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抵達(dá)小鎮(zhèn)的夜晚,碰上停水停電,我在知青食堂用過燭光晚餐,提著鐵皮桶,上井臺打水沖澡。夜色朦朧,被水淋濕的地面一團烏黑,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一攤陳年血跡。
夜風(fēng)撲面,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叢里歌唱,我沿著井臺邊緣,踩著星星點點的水光往前走。遠(yuǎn)處交錯起伏的山脈如同襁褓,趁著夜色將田園村舍緊緊包圍。處于盆地中心的小鎮(zhèn),像一幅剪紙,顯得孤寒而單薄。夜空高遠(yuǎn)而深邃,目極之處除了高山還是高山。
行走在蒼茫的夜色中,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如此卑微和渺小,似乎和一只螞蟻沒有差別。我從路的下方匆匆穿過,仰望高高在上的井臺,有一種宗祠戲臺的威儀。井臺一面沿河,一面靠山,四周是磚石壘成的圍墻。井田之間,流泉蜿蜒,水用它利萬物而不爭的柔情,維系著古老的鄉(xiāng)土秩序。
我順著寬敞的臺階,拾級而上,雙腳剛踏上井臺,腳底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趕忙低頭察看,我的天哪!井臺上竟然扭動著一條烏黑的大蛇。
那一刻我嚇得魂飛魄散,繞過黑咕隆咚的水井,跌跌撞撞地往下奔跑,邊跑邊喊?;艁y中我下意識地把手一松,頃刻間鐵皮桶也像受了驚嚇,咣當(dāng)咣當(dāng)從臺階上一路翻滾,最后滾進了幽深的水溝。
廚師聽見那么大動靜,不知發(fā)生啥事,趕忙沖了上來。我在驚恐萬狀中已經(jīng)雙腿癱軟,眼珠發(fā)綠,只好用手壓住狂跳的心臟??吹綇N師過來,如見救星,拉緊他的衣袖,往食堂奔跑。一臉蒙的廚師像個提線木偶,被我硬生生拽進了食堂。
站在飄搖的燭光中,我舌頭打結(jié),大口喘息,說不出話來。
我雙手不停比畫,井臺上有一條這么長、這么粗的大蛇在扭動!
廚師見我嚇成這副模樣,讓我先坐下休息。他抄起一根竹棍,拿著應(yīng)急燈,咚咚咚朝井臺上走去。
我叮囑廚師千萬小心,可趿著人字拖鞋的廚師,嘴叼香煙,微瞇雙眼,根本沒把蛇當(dāng)回事。對于一個擅長宰殺的廚師來說,見蛇和見鱔魚、泥鰍一樣,普通平常,根本用不上大驚小怪。
廚師在井臺上來回尋找,除了看到一根垂落地面的井繩,空空如也,連蛇的影子也沒看到。廚師回來,一身松弛,面帶微笑,如大人安慰小孩般,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你肯定是錯把井繩當(dāng)大蛇了!”
我否定了廚師的猜測,確認(rèn)剛才看到的就是一條蛇,而且我已經(jīng)踩到了蛇的身子。廚師給我分析,井臺有圍墻,蛇如果真的爬進去,一時半會兒也跑不了,里面沒有別的通道,更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覺得廚師的話也有些道理,蛇沒長翅膀,不可能眨眼之間就飛走了,莫非真的是我看花了眼?
