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正義的過程，像在一個無盡黑暗的深淵里突圍，沒有光明的指引，我們將永生被圍困——你們，恰是我的光明。

一

許帆再次見到沈暮，是在龍騰KTV。

公安機(jī)關(guān)接到舉報，有人在龍騰聚眾淫亂吸毒。許帆作為刑警隊(duì)為數(shù)不多的女警，在看管陪酒女的時候，見到了一身低胸露臍上衣、亮片超短裙、濃妝艷抹的沈暮。

這一天，距離沈暮被警校開除已經(jīng)六年。

許帆透過審訊室的單反玻璃看見她倒在審訊椅上。

被銬上手銬的沈暮因?yàn)槿扛叨染频膭蓬^還沒過去，懶懶的連說話都是屁屁溜溜的。

“警官大人，我剛?cè)グ肽辏褪莻€陪喝酒的，完全沒到可以賣身的層次呢好吧？您以為是個人都可以賣?。俊?/p>

話音才落，審訊室的門被人推開，冷冷的傳進(jìn)來一句：“放人?！?/p>

手銬解開，沈暮歪七八扭的出了審訊室的門，酒勁還沒緩過來，靠著墻歇了半天。

里頭的警官看見她擋人路了，喝了一句：“沒事的趕緊走！”

沈暮不屑笑道：“當(dāng)個刑警就厲害了，擺個臭臉！”

“你走不走？”

許帆攔住將要邁出辦案區(qū)的人：“不能放她！”

“許警官，我記得審訊室里沒你的事啊?！?/p>

“沈暮！……”

她抱著手倚在窗邊，好整以暇的看著她：“您記錯了，我不叫沈暮，我叫……叫什么來著？”

“沈暮。”

“不對，叫維多利亞。”

亮片的包臀裙在月下閃閃發(fā)光，完美的身段，嬌艷的妝容，許帆已經(jīng)不敢再承認(rèn)，眼前這個人，是十年前帶她用力奔跑的女孩子。

“沈暮，當(dāng)初是你帶我走出深淵的，為什么如今你卻在更深的深淵里了？”

她譏笑出聲：“深淵？啊是，許警官在深淵里待過，知道那里是什么滋味，那就發(fā)發(fā)慈悲放了我，可憐可憐我們最底層的勞苦群眾？失足少女？”

二

在第四中學(xué)高二分文理班的時候，許帆就對沈暮這個字避之不及。

但凡跟這兩個字沾邊的，總沒一件好事。

比如兩人初8588dd2f272be6f6857168e03eab297efbf07d4f366673e34915f3d859ec30ae次產(chǎn)生交集的時候。

她被幾個高一時的同班同學(xué)堵在了教學(xué)樓后的雜草堆里，污言穢語毫不吝嗇。

“真當(dāng)自己是哪根蔥呢，別人家的男朋友也是你能搶走的??？”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我看她就一盆八二年的龍井，還爛到褲襠里了?！?/p>

恰好被那個翻墻出學(xué)校、又翻墻跑回來的不良少女聽了個正著。

那少女吊兒郎當(dāng)?shù)淖趬︻^上，好像還摳了把鼻子似的：“厲害厲害，你們這出口成臟的我是一個詞都沒聽過，大為震撼，大為震撼?！?/p>

沈暮這個女孩子在學(xué)校里是頂有名的，跟著她的小團(tuán)體，有初中部的、高中部的、男的、女的。要說她不良吧，打架確實(shí)是常事，但任憑她在班上如何被欺凌，沈暮也沒跟她有過半次交集。

今天，是她第一次正面面對沈暮。

她的同學(xué)也不想和比她們更不良的沈暮正面沖突，聽她譏笑后，悶悶的哼了一聲就甩臉子走人了。

沈暮熟練的跳下欄桿，上下掃了她一眼，專找她痛處：“被欺負(fù)了這么久也不見皮實(shí)點(diǎn)，還這么可憐兮兮的?！?/p>

“跟你……”

“有什么關(guān)系”五個字還沒說出來，上課的鈴聲突然響了，沈暮“哇”的大叫了一聲：“完?duì)僮恿?！下?jié)老烏鴉的課！”

