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火了,著火了,八爺家著火了?!?/p>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把黑皮從睡夢中拽醒。黑皮一激靈,趕緊按亮電燈,穿衣穿鞋,火速跑下樓,打開大門跑進(jìn)院子,就看見八爺家那邊火光沖天。黑皮又一個激靈,快速沖到院門邊,打開院門,跑向八爺家。
八爺家的院門大開著,在著火的廚房前邊,擠擠挨挨地聚集著十幾個附近的鄰居,都是六七十歲的老頭老太太,還有小孩子們,他們都一聲不吭地看著大火,好像被嚇呆了,八爺家的堂屋和走廊里的燈都亮著,燈火輝煌的。
“你們都在這里發(fā)呆干嘛呀?怎么不救火啊?”黑皮剛沖進(jìn)去就問。
“怎么救啊?有電又不敢用水澆?!?/p>
“那趕緊把電關(guān)了呀!你家的閘刀在哪?”
“在這,在這?!币徽Z驚醒夢中人。八爺率先沖進(jìn)屋里,黑皮跟著也沖了進(jìn)去,拿了個小板凳站上去,關(guān)掉了閘刀。
“快啊,快點(diǎn)拿盆拿桶,放水澆火。”
一聲喊,好像把沉睡中的人們驚醒了似的,開始紛紛行動起來,一個個快速跑回家,有水塔的就在水管下放水,沒水塔的就在水壓井里壓水,然后端的端提的提地朝這邊跑。黑皮一邊在八爺家廚房南面,放了一盆水,把自己澆了個透濕,一邊說:“八爺,你家燒液化氣了嗎?液化氣罐放在什么地方,要先把液化氣罐那個地方的火滅了,要不然燒得久了,液化氣罐爆炸了,就麻煩了。”
“在土灶旁邊。”八爺說。
“有手電筒的照一下,我先把液化氣罐澆水降降溫,然后再拖出來?!焙谄ふf。
有手電筒的人家趕緊拿來手電筒,齊刷刷地朝火光中照射著,一道一道的光刺破了火光,讓液化氣罐顯露在手電筒的光下。
黑皮把人們弄來的一盆盆一桶桶的水奮力澆去,把那個地方的火勢弄小了后,自己就一下子沖進(jìn)去,一用力拽掉液化氣罐上的連接管,提起液化氣罐就沖了出來。接著又沖進(jìn)八爺家的廚房,一盆盆一桶桶地奮力地向著火的地方潑去。八爺和幾個鄰居想沖進(jìn)去,都被他喝退了,說里面煙味太大,你們年紀(jì)大會頂不住的。
人一旦著急了,力量是不容小覷的,雖然是一幫老頭老太太,但是力量一旦被激發(fā)出來,還是強(qiáng)大的。雖然黑皮左一遍右一遍地不允許他們進(jìn)屋,但是他們還是一個又一個地朝里面沖著,一盆又一盆地奮力地澆著。不能朝里沖的,黑皮潑不及的水,他們就朝墻上潑,用他們的話說是為房子降降溫。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大家齊心協(xié)力的努力下,火終于被潑滅了。人們看見黑皮整個人像個水鬼,臉上被煙灰抹得灰里劃啦的,只有兩只眼睛在燈下一眨一眨晶瑩透亮著,人好像比平時精神了100倍。那個萎靡不振像一掛鼻涕一樣的黑皮,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人好像也瞬間高大偉岸了起來。
黑皮是陳家村第一個外出打工的人。那時,陳家村人還是春麥秋稻,一年兩季地種著莊稼,靠莊稼來養(yǎng)家糊口。還有就是在農(nóng)閑的時候買一車又一車的蘆葦回來,破葦,打打席子和囤席,再就是在家鄉(xiāng)的花園湖里逮逮魚捉捉蝦,賺一點(diǎn)兒零花錢。黑皮的外出或許是應(yīng)了那句話吧,人窮到一定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黑皮是吃百家飯長大的。1990年那年黑皮18歲,18歲的他雖然早就可以獨(dú)挑大梁了,但是一個人的日子依然過得不像個日子。一天黑皮說我要出去闖蕩了,感謝村里面各位叔叔大爺姐姐妹妹的照顧。
人們說你到哪里去闖蕩呀?闖蕩個啥呢?黑皮說,去年辦身份證的時候,辦身份證的人不是說沿海城市遍地黃金嘛,我要到那邊去看看。人們說,你怎么去呢?黑皮說,縣城里面不是有火車嗎?坐上火車哪里都可以到。我早就打聽好了。人們又說,我們又不缺你一口吃的,你要出去干嘛呢?到那里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的,怎么個打工法啊。黑皮說,你們養(yǎng)育我這么多年的恩情,我是不會忘的。反正我到哪里都是一個人一張嘴,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與其在家里吃完飯就看天,不如到外面去碰一碰運(yùn)氣。就這樣黑皮不顧人們的挽留,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陳家村。離開時村里人為黑皮湊了200多塊錢,說窮家富路嘛,在外面萬一不行的話就趕緊回來。記住你的家在這里,三間草房和陳家村永遠(yuǎn)是你的歸宿。
黑皮成為孤兒是在9歲那年。那天黑皮的爛酒鬼和賭鬼父親,喝得醉醺醺的,對黑皮母親又打又罵。黑皮一看見父親動手打母親,就嚇得渾身篩糠,沒地方躲藏。他邊罵邊打,邊打邊罵,飛起一腳把黑皮母親踹倒在地,沒想到倒下去的女人剛好撞到了一塊腌菜時放在缸里用來壓菜的石頭上(那塊石頭是昨天才拿出來的,一缸菜剛剛吃完),當(dāng)場就氣絕身亡了。黑皮的父親還用腳去踢,說,你躺在那里裝什么死狗呢?給老子爬起來,左一聲右一聲的,可女人還是一動也不動,他這才彎下腰,把手伸到女人的鼻子下摸了摸,連一點(diǎn)兒氣息都沒有了。這下徹底激怒了老丈人一家,人一死,新仇舊恨一起算,死死地咬住不放,一告,就把他告了個無期徒刑。黑皮被他們接過去幾個月就獨(dú)自回來了。村人問他是怎么回事,他死死地閉著嘴,一句話不說。黑皮的父親是四代單傳,臭脾氣是從小到大,寶貝一樣慣下來的。父母一走黑皮在村里就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了,連一點(diǎn)兒近親都沒有。八爺看著一聲不吭的黑皮,大手一揮說,沒事,孩子,放心吧,就在陳家村了,只要我活著一天,陳家村人就少不了你一口吃的。陳家村人都知道八爺從不說過頭話,也從不多說話,不管大事小事,能辦到的就辦,不能辦到的就說不能辦,從不開空頭支票,吐口吐沫是個釘。黑皮就這樣住在父母留下的三間草房里,靠著東家一口西家一頓的接濟(jì),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頑強(qiáng)長大了。