俗語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雖然沒被蛇咬過,但走村串戶做獸醫(yī)的父親被咬過。我記得父親被蛇咬傷后,好多天痛苦不堪,那條受傷的小腿腫得比冬瓜還粗。蛇醫(yī)每天給父親換藥,清洗傷口,我看到創(chuàng)面上不時流出桐油般的毒水。后來蛇醫(yī)說,幸虧那蛇的毒性不算太大,要不然父親這條腿可能就廢掉了。
幾十年過去,我以為父親那個傷口早就愈合如初,了無痕跡。直至父親八十歲那年,他生病住院,我給他擦澡洗腳,脫下襪子,伸手一摸,這才看到,那個咬傷的地方表皮粗糙,皮肉之間落下一個凹陷的傷疤,酒盅一樣清晰入目。
陳舊的傷口告訴我們毒蛇的兇險與恐怖。自從父親被蛇咬傷,我們一家人都變得杯弓蛇影、神經(jīng)兮兮,只要去到草木叢生的野外,就會下意識地想到有蛇。蛇在家人的心中留下了難以抹去的陰影。
二
這一趟獨自進山,我做好了充分準(zhǔn)備,比如按照“晴帶雨傘,飽帶饑糧”的原則,備好雨衣、夾襖、手電、藥品、面包、餅干等吃喝穿戴和應(yīng)急用品??墒窃俪浞值臏?zhǔn)備、再周全的預(yù)案,還是存在未知和意外。
對于一個天生怕蛇的人來說,我寧可在翻山越嶺中碰到一群猛獸,也不愿遇見一條毒蛇??煽偸鞘屡c愿違,你越是害怕遇見的事情,越是會讓你遇見,想躲都躲不掉。
頭天晚上那根似是而非的井繩,成了鋪墊預(yù)演的道具,對一場虛驚進行了真實的補償。在那條貫穿山林的古道上,我遇見了一條擋道的大蛇。當(dāng)時陽光朗照,四野明亮,我反復(fù)確認(rèn)過多次,這一次再不是虛構(gòu),更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物證,手機里拍下了毒蛇滑動的照片和視頻。
那是一條五步蛇,俗稱棋盤蛇,學(xué)名尖吻蝮蛇。這種蛇毒性強,盡管五步之內(nèi)致人死亡的說法有些夸張,但被此蛇咬傷喪命或致殘的例子屢見不鮮。
此前我從與山民的交談中獲得過一些有益的經(jīng)驗,不管路遇毒蛇,還是與猛獸相迎,萬不可正面迎擊。大多數(shù)時候只要人不先去冒犯它們、招惹它們,動物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向人發(fā)起攻擊。
蛇是一種陰險動物,它躲躲閃閃、鬼鬼祟祟,其行為不像虎豹咆哮山林,更不像老鷹盤旋天空。它是一口隱藏的陷阱,一支引而未發(fā)的暗箭。蛇借助天然的保護色,埋伏在草叢中,隱身在樹葉內(nèi),讓匆匆而過撞上槍口的行人防不勝防。
蛇流著冰冷的血液,所以有個詞叫“蛇蝎心腸”。蛇沒有親情,產(chǎn)卵孵化之后,母蛇與小蛇分道揚鑣,各奔東西。不管在哪種場合,這種軟體爬行動物總有一種天生的威懾力,只要出現(xiàn),便讓人驚慌膽怯、脊背發(fā)涼。
我弄不清人為何對蛇會如此害怕,哪怕是牛高馬大的壯漢,對蛇也會表現(xiàn)出深深的畏懼。美國“哈里斯調(diào)查”機構(gòu)曾進行過一項關(guān)于恐懼的民意測試,蛇榮登“我們普遍最恐懼的東西”名單之首。美國達(dá)拉斯-沃斯堡恐懼癥中心主任克拉克·文森說:“這可能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或者人們在早期被蛇驚嚇過。但是人們對蛇的反應(yīng),看起來好像是一種機械反應(yīng)?!?/p>
