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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間一壺酒

2024-10-31 00:00綠執(zhí)
南風(fēng) 2024年10期

有時候他在想,這究竟是愛,還只是這十年來的習(xí)慣,模仿她,然后忘了自己,再模仿她。

01

雨潤物無聲,蜻蜓低飛,悄落于偏光劍刃上,忽一劍刃起,蜻蜓閃躲,呼吸之間,血色四濺,蜻蜓被血色沾染,跌落草木之間。

山間有風(fēng)輕來,攜硫黃硝石之息。

賣茶的老叟屏著呼吸,在桌幾間迎來送往,客用絲帕袖角輕掩口鼻,輕啜一口釅茶,卻皺了皺眉,悄然在這硝石氣息中離席。

此味之濃,早已入茶三分。

“昨日軍疾山塌陷至今,火藥之氣愈發(fā)濃郁,茶在這氣之下都已去了本味?!?/p>

客離席時輕罵,老叟卻笑著安慰:“塌陷之時,天映紅光,是為大魏護國寶燭龍骨出世之兆,燭龍骨可活死人肉白骨,大魏已死,寶亦無主,福禍又亦可知?”

“時人蜂擁而至奪寶,卻也不知在老人家您這用了多少茶,對您而言,當(dāng)然福禍可知!”客笑罵,顯然與這老叟已相熟了。

那客一襲黑袍腰間攜劍,走路之間,劍撩起黑袍,隱約顯露黑袍之下的錦色蟒袍。

老叟垂眸,恍若不知。

02

“哈哈哈哈哈哈,此次燭龍之骨盡歸我凌霄閣所有,我凌霄閣才是這武林霸主!”

軍疾山中,凌霄閣主高舉燭龍骨,在萬千凌霄閣弟子的簇?fù)碇锌裥Α?/p>

天映紅光,燭龍骨出,寶華寺閉關(guān)十年的緣深大師同時出關(guān),向天下綠林宣言曰,燭龍骨出為6BcYEwLEcx0VItbfXmQWnw==江湖興盛之象,燭龍骨是天下之最,那么取得了燭龍骨的人便是這江湖之最。

是以,江湖人蜂擁而來,爭奪燭龍骨,一為其奇效,二為武林霸主之位,尸骸近乎填滿了軍疾山。

“誰拿到了這燭龍骨還未必!”

碧波閣主從山頂一躍而下,輕功踏波,執(zhí)劍斬斷凌霄閣主臂膀。

不待凌霄閣眾人舉劍相向,碧波閣主拿起燭龍骨腳尖一點凌空而起,攀在巖壁松樹之上,又是呼吸之間,碧波閣主喉嚨一梗,滿面通紅,慘叫著跌落。

從碧波閣主跌落的地方,緩緩走出一黑袍婦人,她指甲烏黑修長,手握龍骨至眼前端詳之時,指甲險些劃破容光,“毒母徐自容,見過在座各位。”

有人想逼近她搶奪龍骨,可剛距她三尺之距,便慘叫倒地,死狀猶如碧波閣主。

“妾身三尺之內(nèi)都是醉骨毒,還望各位珍重,不要自尋死路?!毙熳匀堇湫?,“江湖之最嗎?妾身便收下了?!?/p>

“無知眾人,尚不知何為真正的燭龍骨!”

月光透過烏云打在懸崖之間平地一簇正盛的野花叢中,花叢上躺著一人,酒壺高懸,飲酒作樂,酒氣漫至崖下,眾人聞酒氣而上觀,正見那人身側(cè)放著一骨,金光龍紋,格外耀眼。

徐自容驚恐地低頭,看著手中黑紋之骨,一氣之下將這骨丟開。

“你是何人?為何能取得真正的燭龍之骨?”