桃子奶家的雞被偷了。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桃子奶是出了名的潑辣。狗在她家門口打架,她都可以罵上個三天三夜,不要說把她家的20多只雞一下子都偷光了。桃子奶先是在自家門口罵,然后沿著村道從東頭罵到西頭,從西頭又罵到東頭,最后干脆就坐在離春耕家不遠(yuǎn)的路邊罵。什么難聽罵什么,什么惡毒罵什么,什么煞恨罵什么。罵得吐沫橫飛,天昏地暗;罵得雞飛狗跳,鳥雀亂飛;罵得一頓多吃了兩碗大米飯,罵得春耕不敢回家,抱頭鼠竄。罵得陳家村人人拍手稱快,大呼活該!說早就該這樣罵了。說莊上的雞被偷遍了,偷絕了,實(shí)在沒得可偷了,竟然去偷桃子奶家的雞了。一提到春耕,人們恨得牙根癢??!這個潑皮無賴,光棍二流子。橫橫豎豎的像個人,就是不出去打工,在家凈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不說,還盡在自己的村莊上偷。他勾著外莊的人,一下子就把你家的雞偷了個精光。這么多年,桃子奶和春耕兩個人都相安無事的,桃子奶家的雞春耕從來不偷。莊上的人因為年年養(yǎng)雞,年年被偷,偷著偷著心就被偷寒了,養(yǎng)雞的人一年比一年少。這是實(shí)實(shí)在在沒得偷了,春耕才去偷桃子奶家的雞的。不偷他就要挨餓。
黑皮就這樣說走就走了。連一點(diǎn)兒音信都沒有。大有一走不回頭之勢。上了年紀(jì)的人一到吃飯的時候就會叨咕,黑皮這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在外面到底會怎樣???能吃得飽穿得暖嗎?成家立業(yè)的人一到夏收秋收兩季就會叨咕,黑皮這小子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你看我們還缺一個幫手呢。黑皮在家自己是不種地的,地都分給鄰居們種了,一到秋收夏收的時候,他就這家?guī)蛶兔?,那家搭把手。大家也勸他還是自己種地吧。他說我還種什么地呢,我嘴都是插在你們鍋里吃的,你叫我怎么去種地呢,也沒有必要去種地。那點(diǎn)地分給你們種,就當(dāng)我是報恩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們也會時不時地提起他,說黑皮這個膽小鬼怎么就敢出去呢?平時連個螞蟻都不敢踩的,聽了一聲狗叫都會像兔子一樣地跑,他怎么就敢獨(dú)自一人又坐汽車又坐火車千里迢迢地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呢?黑皮人雖然離開了陳家村,但是好像始終沒有離開陳家村似的,人們有事無事地就會提到他,一年兩年三年,從離開的那一天起,黑皮好像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連一點(diǎn)兒音信都沒有。時間嚓啦一下,就過去了4年。人們也不再時時刻刻地說著黑皮了,好像都把黑皮忘了一樣。而這時村里也開始有人三三兩兩地結(jié)伴外出去打工了,上海、廣東、浙江的都有,年底回來的時候從來沒有一個人說碰到過黑皮。而外面的世界也在三三兩兩出門打工的人回來的時候,被精彩地一遍一遍地陳述著。高樓啊,汽車啊,那些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的東西,也開始由人們當(dāng)面口述很具象地呈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這些精彩的陳述就像在饑餓的人面前畫了一個餅,時時刻刻誘惑著人們,村里面陸陸續(xù)續(xù)出門打工的人就越來越多了。1995年的時候,陳家村出門打工的人至少有300多。他們分布在各個地方,大部分都是在工地上干活,像一只只候鳥一樣,過完年出去,收麥子的時候回來,收完麥子再出去,秋收的時候再回來,秋收過后再出去,直到年底回來。1995年年底快到過年的時候,有孩子在外打工的人家,沒事就聚在家后縣級公路邊陳飛家的小店門口,說著等著盼著,希望自家的孩子能早一點(diǎn)兒回來。那條用黃碎石子鋪就的高高低低坑洼不平的通向遠(yuǎn)方的公路,承載了人們無數(shù)的牽掛和希望。只要有客運(yùn)汽車停到陳飛家門口,人們就會停止談話眼巴巴地瞅著一個一個從車上下來的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野里。如果哪家的孩子剛好從那輛車上下來,哪家的大人就會趕緊走過去,把孩子手里的背包接過來,然后對自己的孩子說,快,把煙掏出來散給叔叔大爺們抽。
那天人們正在閑聊呢,一輛客運(yùn)汽車又停到了路邊,人們習(xí)慣性地停止談話,齊刷刷地把眼睛望向車門KetUJC7eg4dZrWnYsmrBZfdpmSuPrA16H7lGKxa71+U=。一個、兩個、三個……黑皮?一個上身穿一件黑色羽絨服,下身穿一條藍(lán)色牛仔褲,足蹬一雙白色運(yùn)動鞋的人走到車門時,人們怎么看怎么像黑皮。還未等人們緩過神來,黑皮就歡快地叫了起來:“八爺,九叔,順子哥……你們都在這?!?/p>
“真的是黑皮回來了?!比藗兊穆曇糁型钢d奮。
“是啊,是我回來了。”黑皮說,“等一下,我車頂還有箱子,等把箱子拿下來再給叔叔大爺們敬禮上煙?!?/p>
“又長高了,這小子。比他爸……”雖然人們興奮異常,但是還及時打住了話頭。黑皮麻溜地爬上車頂,提了一個黑色的行李箱在手中,有人趕緊過去,說:“你放下來我來接,提著箱子不好下車?!?/p>
黑皮從車頂上下來后拍了拍手,然后就掏出煙散給大家。
“說說,快說說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人們邊接煙邊問。
“浙江杭州,在一家特種燈泡廠里打工?!焙谄み吷熯呎f。
“不是在工地嗎?”人們不相信似的問。
“不是工地就是工廠里?!焙谄ふf。
“你看你都白了,真不像在工地上干的。他們出去在工地上干的都曬得比在家里時還要黑呢?!庇腥苏f。
“哪里白了呀,就我這膚色,再怎么也白不了?!焙谄ふf。
“走吧,快回家休息去吧,你說你到哪家去呢?”