沈暮非常厚道的拉起她就往教室跑，在鈴聲落下的前一秒，終于沖進(jìn)教室的門。

吳老師轉(zhuǎn)過樓梯轉(zhuǎn)角的瞬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進(jìn)座位里。誰料腳底下像踩了油一樣，一個仰躺就倒在沈暮懷里。

臨了她還垂死掙扎的試圖拉住沈暮的衣襟，沈暮被她這么一拉，一句“臥槽”還沒罵出來，就異常不幸的被她壓在地上了。

教室里哄堂大笑。

沈暮的幾個好朋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一個勁叫好：“快讓我們看看！沈大小姐臉色不太妙?。　?/p>

“許帆同學(xué)再創(chuàng)新舉，厲害厲害！”

沈暮捂著胯骨軸爬起來，臉色確實(shí)不太妙，“你們有病??！”

一聲咆哮過后，全班鴉雀無聲。

坐沈暮后座的蘇哲親自給沈暮拉開座椅，還拿校服袖子抖了上頭的灰，像迎接皇駕一樣迎她入座：“沈總，請坐。”

沈暮扶著腰晃晃悠悠的坐下，她也扶著腿，坐到講臺右側(cè)的單人座位。

本以為她和沈暮的交集大抵也是到此為止了，下次再見面還是以往無話可說的關(guān)系。

但生而為人，總得相信機(jī)緣這種玄學(xué)。

在那個年代，高中生的課程時間大抵都是從早晨六點(diǎn)的晨讀開始，到晚上十點(diǎn)的晚自習(xí)結(jié)束。

十點(diǎn)，工作的成年人，多數(shù)已經(jīng)下了班，而游手好閑的混混們，多數(shù)剛出來蹦噠。

之前某天玩世不恭的青春期少女攥著兩只啤酒瓶子，將一個社會青年攆到了地上。

于是這天，這個社會青年又招呼來十幾個社會青年，沈暮很榮幸的一出了校門跟蘇哲等人拜別后，被十幾個提著砍刀的青年追得一身狼狽。

恰好她和沈暮家住一個方向，騎著電動車的她，被身后沈暮聲嘶力竭的呼喊叫停了下來。

“許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于是，她欲哭無淚的擰著最高時速只有四十邁的電驢，被一路騎著摩托的社會渣滓堵到了一個死胡同。

沈暮捶胸頓足：“大姐！你不認(rèn)識路就不要騎車??！”

“我！我！我都要被嚇?biāo)懒?，慌不擇路不行嗎！?/p>

有個黃毛小子立在最中間，看了她們兩個高中女生一陣子：“別說啊，高中生就是干凈。沈暮，讓你朋友跟哥幾個玩玩，爺就饒了你。”

“我饒你個勾八！”

雖然她和沈暮接觸得并不多，但沈暮這人絕對是個到哪里性格都尤其突出的，所以她大不幸的了解到，沈暮這個人平時是絕對的流里流氣的。

但今天，她為這個想法加上一個前置：除了跟人打架的時候。

沈暮下手，絕不留情，即便自己占不著上風(fēng)，也有股子敵損八百自損一千的莽勁。所以很快，她就一身傷的被人按在墻上。

她終于從旮旯里哆哆嗦嗦的走出來，舉著根木棍子，“你們快放開她！”

沈暮都要被氣吐血了：“大嬸！你他媽的就不會趁亂逃走嗎？！”

“我！我已經(jīng)報警了！你們放開她！”

“報警？”黃毛根本不屑，“你丫以為報警管用嗎？”他只是揚(yáng)了個手，就把她手里的棍子打落在地，然后揪過她的校服，“小爺看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p>

好像真是為了配合她一樣，警笛聲陣陣蓋過吵鬧聲，紅藍(lán)閃爍的光在照亮了漆黑一片的胡同。

她有生之年第一次邁進(jìn)派出所的感應(yīng)門，坐在辦案區(qū)，坐進(jìn)審訊室，喝了派出所一次性紙杯里的涼水。

因?yàn)闆]有參與打架，她半個小時就被放了出來，在派出所的接待大廳里等了一個小時，沈暮才耷拉著眼皮出了辦案區(qū)。

她問沈暮那些人怎么處理的，沈暮只是雙手插兜打了個哈欠，“困死了，要不在這睡一宿吧。”