那白衣男子唇角一勾,站起身來,“花間酒,陳瑞?!?/p>

說完,男子腳下一滑,踉蹌之下,將金光燭龍骨踢下山崖去,自己也險些墜落下去,手抓巖壁才堪堪保住一條性命。

“哎呀笨蛋!你怎么又失誤了?”有個雙髻的小丫頭跳出來,指著陳瑞嘆息,卻也腳下一滑,一路撞向陳瑞,兩人一起掉下,把山崖下的灌木叢砸出老大一個坑。

“那龍骨?是真還是假?”有人喃喃道。

徐自容這才反應(yīng)過來,忙沖上前搶回自己丟棄的骨,可是黑紋骨周圍已人山人海。

“竟敢戲耍我們?兄弟們!打他!”不知誰驚叫一句,隨后搶不到骨AQVoymnuH1aEGlf1+K372g==的眾門派弟子蜂擁而上,對著那兩人拳腳相向。

陳瑞警覺,連忙將小丫頭抱緊護住,任由背后之擊多么猛烈,也不曾松手。

“這就是江湖之最的水平嗎?”有個錦色蟒袍的男子撿起掉落的黑紋燭龍骨,對著所有江湖人會心一笑,“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趙毅,見過諸位?!?/p>

話音一落,四周一片寂靜。

眾人的動作停了,陳瑞也茫然地抬頭看向四方,只見山崖上,叢林中,河道內(nèi),錦袍烏紗冠之人比比皆是。

原來他們早已被錦衣衛(wèi)包圍。

03

陳瑞的夢想是當(dāng)一個大俠。

當(dāng)他七歲站在家里的菜田中,舉著水瓢喊出自己的愿望的時候,他娘給了他一棒槌,讓他好好澆水。

娘說,木匠的兒子是木匠,農(nóng)民的兒子是農(nóng)民,他們鐵匠的兒子也將成為鐵匠,讓陳瑞放棄無謂的幻想好好打鐵。

可是陳瑞不想放棄。

于是他在父親打鐵的時候,偷偷收集邊角料,一連收了十年,待到他的小盒子里面裝滿了鐵,他趁著夜色偷偷打開了父親的火爐,打出了一柄屬于他自己的大俠之劍。

這劍打得并不順利,陳瑞不吃不喝造了兩天,出來的時候還不待他疑惑為何自己失蹤兩天無人問津,他娘便哭著告訴他,江北無糧了。

江北遭受了空前絕后的蝗災(zāi),他們山溪鎮(zhèn)陳家村還算好的,還能吃些樹皮果腹,隔壁潛塘鎮(zhèn)被蝗蟲啃得連樹皮都不剩,只能食土果腹。

家中存糧不多,無法供養(yǎng)一大家子,陳瑞蹲在村口思考了一天,然后趁著夜色提著大俠之劍走了。

他要出去行走江湖,將保命的糧食留給弟妹。

當(dāng)一個大俠需要什么呢?

陳瑞想了想,無外乎三件事——武功蓋世、膽識過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于是他把劍賣了,救了路邊賣身葬父的舒意。

他也不知道當(dāng)時怎么就腦子一熱不管不顧地救了她。

可能是那天的日頭特別曬,那天的風(fēng)特別大,那日頭下小丫頭的眼睛水靈靈的,那風(fēng)下小丫頭蓬亂的頭發(fā)被吹開,露出的眼下的淚痣也格外好看。

“大俠!你救了我,我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我從此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舒意哭嚎著,將銀子丟給身后棺材店的老板,屁顛屁顛跟著陳瑞走了。

陳瑞也沒看出什么問題,還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傻笑。

舒意說,要幫助陳瑞完成他的畢生所愿。

于是他們二人取詩“花間一壺酒”中“花間酒”三字為陳瑞的號,打算在這燭龍骨之亂中揚名立萬。

舒意前前后后為陳瑞打點好了一切,本來所有事情都好好地按照計劃進(jìn)行,可誰知最后一步卻出了岔子。

燭龍骨被錦衣衛(wèi)劫走。

花間酒成了江湖笑柄。

“眾客安康,上回自說道毒娘子三尺毒氣爭奪龍骨,這回在下便來辯一回花間酒真假龍骨取笑江湖?!迸_下的說書先生案板一敲,又開始講述起了陳瑞那天的鬧劇。

直講至花間酒跌下山崖,眾人嬉笑一片。

奇怪的是,故事的內(nèi)容并沒有舒意地存在。

這大概是為了故事效果將舒意刪去了吧。

陳端坐在上樓雅間,悶悶地想著。

“如今沒引信出不了城了,那王二麻子家幺女走失無風(fēng)林的事兒可咋辦??!”舒意從外邊進(jìn)來,氣鼓鼓地說道。

一邊說一邊啃著桌上的茶點,風(fēng)起云涌間,點心攜茶一起消失不見。

大俠也是要生活的。

大魏滅國,南陵接管大魏,原都護府府衙清洗一空,由南陵錦衣衛(wèi)接管大魏首都信陽安防一事,錦衣衛(wèi)不明魏國地形,便發(fā)布緊急艱難之務(wù)懸賞民間,由民間人士揭榜處理。

