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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比年先來

2024-10-29 00:00:00田宇
西部 2024年6期

再和劉立紅搭上話,是在小穎姐的婚禮上。

我們新親來得早,家長里短就著花生瓜子嘮出去幾里地,陪新親的人也沒來倒個茶水。到主家安排坐桌的時候,劉立紅坐我左手邊,亮面的羽絨服袖子親近地貼上我的毛衣,像多久沒見過一樣。

事實上,自打我請假回來照顧我媽,天天能見著她。老區(qū)廣場這陣子忙著元旦活動,把跳廣場舞和跳交誼舞的兩個隊合在一起舞扇子,劉立紅不屬于兩個隊伍中的任何一個,她只是一天不落地來跟著跳,我不嫌她們擾民的時候就靠著暖氣片看一會兒。艷粉色的飄頭高高低低往起一舉,聚成一片海,緩緩落下的時候最先露出一顆突兀的頭,干黃色的,像海上溺水的夕陽,卡不上拍子般左右晃動著。

現(xiàn)在這顆頭正被宴會廳紅色的燈光染成橙色,和她手中的茶壺保持相同的頻率一起一伏,我只能看清她右邊的眼尾沖出了幾條溝壑,干裂的散粉沉在溝底。“小妹兒,我給你倒個茶,你是小穎的——”她靠我近了點問。茶水聲響著響著就輕了,不知道她聽沒聽清我那句回話,她看起來也沒在意,把茶碗往我跟前推了推:“我是男方的表姐。”要是我沒記錯,這句話,她剛才跟桌上每個人都說了一遍,到我這遍有點不一樣,我看到了她左半邊臉。

上完菜,第一個轉到我眼前的是醬牛肉,中間淋了一圈兒辣椒油,嫩粉色的牛肉嵌著透明的牛筋,翻花似的拼接起來,一片排著一片。我沒動筷,看著盤子在各個方位都被人按住了一下,桌上的人,除了我,一人夾起來一片。我覺得那不是一片牛肉,那是半張臉,劉立紅的左半邊燒傷的臉。

從婚宴回去,我把早上剩下的小半包掛面煮了,我媽還在午睡,被我叮叮咣咣的聲音吵醒:“不是吃席去了嗎?咋又煮面吃?”我沒告訴她我看婚宴上的切片醬牛肉活像劉立紅的左半邊臉,怎么坐著都窩心,就敷衍她說,天太冷,菜太涼,沒動筷?!斑@回小穎找個啥樣的?”“看著可是脾氣挺好的,不知道以后啥樣?!薄靶》f這孩子命不好?!薄皩α?,男方表姐是劉立紅,坐我們桌。”“劉立紅?”我聽到我媽從床上坐起來時床單摩擦床墊發(fā)出的很吃驚的聲音。

面被我撈出來,我媽拿了個空碗一筷子挑走了一大半,刮了刮老干媽的瓶子底兒擱在煎蛋上,沒給我留一滴紅油?!霸缟辖o你留的粥沒吃?”我坐在她對面問她,她正在咬最后一個雞蛋煎成的蛋黃,牙齒擠在蛋黃碎里,嚼出一句話:“劉立紅命也不好?!?/p>

劉立紅的命我知道兩段,一段是我上高中的時候,劉立紅還在百貨大樓和商聯(lián)大廈中間的連廊里賣衣服。那條連廊窄得只能并排走兩人,走三人就磨不開了。商鋪的挑高都不高,也就沒幾家定做牌匾,都是鎮(zhèn)里開了十幾年的老店,摸黑去都知道誰家賣啥。她租的最里邊那間,進那些衣服,不青春陽光,也不穩(wěn)重老成,反正用我媽的話來說就是不正經。每次我倆逛街都能看到她化著濃妝埋在一堆狼頭和骷髏頭里,幽藍色的兩個大雙眼皮忽閃忽閃,劣質的亮片偶爾會掉進一碗打包回來已經坨了的麻辣燙或者米線里,她用小拇指的甲片挑出來扒拉到桌上再接著吃。當年我哥從她那兒買回來的衣服擱洗衣機里怎么甩都甩不掉那股麻辣燙味兒,現(xiàn)在還疊在我家衣柜最下邊。至于另一段,是我們家的雷區(qū),除非我媽張嘴,要不沒人敢提。