“我的三間草屋還在吧?”
“還在還在,怎么會不在呢?”
“那我就先回家把家里打掃打掃,中午……中午就到八爺家吃飯吧。其余的事明天再說。”黑皮說。
“好啊?!币恢睕]吭聲的八爺應(yīng)著說,“老少爺們你們在這里吧,我和黑皮先回去了。這么多年了,怎么著也要好好喝兩盅。叫他八奶去多買兩個菜。”
“哎喲,八爺啊,還叫八奶買什么菜呀?天也不早了,又不是外人。能有一口吃的就行了。我還有講究嗎?”黑皮說。
“話可不能這么說,怎么說你也是5年不在家了?!?/p>
“那叔叔大爺們,你們就先在這里吧,我和八爺先回去了,明天再到各家各戶去登門叩謝?!焙谄ふf。說完又散了一圈煙,才提著箱子跟著八爺走了。
“這小子,沒看出來啊,幾年不見說話頭頭是道的?!?/p>
“可不是嘛!這個煙應(yīng)該很貴吧,我們這還沒有得賣。”
“可不是嘛!衣服還穿得干干凈凈的,跟走的時候簡直是判若兩人??此蔷耦^,在外面混得肯定不錯。”
“是啊是??!人吶!怎么說呢,當(dāng)初如果他不外出,現(xiàn)在也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呢?!?/p>
“可不是嘛!你看莊里現(xiàn)在那么多出去打工的,也沒有一個人出息得像黑皮這樣的?!?/p>
望著黑皮和八爺遠(yuǎn)去的背影,人們邊說邊感慨著。
人幾年沒在家了,除了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房子,里面啥都沒有了。黑皮不得不暫時睡在還沒有結(jié)婚的石頭家,和石頭睡在一起,吃飯還是東家吃一頓西家吃一頓的,家家都很熱情。走了5年,黑皮感覺村里人是拿他當(dāng)親戚看了。不過到誰家黑皮自己都買酒買菜的不說,還到小店里面買很多的糖,莊上的孩子人人有份。人們發(fā)現(xiàn)黑皮不是以前的黑皮了,出手闊綽不說,還禮貌周到??礃幼酉袷前l(fā)財了。黑皮也沒有讓人們瞎猜,到家一個多星期就打聽著如何買磚,并找到了莊上蓋房的瓦工頭,說要蓋兩層的樓房。這一下差點(diǎn)兒把人們的下巴驚掉。蓋兩層樓房那得要多少錢???起碼要上萬塊吧。那可是兩層,可不是鬧著玩的。人們都感覺黑皮是真發(fā)了。至于是怎么個發(fā)法,人們又說不出來。 黑皮只是笑笑,說也就那么回事吧,你想想打個工一個月能掙多少呢?有一點(diǎn)兒錢也只不過是省吃儉用節(jié)約下來的。黑皮邊說邊聯(lián)系工頭估算需要的磚和水泥,還有鋼筋等等蓋房子需要雜七雜八的東西,還聯(lián)系買磚買鋼筋,買瓦買木料。一切都買好了,就交代八爺,等開春,天一暖,可以蓋房子的時候,叫八爺幫忙照看著蓋,等到要蓋好齊工上梁時,朝我廠里去封信,我請假回來,到時我要宴請全村老少爺們吃三天席,以叩謝你們的養(yǎng)育之恩。聽了這話,村里有人就心動了,問黑皮那廠里要不要招人?黑皮說不招,招了我肯定會招呼大家去的。我算是運(yùn)氣好的,趕上招最后一批合同工進(jìn)去的。不過你們放心,只要招人,我就寫信叫你們?nèi)?。黑皮過完年就走了,說他回家這些天是這些年攢下來的假,把5年的假,在一年里過了。
兩層小樓蓋好的時候,黑皮沒有食言,接到八爺寫給他的信,就回來了。選好上梁的日期, 黑皮就開始宴請村民,說是流水席,可每天都是八涼八熱的大席,從早到晚一天三頓。上梁那天,村里人都跑過來看熱鬧。說既然這么熱鬧,怎么不放兩場電影,讓我們也熱鬧熱鬧呢?黑皮一拍腦門說,哦,這點(diǎn)我還沒想到,那就放吧。于是,就聯(lián)系放電影的,當(dāng)晚就把影片拉過來了,一放就是四部,從晚上一直看到深夜。連放三天。每個來看電影的都發(fā)糖發(fā)煙,每個接煙接糖的人都笑瞇瞇地說著恭維的話。黑皮前后在家待了10天,說只有10天的假,不過從今往后每年過年我都會回家了,親不親家鄉(xiāng)人哪!只有孤身一人在外時才知道家鄉(xiāng)的好。黑皮的兩層小樓是按照黑皮自己的想法蓋出來的,外面刷了白墻,那個漂亮就不用說了,鶴立雞群的,說是陳家村的一景也不為過。黑皮臨走時把木匠也叫了,安排了床和家具的打制。過年時黑皮回來了。村里的熱心的叔叔嬸嬸們一算,哎喲,黑皮也不小了,都24了,也該找個媳婦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們都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有的甚至都有兩個孩子了。黑皮啥事都大方,只要提到找媳婦,就嘿嘿嘿地笑,百般推脫,油鹽不進(jìn),任誰說都是不找不找。人們只好搖頭嘆息,說,這孩子肯定是因父母留給他的陰影太大了。可不找媳婦也不算個事啊。一年一年的那些不死心的嬸嬸們,還是輪流不斷地到黑皮家去勸說,黑皮還是一如既往地嘿嘿嘿嘿地樂。一次又一次地終于松了口說等等吧,等等吧??梢鹊绞裁磿r候呢?
一轉(zhuǎn)眼黑皮又幾年沒回家了,就像第一次走時一樣。人們說他難道被說媳婦給嚇著了?說歸說,猜歸猜,往他廠里去信也不回。叫在杭州打工的人去找黑皮,黑皮說他目前還不打算娶媳婦。就只能隨他去了,又不是三歲兩歲,自己的事還是自己當(dāng)家做主的好。
八爺趕著羊走過黑皮家門口時,總會習(xí)慣性地朝里面看一眼。年復(fù)一年,從沒間斷過。那時天剛蒙蒙亮。那天八爺走到黑皮家門口,又習(xí)慣性地朝黑皮家院子里看去,看見一個人站在院子的大鐵門邊往外看,頭發(fā)蓬亂,臉色蒼白。八爺嚇了一跳,問:“誰?”