昨兒舒意和陳瑞剛剛接下了這任務(wù),本來打算今日出城赴無風(fēng)林尋找那小姑娘,可是出城之時卻被攔下了。

舒意讓陳瑞先去隔壁茶樓休息,自己與那守城官兵交談。

如今這副氣鼓鼓的樣子,便是交談的結(jié)果。

“不過那小姑娘才六歲,為什么會一個人跑去無風(fēng)林呢?”陳瑞自言自語。

大廳內(nèi)有百姓抱怨:“可是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取得了真燭龍骨,又為何封城呢?”

信陽驟然封城,自是給百姓帶來了不便。

“老兄你有所不知!”有好事者憤慨道,“我遠(yuǎn)房表哥便是都護府掌管灑掃的二管府,他說啊,錦衣衛(wèi)的人也分不清真假龍骨,他們覺得兩骨皆為假,便封了城,說不能讓賊人將真燭龍骨帶走!”

此話一出,眾人都議論紛紛。

有一聲音悄然響起,不大卻讓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他說,“是嗎?”

陳瑞展望四周,卻未曾發(fā)現(xiàn)說話的人。

舒意踢了踢他,眼神朝上。

只見茶館的房梁處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滿了錦衣衛(wèi),陳瑞倒吸一口涼氣,站起來便想跑,卻被舒意一把拉住端坐在位置上。

大廳的聲音熄了。

那議論錦衣衛(wèi)的二人已悄然倒地不起。

“許是魏國人還不知道我們陵國錦衣衛(wèi)的手段?!蹦清\色蟒袍的男子從房梁上落下,吹了吹手套的灰,“當(dāng)日信陽城破,你們皇太子意圖逃亡,被抓捕回來之時,我們趙指揮很是憤怒,錦衣衛(wèi)威名赫赫,拓跋太子竟還敢潛逃,這簡直是對我們錦衣衛(wèi)的侮辱。”

“為了揚我們錦衣衛(wèi)的威名,趙指揮使將拓跋太子餓了兩天兩夜,用參湯吊著氣息,隨后把他與同樣餓了兩天兩夜的虎狼同籠,兩個餓極了的畜生,死時的時候全然不分你我了……”

話音未落,錦衣衛(wèi)一團哄笑。

這可是皇太子??!

大廳中淚盈眶、汗浹背、尿濕褲之人比比皆是,陳瑞更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跌落在地,冷汗橫流,舒意也蜷成一團,儼然是一副害怕的樣子。

“魏人,沒什么骨頭?!?/p>

錦衣衛(wèi)看著眾人的反應(yīng),冷笑走了。

若是真有血性,再如此聽聞國都皇太子遭遇,哪怕僅有縛雞之力,也該沖上來擊一擊石頭,大丈夫死而無悔才是,何至于淪落像現(xiàn)在一樣,怯眉弱顏?

“現(xiàn)在,皇室僅剩的血脈,也只有長樂長公主了吧。”

錦衣衛(wèi)起了個話頭,閑聊著。

“那又如何,女流之輩,跑不了多遠(yuǎn),方圓百里所有的女人,殺了便是?!?/p>

“若是她扮成男人呢?”

“那就方圓百里的人,都?xì)⒌?。?/p>

錦衣衛(wèi)遠(yuǎn)去,閑聊的聲音散在風(fēng)里,廳里的人聽不清晰。

直至日落西山,街上車馬熙熙攘攘,才有人悄悄抬頭,連滾帶爬逃出了廳堂,陳瑞也抬起了頭,他看著舒意,舒意卻仍是小小的一團。

他輕拍了拍舒意的肩膀,悄聲道:“錦衣衛(wèi)似乎都走了,他們都跑了,我們也跟著跑吧。”

舒意沒有反應(yīng),陳瑞又拍了拍她,舒意這才反應(yīng)過來

“走吧,咱們結(jié)賬去?!笔嬉饷嫔槐幌?,她站起來朝店家走去。

“這……”

還要結(jié)賬嗎?在這樣的場景下?