“我聽她說,她不賣衣服了?!蔽覌尯脦滋鞗]燒開水,冷水沖不掉油污,我用鋼絲球蹭著她碗沿兒粘得緊緊的紅油,聲音夾在鋼絲間的縫隙?!澳阆雀f的話???”“她挨著我坐的?!薄八龁柲闵读耍俊薄皢栁伊裟膬汗ぷ髁?,沒咋說話?!?/p>

其實劉立紅問的不是我,是我哥。桌上的菜轉過一輪就所剩無幾了,那盤醬牛肉還剩最后一片,我沒動筷,劉立紅的嘴也光顧著說大家吃好喝好。一桌人嘗過一輪,點評完席面又開始可著鎮(zhèn)里那幾件事剖析,席上不扒出個四五六來,往后就更沒機會了。小穎她舅媽坐我右手邊,和旁邊的姨嘮扯完三中臨街的大廳漲價,又跨過中間的我問劉立紅:“立紅現(xiàn)在干啥呢?都多長時間沒見著你了。”劉立紅把身子側轉過來,左半張臉和醬牛肉一個顏色。她看了我一眼,又對上小穎舅媽的視線:“哎,能干啥?在家伺候老太太,離不了人了?!毙》f舅媽一聽這話,眼睛一瞇,身子朝后一仰:“哎呀,你說人老了可咋整,我娘家媽那不是去年也讓腦血栓拴住了嗎?”旁邊的姨一聽,手立馬搭上小穎舅媽的袖口:“嬸兒也落上那病了?”“可不是,生病長災的,折騰自己也折騰兒女?!毙》f舅媽可算找到了比“劉立紅現(xiàn)在干啥呢”更有聊頭的話題,扭過頭和旁邊的姨敘上了舊。我剛要拿果汁給自己倒點,劉立紅又把我的茶碗滿上了:“小妹兒,我看你都沒咋動筷,先喝點熱乎的吧?!彼纸辛宋乙宦曅∶脙海郧耙粯?,也跟我哥叫我的音調一樣,自然的親近,讓人不設防。大概是這個原因,我從一開始就不像我媽那么排斥她。

席上的茶,一股茶沫子味兒,我抿了一口才想起來和她說謝謝?!爸x啥?!薄敖隳恪蔽覀z同時張嘴,空氣剎車般停了一下,她像怕錯過什么似的,忙著把那句問話遞到我耳邊:“你回來,去看過他了?”“沒有?!薄芭杜叮@一晃都這么多年了,你都畢業(yè)工作了,在外邊不容易吧?”我放下茶碗囫圇著說:“嗯,都不容易?!痹捳f到這兒,我想問的那句話被來敬酒的新人打斷,一桌人的酒杯撞在一起。司儀正在唱婚慶套餐里贈送的祝酒歌,唱到“杯中灑滿幸福淚”的時候,劉立紅的眼角像蓄滿了秋雨,我不用猜,那一定是涼的。

后來在樓上看她跳廣場舞的時候,我常想起那天她濕潤的右眼角,才開始詫異她的變化,過去那種在大小場合都游刃有余的勁兒早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和我媽一樣的遲緩呆滯。幾件帶顏色的毛呢套裝是唯一能從她身上找到些以前痕跡的東西,即使它們已經是幾年前的款式,亮片不亮,裙邊發(fā)灰的毛線穗子也粘在一起打結了。她來了很多天依然跟不上扇子舞簡單的拍子,連統(tǒng)一的衣服和扇子都沒和大家一起買,還影響人家排隊形,最后排的阿姨剛開始還帶著她進排,后來就扔下她一個人一排。領舞的阿姨更煩她,一看著劉立紅在,就不嫌麻煩地拖著音箱換地方,越拖越遠,遠到我在樓上看到的,就是一截豎線被那片彩色的海推出來。

