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飯榔心
舊時隆冬與初春季節(jié),合肥人家多以腌制的肉類或蔬菜佐餐。
民間俗諺:“小雪腌菜,大雪腌肉?!绷⒍?,趁著天氣漸趨干燥、陽光較為充沛的有利時機,家家戶戶忙著腌制肉類或蔬菜。取來腌的蔬菜,主要有雪里蕻、芥菜、韭菜、辣椒、蘿卜等,通常俱放在陶壇、陶缸內(nèi)腌制、儲存,泛稱“腌菜”。至于肉類腌制品,則俗稱“咸貨”。用來制咸貨的肉類,較為豐富,包括豬肉和豬耳、尾、舌條、大腸、心、肝,以及雞、鴨、鵝、魚、牛肉、狗肉等,甚至野兔、野雉也可以拿來腌。腌制也是在陶壇、陶缸內(nèi)完成,但與腌蔬菜不同的是,過一些時日后,這些腌制的肉類需取出,經(jīng)陽光曬干,再掛至廚房內(nèi)墻上保存。
此種嗜食腌制品習俗的形成,與合肥地區(qū)冬春季寒冷,舊日市場新鮮肉菜供應(yīng)不足,有很大關(guān)系。而“咸貨”與“腌菜”的一大優(yōu)點,就是易于儲存,以備不時之需。數(shù)九凜冬,任它屋外寒風冷雨,乃至白雪飄飄,家里來了客人,或自己想打牙祭,從廚房墻上取下掛著的咸貨,用清水洗去浮塵,切塊。取來一只瓦缽,依據(jù)家中所有,在缽底選墊新鮮千張、白豆腐干,或鋪放用水泡發(fā)過的干黃豆、青豆、花生米,上置咸貨塊,蒸熟,即可待客或自享。印象中,此類菜中以咸鴨蒸黃豆最受歡迎,蒸熟,甫揭鍋蓋,即滿屋飄香;及至一缽熱氣騰騰地端上桌,則四座精神為之一振,不禁食指大動,紛伸箸頭;鴨肉吃來香,就是那咸鴨骨頭,也是越嚼越有味,洵為當日普通人家下飯或待客佐酒的上佳菜肴。自然,更多時候,尋常百姓家還是把腌雪里蕻或腌芥菜切碎,拌入一些蔥花、蒜末、姜末、辣椒絲,下油鍋同炒;或?qū)⑺鼈冎梅诺綁|有一層新鮮豆腐或白豆腐干的瓦缽內(nèi),上火同蒸,菜上桌前,再于雪里蕻或芥菜上點滴一些小磨麻油,也是香味撲鼻,極宜佐飯的。
若論當年這腌制肉類或蔬菜的美中不足,只因物質(zhì)匱乏,普通人家從節(jié)省食用計,腌制時,放的鹽總是過多,吃起來不免太咸?!耙幌倘治?,一辣到十成?!边@是那個年代流傳的一句民諺,從中不難理解彼時民間的美食標準,并可以想見如果能夠享用得到,大多數(shù)人還是不拒絕,準確地說,是樂于津津有味地享用這過咸的美食。
物質(zhì)匱乏年代,這種口味嗜咸的現(xiàn)象,在很多地方都存在。于周作人談飲食的文章中,我們就能屢屢發(fā)見。比如,他在《略談乳腐》中寫道:“其實乳腐這一類東西本來只是窮人們所吃的,因為咸的東西很是‘殺飯’,也寫作‘煞飯’,言其只用一點便可以送下許多飯去。”并特別介紹了其故鄉(xiāng)百姓嗜食的霉莧菜梗,是將莧菜梗粗壯者切段,腌藏發(fā)霉,因極可下飯,老百姓詼諧地稱之為“敲飯榔心”,“榔心”即“榔頭”之意。他更一語概括浙東鄉(xiāng)民自制的霉豆腐、霉莧菜梗、霉千張和市售的勒鲞淮蟹等滋味:“無不極咸,這就是所謂食貧的滋味吧?!?/p>
發(fā)見常食極咸食品,是貧民無可奈何的生活選擇,此為知堂知世之論。但稱乳腐之類的咸東西只是窮人們的食物,結(jié)論則不免偏頗。寧波位居浙東,當?shù)厝讼矚g喝雪里蕻咸菜湯,有民諺曰:“三天勿喝咸菜湯,兩腳有點酸汪汪。”后一句是說走路都沒勁了。我看過有關(guān)早期旅滬“寧波幫”的頭面人物之一、舊上海赫赫有名的“赤腳財神”虞洽卿的傳記,他富貴還鄉(xiāng),仍然喜歡似少小窮困時那般,倚在門前喝咸菜湯。窮奢極欲的慈禧太后,傳說不也將王致和臭豆腐列為御膳小菜,親賜“御青方”之名嗎?飲食口味的形成,原因眾多,簡單以貧與富來機械剖析口味成因,難免不準確。何況,若腌制時用鹽適度,做出的咸菜還真的是腴美鮮香、滋味悠長啦。