陳瑞欲言又止。

一錦色蟒袍的男子又再度折回。

陳瑞嚇得一骨碌鉆進(jìn)桌子底下,店家也倒吸一口涼氣。

“手底下人不懂事,壞了掌柜桌一張,凳三張。”趙毅留下一摞萬寶錢,拱手道,“趙毅特來賠罪。”

適才一番話嚇得一場子人瑟瑟而不敢相動,如今卻好聲好氣來賠罪給錢,這錦衣衛(wèi)是什么意思?

店家僵直著臉,手停在空中,伸也不敢,縮也不敢。

陳瑞望著站在錦衣衛(wèi)旁的舒意,冷汗迭起,忽而他深吸一口氣,繃著一根弦走到舒意邊,正巧站在了舒意與趙毅的中間。

“趙指揮大人真是君子氣魄,擔(dān)當(dāng)敢為!”陳瑞扯出一張笑臉,縮著肩膀,將錢一股子塞在店家手上,“方才我還與我家丫鬟說,要把咱喝的茶水錢結(jié)了,我家丫鬟還說,這場子都亂作一團了,還要結(jié)賬嗎?我說一碼歸一碼,沒想到真跟趙指揮使想到一塊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指揮使?”趙毅反問。

“這……”陳瑞僵了一瞬,再訕笑著,“如此英雄氣概,必是衛(wèi)所老爺中的翹楚,小子沒讀過幾年書,只知道指揮使是老爺中的老爺,您如此氣概,就算現(xiàn)在不是,以后也必當(dāng)此位,便這般叫出來……”

陳瑞撲通一聲跪下,止不住地磕頭。

“若是冒犯了老爺,還請老爺恕罪……”

陳瑞的頭磕得很響。

咚咚咚。

這是他從北至南一路走過來學(xué)會的。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拋掉尊嚴(yán)可以從貴人那里換一點糧食。

高高在上的人,看見螻蟻為了在其手中茍活,把自己變成豬狗不如的樣子,想必也會憐憫吧?哪怕沒有憐憫,也會像逗弄一個有趣的玩具一樣,放過他。

趙毅的確如此。

有錦衣衛(wèi)疾馳而來,在他耳邊附耳說了什么,他甚至都未給陳瑞一個眼神,便轉(zhuǎn)身走了。

趙毅走了,陳瑞松了一口氣,他來不及擦去額角冒出的冷汗,對舒意揚起一個笑臉,他說:“舒意,不要怕?!?/p>

天要黑了,陳瑞背著余暉站著,像是在發(fā)光。

04

與趙毅打過照面的次日,官衙皂吏便沿街出動。

說是錦衣衛(wèi)老爺們認(rèn)為兩節(jié)燭龍骨都是假的,于是當(dāng)即決定緝拿所有燭龍骨出世那天的相關(guān)人員。

都護府懸賞的榜換了。

原榜上眼下有顆淚痣的姑娘被千奇百怪的江湖人士蓋去。

舒意就站在榜前,眼下有顆淚痣:“畫得可真是差勁。”

說完,她轉(zhuǎn)身離開。

臉上一低一仰之間已換了一副表情,眼睛濕漉漉的,像只受驚的小鹿。

“叔叔,沒有引信真的不能出去嗎?”舒意眼淚汪汪地看著官兵,“我進(jìn)城來給我娘抓藥,已經(jīng)三天了,叔叔我求你了,我娘再喝不到藥就要死了?!?/p>

“沒有!不能!”守門的官兵橫眉冷對,嚴(yán)詞拒絕。

“誒!老劉頭,這姑娘是怎么回事兒?。俊庇幸缓谀w氈帽男子湊上前來,在那官兵耳邊低語。

那官兵看了這男子一眼,下巴指了指舒意,“來這哭了三天了,江東荷鎮(zhèn)溝兒村的人,要出城?!?/p>

“啊呀啊呀!真是好巧!”那氈帽男子撫掌笑道,“小姑娘,我家里有引信,正是出城去荷鎮(zhèn)的,不如你我搭伴上路?”

“是……是嗎?”舒意的聲音怯怯的,“你可以給我看看引信嗎?沒有引信我不信你!”

“那當(dāng)然了!”男子掏出引信來給舒意看,那引信正是信陽赴荷鎮(zhèn)的。

舒意的眼神瞬間就亮了,笑著對男子道謝。

“我們打算一個時辰后啟程,你帶了藥材了嗎?現(xiàn)在回去取趕得回來嗎?”男子慈祥地?fù)崃藫崾嬉獾哪X袋,后頭一個抱劍的兜帽大俠腳底一歪摔在賣水果的小攤上,惹了一身水果香。

舒意開心地把懷里的藥材掏出來,“不用的不用的,我早就帶上了!”