當年起火的時候,她也是這么被推出來的。

二〇一七年年尾,我接到我姑的電話,站在不知道著急的綠皮火車上,整個人就捏著座椅套的兩個手指頭還有點勁兒。快天亮的時候在火車站打車,手機凍得怎么也開不了機,司機打著轉向燈往左指了指:“不是我繞路啊,看著沒,百貨大樓都燒掉一半了,封路了?!薄澳亲邼h林路,停中醫(yī)院后門?!蔽以谒鲁龅臒熑头较虮P中間遠遠看到了被燒去后半邊身子的百貨大樓,現(xiàn)在它和商聯(lián)大廈完全斷開了,像根隨時要倒的燒火棍。

“到了,停這兒還是對面???”“哎!姑娘,到地方了!”一只浸著煙味的手在我鼻子前晃了晃,沒記錯是我哥和我爸都愛抽的紅塔山。我把手機按滅:“不用停了,往殯儀館走吧?!?/p>

手機開機的第一秒,彈出的是我姑的微信:你哥今天出殯。

出租車越開越快,哭聲也離我越來越近,這種感覺很熟悉。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匆匆叫停我們班合唱比賽的排練,把在前排領唱《感恩的心》的我送上了越開越快的出租車,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的方向,但人不一樣。我爸,上墳,山火,死在了老祖宗的墳前。我叔他們趕到的時候,撿著件被風刮跑得以幸存的牛仔外套,里邊揣著一張采買單子。要是生活能像寫小說一樣刪掉前幾句,我應該會在唱完第二十幾遍感恩的心之后,坐上我哥的山地車前杠,嚼著他給我買的“封口費”,和我媽前后腳到家,吃我爸做的鹵黑魚和芹菜炒粉??蛇^去是筆直地朝人俯沖過來的,不管不顧地壓在人身上,比如從幫我哥保守第一個秘密開始我就害怕,比如那張采買單子上有好幾個我爸總也寫不對的字,我早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還說我爸,家屬核對簽字,我哥的名字,我總也寫不對。我哥單字一個爍,算命的說他五行缺火,在名字里補的,但他沒算到,這個偏旁從名字里脫落,把他的生命燃到了盡頭。

我哥,百貨大樓,英雄救美,死在了貨架底下,救護車把他拉到中醫(yī)院的時候,看不清人臉,但還有一口氣。被他推出來的劉立紅在他從人變成一盒灰以后恢復了意識,我們見面那天,一雙眼睛從白紗布里鉆出來,恨不得和雙腿一起下跪。我媽和她,兩個女人互相把握搖晃著彼此的肩膀,一個悔,一個恨,卻哭叫著意思差不多的一句話:“不如讓我替他去死。”我把她們掰開,看起來是在場唯一一個還有點理性的人,實際上我只是想提醒她們,這種共有的、可以在對面人身上任意宣泄情緒的時刻,別忘了我。

她們,他們,忘記我太久了。在我腦子里還是《感恩的心》的手語操的時候,我哥把坐在地上的我媽拉起來,一邊拍著她的肩膀一邊用眼神示意我去爺爺奶奶那兒;在我看到那張采買單子上故意寫錯的“黒魚”“胡羅卜”“斤菜”的時候,想把我爸叫醒,問問他是不是等我媽發(fā)現(xiàn)這些錯別字很久了,就像我等我媽發(fā)現(xiàn)我枕頭下那幾封寫給她的信一樣;我覺察到我媽從來不和我一起上墳的原因,是她一個人,瞞著我,去了好幾次。這些瞬間比雷電閃過天空還要短,加起來卻比一輩子的雨季還要長。

我在南方的冬雨里飛回北方的冰雪,陪我媽過漫長多病的冬天和用過去填充的春節(jié)。

我們像菠蘿上不同的刺,各自留在各自的空間,互不干擾,不該提的不說一句,我做飯,她吃飯;我在房間刷手機,她在客廳看電視;我跑外應付人情往來,她在家搞搞衛(wèi)生,擦擦玻璃;我和房產中介吵架,她嫌吵進屋把門關上。我們要搬到新區(qū)了,這幾天我催著她該扔的扔,該收的收,當然最后也都是我的活計,她一般都在發(fā)呆,好不容易起了心思搬出一堆舊衣服,又把我哥那些“骷髏頭”挑出來繼續(xù)發(fā)呆。