如今,蔬菜、肉類四時供應(yīng)充足。秋冬季節(jié),于合肥街頭巷尾,雖仍能看到居民掛曬的咸貨,但較之三四十年前,實在是少得多了,可見家庭腌制咸貨的習俗在民間確乎日漸式微。只是嗜食咸貨的老饕似乎依然不少,略微留心許多農(nóng)家樂飯莊乃至一些大酒店的食單與餐桌,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結(jié)論不誣。“刀板香”是本地許多酒店都售賣的一款菜肴,說白了,就是將當年百姓家里習見的腌豬五花肉蒸熟,切成肥瘦相間的大塊,放置類似砧板而略小的木板上登席。我去酒店吃飯,亦喜點此菜,倒不是空虛的懷舊情結(jié)作祟,實在是這略咸而腴香的腌肉,很能滿足口腹之欲。另外,在食客酒酣,要求上飯或面條時,有的店家喜歡配贈一些腌韭菜、腌辣椒、腌蘿卜條等,已吃了許多葷腥油膩的食客,此時,以這些清爽小菜佐食,最是可口。
窮酒文化
皖北豫東地區(qū),歷史上多棲存豪飲者。劉伶、阮籍、阮咸這些赫赫有名的酒徒,都在這塊土地上逍遙過。
法國記者皮埃爾·阿考斯和瑞士醫(yī)學博士皮埃爾·朗契尼克合著的《病夫治國》,在介紹通過流行病學研究,尋找癌癥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時,曾提及中國:“在中國北方,糧食酒乃是最為危險的敵人,……在某些地區(qū),每十萬人中有九十七人患食道癌,而這種癌患者中,十個有四個是嗜酒的人?!贝硕卧挃⑹龅闹埸c是談酗酒導致痼疾,但引發(fā)我關(guān)注的,卻是它從側(cè)面印證了包括皖北豫東在內(nèi)的中國北方,自古至今,綿延不絕的尚酒風氣。
今次去皖北碭山縣看梨花,觥籌交錯間,聽當?shù)厝搜约斑^去飲食缺乏歲月,碭山及毗鄰的豫東永城市和商丘市的夏邑縣、虞城縣等地民間存在的一種敬酒方式,甚為有趣。
因飲酒過量,失態(tài)傷身。若非刻意讓客人出丑露乖,大凡酬酢時,主人敬酒,視客人酒量大小,以杯碗為度,飲等量酒相陪;若主人酒量大且強調(diào)待客誠意,則明言并主動多喝些,而讓客人酌量少飲一點——此為今日國內(nèi)各地酒場禮數(shù)通例。可舊日鄉(xiāng)村民眾家庭普遍貧窮,請客不易,湊幾個菜肴,備一點散酒,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宴客時,家中只有男主人陪客飲酒,女主人和孩子是不上席的。還記得斯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錄存的毛澤東自述少年時代生活情形嗎?“我剛識了幾個字,父親就讓我開始給家里記賬。……如果沒有賬要記,就叫我去做農(nóng)活。他性情暴躁,常常打我和兩個弟弟。他一文錢也不給我們,給我們吃的又是最差的。他每月十五對雇工們特別開恩,給他們雞蛋下飯吃,可是從來沒有肉。對于我,他不給蛋,也不給肉。”在漫長的歲月里,這實際上是分布在國內(nèi)窮鄉(xiāng)僻壤的大多數(shù)基層民眾家庭生活的縮影,皖北豫東自無例外。既然散裝的薄酒、簡單的菜肴,都成了奢侈品,用來餉客的酒與菜量,當然也不會多,這就要求席間陪客的男主人,須少飲少食,把有限的酒菜省下來,保障客人享用。久而久之,在皖北豫東的貧窮家庭,敬酒便演化成一種主人起身舉杯敬客,自己不飲,僅讓客人飲的形式。當這種形式日漸被主客雙方認可,約定俗成為一種地方習俗,便出現(xiàn)了今日人稱“窮酒文化”中別具一格的敬酒形式??措娨晞 惰F齒銅牙紀曉嵐》第四部,王剛飾演的和珅自忖與紀曉嵐廷爭獲勝,晚歸燈火輝煌相府,讓家傭炒兩個菜,溫一壺酒,于燈下得意洋洋地獨酌。家傭見其飲得高興,趨前問是否再添倆菜。和珅只令添酒,不提加菜,并“知足常樂”地說:“喝窮酒別有一番滋味?!备豢蓴硣暮瞳|,在這里意味悠長地暢談喝“窮酒”體會,那十足是肥馬輕裘之流的嘚瑟。他說的“窮酒”,和我們現(xiàn)在所談皖北豫東當年曾流行的“窮酒文化”中提及的“窮酒”,實際內(nèi)容判若云泥。