人們對蛇的恐懼是一種心理因素、一種條件反射。蛇向前蠕動,無聲無息,永遠(yuǎn)都是一副居心叵測的兇相。
我第一眼看見那個三角形的蛇頭時,打起了寒戰(zhàn),趕緊停下了腳步。只見蛇頭伸進右邊的草叢,蛇尾還隱藏在左邊的草叢,它毫無顧忌地橫亙著,像攔路剪徑的強盜,把一條本就不寬的林間小道牢牢擋住。
為確保安全,我后退了好幾米。當(dāng)時陽光正好從山林的上方投射而來,映照著古道,陽光下能清晰地看到蛇身上每塊鱗片都閃著幽光,那些規(guī)則完整、排列有序的菱形斑紋就像一件花格子上衣。
精巧的花紋圖案,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圖案好像在哪兒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后來還是想起了,多年前我到李時珍故里蘄春縣蘄州鎮(zhèn)采訪,在陳列館見過這種蛇身圖案,這圖案就是《本草綱目》中記載過的蘄蛇。蘄蛇焙干之后是一味治療中風(fēng)偏癱的中藥,有祛風(fēng)、通絡(luò)、止痙的功效。
從蘄州中藥館陳列的標(biāo)本說明中,我知道了柳宗元在《捕蛇者說》中描述的“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指的也是這種尖吻蝮蛇。
我不懂蛇的習(xí)性,不知道蛇除了冬眠之外,是不是每天都有午睡的習(xí)慣。這條蛇懶洋洋地橫在路上享受著陽光。我希望它只是在路上伸個懶腰,擺個姿勢,就會趕緊離開??烧l知這蛇像個耍賴的潑皮,靜靜地躺著,不再蠕動。
面對當(dāng)?shù)赖亩旧撸沂譄o策,只能退守遠(yuǎn)處,焦急張望。此時我手中盡管有一根探路的棍子,可始終沒有揮動。我站在那兒既不敢打草,更不敢驚蛇,唯一能做的只有停下來耐心等待。
三
在過往的日子里,我經(jīng)歷過等車、等人、等風(fēng)、等雨、等陽光,可從來就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等一條蛇,等它滑向山野,鉆進洞穴,游往目所不及的遠(yuǎn)方。
在等待時我想起了人生中的那些必然和偶然,有些事物苦等不來,有些事物卻揮之不去??磥砣f事都有關(guān)聯(lián),前不久我去圖書館查找資料,無意中看到了許地山先生的散文集《空山靈雨》,而且當(dāng)時隨手一翻,剛好翻到集子中的那篇短文——《蛇》。
在高可觸天的桄榔樹下,我坐在一條石凳上,動也不動一下。穿彩衣的蛇也盤在樹根上,動也不動一下。多會兒讓我看見它,我就害怕得很,飛也似的離開那里,蛇也和飛箭一樣,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來,告訴妻子說:“今兒險些不能再見你的面!”
“什么緣故?”
“我在樹林見了一條毒蛇,一看見它,我就速速跑回來;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它,還是它怕我?”
妻子說:“若你不走,誰也不怕誰。在你眼中,它是毒蛇;在它眼中,你比它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著,要兩方互相懼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膽一點,不是他傷了我,便是我傷了他。