那些衣服,我很早就想扔了,對我媽是念想的東西,我看一次,心里掀棺材的土就深一寸。從婚宴上回來,我故意和她置氣,挑起那個她最不想聽到的名字,她反應平平,我知道這是到年跟前了,表面上,我們倆還要過得去。這些情緒還要填充我們倆年夜祭桌上的空蕩,關于我哥,關于劉立紅。

我哥第一次帶劉立紅回家,也是近年關的時候。我拎著菜踢踏著上樓,剛開門,她從我哥身后邁了一步出來,揉了揉我棉帽子上的毛線球:“這是小妹兒吧,長得真水靈?!蔽矣悬c蒙,屋里的熱氣蒙了眼鏡兩片白霧,往上抻了幾下鼻梁才露出眼睛好好看人,她應了我一聲,又抬眸看了一眼我哥:“小妹兒眼睛和你最像?!?/p>

在她之前,很多人說過我和我哥樣貌上的相像,在我沒怎么見著我哥的那幾年,大人們總是通過我的樣貌來想起他。他們說我哥比我俊多了,小時候長得像小鷹崽子一樣,還說要不是我爸媽忙著掙錢,哥也不會留給爺爺照顧。我那時候無法從我媽抱著睡著的我哥,我爸摟著我媽的一張照片中判斷我倆像不像,只是翻了相冊后,因為我沒有一張和爸媽這樣姿勢的照片別扭了很久。

我寧愿從未擁有和我哥長得相像的眼睛,我害怕我媽那點念想。從我哥沒了以后,那些虛無縹緲的疼痛像牙膏一樣從我媽的身體里擠出來,黏在我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看向我的時候,眼眶紅得像火,我不像是她的孩子,是被火把趕走的野獸。

悲痛,是很私人的事情,盡管我是女兒,是妹妹,是同樣失去至親的人,我也依然無法涉足她的河流。

見到那雙和我相像的眼睛是有一年正月十六還是十七來著,反正是我印象里補作業(yè)的日子。我晚上點燈熬油地描字帖,白天還得補《寒假天地》,真煩里面的小練筆,占了半頁不說,還總是讓我寫家里的事。好不容易快補完,我爸卻抽走我手里的筆:“回來再寫,今天有事?!薄坝惺裁创笫掳。易鳂I(yè)都要寫不完了!”我還在跟我爸賴,聽見我媽已經往樓下走又返回來的腳步聲:“我給你十分鐘穿衣服?!?/p>

下鄉(xiāng)的車堵得一動不動,早知道就順手拿上作業(yè)在車里補,我就剩最后一個小練筆了,讓寫寒假印象最深刻的事兒。我無聊到在車窗上畫火柴人,畫到第四個,我們的車終于往前動了動,一會兒又停了,一驚一乍的,我索性往旁邊一倒開始補覺。等我再醒來的時候,身子已經乖乖坐正,旁邊還坐著一個比我大很多的男生。那天回去,我趴在被窩里把小練筆的標題擦了又擦,最后留下四個字:我的哥哥。

鄉(xiāng)里的學校并到鎮(zhèn)里以后,哥也并回我們家,他很少和我說話,我和他也沒有話題。

我和我哥的關系是從我坐上他山地車前杠開始有變化的,在那之前,我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我生活里的哥哥沒多少好感,誰讓他分走了我一大部分親情,而且人還怪怪的。學校不允許老區(qū)的學生騎自行車跨區(qū)上下學以后,爸媽安排我哥接送我,我為此哭鬧絕食,寧愿在小商店坐兩個小時等我爸,也不樂意坐那個破車,不夠一個人坐的地方不說,我才不想和我哥在一塊兒。我較勁似的在商店等了我爸兩天,委屈得不行,第幾天,忘了是周幾,反正是剛彩排完藝體節(jié),一輛山地車的前輪停在我的小白鞋前。前杠上多架了一個半圓形木板,綁著兩只紅色氣球,專門給我定制的,好多小孩圍過來看,我那點小情緒被虛榮心取代,說:“哥,咱回家吧?!?/p>

山地車帶我倆上坡有點吃力,車很慢,我哥給我形容他鋸了家里的小板凳,爸的表情像山里瞪圓眼睛的夜貓子,逗得我頂著風笑,都岔氣了。紅色氣球被晚霞晃上一層金光,在風中一下下拍我的小腦袋,我伸手和它們一來一回地互動??上эL太大了,吹走了一個紅氣球。

