被手機振醒。李薇夾著哭腔的喊聲傳了過來:“媽不見了,今天一大早媽就咕噥著要去買東西。我沒當回事,等我下樓買了早餐回來,媽就不見了?!?/p>

李婧一咕嚕坐起來,抓了件外套就往外跑,邊跑邊跟李薇說,你們沿著馬路分兩頭找。

李婧攔了一輛出租車往母親家趕,車開過一個路口,等紅燈的間隙,卻看到了陳啟東,他正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走著,女子的手揣在他的右側(cè)衣兜里,兩個人你摟我我摟你,像一股緊緊纏在一起的繩。這背影像是開足了馬力的車,把李婧撞了個人仰馬翻,有一種啃噬般的疼痛從心里怦然炸裂開來,疼得她不得不彎下腰,她按下車窗,任寒風吹在臉上。師傅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兩行淚瞬間被風吹散了。

下了車,她踉踉蹌蹌往前走著,把附近的街都走遍了,還是沒有找到母親。李婧的腿越來越軟,走出好幾公里,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佝僂著,正坐在馬路邊上興致勃勃地張望著,那來來往往的車燈像是一圈圈蕩開的漣漪,是母親,不曉得母親怎么走了這么遠的路。

李婧走過去,靠著母親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渾身亂顫,止也止不住。笑著笑著,她就流淚了,淚水洋洋灑灑地掛了一臉。母親側(cè)過身,把她的頭往自己身上攬,李婧乖乖地靠上去了。母親輕輕地拍著她,像哄一個被驚嚇到的孩子。

過了許久,母親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饅頭干,說,給你。

李婧接過饅頭干,繼續(xù)偎在母親身上,給李薇發(fā)了個語音,說找到咱媽了。好一會兒,她把母親扶起來,往回走。

回到家,李薇免不了數(shù)落一陣:“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不能一個人出門,非不聽,非要嚇死我們不可?!?/p>

母親并不說話,跟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把頭埋在胸前,不知道是在外面凍的還是什么原因,母親的臉通紅。過了一會兒,母親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日歷,拍了拍腦門說:“我說出門干嗎去呢,終于想起來了,我是要去訂蛋糕,今天是婧的生日。”

李婧和李薇怔怔地望著母親,許久都沒有說話。李薇說:“我來訂個飯店,今晚好好給姐過個生日?!?/p>

就是在這時,李婧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像是一塊在火上燒紅了的鐵,炙熱,燙人,碰到她,要把她的皮燙下來一層似的。她想應該把自己的腦袋放到冰水里冷卻一下,不然頭腦一熱,就會做許多出格的事。在宣傳處長的位子上待久了,還有些許的收斂,不然更是肆無忌憚。她把頭甩了甩,想把這個念頭甩出腦殼。

莫昂依然在辦公室,就算是不加班,周末他也要去坐一會兒的,似乎不去就等于學生翹課。今天他坐在辦公室里,悵然失措,也許他在這里坐不了多久了。孟曉菲不辭而別了,她沒有逼他再去找李婧,她知道越是逼他,越是臨危不懼,視死如歸,倒不是堅守信仰,而是性格使然。

李婧的電話打了過來,問他晚上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莫昂驚得手一松,話筒差點沒掉到桌上,除了加班餐,還沒有和處長一起吃過飯,這是要跟他攤牌了,還是送行酒?他不敢問今晚一起吃飯的還有誰,就試探著給老羅和小孫幾個發(fā)了個微信,老羅在帶著孩子上課,小孫此時就在隔壁辦公室里,安安靜靜的,他們似乎都沒有被邀請,看來他的猜測應該是對的了。

他重重地倚在靠背上,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安慰自己,轉(zhuǎn)業(yè)也好,他走了,那幾個好哥們就幸福了,依然可以留在大院里,老羅的孩子中考就可以加分,小孫可以悠閑地等著孩子出生。而他呢,曉菲隨軍的事就此擱淺,他則要回老家煙海,參加統(tǒng)一組織的轉(zhuǎn)業(yè)考試,然后等待分配。他想自己走也沒什么,就是有點對不起曉菲,好好的把人家姑娘給騙了。雖然不是故意為之,但人家工作也丟了,也隨不了軍,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文職,不是騙是什么。曉菲有可能會恨他,還會離開他,他等于被撕掉了一只胳膊一條腿,血淋淋的。愛情在無望地搖曳、腐蝕,像流動的云,與其這樣,還不如短痛,自行了斷。

李薇帶著母親去訂了個蛋糕,母親喜笑顏開,好像是她過壽一般。臨出門的時候,李婧剪開兩袋小柴胡顆粒,沖了喝下去,又把中午剩的一碗米飯吃了。李薇心里一驚,這是要往死里喝的節(jié)奏啊。小柴胡能舒肝和胃解酒,這是李婧屢試不爽的獨門絕招。李薇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婧把妹妹的手甩開了,李薇也不敢多說什么,由她去吧,她知道有了這些前期的準備工作,最起碼李婧不至于找不到家門,也不會坐在馬路牙子上發(fā)呆,或者扯著她一遍一遍地說著二十年前干的蠢事。

菜是傳統(tǒng)的魯菜,九轉(zhuǎn)大腸、蔥燒海參、爆炒腰花、糖醋鯉魚,幾個主菜一上,大家就開始拍照,李婧居然也舉著相機摟著母親和李薇拍了幾張,還比了個耶,發(fā)了朋友圈,這倒讓李薇納悶起來,今晚姐姐居然有了些孩子氣。