“可是……”

“安心啦，所長啊局長啊都是我親戚，我一句話的事，留不了案底。那幾個人渣，黃賭毒一個沒落，出不來的。”還怕她不放心似的，朝路過的年輕警官點(diǎn)頭哈腰的，“李叔，您忙著吶？”

“該滾滾?！?/p>

沈暮有點(diǎn)下不來臺：“他就那樣，脾氣臭著呢?！?/p>

她算是看出來，這個沈暮，肯定是派出所的?？?。

“都這個時間了，你家里人不著急嗎？”

“不急啊。”沈暮掃了她一眼，“我看你家里人也挺不著急的?！?/p>

“我沒有家人?！?/p>

沈暮諱莫如深：“怪不得被人欺負(fù)了都不敢還手?！?/p>

“你！——”

“放心，”沈暮搭著她肩膀，認(rèn)真的像是在發(fā)誓似的，“今天你幫了我，以后，我罩著你?！?/p>

三

因?yàn)闄C(jī)緣如此，才認(rèn)識一個月的沈暮就這樣硬闖進(jìn)了她的生活里。

她原本覺得大抵高中三年都逃脫不了過街老鼠的命運(yùn)，被辱罵、被孤立、被冷暴力，被所有人踐踏在腳下，即便離開高一那年的同學(xué)，她仍然會在桌子下面發(fā)現(xiàn)蜈蚣、草蛇，還有被泡了水的筆記，亦或是不注意被剪掉的一撮頭發(fā)。

直到某天體育課結(jié)束，她一如往常的獨(dú)自一人回到教室，就發(fā)現(xiàn)她的書桌竟然被人翻亂了。她收拾了好一陣子，才終于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

她翻開一本練習(xí)冊，發(fā)現(xiàn)里頭一個字都沒有寫。

再翻開一本課本，她才恍然大悟。

這居然不是她的桌子。

那她的書桌去哪了？

身后懶洋洋的女聲給她解惑：“我找老師換了位子，這貨跟我同桌，太耽誤我學(xué)習(xí)了?！?/p>

“沈暮，你問過我沒有？”

“沒有啊?！?/p>

居然這么理所當(dāng)然！她幾乎想打人了，“我不換?！?/p>

“為什么？”

“跟你同桌耽誤我學(xué)習(xí)?！?/p>

沈暮意味深長的點(diǎn)點(diǎn)頭，眼皮子一抬朝她身后報告了一聲：“老師，許帆還是更愿意和男同學(xué)做同桌哎?！?/p>

她一口氣卡在喉嚨里半天沒順過來。

回頭看見班主任陰著的一張臉，她干笑了一陣子，“老師，我跟沈暮開玩笑的?！?/p>

趕鴨子上架的和沈暮做了同桌，從此她的學(xué)習(xí)生涯雞犬不寧。

今天，沈暮抱著一窩小雞仔上學(xué)了，被老師轟出了教室，臨走還可憐巴巴瞅著那一窩小雞：“帆帆你一定要照顧好我的仔，給它們找個好人家。”

有時候，有很多時候，她真的很想裝作不認(rèn)識這個人。

改天沈暮又在晚飯的時候偷溜出去買了五份烤饅頭夾臭豆腐，洋洋灑灑的分給了前后左包括她一人一份。看晚自習(xí)的老師一進(jìn)教室門，差點(diǎn)沒被這味嗆一個跟頭。

“沈暮，你偷溜出去就算了，還買味道這么重的東西，生怕老師不知道你出去了是嗎？”

“放心放心，有你這好學(xué)生在，她們對我早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自從認(rèn)識了沈暮，她已經(jīng)是那種需要每天都把“我佛慈悲”掛在嘴邊的人了。

“八卦一下哈？”沈暮一臉期待，“她們說你搶別人男朋友，那男的是誰??？”

“我沒有?！?/p>

沈暮趕緊拍拍她的肩：“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想看看那男的是誰。”