我哥來接我很準時,兜里常揣著給我的糖,他想去臺球廳或者去打游戲機的時候就給我買更貴的阿爾卑斯軟糖和德芙巧克力當封口費。我在另一張臺球桌上一邊數(shù)著糖還剩幾塊,一邊寫著作業(yè),一邊想著一會兒用班里的什么事兒來應付我爸媽的盤問。我以為這是我們開始在一個陣營的證明,但沒有預料到這是一個忐忑的開始。臺球相撞,把那些秘密撞碎在時空里,常去我夢里晃蕩。

我升學后,學校離家近了很多,我哥不再接送我后時間更自由,玩得更野。他跟老區(qū)那些比他更早逃學的人混,卻沒給自己混到個學歷。倒是我媽不像規(guī)矩我一樣規(guī)矩他,她常年停不下來地愧疚終于被眼前實打實的兒子穩(wěn)穩(wěn)接住,又開始停不下來地補償,甘心花錢托關系把他塞進了一個職業(yè)學校學汽修。我比我媽更早發(fā)現(xiàn)事情變得不太對是看到我哥校服外套里常年不變的黑短袖上多了一個狼頭,也偶爾是骷髏頭。他換得勤,把狼嘴下口袋里包裝更精巧的糖果盒子和小玩具什么的塞給我。再后來,他再也沒穿過校服,白天照舊按點回來吃飯,晚上又抱著籃球下樓,半夜回來,桌子上永遠有一杯我媽給他熱的牛奶。

家里只剩我和我媽的時候,她不是我哥面前的另一個媽媽,也不是原來我們三口之家里那個媽媽和妻子,更不是短暫四口之家里那個家庭成員,在她沒有情感支撐的時候,她也就失去了關心其他人和事的能力。她只看見她愿意看見的,像丈夫一樣寡言少語但會默默做事的兒子,在鄉(xiāng)下長大脫離正常生活軌道太久、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兒子,膽小木訥又失去了父親的兒子。如果她像當年那樣說“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說實話”,我想我也會像當年兩分鐘就下樓一樣把一切都倒出來,但她彌補一個孩子,卻把另一個孩子應得的也拿走了,我便置氣般沉默。沉默也會慫恿人越來越大膽。

“這是小妹兒吧,長得真水靈?!蔽业谝淮我妱⒘⒓t是在她開的那家服裝店,不管是第一次見面,還是假裝第一次見面,她說的都是這一句。我看不清她被藍黑色眼妝包圍下的眼神,只記得她笑的時候黑色眼線會向上彎一彎,像斜著的數(shù)字“七”。她店里沒什么生意,空氣里的狼頭和骷髏頭浮在那幫衣服上,隨時準備著跳到人身上。最密集的一處是為了遮多出一塊的墻垛子,劉立紅借著多出來那一塊搭了一個隔間,沒有門,衣服上的頭一個壓一個,就當門簾了。

我去的時候快到飯點兒,她問我吃不吃樓下的過橋米線,我說等我哥一起回家吃,今天我姥兒過壽。“那你幫姐看會兒店,我下樓買個飯。”她說的看店,不是看這堆我媽看不上的衣服,是看那個隔間,會發(fā)出聲音的隔間。我哥的聲音混在里面,洗牌發(fā)牌的聲音偶爾被數(shù)錢的聲音壓過,連我稍想說出什么,一抬頭就被那些頭警告,它們會發(fā)出比臺球相撞更刺耳的聲響。

一局五十。他們耍,劉立紅靠抽成掙點兒零花,擺長龍和扎金花,缺人的時候就叫我哥來湊一桌。她買飯沒回來的時候我悄悄看了她的抽屜,有兩盒鐵盒巧克力和一袋粵香園的小蛋糕,和我哥買給我的一模一樣,羊毛回到了羊身上。