“是我,黑皮。八爺?!蹦莻€人回答,聲音有氣無力的。
“你真是黑皮?”八爺壯壯膽湊到院門跟前,仔細(xì)看了一下后,又問。
“我是黑皮,八爺。”黑皮凄慘一笑,說?!拔也皇呛谄?,又是誰呢?”接著又小聲地嘀咕了一聲,“我倒希望我不是黑皮?!?/p>
“說什么混話呢?你是黑皮就是黑皮,什么你倒希望你不是黑皮,你是不是黑皮不是你希望不希望的事?!卑藸斦f,“啥時候回來的?怎么沒看你出過門呢?”
“回來有幾天了?!焙谄ふf,“出門,出門干嘛呢?”
“好,中午回來再嘮,羊都走遠(yuǎn)了,我要放羊去了。既然回家了就到處走走,別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屋里?!卑藸斦f,邊說邊向黑皮揮了揮手,然后邁開步,小跑著去追趕自己的羊群了。
適時是2003年,從上次離開至今,時間又過去了5年,黑皮再一次返回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從以前的人丁興旺,到今天幾乎走成一個空村。能跑能蹦的都去外面打工去了,就留下一些老弱婦殘和雞鴨貓狗,守著村莊。
八爺中午回來后,就敲響了黑皮的院門,黑皮打開大門,極不情愿的樣子。還好,八爺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并沒有聲張他的回歸。黑皮這才打開大門走到院門前,把院門打開。八爺啥也沒說,一腳跨進(jìn)院門,就徑直向屋里走,黑皮隨手把院門鎖上,緊隨著八爺走向屋里。屋里一片狼藉。各種各樣的空酒瓶子和吃過的方便面盒,還有各種各樣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袋,扔得到處都是,散發(fā)著輕微的難聞的味道。八爺看著眼前的景象,眉頭越皺越深,黑皮在旁邊,局促又尷尬。
“整天就吃這些?”八爺在開口說話的時候,轉(zhuǎn)身直視著黑皮。
“是的。”黑皮被八爺看得低下了頭,聲音微弱地說。
“這些東西都是哪來的?”八爺問。
“都是我在晚上時,躲著你們到隔壁村的小賣部買的?!焙谄ふf。
“你為什么要這么糟踐自己呢?”
黑皮沒吭聲。
“孩子,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在活著面前你才知道一切都不算什么。好好把屋里拾掇拾掇,拾掇好了到八爺那去吃飯,八爺回去燒飯。今天爺倆好好喝兩盅?!?/p>
“八奶呢?”聽八爺說完,黑皮不自覺地問。
“走了有三年了。你看八爺這不還是活得好好的。雖然你八奶走時,八爺也傷心欲絕,但你總不能因為另外一個人走了,你也跟著去吧。堅強(qiáng)一點(diǎn),孩子。不管你經(jīng)過什么,都要向前看。把家里拾掇好后,順便也把自己拾掇拾掇,八爺可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
八爺走后,黑皮找出鏡子,被鏡中的自己嚇到了。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已經(jīng)是這副樣子了。臉色慘白得幾乎看不到一點(diǎn)兒血色,眼睛卻血紅,并深深地陷進(jìn)眼眶,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舉起胳膊一聞,竟被自己嗆到了。黑皮凄然一笑,流下了兩行淚來。
拾掇好,走進(jìn)八爺家,八爺已經(jīng)燒好了菜,正獨(dú)自坐在桌子前抽煙,地上已經(jīng)扔了很多煙頭。黑皮知道八爺菜燒好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黑皮也知道八爺是不會去叫他的。八爺?shù)臑槿司褪沁@樣,這也是八爺讓人敬佩的地方。話說過就說過了,點(diǎn)到為止,不管對誰都不會死纏爛打。黑皮走進(jìn)去,八爺也沒說什么,只用手指了指凳子,然后拿掉了嘴上的煙,放到地上踩滅,黑皮坐下。桌子上有4個小菜,一盤燒小雜魚,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青椒炒土豆絲,還有一盤冬瓜燒肉。八爺?shù)挠沂诌呥€放了一瓶酒。黑皮坐下,剛想伸手去拿酒瓶,八爺擺了擺手,自己拿起酒瓶,擰開瓶蓋,先給黑皮倒了一杯,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倒好后,拿起筷子就夾了一條小魚,放到嘴里咀嚼起來,黑皮也照樣畫瓢,拿起筷子夾了條小魚,放到嘴里,一股甜絲絲的味道直擊黑皮的味蕾。好久沒吃過這么正宗的小野魚了。黑皮三下兩下就把小魚吃掉了,接著又去夾了一條。食物刺激著味蕾也刺激著胃。黑皮吃得津津有味。黑皮知道八爺以前是從來不燒飯的,八奶走了以后八爺肯定是被難為過,但是八爺今天能做出這么美味的菜來,說明八爺真的已經(jīng)從八奶的離世中走了出來。一頓飯,兩個人喝著吃著,吃著喝著,自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酒喝光了,菜吃完了,飯也吃飽了,黑皮想起身收盤收碗,八爺擺擺手說 ,回去吧,晚上爺倆再嘮。黑皮剛起身,感覺有點(diǎn)兒天旋地轉(zhuǎn),趕忙用手扶著桌子,停了一會兒,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八爺家。晚上黑皮是被八爺叫醒的,黑皮是喝多了。一斤酒,兩人對半分了。黑皮是能喝的,但是由于天天喝,喝傷了身。晚上八爺就熬了小米稀飯,爺倆悶頭喝著稀飯,就著咸菜,自始至終爺倆還是一句話沒說。八爺并沒有像中午說的那樣和黑皮嘮嘮。吃完飯擺擺手又叫黑皮回家了。