“隔壁的，忘了叫什么了?！?/p>

“真忘了？”

“真忘了?！?/p>

沈暮嗤之以鼻的：“那麻煩了?！?/p>

本來沒把沈暮這幾句話當(dāng)回事，畢竟這人真的是一副江湖風(fēng)云上的浪子心性，一時一個樣，沒個準(zhǔn)性情，她這么問也只是好奇罷了。

但轉(zhuǎn)過天來，在她瘋狂勸說沈暮趕緊背單詞的當(dāng)口，蘇哲敲了敲她的椅背。

“我看那小子長得也不好看啊?！?/p>

她都沒反應(yīng)過來，沈暮吞著一口韭菜餡包子含含糊糊的跟她講：“不止不好看，人品也不行，你猜怎么著吧，我倆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操場上光天化日的跟人打啵呢?！?/p>

“沈暮，你干什么了？”

“我沒找他麻煩啊，我就好奇去看了一眼?！苯K于咽了包子，沈暮換上一臉嫌棄，“你說那女的也是，純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真以為別人能看上她男朋友似的?！?/p>

“沈暮！你就這么喜歡管閑事嗎！”

她脾氣一撒出來，沈暮竟然是一副要哭了的表情，眼圈紅了，眼尾也耷拉了，韭菜葉委委屈屈的夾在嘴角里。

也甭管是不是裝的了，她趕緊又臨時補(bǔ)上好幾句：“你先好好學(xué)習(xí)不行嗎？你看看昨天的卷子，十七分啊，地獄都十八層呢。要是讓你老爹看見了，他就是現(xiàn)打也得給你打下十八層啊。”

沈暮果然展顏了。

她時?？粗蚰贺堅谡n桌底下偷吃涼皮的樣子出神。沈暮是個高個子，雖然沒有確切的量過，但應(yīng)該有170公分左右。她不胖也不瘦，身材勻稱，肉都長在了該長的地方。

如此一想，她看了看自己胸前一片坦途，然后陷入深思。

不得不承認(rèn)，人和人是真的不！一！樣！??！

此時此刻，她只是稍微不注意了點(diǎn)，一只柔涼的手，絲毫沒有猶豫的，放在她胸上，居然還輕輕捏了兩下。

“你給我把手拿開！”

她想鯊了沈暮的心都有了。

有了沈暮之后，她的確很少再被人欺負(fù)了。

她開始被沈暮欺負(fù)了。

晚上曠自習(xí)課拉她去郊外放風(fēng)，體育課蹲在廁所里躲長跑，運(yùn)動會在小賣部狂吃辣條。有一次串串香搞了個吃多少送多少的活動，沈暮拉著她直接吃了個胃出血。

半年而已，沈暮帶著她做了太多的荒唐事。

終于在高二下學(xué)期，沈同學(xué)一本正經(jīng)的翻開了嶄新的課本。

“許帆?！鄙蚰阂馕渡铋L的叫她。

“干什么？”

“高二下學(xué)期了，”她摸了摸下巴，“你覺不覺得我們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了。”

她喝到嘴里的水沒噴出來，后座蘇哲的口水先噴了出來。

“我改邪歸正了都不行嗎？”沈暮極度嫌棄。

她問沈暮：“你想考哪個學(xué)校？”

“警校?！?/p>

蘇哲頓時哈哈大笑：“可以可以，不良少女整治社會敗類，有意思！”

她對于沈暮突然間回光返照似的熱衷于看書刷題這件事，有點(diǎn)難以接受。

“沈同學(xué)，你要是被人挾持了，你就眨眨眼?！?/p>

沈暮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一分鐘沒眨眼眼眶都酸了，她終于求饒了句：“不行了不行了，放了我吧?！?/p>

連班主任都看出沈暮的勤奮盡頭了，在班會課上，不只表揚(yáng)了沈暮，連作為沈暮同桌的她都受到表揚(yáng)。

一時間全班議論聲又開始紛紛擾擾。

說她仗著沈暮的小團(tuán)體，說她從頭到尾利用沈暮，說她茶完男生茶女生，誰都不放過。

她才知道，原來周遭的厭棄聲從來沒有停過。只是她不再聽得見罷了。

即便因?yàn)樯蚰海辛藥讉€朋友，即便如此，同學(xué)們對她仍是唾棄的。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下課，她獨(dú)自一人去了廁所，關(guān)上門讓自己的心再次沉下來。