我心口堵住了一堆水泥,是店里待得久等我哥等煩了,還是別的什么滋味,說不清。

我爸過世后,哥像重生的爸爸,他替代了家里爸爸的痕跡,拿回來的粵香園小蛋糕也是照著以前爸爸買給我的口味。盡管我媽偏愛他,但我知道我倆才是一國的,他的另一面只有我熟悉。就像以前媽媽口中常念叨著哥哥,把我和爸爸都擱在一邊,我枕頭下的信從未被她打開。爸爸在生活中故意鑿開的缺口也從未進入她的視線,我和爸爸是一國的。爸爸的那些缺口只有我看得見,只是我爸先把我丟下了,我哥和我的世界也插進了別的人。

劉立紅回來了,坐我旁邊的矮沙發(fā)上吃米線,對門沙啞的音響放著“狼愛上羊,愛得瘋狂……”小穎姐的婚禮上我老是想起這個畫面,那個瞬間我挺想問問劉立紅,知不知道我哥是追她,可壓根沒想過跟她結婚。

百貨大樓重建以后,劉立紅沒再賣衣服。小穎姐結婚那天,她這個主家陪新親的人遲來了很久,因為啥事兒還是散席以后小穎舅媽把我拉到一邊偷偷說的:“彩虹門的炮仗剛點完,新郎抱著新娘正進酒店門呢,一個穿著清潔工橙色馬甲的老太太橫著掃帚不讓人進,干啥?要紅包唄,給了兩個小包當場就拆了,嫌少,人就直接坐地上了,賴唄。最后是立紅給人拽扯走的,我們還說呢,還得這厲害丫頭壓得住陣勢。我們這不就往廳里進,我好事兒往后瞅了一眼,你猜那老太太是誰?劉立紅老媽!一摘帽子我才認出來,嘖!要不剛在桌上我能那么問她?她還裝呢!還伺候老太太?前些年要不是她勾搭你哥,你哥也……嗨,一家子丟人現(xiàn)眼的貨色,在這兒顯呢!”

小穎舅媽拍了拍我的手就上車了,我朝大廳看了一眼,劉立紅正拿著個紅色塑料袋幫著打包剩菜,午后陽光投進來,把她曬成了干巴巴的一片。

她店里沒有窗戶,更沒有陽光,冬天太冷就插一個小太陽,橘紅色的暖光烤著她的高筒靴,廣告冊一頁一頁翻過,那是她和影樓借來的。她說等一開春就和我哥拍婚紗照,我哥追她的時候一朵花沒送過,手捧花得選大一點的,辦完婚禮再盤個寬敞點的店,最好能帶個小屋,能放下一張大一點的麻將桌,兩人這么過,挺好。

火比春天先來。

電話比年先來。

二〇一七年接到我姑的電話前,通話記錄里是我哥打來的電話,他說:“哥在東山那邊玩脫了,妹子你能不能給哥整點兒錢,倒個坎兒,這把贏回來哥再也不耍了,你不能看著哥走絕路……”他說:“劉立紅那個婊子,掙錢的時候想著我了,要不是看上她那個地方偏,誰跟她扯……”

年紅著眼睛來了。

我媽在祭桌上擺了兩盤餃子,一盤是我哥的,一盤是我爸的。一年疊著一年,只有這一天如此真實,我和我媽坐在桌子對面,把咀嚼回憶當作唯一一種服喪的方式。兩張照片,兩盤餃子不一樣的餡兒,我倆揣著各自的念想,想不到一塊兒。

我媽往我碗里夾了一個餃子:“初幾走?”“初五?!蔽艺f。鞭炮聲擠進我倆織在空氣里的回憶的網,她放下筷子說:“十五好,正好走之前和我回趟鄉(xiāng)下。”

我把車票改簽到了正月十五。爺爺過世后我們誰也沒再來過這兒,上次來還是接我哥,我車都沒下。正月探親的人多,停車的時候,我們遇上住爺爺隔壁的林二姑,她們聊得起勁兒,我也就沒跟著,一個人轉到了石頭房子前。這個我哥和我說過好幾次的石頭房子,沒頂,只剩一圈大石頭圍著,里面堆滿了木頭疙瘩和碎樹枝子,我想翻進去看看,上邊的石片先主動扎進我的手掌。我哥說他小時候讀不來課文也融不到班里,山上更沒什么可玩兒的,反倒是很喜歡這個石房子,想和它說話的時候就爬進去,把它想象成一個小動物,有時是聽話的小貓,有時是兇狠的獵豹,也有時它就是它,他很想給它安上輪子,帶它一起走。