“那好,我們走吧!”男子帶著舒意走了。

那兜帽大俠不經(jīng)意間走過他們走過的路,正巧那守城的老劉頭說話,“這腌臜兒生意的王二麻子盯著這小姑娘三天了,終于讓他得手了?!?/p>

大俠攥緊了手中的劍。

“自我介紹一下,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叔?!蓖醵樽釉谛≡簝?nèi)吆喝,“阿寶嫂,出來招待客人了!”

一個略有豐腴穿金戴銀的婦人走來,驚喜地繞著舒意走了一圈,嘖嘖稱贊,“哪來的小姑娘啊,五官真俊!就是皮子有些不好,不過養(yǎng)養(yǎng)就行了!”

“就這水準(zhǔn),起碼值這個數(shù)……”

王二麻子壓低聲音,手中比了一個數(shù)字。

婦人與他相視一笑。

小院外棵千年的杏樹,杏壓枝頭,那枝頭一路伸進(jìn)小院,兜帽大俠緊緊抱住伸進(jìn)小院的枝干,兩只眼睛死死盯著發(fā)愣的小姑娘,還順手摘了個杏子解渴。

王二麻子端來了一杯茶,“馬上就要啟程了,舟車勞頓,不如喝口茶解解渴吧!”

舒意點頭,不動聲色接過茶杯,將茶悄悄倒入衣袖上。

那院角處有一道破空聲起,細(xì)細(xì)微微,舒意舉著茶杯側(cè)身而過,兜帽大俠立即從樹上跳下,一把抱住舒意,帶著她從上栽去,“舒意小心!”

二人在地上滾了兩圈,原來舒意站著的位置上赫然多了一支羽箭。

頃刻間,錦袍烏紗冠的人從角落處涌出,門外也急忙趕來一行錦衣衛(wèi),兩行人死死圍住舒意陳瑞二人,看著對面干瞪眼。

“你們是什么辦事處的?”門外的人喧賓奪主。

“作奸犯科一號處!”角落內(nèi)的人反問,“你們呢?”

“燭龍骨緊急辦事小組!”

二行人之間,陳瑞躺在地上,舒意趴在他的身上,小姑娘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五大三粗的大俠傻笑地?fù)狭藫项^。

05

錦衣衛(wèi)推開了地牢門,拖進(jìn)來一個滿身血污的人,陳瑞靠近一瞧,只見那人血肉斑駁,白骨可見,經(jīng)脈斷裂,卻又氣息不絕,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地下,嘴角還是不屑地勾起發(fā)笑。

“多半是瘋了?!笔嬉馀牧伺年惾鸬募纾澳惴判?,這是按順序輪的,這次抓捕的江湖人可多了,一天輪一個輪到咱都得三年半?!?/p>

舒意說完,門口又拖進(jìn)來一個血人,這人更慘,四肢都已不全。

“啊……他他他……他們是和我一起被抓進(jìn)來的?”陳瑞的腳有些顫抖,面色微微發(fā)白,背后冷汗迭出。

“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剛剛那人是凌霄閣主啊!”舒意嫌棄地看著四肢俱抖的陳瑞,“當(dāng)代大俠的膽量也好小哦?!?/p>

“啊……啊啊是嗎?”陳瑞的腳抖得更厲害了。

舒意冷笑,“你難道不知道錦衣衛(wèi)的手段嗎?”

“你……你別生氣,這件事是我不對,我不該跟著你的?!标惾鸬念^低了下來,眼里滿是愧疚。

“我怪你干什么?我倆都要被抓,只是抓我倆的人恰好撞在一起罷了?!笔嬉獯蛄藗€哈欠,懶懶躺下,“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你是從什么時候知道我在騙你的?”

“第一天就知道了?!标惾鹕敌χ鴵狭藫项^,“你說你給我做飯,和面的時候灑得滿灶臺都是面粉,我看過你的手,上邊一點繭子都沒有,怎么也不像是賣身葬父的人。但我總想著,你跟著我,我就能好好看著你,教會你當(dāng)一個好人,不讓你出去騙人,所以我就沒說?!?/p>

“原來是這樣?!笔嬉夥藗€身。

“那你是為什么要這樣呢?老老實實過日子不好嗎?”