長沙也曾有宴席飲酒留杯習俗。清朝長沙人周壽昌著《思益堂日札》,記寫當?shù)仫L俗,稱:“赴鄉(xiāng)人飲,每盞必留其半,云恐主人一時酒盡,以瓶罄為恥也。”當然,這是表述舊日長沙人忠厚,赴鄉(xiāng)下親朋處做客,怕主人家酒少,舉杯飲酒,總是飲一半、留一半,以免放量飲盡瓶中酒,主人無以為繼,顏面上過不去。追根究底,這自然也屬“窮酒文化”范疇,但與皖北豫東流行的那喝“窮酒”存在差異,即:長沙是客人惜飲,而非主人惜飲。當屬“窮酒文化”的別一形式。
據(jù)說,邯鄲人過去請客,也實行皖北豫東昔日那種敬酒習俗,且至今恪守。席間,主人敬酒,自己只喝一點,或竟完全不喝,以體現(xiàn)好客和待友真誠,而客人則需喝盡。我從沒去過邯鄲,也不認識那里的朋友,僅是耳聞而已。有時漫想,在物質(zhì)大為豐裕的今日,宴間依然固守“窮酒文化”流行時代那種敬酒形式,外鄉(xiāng)客是否會感覺主人是借鄉(xiāng)風俚俗,來戲弄乃至欺辱自己這樣的外來者啦?
炮 仗
漫步街頭,如果看到一家食肆門面上寫有經(jīng)營“老炒炮仗”項目,你能猜出店家售賣的這款食品是什么嗎?
初抵甘肅張掖,我們幾位來自南方省份的媒體人,立在市中心一爿食肆前,對著門額上赫然書寫的這幾個字,人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幸虧一位同行的蘭州姑娘指點迷津,她說:“就是炒面?!辈⒏嬖V我們,“老炒炮仗”是張掖方言,她在大學的一位張掖籍同學提到炒面,總是這般稱呼。
張掖,又稱甘州,盛產(chǎn)小麥,居民以面食為主,日常食用的面點品類豐富,有拉條子、揪片子、釀皮子、炮仗子、搓魚子等。其中“炒炮仗子”,也叫“老炒炮仗”或“炒炮”。做炒炮,和好面后,需要先醒面半個小時。然后,將面團搓成三十至四十厘米的圓長條,放在托盤內(nèi),上面覆蓋塑料布,再繼續(xù)醒面約半小時。接著,將圓長條揪寸段,于開水中煮熟,撈出,和蔬菜、鹵肉炒后食用。因寸段面條形似鞭炮,故名“炮仗子”。
張掖炒炮店中,最出名的數(shù)“孫記炒炮”。這家坐落在市區(qū)繁華地段的老字號面館,據(jù)稱創(chuàng)立已有三十余年歷史,經(jīng)孫家兩代人精心經(jīng)營,形成了獨特的風味。晚上,在高臺縣城關(guān)鎮(zhèn)吃過晚餐,乘車回到張掖市,時間已接近八時,我還是滿懷好奇地打的至鬧市區(qū),走進“孫記炒炮”店二樓餐廳,點了一份特色小碗炒炮,細細品嘗。但不得不遺憾地說,這款頗富聲譽的地方名吃,味道實在一般?!芭谡套印保秃戏什宛^內(nèi)的面疙瘩、面魚相仿;而炒炮中配伍的鹵肉,柴而略咸,口感不夠鮮腴。因在店內(nèi)拍照,服務(wù)員告訴了店主之母王海英,其出來盤問,告知是收集資料,想寫一些文字,不是來偷竊技術(shù)的。其始釋疑,遂熱情解說炮仗做法,問我吃炒炮的感覺與意見。聽我言說鹵肉略咸,即客氣地吩咐服務(wù)員為我盛來一碗面湯,勸我喝下,云是“原湯化原食”。
后來,我們在蘭州、西寧街頭散步,也不斷看到一些食肆臨街的玻璃窗上,貼有售賣“炮仗”“炒炮”“老炒炮仗”“干炒炮仗”等字樣的海報。甚至,還有售賣“老炒炮仗”的食肆與售賣“煙花炮仗”的雜貨店,隔街相望,門臉上俱標寫著售賣“炮仗”的戶外廣告文字。想來當?shù)厝俗阅芏疵魍瑸椤芭谡獭眱勺值奈锲?,在不同店家,含義是迥然相異的;去買所需東西時,絕不會弄出摸錯店門的笑話。
聽罷我的這通絮叨,朋友,當您某天若驟聞人言:“昨晚,我吃了一碗炮仗,味道美極了!”您恐怕不會驚訝了吧。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