母親出來時是林二姑送的,她手還在發(fā)抖,眼淚收回去又流下來:“這孩子,真是……”我猜她又把那套憐愛兒子太善良的說辭說給了眼前這個幾乎半聾的老人。我把紙巾遞給她,先去開車,風讀著石房子上的紋路,聲音滲著過往,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是自走絕路回不了頭,不敢妄言。

“劉立紅上次說,想來家里看看?!蔽铱戳艘谎鄹瘪{上打冷戰(zhàn)的母親,把暖風調高了點,母親又調了回去說:“劉立紅命也不好?!?/p>

上班之前,我抽空在老房子打掃衛(wèi)生,中介說年后有兩家要看房,我媽又在醫(yī)院掛水,我恨不得有八只手腳,手機在陽臺響了半天也沒來得及回。

她敲了兩下門。

“阿姨今天沒在?”“哎,年前就病了,賴賴巴巴過了個年,這兩天忽冷忽熱又不行了。”“你兩頭跑也難?!薄笆窍氚阉拥轿夜ぷ髂沁?,她不樂意,沒法兒,又給她換了個電梯樓?!薄叭死狭硕歼@樣,我媽也難管著呢!”

我和劉立紅的對話劃破了停滯的空氣,時間在流動,空氣漏了一個口子又恢復了原狀,可以被大方談論的話題結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的過去懸在半空。

“你哥……”“姐你……”我倆又同時張嘴,這次,我先拋出了那根扎在心里的尖刺:“那年百貨大樓起火,根本不是意外,我哥是自殺!他沒湊到二十萬是不是!”劉立紅緊貼著的兩片嘴唇慢慢松開,想開口又被我的話堵?。骸八eX,想賭一把贏回來,全押上了,輸了二十萬,他說是你帶他耍的,搞不到錢他死也要拉著你!”

“小妹兒,湊錢的事兒——”

“推你出來的人不是他,他是去放火的,他親口說過!”

“他耍錢沒耍過大的,起火是老百貨大樓電路老化,當時我們跑到一樓,貨架著了要倒,大廳就一個門,你哥把我擁到前面的,他要出來的時候,架子倒了,這我不能記錯。”

“那錢呢?你們那些抽成他說要拿一半?!?/p>

“你說得我迷糊了,這中間是不是什么搞錯了,你哥找我借錢不是因為你嗎?”

“我?因為我?怎么可能?”

“出事前你哥確實找我拿過一筆錢,說你在外地借校園貸被騙了,事兒整大了。我說手里沒有現(xiàn)錢,等我張羅兩天湊湊。但二十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啊,我倆攢著結婚換店的錢也就五六萬。小妹兒,看在我差點兒成了你嫂子的份上,姐不好意思張嘴跟你要這個錢,更何況你哥一命換一命,但事兒是你的,這幾年你也工作了,姐一個人也過得不容易,我這——”

“他從你這兒拿多少?”

“說你那邊要得急,二十萬,從我這拿八萬,另外十二萬家里給湊?!?/p>

“家里?他說的是家里?”

“是啊,取錢那天,阿姨和他一起來的,要是沒那場意外——”

“可是,我哪有什么校園貸……”

我丟下一臉錯愕的還在絮絮叨叨說什么的劉立紅,沖向醫(yī)院。

病房里,我媽正抓著遙控器換臺,我搶過來把聲音關掉,我媽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空了的輸液瓶,自己轉身按了呼叫器。護士換完液體,轉身走后,我拉上簾子俯下身低聲問她:“我哥賭博,你早就知道對不對?十二萬,你給他的是不是?”一雙眼睛在我臉上慢慢聚焦,語調像河流一樣緩:“你哥都沒了這么多年,還說這些干什么?”

電視又被我媽加回了音量,聲音亂成一團。燈亮得刺人。

正月十五,年關將盡,我要去看一眼父親和哥哥。我坐在“咣當咣當”的綠皮火車上,食指貼在車窗上化開兩個圓圈,窗外白色的冬天一閃而過。黑哈爾河和大青山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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