天已經(jīng)黑了，廁所的聲控?zé)袅亮藴?，滅了亮，明明滅滅里都是女學(xué)生低低的嘀咕聲。

“她就是仗著沈暮在身后給她撐腰，開始有恃無恐了，神氣什么啊。沈暮要是知道她之前什么樣子，早跟她絕交了。搶別人的男朋友，還挺有臉的?！?/p>

“就是就是，聽說前一陣子沈暮還去找過那個男的，還給那男的撂狠話了，讓他別再騷擾許帆?！?/p>

“分明是她騷擾別人好吧，太不要臉了?！?/p>

她打開了隔間的門。

以前她不敢與這些人當(dāng)面對質(zhì)，她怕她們會動手，而自己身單力薄肯定是被打得那個。所以她始終逃避，始終不敢與她們針鋒相對。

許是和沈暮在一起久了，她不再會過多的計較后果，也不再瞻前顧后，她學(xué)會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人生一世，只要活下去，就會有路可走。

她和她們說：“我沒有搶誰的男朋友，是那個男的騷擾我，是他在論壇上造謠，你們應(yīng)該罵的是那個男的，而不是身為受害者的我。”

她第一次為自己辯駁，說出來身心都舒暢了。

出了廁所門，背光里一個少女雙手插兜、步子拽拽地邁到她面前。

“沈暮？”

沈暮拉著她到操場的角落里，坐在橡膠地上，看著黛色的夜空星星點(diǎn)點(diǎn)。

“你真的給那個男的撂狠話了？”

沈暮聳聳肩：“沒有啊，我不騙人的。”

“為什么？”

“一個人自己不去追尋光明，而靠別人施以援手，是走不出黑暗的?！?/p>

她聽得詫異：“你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p>

沈暮的確不像會說這種話的人。

沈暮笑了起來：“我媽教我的。”

“我從來沒見過她。”

“她死了。”

沈暮或許是有些悲傷的，明亮的眸子里閃爍著星光。

“是很嚴(yán)重的病嗎？”

“是，”沈暮點(diǎn)頭告訴她，“是這個社會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p>

她真的不是很懂沈暮。

不懂為什么玩世不恭的人，在談?wù)撈鹉赣H時，會像是看開了一切一樣淡泊與深刻。放下了生死、放下了乖戾。

在這片星空下，她發(fā)現(xiàn)沈暮其實(shí)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高中生。

有嫉惡如仇、恩怨分明、敢為兄弟兩肋插刀的萬丈豪情。

也有悼念至親、悲天憫人的似水柔情。

可這個想法，在她們同時邁進(jìn)公安大學(xué)的第二年，徹底幻滅了。

四

她們和平的親近的度過了公安大學(xué)的前兩年。

沈暮像是真的改邪歸正了一樣，高中的課程在最后一年半的拼搏里硬生生追到了年級前三十，在公安大學(xué)那兩年同樣刻苦努力，專業(yè)和體訓(xùn)每一個科目都名列前茅。

她覺得沈暮是個聰明且認(rèn)真的女孩子，就多問了句：“為什么以前不好好學(xué)習(xí)？”

“幡然醒悟，浪子回頭，我得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p>

她要被沈暮肉麻到了，便見她又低著頭，眼色里是前所未有的篤定：“得對得起大家對我的期望啊?！?/p>

“大家？蘇哲他們嗎？”

沈暮搖頭：“你聽過一句話沒有？追求正義的過程，像在一個無盡黑暗的深淵里突圍，沒有光明的指引，我們將永生被圍困。”

“所以你棄暗投明，是因?yàn)檎业搅斯饷?？?/p>

“是?！鄙蚰河栃α耍八麄儓远ǖ囊煌鶡o前的腳步，就是我的光明?！?/p>

沈暮的父親疾病離世的消息，在公安大學(xué)的第三年突如其來。

她聽說這個消息時是意外的。

自高二學(xué)期與沈暮同班開始，她就沒見過沈暮的父親。按道理講母親去世了，身為父親的好歹應(yīng)該來參加哪怕一次的家長會。但是她從始至終都沒見過他一面。