“我說我家里死絕了就留下我一個人,我家的房子被搶了,我沒地方去,靠著騙人茍活你信嗎?”舒意想也不想便開口。

陳瑞點頭,“我信?!?/p>

“真是個傻子?!笔嬉庑α?。

月光透過地牢的暗窗灑進(jìn)來,舒意沿著月光往上看去,今日的月亮格外地圓,天空一點云都沒有,她小時候最喜歡這樣的月亮。

花好月圓人長久。

春風(fēng)已漫,圓月探頭,人卻不得長久。

“喂!”不知過了多久,陳瑞忽地開口,“舒意呀,我家還有一畝菜地十二畝糧地,一座老宅,我是長子,我娘大抵會將老宅子給我……我不做大俠了,你也別當(dāng)騙子了,我打鐵養(yǎng)你吧!”

“可我立誓要嫁給當(dāng)代的大俠怎么辦呢?”舒意打了一個哈欠,有些困倦。

“那……那我就當(dāng)一個大俠好了!”

舒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坐起身來,看著陳瑞,“你知道當(dāng)一個大俠第一步要做什么嗎?”

陳瑞搖頭。

“是立志。”舒意認(rèn)真地道,“有人為了名聲,有人為了錢財,有人為了一腔熱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你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娶你?”

“那好啊,如果我能活到二十歲,我就嫁給你!”舒意笑了,“我小時候也跟在一個大俠身后,他是個和尚,他說他的畢生志向是松花煮酒,春水煎茶。”

“這是啥?”陳瑞撓了撓腦袋。

“不為柴米油鹽困擾,于是得以煮酒煎茶?!笔嬉忸D了頓,“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他是為了錢,于是他為我家做事,利用他的天下名聲達(dá)到我家的目的?!?/p>

夜深了,春風(fēng)帶著陣陣涼意從暗窗吹來,這是人最困倦的時辰,守門的錦衣衛(wèi)昏昏欲睡,牢間的犯人呼吸陣陣,似乎整個地牢,唯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舒意和陳瑞醒著。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去找王二麻子和阿寶嫂嗎?”

“因為你想出城?”

舒意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你猜猜,錦衣衛(wèi)地牢在哪里?”

陳瑞想了想,眼睛瞬間瞪大了,“江東,無風(fēng)林?”

此處本為魏國死囚地牢,魏國國破之后被錦衣衛(wèi)強行征用來,關(guān)押錦衣衛(wèi)囚犯,沒有再比舒意熟悉這個地牢的人了。

舒意笑著吹了聲口哨。

驟然間,一枚飛鏢從牢房深處飛來,割斷了守門錦衣衛(wèi)的咽喉,然后直直釘在地牢大門上,飛鏢隨風(fēng)而來,帶著魑魅標(biāo)記。

鬼面風(fēng)郎的成名絕技,鬼隨風(fēng)!

陳瑞警覺地盯著牢房深處,只聽躁動四起,然后便有位虎面老者獸行而來,頂破地牢大門,沖了出去。

隨者一擁而出。

“那是……虎面老兒?他們越獄了?”陳瑞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這可是南陵錦衣衛(wèi)的地牢啊,他們居然可以越獄?”

“不,這是魏國長樂公主修建的地牢?!笔嬉馍焓郑笏榱死伍T的鎖,然后反手撕下自己的人皮面具,“對不起,我又騙了你,自我介紹一下,拓跋長樂,字舒意?!?/p>

她自地獄中逃生,偽裝成騙賊入都護府囚牢隱匿,后越獄而出,炸毀軍疾山,令燭龍骨出世,命緣深出關(guān)號召天下人爭奪燭龍骨,制造軍疾山亂象,趁機令皇室暗衛(wèi)撤出軍疾山,埋伏無風(fēng)林。

今日,拓跋長樂便要一舉拿下信陽,坑殺信陽三千錦衣衛(wèi),以報皇太子之仇。

信陽易守難攻,再度奪回信陽,與邊西魏國殘軍,江北后族郭氏一齊形成合縱之勢,割裂西北,休養(yǎng)生息,反攻南陵。

06

天色泛白,春風(fēng)褪寒而拂面,云層漸涌,無風(fēng)林五千皇室暗衛(wèi)身披黑甲,昂首挺立,舒意馭馬,從河間道走,忽立于軍前,五千暗衛(wèi)立即單膝跪地,齊聲高吼,“拜見長公主殿下!”