黑皮開始慢慢走出自己的院子,是在八爺家吃了三天飯后。三天,八爺幾乎沒和他說過一句話,但是黑皮知道八爺?shù)目嘈摹0藸斒且屗约鹤叱鰜?。雖然走出了院子,但是黑皮從不走遠(yuǎn),只到八爺家去,八爺去放羊了,黑皮就在家燒飯,吃完喝完了就又回到自己的家,買菜什么的,黑皮也不去,都是八爺買好了的。給八爺錢,八爺也不拿。雖然這樣,但是村里人還是知道黑皮回來了。開始三三兩兩相約著一起來看黑皮。適時黑皮和八爺一起吃喝已經(jīng)十多天了??傻谝淮慰吹胶谄さ拇迦耍€是被黑皮嚇了一跳。黑皮的臉色蒼白,頭發(fā)太長了。叔叔嬸嬸爺爺奶奶們可不像八爺一樣,他們有的旁敲側(cè)擊,有的就直接問黑皮為什么會這樣。不管怎樣問,黑皮只是笑,就是一聲不吭。黑皮拜托八爺在家后面的小賣部買了煙和糖,來人抽煙就散煙,不抽煙的就給糖。來人就會嘆嘆氣,說,唉,別想太多了,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這里永遠(yuǎn)是你的家,這里的人都是你的親人。沒事別一個人老是悶在家里,多到村莊里走動走動。你看現(xiàn)在村里也沒什么人了,凈剩下我們這些老不中用的,但是再不中用也還能自己燒一口飯吃,你到了也不會少你一口吃的。黑皮就說,謝謝叔叔大爺嬸嬸們的關(guān)心。來人就嘆氣的嘆氣,搖頭的搖頭,滿臉失望地走出了黑皮的院子??催^黑皮的人們感覺黑皮回來是回來了,但是回來的只是一個軀殼。黑皮的魂丟了。雖然黑皮不聲不響的,但是依然擋不住人們的熱情,今天你一把菜,明天他一點(diǎn)米地送給他。黑皮說多謝叔叔大爺嬸嬸們的關(guān)心,我現(xiàn)在和八爺在一起,吃穿不愁的。你們這樣做叫我如何回報呢?所有的人聽黑皮這樣說后就說,你早一點(diǎn)兒好起來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回報,黑皮只好凄然一笑。黑皮就像個影子一樣活著,整天也不聲也不響的,除了給八爺燒飯洗碗,就是一個人躲在家里把大門緊鎖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和干些什么,但是由于吃飯正常了,黑皮的臉色比以前好看多了。八爺從來不主動問黑皮什么。八爺知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慢慢地走出來,別人說再多也沒用。
八爺家的火撲滅了,人們發(fā)現(xiàn)滿臉烏黑,只有眼睛還爍爍閃光的黑皮比以前精神多了,消散的精氣神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黑皮的身上。人們說這回多虧黑皮了,如果不是黑皮,結(jié)果真不敢想象。我們知道你心里有苦,但是你要振作起來啊,村莊里沒有年輕人是真的不行,我們這些老家伙是真的不中用了。
黑皮問:“一個年輕人都沒有了?!?/p>
“有啊,泥鰍一家都在,可是住得遠(yuǎn),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再說人家也忙,整天看店,離不了一步。還有就是狗不吃的春耕了,啥事不干,整天就是偷雞摸狗,還勾結(jié)外莊的人來偷?!?/p>
“春耕?”黑皮不相信似的問,“他就一直沒外出打過工?”
“有出去過,出去過兩年不知怎么就回來了。在外打工累啊,哪有在家里好呢,啥事不干,吃飽了就睡,沒錢了就偷?!?/p>
黑皮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村里人都沒起床呢,黑皮就到鄉(xiāng)街上了。到街上時,街上也沒有幾個人,他就坐在理發(fā)店門口,一直等到店主把店門打開。打開店門的店主被黑皮嚇了一跳。黑皮不管不顧地走了進(jìn)去,說理發(fā),然后在鏡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理完發(fā)后,黑皮到菜市街買了菜,提著菜,大步流星地就往家里趕去。走到公路與村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時,開店的泥鰍看見了黑皮,仔細(xì)看了一會兒,說:“這不是黑皮嗎?啥時候回來的?”
“回來有兩三個月了。”黑皮說。
“那好啊,歡迎常到小店來坐坐?!蹦圉q說。
“好,就這么說定了,你忙,我現(xiàn)在先回去了。有時間一定過來?!焙谄ふf。
走一路碰到的每個人都和黑皮熱情地打招呼,黑皮滿面笑容地回應(yīng)著每一個人,他們發(fā)現(xiàn)以前的那個黑皮又回來了。
走進(jìn)八爺家時,八爺先是一愣,接著笑瞇瞇地說:“這才是我想象中的黑皮嘛!”
理了發(fā)后的黑皮,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東家西家地蹭吃蹭喝,只不過到哪家去都不會空手,總會買個一樣兩樣的小菜。哪家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啦,比如電跳閘啦,電視機(jī)不顯像啦,提個重東西啦,爬高上低啦,等等,都會喊黑皮,黑皮是隨叫隨到。就像小時候一樣,黑皮又過上了吃百家飯,幫百家忙的日子。寂靜的村道上黑皮來來往往的影子,讓村道上有了一丁點(diǎn)兒活力。
一轉(zhuǎn)眼年就臨近了,打工的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回家,熱情的嬸嬸奶奶們又閑不住了,開始給黑皮物色對象,可是任憑他們怎么說,黑皮就是微笑搖頭,堅決拒絕,哪怕是把女方帶到這,黑皮還是依然故我。人們就紛紛地?fù)u頭嘆息。不知道黑皮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問打工回家的人,他們也不知道。雖然說他們和黑皮在一個城市打工,也到黑皮那里去玩過,但是黑皮的工廠管得太緊,從來都不許外人進(jìn)去,去找黑皮,只能等黑皮下了班后。一次兩次的人們就煩了,就不再去找他了,只有黑皮時不時地主動去找他們,但是對于自己的生活,黑皮從來都是只字不提,所以他們也不知道黑皮是怎么了。人們就紛紛猜測是感情方面出了什么問題。但是黑皮不開口,猜測也只能是猜測。久而久之也只能隨他去了。