在兩人關(guān)系變得密切了之后，她問過沈暮關(guān)于她父親的事。

沈暮只是打了個哈哈：“他在國外做生意，買賣挺大的，你看我這一身名牌就知道了?！?/p>

她無語了很久。

沈暮嘴里的一身名牌是什么概念？

李寧的運(yùn)動鞋，標(biāo)是反的；蘋果手機(jī)，翻蓋的。連以純的T恤、都市麗人的內(nèi)衣，都是假的。

沈暮接著打哈哈：“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得看內(nèi)涵。”

“哦，你有嗎？”

她差點(diǎn)被沈暮揍了一頓。

所以對于沈暮父親離世的消息，她都接受不了，沈暮就更接受不了。

沈暮跑到酒吧里買醉，去網(wǎng)吧通宵，又去歌廳唱歌發(fā)泄了三天，曠了半個月的課回來時，油頭滿面、邋里邋遢的樣子在同學(xué)面前出盡了洋相。

她恨不得把沈暮按在花叢的泥堆里，恨鐵不成鋼的教育她：我打你的手機(jī)都打爆了！你能不能長點(diǎn)心??！

但是氣到嘴邊，看見沈暮一臉無辜，雖然十成十是裝的，她還是心軟了。

她去安撫沈暮時，她好像已經(jīng)從悲傷里走出來了似的，嘿嘿的跟她笑：“沒事啦，反正我活這么大，也就見過他十七八次吧，一年見一次，說實(shí)話沒什么感情?！?/p>

說完這些，沈暮洗了個熱水澡，重新將自己收拾干凈，穿上警服，一轉(zhuǎn)眼又是那個精神爍爍的年輕女警校生。

沈暮還特意去了教務(wù)處找?guī)熼L們道歉，學(xué)校竟然真的沒怎么罰她。

教導(dǎo)員訓(xùn)了她一個多小時，為了給校方領(lǐng)導(dǎo)一個交代，不痛不癢的讓沈暮三天寫篇一萬字檢討。

她都覺得奇怪：“學(xué)校居然沒有開除你？”

沈暮擠出個包子臉：“可能因?yàn)槲页煽儍?yōu)異，事出有因，又知道迷途知返吧。”

對于那篇檢討，沈暮足足寫了三個通宵，最后敲下一個感嘆號，生無可戀的仰在床上跟她吐槽：“我老爸死了都沒能讓我這么心力交瘁的?！?/p>

她嘴角都抽搐了：“我也很難相信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p>

叛逆嘛，正是這個年紀(jì)。

但說實(shí)話，沈暮明顯收斂很多了。這要是高中那會兒，在聽到檢討兩個字的當(dāng)下，教室就已經(jīng)被她點(diǎn)qw2l1koN6+XTEYlEXghhTdnU8e5VNiWSWf3pGeFvmdU=著了。

一份檢討交上去，沈暮前所未有的輕松，準(zhǔn)備接著出門找樂子。

她試圖阻攔，卻被沈暮推搡回來：“放心，教導(dǎo)員都同意了，我有分寸?！?/p>

她沒有多想，只當(dāng)沈暮又?；炝恕＝Y(jié)果第二天沈暮就因?yàn)橐共粴w宿被全校通報。

她立在操場上聽主任念的通報，只是攥著拳頭想要捶死那個不靠譜的沈暮。

但只是一個輕微念想。

在主任念出那句“尿檢陽性，開除學(xué)籍”時，這個念想被如洪水泛濫成災(zāi)的絕望感扼殺了。

從此，她再也沒了沈暮的音訊。

直到今天，她一身警服，帶著性感嫵媚的陪酒女走出刑警隊(duì)大門，六年來想要找到沈暮、想要教訓(xùn)她不辭而別的欲望，被一點(diǎn)點(diǎn)掐滅。