毒母徐自容身披鎧甲,高舉寶劍,大跪于舒意面前,“暗衛(wèi)主徐自容,見過長樂長公主!”

舒意劍光一指,暗衛(wèi)軍立即轉(zhuǎn)向,有弓箭從軍中射出,灌木之中,慘叫連連,徐自容上前劈開灌木,只見那箭貫穿了一名錦衣衛(wèi)斥候的喉嚨,另一位跌落在地,驚恐萬分。

“去告訴你們皇帝小兒,他的錦衣衛(wèi),我拓跋長樂要了!”舒意冷笑,“這場滅族之戰(zhàn),誰勝誰負(fù)還未必!”

鐵甲之聲迭起,整齊劃一,震耳欲聾。

舒意立即拔劍作迎敵態(tài),可敵人不在那斥候身后,而在自己面前。

五千暗衛(wèi)倒拔長劍,反身對準(zhǔn)拓跋長樂,為首徐自容翻身上馬,站立于金冠錦色蟒袍男子身后,男子含笑,笑容如春風(fēng)拂面,“錦衣衛(wèi)督查正使,奉陛下圣旨,特來取長樂公主人頭,為賀陛下萬壽之節(jié)?!?/p>

男子身后,是成千上萬的南陵軍隊。

公主鎧甲偏光,長發(fā)斜髻,低頭看劍,面前千軍萬馬,執(zhí)刀相向,身后佳陵江波濤洶涌,氣吞山河。

她已退無可退。

“讓我猜猜看呀?!笔嬉庑χ聪蛐熳匀荩澳狭杲招铝㈧o安十三營,允女子為軍,此營主將為你?!?/p>

她頓了頓,又看著這五千暗衛(wèi)軍,“先魏軍非斬即俘,但你們應(yīng)不會如此,充入南陵駐魏國軍,許以最低也是百夫長之位,對嗎?”

“我大魏氣剩一息,你們不愿為這息而斗,賣主求榮,生生壓死拓跋氏最后一口氣,你們內(nèi)心不曾有愧嗎?”舒意說著,眼角含淚。

“長樂大長公主!”正使高吼,“放棄吧,無論您如何辯駁,今日您必死,不如省些氣力,留些遺言,他日史書工筆尚能多記您幾筆?!?/p>

劍光閃爍,破空而來,只呼吸之間,那錦衣衛(wèi)正使便被寶劍穿透,釘在樹上,再沒生息,舒意冷笑,“我對我魏國子民說話,南陵賤奴怎配插嘴?”

萬軍倒吸一口涼氣,他們未曾料想過,這二八碧玉之齡的姑娘,可以一劍取了錦衣衛(wèi)正使的命。

執(zhí)劍相向的暗衛(wèi)軍退卻了。

賣主求榮之人最為惜命,他們不愿為陵國前鋒,將命斷送在拓跋長樂手中。

“大家不要被拓跋長樂蠱惑,區(qū)區(qū)一個弱女子罷了,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徐自容說著,踏馬輕功而起,萬枚毒針射向舒意。

舒意側(cè)仰落地,內(nèi)力聚于一掌,將馬匹擊起,擋住毒針。

軍中有弩暗自升起,弩中箭光所指,正是舒意后心,徐自容嘴角一勾,只剎那之間,那弩彈出破刃之箭,朝著舒意而去。

舒意瞳孔微張,屈膝滑出,以避弩箭,而在那滑向之地,徐自容舉起毒箭,悄然發(fā)射。

砰的一聲!

毒箭與長劍相撞,長劍破碎,毒箭落于地上。

“是誰?”徐自容面目猙獰,那是她配置了三個月的毒藥,僅此一瓶,目的便是讓拓跋長樂一擊斃命,“如今誰還來救拓跋氏余孽!”

日光出來了,透過云層打在灌木之間一簇正盛的野花叢中,花叢上躺著一人,酒壺高懸,飲酒作樂,酒氣四溢,眾人尋酒氣望去,那人忽地輕功一起,踉蹌落于舒意身前,高喊道,“花間酒,陳瑞!”