寫出名篇《落花生》的許先生,眼光果然與眾不同,他在樹下休息,遇見一條毒蛇,雙方對峙,最后各自回避,脫逃而去。此文寫出了一種相處哲理,只有雙方懼怕,才有和平。
我選擇和平,我缺少挑戰(zhàn)蛇的膽量,只想轉(zhuǎn)身退縮或者繞道回避??蛇M入此山就像進入華山,自古只有一條道,而我此行又肩負(fù)重要任務(wù)——扶貧工作年終走訪慰問,可以說無路可退只能前行。
在山野,時間似乎帶著不同的刻度,這里一切都顯得凝滯而緩慢,除了林間吹拂的風(fēng)、流動的溪水,其余的物體都靜止不動。面對斷裂的山崖、蒼老的樹干、遍地的落葉,我無處言說。在這些擅長等待的物證跟前,一天連著一天,一年接著一年,層層疊疊,根本找不到時間的參照。
我明白,時間的緩慢、等待的煎熬,皆因手機沒有信號。平時一閃即逝的時間,此刻成了一塊堅固的巖石,找不到消耗的縫隙。我在路旁苦苦等待,這種跨越物種、沒有約定的等待是一種煎熬,我雙掌合十,祈求毒蛇快點離開。
百無聊賴中,我又一次拿出手機,心不在焉地點開手機相冊。上翻下拉,再上翻再下拉,那些或遠(yuǎn)或近的風(fēng)景和人物瞬間浮現(xiàn)。突然,一張存儲多年的圖片劈面而來,我的思緒在驚奇中被拉回那個遙遠(yuǎn)的早晨。
那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我與友人隨船送貨,從九江去往南京。船至蕪湖出現(xiàn)故障,船老大連夜上岸找人維修。我和友人只好下船等待,夜宿江邊小旅館,服務(wù)員安排我們住在一樓靠外側(cè)的房間。房間潮濕,屋內(nèi)飄散著一股渾濁的氣味,服務(wù)員讓我們推開窗戶通風(fēng)。江上的風(fēng)帶著一種濕熱的腥味,我開始感覺不適,可因旅途勞頓,時間也不早了,不想再去另尋旅館,只好在此將就一晚。
我們進房后洗了把臉,倒頭便睡。翌日清晨,江上船只往來,汽笛聲聲,我們都受不了噪聲,同時醒來。起床洗漱完畢,提著背包準(zhǔn)備退房起程。
平時離開旅店時我們都有一個習(xí)慣,那就是把被子枕頭逐一掀開,查看有沒有遺漏啥物品。當(dāng)友人掀開被子的那一刻,一個比卡夫卡《變形記》還要魔幻的畫面突然閃現(xiàn),靠墻的床角上有一條蛇在搖頭擺尾。那是一條一尺來長的小青蛇,青草似的身體像一截翠竹。青蛇不時把頭昂起,朝我們吐著信子。
友人大聲呼喊,服務(wù)員!服務(wù)員!很快跑來一名臉蛋圓圓的女孩,她看到床上扭動的青蛇,頓時花容失色,奪門而逃,只聽到她在走廊上邊跑邊喊:“我的媽呀!我的媽呀!”
伴蛇而眠的友人,這個時候好像才回過神來,不停地說著:“萬幸啊,萬幸!”我們倒退著腳步往門外走。友人膽大,他一邊后退,一邊用手機拍照,只見那條青蛇在床上轉(zhuǎn)圈游走,急著要尋找逃離的通道。
后來不知那條小青蛇被旅館人員作了何種處置,我們急著返回了船上。修復(fù)之后的貨船重新起航,望著江上彎彎曲曲的波浪,我不禁想起了美女與蛇的故事。我一路上不停地笑話友人。他年近三十卻遲遲沒有解決婚姻問題,這回遇上美女變蛇,相擁而眠,算是交上了桃花運,此生值得!
一番調(diào)侃,友人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想來事情蹊蹺,他也弄不明白,那蛇在床上怎么就沒咬他?難道這條來路不明的小青蛇,真的是愛情化身?鉆進這個江邊旅館,目的是傳遞美好愛意!