彼時，她堅信沈暮那邊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今時，她寧愿從沒再見到過這個人。

關(guān)于對龍騰的收網(wǎng)行動，許帆找隊(duì)長要了批示，在抓捕后她要親自帶走沈暮，隊(duì)長準(zhǔn)了。

在囚車上，她仍是不服輸?shù)膯柹蚰海骸澳惝?dāng)初到底碰沒碰？”

“碰什么？”過了一會，沈暮反應(yīng)過來了，差點(diǎn)跪下給她磕頭，“許警官，我是良民啊，您可別信口胡謅，這可關(guān)乎我的刑期啊……”

“夠了，沈暮?！?/p>

許帆已經(jīng)徹徹底底的絕望了。

她早已不再是曾經(jīng)曠課帶她去爬山、去游樂場的沈暮了。也不再是因?yàn)樗湍信笥逊质?，而找了一群人給她壯門面的沈暮了。

她變得如此陌生，如此讓人憎恨。

忽然身邊一聲異動，她看見沈暮戴著手銬的手在她身邊舉了起來，然后慢悠悠的轉(zhuǎn)到她這邊，在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要做什么時，一雙祿山之爪方方正正的印在了她胸口上。

“沈暮——！”

“你高中的時候就這么大，這么多年都沒什么長進(jìn)啊。”最后沈暮還惋惜的嘆了口氣，“擱龍騰里頭，你這種尺寸的連陪酒小姐都做不了?！?/p>

她悲愴得直接拔起槍對準(zhǔn)沈暮的腦門：“你想死嗎？”

沈暮側(cè)著眼笑了：“活躍下氣氛嘛，許警官。你那么嚴(yán)肅，我好害怕的。”

“我可以讓你更害怕！”

沈暮推開腦門上的傷口：“別別別，我真的是良民，良民?！?/p>

她重新坐回去，離沈暮隔著半臂距離。

默然，直到對講機(jī)傳來電流的嘩嘩聲。

“許帆！”對講機(jī)那頭突然一聲大喝，“保護(hù)線人！”

五

深夜，她們被販毒團(tuán)伙追堵。

子彈穿透車身，打碎車窗，玻璃碴子飛濺到半空，有落到窗外的，有噼里啪啦落在座椅上的。

她在又一顆子彈打穿座椅時，被沈暮彎著腰困在座椅縫隙里。

在即將趕上救援隊(duì)伍的時候，她想從狹窄的縫隙里坐起來，沈暮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興許沈暮不是有意要按著她的，只是真的動不了。

她感覺自己后背上流下一片濕漉漉的暖流，腥甜的味道便漫了整個車廂。

她沒有痛覺，所以流血的肯定不是她。

沈暮伏在她身上，一雙手已經(jīng)青白一片，血順著她的胳膊流下來，落了一地。

沈暮告訴她：“有時候防彈衣也保不了人命啊。”

她正不知該怎么反應(yīng)時，沈暮又跟她說：“我沒有騙你，我真的碰了，就在我被開除的前一天晚上被那伙人強(qiáng)行注射的，不過后來我努力戒掉了。但是我也做不了警察了，你明白吧？

“還有我爸爸，和我媽媽……算了，他們的事不用我說，你早晚也會聽劉隊(duì)長他們說的。

“對了，其實(shí)我爸叫李庭生，你知道我為什么姓沈名暮嗎？因?yàn)樗桓易屛倚绽?，因?yàn)樗f他能來陪我的時候估計已經(jīng)是遲暮之年了?！?/p>

“你別說話了！”

“沒事，我就是不服氣，你讓我說完?！?/p>

“沈暮你別說話了?！?/p>

“你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一直沒有聯(lián)系你，對不起?！?/p>

沈暮在滾燙的血泊里，緩慢的像冰塊一樣融化。

她知道了。

終于什么都知道了。

沈暮的母親被販毒團(tuán)伙報復(fù)，用貨車碾壓至死。

沈暮的父親被毒梟用三十二刀和六顆子彈虐殺。

沈暮留下的最后一封信是她和她母親的合照。

照片背面，成年人剛硬的筆跡寫著：

追求正義的過程，像在一個無盡黑暗的深淵里突圍，沒有光明的指引，我們將永生被圍困——

你們，恰是我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