“無非是村野茍活的鐵匠!”言語之間,徐自容揮手下令,數(shù)架巨弩對準(zhǔn)拓跋長樂齊齊發(fā)射。

陳瑞長劍已碎,只能用殘劍面前劈開弩箭,僅僅片刻,已滿是血痕,而他身后的舒意卻纖塵不染,安然無恙。

“為何救我?”舒意輕聲說道。

陳瑞沒有回答,只一味地?fù)跫?/p>

“為何要救我?”舒意抬高了聲音,大聲喊道。

“開平四年十二月初三,長樂長公主赴江北賑災(zāi)驚馬,我歇于路基之上,將死于馬蹄之下,長公主以身抱馬落地,救我一命?!标惾鹱o著舒意,大軍一步一步逼近,“開平七年四月十八,我與舒意行俠途中路遇山賊,舒意一人斬山賊十七,救我一命?!?/p>

“陳瑞是有心之人,心歸舒意所有,既如此,哪怕世間萬民都與你為敵,我也要站在你身前,與世間萬民為敵!”

有箭襲來,陳瑞無暇抵擋,便以身接箭,箭鋒穿透他左肩,于舒意咽喉處停下。

“真傻。”舒意輕輕嘆息,“我從未想過今日可以活下來,但你可以,打鐵也罷,行俠也罷,你的人生不該因為我,就這么輕易地結(jié)束?!?/p>

舒意折斷陳瑞肩上的箭,從背后攬住他,“這是我的國度,你是我最后一個子民,我拓跋長樂,誓死護衛(wèi)我的國度!護衛(wèi)我的子民!”

“那么,我就請你看看那傳說中的護國寶,究竟是如何活死人肉白骨的吧!”舒意笑了,說完,掏出一枚金色骨片,塞入陳瑞口中,扼住他咽喉迫他吞下。

然后反身一踢,將他踢入波濤洶涌的佳陵江中。

她望著那江水,背對鐵騎,萬把鐵劍橫在她的脖頸。

就這樣結(jié)束吧。

百姓不嘗念我魏國,舊臣不曾守我魏國,陵國不曾容我魏國,我又何必費盡心機重建我魏國?

就這樣吧。

讓我隨我的家族一起,守著我們的山河,一起死去。

07

“賣身葬母嗎?”大腹便便的富商冷笑,“來人??!將這姑娘搶入我府中!”

富商身后的小廝蜂擁而上,可片刻之間,小廝們的冠巾落地,長發(fā)散落,那賣身葬母的姑娘與她的母親已消失不見。

“何人壞我好事?”富商怒斥。

酒氣四溢,富商順著酒氣而觀,只見那遠(yuǎn)處的花叢之中,一白衣男子飲酒為樂,好不瀟灑。

“您是……”富商的眼睛瞪大了,連連告罪求饒,“不知花間酒大俠在此,如有冒犯,還請饒恕小人不知之罪!”

不知從何時起,江湖中多了一個武功高強行俠仗義的大俠,凌霄碧波二閣聯(lián)手圍剿他,卻被他以一敵千,門下徒生損失過半,錦衣衛(wèi)圍捕他,他卻輕易逃脫,戲耍錦衣衛(wèi)于無風(fēng)林,他樂于花間飲酒,被尊稱為花間酒。

再無人憶起曾經(jīng)踏步不穩(wěn)摔下山崖的那個笑話。

他終于成了一個真正的大俠,可那個教他成為大俠的那個姑娘卻不在了。

08

暗哨崗來報,花間酒近日又于長陵救了位賣身葬母的姑娘。

趙毅抿了口茶,下屬正在請示他是否還要繼續(xù)抓捕花間酒陳瑞。

陳瑞是與拓跋長樂息息相關(guān)的人,陛下的意思是斬草除根,把陳瑞一起殺了,可陳瑞于民間行俠仗義,錦衣衛(wèi)抓捕他,民間已多有怨言。

趙毅搖了搖頭,讓下屬按照他說的顧慮稟報。

外頭的風(fēng)很輕,天很藍(lán),草很綠。

趙毅躺在搖椅上,旁邊放著杯茶。

這是她的習(xí)慣。

他曾作為暗哨跟在她身后將近十年。

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模仿了將近十年。

有時候他在想,這究竟是愛,還只是這十年來的習(xí)慣,模仿她,然后忘了自己,再模仿她。

外頭又有人遞上來卷宗,各種各樣的,來自各地的。

趙毅不再想,低頭寫著批文奏對。

這件事,他從未想明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