讓我疑惑不解的是,孤僻內(nèi)向的友人,從那之后性情大變,他對愛和寬容有了更深的理解,不僅懂得愛己愛人,還努力呵護著蒼生萬物。
說來奇怪,友人從發(fā)生與蛇同眠的經(jīng)歷,不到一年時間,便有月老給友人牽了紅線——他竟然遇上了一名屬蛇的知心愛人。而外人哪會相信,友人佳偶天成、喜結(jié)良緣的美事,始于與蛇而眠的那個夜晚。
為了讓他留下與青蛇相遇的美好記憶,我和他開了一個玩笑,新婚期間特意給他送了兩張光碟: 一張是趙雅芝版的《新白娘子傳奇》,另一張是葉青版的《白蛇傳》。
四
蛇一直與傳說相連,蛇在屬相里被稱為小龍。傳說蛇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龍再過五百年長角,再過千年長出翅膀,成為神龍,故稱蛇為“小龍”?!蹲髠鳌贰睹献印分T多古籍都將龍蛇并列,可見古人對龍蛇的認(rèn)識是一種歷史文化現(xiàn)象,蛇與龍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在遠(yuǎn)古時代,人們把蛇作為圣物。埃及君主把蛇看成是最高權(quán)威的保護神;印度人褒揚蛇是智慧的象征;中國人最早以蛇作為崇拜圖騰。神話中開天辟地的盤古,華夏始祖女媧、伏羲、軒轅帝,都是人首蛇身的形象。
不過傳說畢竟是傳說,我認(rèn)為人與蛇在物種上沒有任何關(guān)系,為此人對蛇保持了天然的警惕,但蛇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我們的生活。
有一位辦汽車修理廠的朋友說,去年夏天,一名司機怒氣沖天地跑來修理廠,差一點和修理工打起來。原因是司機前兩天剛到廠里維修過空調(diào),收了他八百元修理費,當(dāng)時司機認(rèn)為收費太高,罵罵咧咧,說了一大堆牢騷話。修理工沒有搭理他,后來他可能感覺無趣,只好付了錢把車開走了??墒撬衍囬_到山區(qū)拉了一趟貨,回來空調(diào)竟然又壞了。坐在駕駛室悶熱難耐,汗水山泉一樣往下流,他用手試試,連出風(fēng)口也沒一絲涼意。司機越想越氣憤,卸完貨一臉憤怒地趕到了修理廠——他興師問罪來了。
和氣生財?shù)男蘩砉?,還是忍耐著,沒與他爭吵,告訴他維修絕對沒有問題。司機一聽,火氣蹭一下就上來了,推推搡搡想要動手。修理工一邊回避,一邊打開引擎蓋檢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兩位修理工把工具一扔,見了鬼似的呼哧一聲竄得老遠(yuǎn)。司機見修理工一驚一乍的,不知何因,趕緊湊過去查看,只見他脖子一縮,一聲尖叫,蹦了回來。剛才還火冒三丈的樣子,一轉(zhuǎn)眼便成了泄氣的皮球。
不是修理工大驚小怪,這事確實讓人太過意外。朋友問我:“你猜里面有啥?”
我搖搖頭,猜不到。
他說:“你肯定不猜不到!好家伙,一條大蟒蛇。它安安樂樂地盤在里面,肥碩的身體剛好擋住了空調(diào)的出風(fēng)口?!?/p>
聽說車?yán)镉袟l大蟒蛇,我的身體也猛然一震,好奇心被勾引上來。于是迫不及待地追問朋友:“那后來呢,那條大蟒蛇哪兒去了?”
朋友夾著香煙,不知為何他突然咳嗽起來,咳了好一會兒才停住。咳完了我以為他會說出結(jié)果,可他并不急著說話,而是把指尖上的煙卷塞進嘴里,猛吸幾口,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團煙霧。
朋友告訴我,修理廠修車修出一條大蟒蛇,此乃奇聞,當(dāng)天報紙、電視都播了這條新聞,等于給他的修理廠做了一次免費廣告。