酒一倒上,就開了局,細節(jié)都是一個樣,敬酒勸酒的套路貫穿上下五千年,亙古不變。有那兩袋柴胡和一碗米飯墊底,李婧坐鎮(zhèn)不亂,一副橫刀立馬力掃千鈞的氣勢。她幾乎不說話,讓喝就喝,似乎把所有的話都泡在酒里了。

李薇會玩,帶著一桌人玩起了幸運大轉(zhuǎn)盤,一個大轉(zhuǎn)盤分了十二個格子,每格里寫著“再喝一杯”“吃一個檸檬”“學青蛙叫”這樣那樣的游戲內(nèi)容。誰轉(zhuǎn)到什么,就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什么,不許耍賴,耍賴罰款。有了罰款的制約,沒有一個賴賬的,不管轉(zhuǎn)到什么,都照做了,笑著鬧著,酒就過了三巡。酒是李薇釀的楊梅酒,用六十二度的二鍋頭泡的,入口綿,醇度高,一線喉。喝的時候很爽,但爽完了,一般人吃不消。

恰好在這個時候,李婧轉(zhuǎn)到“吃一個檸檬”,眾人起哄,她拿起檸檬,塞進嘴里,三口兩口地吃完了,一派安詳,沒有一點齜牙咧嘴的樣子。一撥人狂笑,以為她硬撐著,她也跟著狂笑,她一笑,大家都不笑了。李婧笑夠了,說,如果很多事情,能像吃檸檬一樣就好了,除了皮有一點苦之外,真的一點都不酸。

吃了檸檬的李婧,崛起了。她成了這個桌上的王者,其他人,包括真的起步就一斤的,都徹底斷了片兒。剩下的也都半殘,包括沒喝酒的,似乎都有點暈暈乎乎的。

李婧端著酒杯走到莫昂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的心情好極了,非常清醒?!?/p>

莫昂問:“難道真的不酸嗎?”

“什么味道你不知道嗎?”

“那為什么你面不改色?”

這些年的心酸,還能都讓你知道,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長著呢?!?/p>

這句話一出,莫昂便不再追問了,索性放開一回,處長喝他就喝,以為酒到酣處,處長會跟他說點兒什么。他像投籃一樣,一次次把目光投過去,可處長終究是避開了。

這一頓飯吃完,李婧和莫昂都有一種從深谷里爬上來的感覺,只不過他們兩個人的感覺都錯了。一直等到散場,李婧說各回各家。臨出門,李婧拽住莫昂,把一個紅包遞給了他,他看到那個紅包就明白了,覺得自己像一個蹩腳的導演,把一出好戲?qū)У孟€。

李薇堅持要送姐姐,李婧不讓,說散散步。走著走著,她開始跑了起來,人往前跑,時光卻向后退著,她仿佛看到自己從穿上軍裝到現(xiàn)在的一幕幕。

自打穿上軍裝起,她就覺得在進行一場革命,并且固執(zhí)地認為所有的革命都可以浪漫而詩意地完成。從宣傳干事變成宣傳處長,陳啟東卻不以為然,用他的話說,一個娘們兒家,在這男人扎堆的大院里,還能興風作浪?差不多就行了。當這些浪漫消失殆盡的時候,她真的四顧茫然了。改革,不是上帝擲骰子,也不會有一種俏皮的可能。李婧越來越覺得,改革的鼓點越敲越快,自己真的跟不上了,是到了該讓位的時候了。

此時的城市像是一艘航行在暗夜里的大船,在這樣的夜晚,保持清醒的人是不幸的,任何理想主義都或多或少是有些感傷的,也許陳啟東說的是對的。

她不想回家,陳啟東也許就在家里等著她,她想跟他攤牌,質(zhì)問他,但又不想聽他任何解釋,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門口就是商業(yè)中心,大院就在商業(yè)區(qū)的褶皺里,醉意和醉意糾纏著、牽拉著,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讓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她索性在銀座商城的臺階上坐了下來。大街上比白天少了些許嘈雜,李婧依然是清醒的,等哨兵從哨位上下來,她才往大院里走,她不能讓哨兵給一個醉酒的軍官敬禮。一進大院,外面的車馬喧囂瞬間被擋在了外面。在過門崗的時候,她步態(tài)生硬但氣宇軒昂,脖子上像是綁著一根鋼條,走到哨兵視線的盡頭,就像是被抽掉了骨頭,整個身子都軟了下去,全憑那一點殘存的清醒牽拉著她的身體往回走。

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倚著樹在嘔吐,是莫昂,他的身體慢慢滑了下去,伏在地上,肩膀劇烈地抖動著,他好像在笑,又像在哭。李婧走過去,他居然還能認出她:“處長,我走的時候,你說我是早上走還是晚上走,反正我不會白天走的,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彼位问幨幍刈哌h了,一直走到李婧視線的盡頭。

第二天, 莫昂又在熹微的晨光中吐了一回,仰頭灌下一大缸子水,爬起來去上班了,路過李婧辦公室,門關(guān)著,不知道來了還是沒來。酒的作用依然在體內(nèi)自下而上地蔓延,心情還是從里到外地變壞。

快下班的時候,李婧找他送呈批件,他拿起件,看到轉(zhuǎn)業(yè)名單上,赫然寫著——李婧。他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李婧。她笑了笑,說一大早又去了趟演出隊,今天孟曉菲的表演還挺像那么回事的。

責任編輯 徐遠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