日落一天,日出又一天,鄉(xiāng)村的生活說不變也變,說變也沒啥變化。變化的是時不時就有一個老人離世和兒童出世,不變的是一天一天的生活,單調(diào)而枯燥。轉(zhuǎn)眼又一個冬季來臨。冬天是農(nóng)村最討厭的季節(jié),荒涼而冷僻。喂了一年的雞長大了,狗肉走俏了。偷雞賊,偷狗賊,東村西村地跑。即使你聽見什么動靜,你還要穿衣穿褲,等你衣穿好褲穿好,外面的人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所以農(nóng)村的老人們最煩冬天了。特別是有雞有狗的人家,一到冬天就提心吊膽地睡不好覺,一個不留神雞、狗還是會被偷走。防不勝防吶!雞啊、狗啊的還好,八爺就不行了,八爺家可是羊啊,哪一只羊也賣個上千塊。一開始八爺還是不擔(dān)心的,因為八爺家有院子,羊就在院子里。可現(xiàn)在的賊膽子越來越大了,搬個梯子,拿個鋼筋剪,爬到院子里就把院門的鎖剪掉了,照樣偷。驚動人了,撒腿就跑,反正都是一幫老頭老太太,追不到攆不到的,沒啥好怕的。所以一到冬季八爺幾乎是夜夜睡不好的。把床搭放在羊圈旁吧,羊圈太騷不說,年紀(jì)大了,人也受不了冷。
那天早上,北風(fēng)呼呼叫,把天刮得昏天黑地的。一直刮一直刮,到晚上還是不停,老人們說,明天有可能要下雪了。那天黑皮是在八爺家吃的飯,爺倆喝了一點(diǎn)兒酒暖身,黑皮一走,八爺早早就睡下了。人年紀(jì)大了,雖然不困,但是容易犯疲。是做了一個羊被偷走的夢,硬生生把八爺驚醒的。驚醒了的八爺邊按亮電燈邊大聲嚎,誰?其實(shí)他是在嚇人呢,他什么都沒有聽見。但是在他嚎的時候,外面就有了響動。八爺一想壞了。趕緊穿衣穿褲,邊穿邊罵:“鱉崽子們,你們想干嘛???”邊罵邊嚎:“抓小偷,有人偷羊嘍,抓小偷啊,有人偷羊嘍?!卑藸斕嶂鴤€鐵叉,打開房門,按亮羊圈的電燈,羊圈的門大開著,幾只羊縮在一角。一眼過數(shù),13只羊少了5只?!白バ⊥蛋。腥送滴壹业难蛄?,抓小偷啊,有人偷我家的羊了?!币癸L(fēng)中,八爺打著手電,邊往路邊跑邊嚎。夜漆黑漆黑的,風(fēng)的呼嘯聲像哨子一樣。在八爺?shù)暮奥曋校患覂杉胰?,一家一家的電燈次第亮開。八爺剛跑到村道口,迎面跑過來了春耕,問:咋回事?。堪藸?。春耕白天幾乎不出來的,早上醒來就是喝酒,喝醉了就睡,睡到晚上醒來就開始東竄西竄,琢磨著能撈一點(diǎn)什么東西,好留作第二天的開銷。八爺說,我家的羊被偷走5只,我按亮電燈時他們剛剛走,扛著羊,應(yīng)該跑不遠(yuǎn),快去追。八爺話音剛落,春耕就按亮手電筒,沿著村道追了出去。八爺也在后面跑著,這時三三兩兩的,也有人起床了。有手電筒的人家就拿手電筒,沒手電筒的人手里也不空著,拿鐵锨鐵叉木棍的都有。人們邊追邊喊,喊聲驚動了一家又一家,亮燈起床的人越來越多,手電筒晃動的光芒刺破黑夜,照向遠(yuǎn)方。小偷在這邊,八爺,小偷在這邊,八爺。是春耕的聲音,順著風(fēng)刮了過來。人們盯準(zhǔn)了方向,手電筒的光齊齊地朝聲音傳過來的地方照過去??吹酵笛蛸\和春耕了。春耕正和偷羊賊扭打著?;蝿拥氖蛛娡补庵心芸匆?個偷羊賊,5個人都扛著羊,一個人和春耕扭打在一起,發(fā)現(xiàn)追的人近了,他們隨手丟下了扛在肩膀上的羊,齊齊向春耕撲過去,只那么一撲,人們看見春耕就倒在了地上。偷羊賊們丟下春耕,拼命地向前跑去。等到人們跑到春耕旁邊時,發(fā)現(xiàn)春耕倒在地上,腿上鮮血直流,原來偷羊賊對春耕動了刀子??粗r血直流的春耕,八爺趕緊問,疼嗎?春耕說不疼。奶奶的,敢在老子的地盤偷雞摸狗,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誰。村醫(yī)也在,說趕緊地把春耕抬到我的衛(wèi)生室去,我先回家拿鑰匙。人們就趕羊的趕羊,抬春耕的抬春耕,把春耕抬到村醫(yī)室的時候,村醫(yī)已經(jīng)拿來了鑰匙,打開衛(wèi)生室的門,對春耕的腿進(jìn)行了清洗包扎后,又給春耕掛上了鹽水。還好,扎得不算太深,或許是因為他們太慌了吧,也或許是因為他們有所畏懼,畢竟偷東西和扎傷人是不能相提并論的。一切弄妥帖了,村醫(yī)說該回家的回家吧,這里有我照顧就行,你們在這也幫不上忙。人們想想也是,就各自散去了,只有把羊趕回家的八爺又返回到了村醫(yī)室。村醫(yī)說,八爺你也回去吧,你在這里也幫不上忙啊。八爺說,幫不上忙,我也要看著,這次多虧春耕了。好樣的,明天八爺請你喝酒。村醫(yī)說,喝什么酒?傷口長不好,一滴酒也不能沾,想喝酒至少要半個月以后。春耕說,沒事的,八爺,您老就先回去休息吧,這一點(diǎn)兒小傷,對我來說就跟被蚊子叮了一樣的。八爺說你看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蚊子能叮這么大的傷口,還流這么多的血。春耕說放心吧,八爺,你就回去吧,您在這里也幫不上忙不是嗎?大冬天您老再凍出個什么病來,我可擔(dān)待不起。村醫(yī)也說是啊,八爺你就回去吧,這里有我呢。
第二天黑皮很晚才起來,洗好弄好了,就到八爺家去,看八爺家的門緊鎖著,羊也在羊圈里,轉(zhuǎn)身想往回走,正疑惑著人去哪了呢?看見八爺正從村路往家走呢,就站在門口等。八爺也看見了他,但是八爺卻把眼瞟向了別處。黑皮心里咯噔一下,感覺有點(diǎn)兒不對。這不像平時的八爺呀,平時八爺看見他老遠(yuǎn)就笑瞇瞇的了。今天八爺這是怎么了?
“八爺,您老這是上哪里去了?我在這里等你有一會了。”黑皮看見八爺快走近時,迎上前去,說。
“你管我上哪去了呢?”八爺臉一寒,說。
“嘿嘿嘿嘿,” 黑皮尷尬地笑了兩聲,說,“您老吃飯了嗎?”