他告訴我,修理廠只擅長修車,哪敢捕蛇!一條足有二十斤重的大蟒蛇,藏在車?yán)?,大家除了逃避和害怕,再沒有別的辦法。即使是平時不畏刀斧的漢子,只要見到蛇身的花紋,立馬就雙腿發(fā)軟,渾身都是雞皮疙瘩。
那名脾氣暴躁的司機不再吭聲,躲在一旁束手無策。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撥打110,民警帶著林業(yè)部門的專業(yè)人士,用特制的工具把大蟒蛇拽了出來,送去了野生動物園。
進山之后我一直忙于上戶,山里人家居住分散,從這個山嶺到那個山嶺,看上去只是一箭之遙,可是真正走進對面人家,要爬很久的山,繞很遠(yuǎn)的道。好在上戶的過程中一直沒有再遇到蛇,不過走路、吃飯、如廁、睡覺,我還是處處提防,總覺得如影隨形的蛇無孔不入。
忙碌了十幾天,村里幫扶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周末我準(zhǔn)備休息兩天,順便整理好手頭的幫扶資料。村主任卻熱情地邀請我去大山之巔參觀風(fēng)力發(fā)電廠,我沒有推辭,風(fēng)力發(fā)電在山區(qū)還是個新生事物,我很想去看看。
出發(fā)前村主任幫我找來了高幫鞋,加厚工作服,還有安全帽和手套。我對這一身鎧甲般的裝束很不理解,全副武裝地上山,難道風(fēng)電工地上有什么輻射物質(zhì)需要嚴(yán)密防護?到了山埂上才知道,原來我們攀爬的山路要經(jīng)過一個特殊的地方——蛇窩。蛇窩因毒蛇密布而得名,對于蛇窩的現(xiàn)象我深信不疑。以前看過一個紀(jì)錄片,介紹遼寧大連附近有一座海中孤島,島上沒有淡水,沒有青蛙、兔子和野雞。海水曾多次將小島淹沒,其他種類的脊椎動物全部滅絕,唯獨有一種蝮蛇卻能生存下來,而且那種蝮蛇在小島上還大量繁殖。彈丸小島,成了毒蛇的王國,那些蛇依靠捕食小鳥而存活。如此說來,這個蛇窩應(yīng)該也是一個類似于蛇島那樣的地方。
假如早知道有蛇窩這事,打死我也不會上來。眼看著到了半道上我還想轉(zhuǎn)身回去,可村主任連哄帶勸,告訴我只要有他帶路,我就放心大膽地往前走。我想既然都已入了虎穴,想跑恐怕也跑不掉了,干脆硬著頭皮繼續(xù)前行。
這一路走來,真的讓我汗毛倒立、心驚肉跳。每走一步都像踩著雷區(qū),無論在水溝旁、石縫間,還是草地上,隨處都能見到或大或小的毒蛇。最讓人感覺恐怖的是,你剛一抬頭,就會發(fā)現(xiàn)頭頂?shù)臉渲ι弦怖p滿了毒蛇,那些蛇顏色花紋與樹枝幾乎一模一樣。高處的蛇像懸空的樹掛,在枝杈間晃晃蕩蕩。
看到這千奇百怪的蛇,我四肢發(fā)軟,渾身冰涼,已經(jīng)根本邁不開腳步。我閉著眼,倚靠在村主任身上,像個虛脫的病人,被他架著往前走。好在蛇窩的距離并不長,大約半個小時我們就穿過了那片險象環(huán)生的“雷區(qū)”,安全抵達(dá)了山頂。
站在風(fēng)車轉(zhuǎn)動的電廠,仰望巨大的金屬葉片,我有一種逃離劫難的舒爽,一種重獲新生的暢快!那個盤踞在山下的蛇窩,如同一塊天外飛地,長成了一束異界奇葩。在這個萬物皆有秘密的世界中,匪夷所思的現(xiàn)象之間一定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肉眼凡胎者找不到答案。我相信在這博大的天地間,造物主安排了千萬種生命秩序,有的葳蕤蓬勃,有的枯萎凋零,有的瓜瓞綿延,有的輪回永生。在奇異無解的事物背后,一定有自然法則的存在。
回來時我與村主任商量,千萬不要再走蛇窩,哪怕繞再遠(yuǎn)的道、爬再多的坡,我也愿意??纱逯魅螞]有同意,他說走其他路線情況不熟,或許會有更多未知的危險。