“我吃飯不吃飯也不要你管,干嘛?又要到我這里來蹭飯吃?。磕憧茨愣级啻蟮娜肆?,天天啥事也不干就東家到西家地蹭飯吃。你怎么就不臉紅呢?”八爺?shù)哪樳€是寒著。
黑皮的臉,騰一下就紅了,火燒火燎的。八爺走到他身邊,腳步停都沒停一下,就直接走了過去。黑皮想跟著過去,八爺回頭說:“你哪里來還是到哪里去吧?!焙谄ぶ缓猛W×四_步,莫名其妙地愣在當(dāng)場。很久很久,雖然八爺進(jìn)屋連頭都沒回一下,但是黑皮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了八爺?shù)拈T口。喊了一聲八爺,就尷尬得一動不動站在門口。好久好久在里屋的八爺才走到堂屋,開口說,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黑皮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昨天晚上喝醉了,這不才剛剛醒,讓您老擔(dān)心了。八爺說,你昨晚喝醉了,就和我喝的那么點(diǎn)兒酒?就喝醉了?我和你都幾十年的交情了,不要說那么點(diǎn)酒,就是再來三個那么多的酒,你也不會喝醉。算了算了,不想和你說了,你還是回去吧。我,我,我回去……黑皮囁嚅著正想說點(diǎn)什么,八爺把手一擺說,走吧走吧,不想和你說了,如果你再不走,我就關(guān)門了。黑皮愣愣地愣在當(dāng)場好一會兒,只好轉(zhuǎn)身往自己家走去。剛走到自家門口就又轉(zhuǎn)身往外走。走到金花奶家門前看見金花奶和順子爺都在,就走上前去問,八爺這是怎么了金花奶,怎么對我愛搭不理的?順子爺說,對你愛搭不理就對了,你這樣的人真的不值得人搭理。黑皮又是一愣,臉上又火燒火燎地紅了起來。順子爺,您老這是說啥話呢?順子爺說,我說啥話你心里清楚,昨天晚上你到哪去了?黑皮說,昨天晚上我喝醉了。這不才剛剛醒嘛。順子爺說,真的喝醉了?黑皮說我騙你干嘛呢?停了一下,似有所悟地問,昨天晚上發(fā)生什么事了嗎?順子爺眼睛睜得大大地說,你真不知道?黑皮說我不都說了我喝醉了嘛。哦,順子爺又哦了一聲,然后說昨天晚上有小偷來偷八爺家的羊了,一共6個人,扛走了5只羊,一村的人都起來了,獨(dú)獨(dú)你沒有起來。你說八爺能對你有好臉色嗎?哦,黑皮也哦了一聲,問,后來呢?順子爺說,多虧春耕了,這個狗不吃的東西,沒想到他還能干一件人事。人哪,真不能只看平時。黑皮問怎么多虧春耕了?順子爺說,一村人雖然都起來了,但是都是一些老頭老太太,哪里跑得快啊,是春耕追上了那幾個賊和賊打了起來,喊我們,賊發(fā)現(xiàn)人多,趕忙把羊丟了,捅了春耕一刀,然后就跑了。要不然羊哪里會追得回來呢!哦,黑皮很是長長地哦了一聲,頓時醍醐灌頂。那春耕現(xiàn)在人呢?順子爺說在村衛(wèi)生室掛水呢,你碰到八爺時,八爺應(yīng)該是剛剛從那邊回來,這么大的恩情,八爺怎么能不去看看呢?5只羊啊,最起碼有六七千塊錢。停一下又說,既然你昨天晚上是喝醉了,你應(yīng)該跟八爺好好說說,把誤會給消除了,要不然八爺肯定不會待見你的。黑皮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可八爺不聽啊。順子爺問那你昨晚是和誰喝的酒?八爺嗎?黑皮說就是,所以我說了,八爺才不聽。順子爺說就是和八爺喝的,那你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好了好了,你哪里來哪里去吧,我也不想和你說什么了。順子爺邊說邊對黑皮擺了擺手,金花奶一直都一聲沒吭。黑皮只好轉(zhuǎn)身往回走,人蔫不拉嘰的,筋骨好像被人抽掉了似的。走著走著又忽然轉(zhuǎn)身,走過順子爺家的門口,向村路走去。
黑皮走進(jìn)村醫(yī)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醫(yī)室里除了村醫(yī)還有柱子叔,柱子叔一到冬天人就三天兩頭地不舒服。有事嗎?黑皮走進(jìn)去后,村醫(yī)問。沒事沒事,黑皮尷尬地說,我就是想來看看春耕,春耕人呢?誰???黑皮嗎?我在這里呢。還未待村醫(yī)說話,在里間的春耕就叫了起來。小點(diǎn)兒聲,小心傷口。春耕的話音剛落,村醫(yī)就說。這時黑皮已走到了里間,看見春耕躺在床上用被子蓋著。黑皮看著躺在床上的春耕說,聽說你昨晚受苦了。春耕說,沒啥事,一點(diǎn)小傷。這些狗日的膽大包天,沒打我的招呼,竟敢在我的地盤上偷東西。要不是他們?nèi)硕嗪臀胰サ么颐?,我非把他們撂倒不可。嗯嗯,黑皮看著春耕一時找不到話。哦,對了,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全村老少爺們差不多都起來了,為什么沒看見你呢?春耕問。黑皮尷尬地說,沒到哪去,沒到哪去,我喝多了,和八爺喝過后,自己到家又喝了一斤多。春耕說,哦,原來是喝醉了啊,我還以為你當(dāng)了縮頭烏龜呢。
一天兩天的,黑皮到哪都有人問他那天晚上到哪去了?黑皮就會說那天晚上喝多了。問的人都會重復(fù)一句真喝多了?黑皮就尷尬地笑笑,說,真喝多了。十天半個月后,黑皮走到哪,人們連問都懶得問他了,見到他來都把頭低下裝作沒看見,然后在他走后,又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說著,就像先前看見春耕一樣。黑皮覺得他自己現(xiàn)在就是以前的春耕,成了過街的老鼠。而出了院的春耕,成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走到哪里人們都笑臉相迎,比對以前的自己還要熱情。春耕也是滿面笑容,哪家留喝酒就在哪家喝。喝完酒就說以后哪家有事就喊我,這些狗日的竟敢偷到我的地盤上來了,也不打聽打聽馬王爺有幾只眼睛。人們就笑笑,說,那是那是。人們滿臉笑容地看著喝得醉醺醺歪歪扭扭往自己小破屋走的春耕,邊看邊說,小心一點(diǎn)兒。春耕就會把手一揮,說,沒事,這點(diǎn)兒酒算個啥呢,如果這時有小偷來,我還能把他們打跑。
黑皮徹底嘗到了春耕以前的孤獨(dú)。只有在晚上時才敢膽戰(zhàn)心驚地走出房門,在空無一人的村莊里東游一下西蕩一下。黑皮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剛回家的時候,再一次過上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這次和上次還不同,上次是自己心里的傷,這次是被人誤解和不理解的傷,自己心里的傷,還有外界的關(guān)懷來慢慢融化,被人誤解和不理解的傷,只能靠自己去硬扛。黑皮的心里五味雜陳。真有一種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的感覺。八爺還是那句話,和我喝那一點(diǎn)兒酒他就醉了?我難道還不知道他,就是再來三個那么多酒他也醉不了。好了,我不愿多說了,也不想再聽什么解釋,各自好自為之吧。
陸陸續(xù)續(xù)回家過年的人,打破了村莊的寧靜,回家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以前幾乎碰不到的春耕,現(xiàn)在成了每家每戶的紅人。人們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一問才知道,知道后都對春耕豎起了大拇指。不知誰恍然大悟似的問了一句黑皮呢?我回家這么多天連他的影子都沒有看見。別提他了,他是麻繩拴豆腐——沒法提,有人說。怎么了?問的人一臉困惑。有人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哦。”問的人哦了一聲,“那這么說他已經(jīng)很久沒出門了。”
“是的,只偶爾出來買一點(diǎn)兒吃的。他出來干嘛呢?又沒有人理他。不過你這么一說,我感覺好久也沒有看到他出來買吃的了?!庇钟腥苏f。
“那他不會出什么意外了吧?”
“不管他,那樣的人出不出意外的,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樣也不對吧?他只不過做錯了一件事情,這么對他有點(diǎn)兒不大妥當(dāng)吧?”
“沒有什么妥當(dāng)不妥當(dāng)?shù)?。他那樣的人怎樣對他都妥?dāng)?!?/p>
“不對,我們還是去看看吧,不管怎么樣,總不能因為他犯了一次錯就把他一棍子打死,春耕以前做了那么多壞事,就做了一次好事,你們就這樣對春耕。況且他做的只是錯事呢!”
一時間沒一個人吭聲了。
停了好一會兒,從外邊回來的年輕人說我們還是去看看吧,這還有幾天就過年了,你們難道就忍心讓他一個人在家過年?在家的老人們沒再說什么。幾個年輕人就帶頭往黑皮家走,走到院門外就喊??扇螒{他們怎么喊,屋子里就是沒有一點(diǎn)動靜,喊著喊著喊話的人們就有點(diǎn)慌了。有人就去找來梯子,架在院墻上,然后爬進(jìn)院子。走到大門前,一邊用手錘門,一邊黑皮黑皮地喊著,還是沒有動靜。大家一商量。就開始用腳踹門,哐啷哐啷地踹了很久才把門踹開。門一踹開,一群人一下子涌進(jìn)了屋里。從東屋到西屋,然后又到樓上,沒有人,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人們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想想黑皮應(yīng)該是又到外面去了,可他怎么出去的呢?門是在里面鎖上的,人們邊說邊涌出門外,看見走廊下面的竹梯,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從里面插上門,然后用竹梯從2樓爬下來的。他這是不想讓人知道他走了。
“走了好,免得在家讓人看了心堵,過年過得都不舒心?!辈恢裁磿r候八爺也進(jìn)來了。
年說到就到了。自從破門進(jìn)入黑皮家后,就沒人再提起黑皮了。年一過,該走的人就三三兩兩地走了,過了十五,又把村子走成了一座空心村。年輕人一走光,先前笑呵呵的春耕一下子就變了臉,東家吃西家吃的不說,還要人們給他錢去賭博,不給就吵吵。還一喝就醉,醉了就罵天罵地的。說八爺忘恩負(fù)義,說村里面的人忘恩負(fù)義,說要不是他,他們的東西早就被偷光了?,F(xiàn)在吃你們喝你們兩口還說三道四的,老人們開始緊皺眉頭。到誰家誰都把他往八爺家推。八爺也想躲,但是躲不掉。給他吃給他喝了后,越想越糟心,越想越不是味。有人開始念叨黑皮了,說要是黑皮怎么也干不出這樣的事。狗改不了吃屎,時間一久狗性就出來了。
“或許黑皮那天晚上真的是喝醉了吧,按道理說他不應(yīng)該的呀。”
“拋開那天晚上的事情不說,這里哪個人沒受過黑皮的照顧,小事就不說了,光救人命的事情都有幾次。”
栓柱老漢說,是呀!那次我看你們下棋,看著看著就激動了,說你們又不聽,還說我多嘴,我那個急啊,虛火上升就頭暈眼花的,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腦當(dāng)時就一片空白了,幸虧黑皮及時把我背到了村醫(yī)那里。村醫(yī)說,你這種情況很危險的,你如果再晚來一會兒,人就可能出現(xiàn)危險了。
富平老漢說,去年秋收的時候我也不是嗎?眼看著就要下雨了,我一著急就一個人把裝好的糧食往家里抱,抱著抱著就感覺心口憋悶,喘不過氣來,這時候黑皮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說富平叔,你還是先歇著吧,讓我來。說完又說,你臉怎么那么紅呀?我說不是看天快下雨了嘛,緊忙緊地扛了幾口袋的稻子,感覺胸口憋悶得很。黑皮說那你就歇著,我來吧。我一屁股坐在自己扛進(jìn)屋的稻子口袋上,慢慢地才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平復(fù)過來。柱子說,再說我吧……
話頭一打開,每個人都有說道,都多多少少受過黑皮的幫助。說著說著就又說回了那天晚上,或許我們真是冤枉黑皮了。開始是小范圍地說,后來說的人越來越多,就傳到了八爺耳中,八爺靜下心想想,說不定自己是真的冤枉黑皮了。一天,一群人正說著話呢,看見八爺來,就都停下來看著八爺,八爺走到人群前,吭吭咔咔兩聲后,說:“這幾天你們說的話,我也知道了,我靜下心來想一想,或許那天晚上我是真的冤枉黑皮了。話說回來,就算那天晚上我沒有冤枉他,可和他以前對我們大家做的事比,那點(diǎn)事情又算什么呢,我是老糊涂了。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不到也摸不到的。我感覺自己真的對不起他?!?/p>
“也沒有人找過,怎么就知道找不到呢?現(xiàn)在也方便,如果真想找的話,就打個電話給在杭州的人,叫他們抽空去看看黑皮在不在原來那個廠不就行了。”八爺話一停,就有人接過話頭說。
“他不會再在原來那個廠了吧,他回家一年多了,回去還會要他?”
“也只是去看看,又沒說他一定還在那個廠里,村里在外面的人那么多,把在外面所有的人,不管在哪個城市的電話都打一遍,叫他們有空就四處找找看看,我就不相信他會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再說好人有好報,我想我們會找到他的?!?/p>
“說得對。那事不宜遲,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打電話?!蹦莻€人話音剛落,八爺說。
“好?!彼械娜硕籍惪谕暤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