村主任告訴我,這些年來,從蛇窩過往的村民數(shù)以百計,很少發(fā)生毒蛇咬人的事件。他說,這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大家都知道蛇窩一帶毒蛇多,過往必須小心,行動一定謹(jǐn)慎,為蛇讓道,見蛇繞行,如履薄冰地走過蛇窩,都能相安無事。而那些看似平靜的安全地帶,其實暗流涌動,行人總是毫無顧忌,粗心大意,缺少防范,往往一不小心就慘遭襲擊。
五
都說膽子是嚇大的,當(dāng)我經(jīng)歷了從蛇窩來回往返的兩度驚嚇之后,感覺對蛇的恐懼已有了明顯變化。開始滿以為從今往后我對蛇將不再畏懼害怕,可萬萬沒想到,從過去的視覺害怕變成了幻覺害怕。蛇如同一道心理陰影,成為一種夢游般的臆想,只要路過山野,感覺身旁搖晃的枝葉也狀如游蛇。還有地上的布條、繩子、懸掛的衣裙、空中的電線,甚至連戲臺上一波三折的手臂、旋轉(zhuǎn)扭動的腰肢,統(tǒng)統(tǒng)都幻化成蛇的影子,讓我驚魂未定的肉身無處安放。
這些年,隨著鄉(xiāng)村生態(tài)的修復(fù),蛇的數(shù)量不斷增多。在我所處的村莊下游,有一個庫區(qū),由于大壩蓄水,低處的蟲蛇鳥獸便往高處遷徙。有一戶山上人家住在理想的位置,那些往上遷移的蟲蛇鳥獸把這戶人家當(dāng)成了首選的驛站??蛇@家人毫不知情,他們依舊早出晚歸,沒有防范。傍晚,下地干活的女主人歸來,她去衣柜內(nèi)找衣服洗澡,伸手拿衣時,衣服沒摸到,卻摸到了蛇的腦袋。一條藏進衣柜的蝮蛇,一口咬住了女人的虎口。家里人來不及對付那條毒蛇,趕緊背起女人,從庫區(qū)劃船送往醫(yī)院。由于路途太遠(yuǎn),又被蛇咬到了虎口這個要害之處,可憐的女人還沒到達(dá)醫(yī)院便氣絕身亡……
惡毒的蛇,不講情面,我總是疑心有一條蛇正尾隨身后。天氣漸漸變涼,蛇在為冬眠做準(zhǔn)備,這個時候走在路上,我依然會處處提防蛇的出現(xiàn)。深秋時節(jié),我從河灘中走過,在一叢枯草上看到一條銀光閃閃的蛇殼,懸掛在草葉上。蛇的肉身從蛇殼內(nèi)溜走了,只留下一個幻影,類似于新生的蛇早已冬眠于某個洞穴。蛇殼又叫蛇蛻,是一味治療咽喉腫痛、驚癇、疥癬等癥的中藥。盡管這是一條并不存在的蛇,它卻無聲地鉆進了我的身體,朝著心臟的位置一路滑行,最后滑進了我的夢中。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做夢,只要做夢必定會有蛇的出現(xiàn)。有一次在同事家住宿,半夜里我被嚇醒,夢見一條粗壯的菜花蛇爬上了同事家的瓦屋。蛇在瓦屋上追逐老鼠,老鼠拼命往墻洞中逃命,蛇卻窮追不舍,一直從墻洞中追到了樓板下。老鼠最終被蛇咬住,蛇一口將肥碩的老鼠吞了下去。吃飽的蛇腹部鼓脹起來,它將身子纏繞在樓板下的橫梁上。晚上同事的父親起夜解手,聽到樓板下有奇怪的聲響,于是拉亮電燈,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房梁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大蛇,于是叫醒家人,拿來老銃,對著大蛇扣動了扳機,蛇應(yīng)聲落下。
天亮之后,我將這個夢講給同事聽,同事一臉驚奇,他說我這個夢就是他們家兩年前發(fā)生的真實事件。這回輪到我一臉驚奇,印象中同事并沒有給我講過這個故事,可不知為何,我卻在他家里做了這么個稀奇古怪的夢。難道那條早已死去的蛇,還想借助另一個人的夢再度復(f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