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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景

2024-10-24 00:00:00袁甲平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10期

盧厝老書記盧灶順家的小兒子杰濤拒絕了三兄二弟的約酒,說要去浮景(浮景,潮汕方言,指男女約會,也指有活動、有節(jié)目。)的時候,盧厝人都已經(jīng)聽說,他和陳宗河的三女兒賢妹談成了。盧厝首富的女兒,還是個醫(yī)科大學生,盧厝小學的正式老師,娶到這樣的老婆,杰濤可不是浮景嗎?兄弟讓阿細把妞帶出來,他說:“什么妞?大學生跟你們這些人玩?”他把賢妹的高級愛好十分夸張、十分得意地說給兄弟們聽,賢妹在他們的印象中已經(jīng)和學校墻上掛的名人差不多了。

賢妹卻沒有杰濤的得意。賢妹正在書桌前,顛來倒去地看媒姨送來的杰濤的單人相。照片的背景是照相館專用的那種廉價油畫布,印的是一整片艷紅的郁金香,花前的男人穿著新衫、新褲、新鞋子,比背后的郁金香還挺直地站著,他一手叉著腰,一手比著“八”字手勢撐在下巴處,拇指和食指繃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嘴角咧得特別開,大笑的架勢,卻一點笑意都沒有。長相倒是不差,只是整個人透露著說不清的僵硬和別扭,看著覺得好笑。相片的背后有一串電話號碼,十幾個數(shù)字像一群瘦高的盲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探著手啊,腳啊,拐棍啊,有的像攙扶,有的像打架。賢妹想問是誰寫的,又覺得不太禮貌。賢妹還想和杰濤談談對婚姻和彼此的看法,但這個問題在盧厝是很無聊的。結(jié)婚是人生的一環(huán),活著是不需要討論的,至于為什么和這個人結(jié)婚,那當然是合眼、合適。賢妹也自嘲地想,還能指望這些瞎子探路一樣的字捏成一首情詩?她想象了一下杰濤寫詩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不論賢妹怎么想,親事已經(jīng)放聲出去。大學畢業(yè)時,她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之后順從了父親的要求回到盧厝。從那一刻起,賢妹就感覺自己一腳踏入了那條再熟悉不過的古老的命運大河之中,只能順流而下,一路到底,終點清晰。

年底,賢妹嫁進了灶順家。陳宗河對女兒的看重,是全盧厝有名的。他有五個女兒,老大、老二、老四都已經(jīng)出嫁,老細還在廣州上大學。賢妹的婆家是老媒姨介紹的,門當戶對,明媒正娶,實在要說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杰濤是小兒子。大家都知道,小兒子的筋骨總是要軟一些。盧灶順家來下聘,陳宗河客客氣氣地收了。他在聘金上再添一倍,搭配十件金和一套紅木家私當作三女兒的嫁妝。這擔豐厚的嫁妝還沒挑出門就傳遍了盧厝,四處有人在掂量對比這兩家人。每個向盧灶順家道喜的人都在感嘆他們家有財氣,頭幾回聽到,盧灶順還樂呵呵的,再多幾回,他的臉色變了,人剛送走,他就咳了口痰,狠狠啐在地上,罵道:“還宗河伯,陳厝鬼那幾個錢還是在我們盧厝賺的。還宗河,排得上宗字輩?”盧灶順始終對陳宗河的名字不消納,盧灶順的太公是宗字輩,當面的時候盧灶順稱陳宗河老弟,背后就是陳厝佬或陳厝鬼。即便要和陳厝人做親家了,盧灶順也還是看不慣外鄉(xiāng)人在盧厝出盡風頭。灶順嫂聽見,罵了句:“老神經(jīng)!”依然樂呵呵地接受親友的祝福,細致周到地操辦兒子的婚事。

陳宗河是一定要把每一個女兒得體出嫁的,不怕麻煩。雖然賢妹嫁過盧灶順家是細新婦,但陳宗河依然要求明媒正聘,六禮齊全,婚事一切都要從繁、從重、從舊。宗河嫂不會開車,陳宗河帶著她一件事一件事辦過去。嫁女兒的喜糖得送到陳厝鎮(zhèn),陳宗河已經(jīng)經(jīng)驗豐富地將親戚和房親的名單按地方分片,宗河嫂捆包好喜糖,一戶不落地親自送上門。單是分糖,陳宗河夫婦就在盧厝和陳厝間跑了半個月。

雖說千頭萬緒的嫁前準備有宗河嫂一手打點著,賢妹還是不得不經(jīng)常請假。就說分喜糖,賢妹為此足足半個月沒去上班。重要的房親,宗河夫婦帶著女兒上門,每到一戶人家里,客氣話得說大半天。禮節(jié)好比嫁衣,重工手繡、繁復華麗的鳳冠霞帔不僅能勾住人的眼睛,還能讓人聯(lián)想到莊重、尊嚴、地位等美好的東西。但如果說這身衣裳得自己繡制,那必然會有人說,這衣服一生穿這一次,充滿現(xiàn)代紡織工業(yè)氣息也是可以接受的。起初幾天,賢妹還很感動、歡喜、羞澀、幸?!瓭u漸地,賢妹煩了這些從沒見過并且篤定一生都不會有什么來往的人。有天晚上回家后,她忍不住悄聲問母親:“都新世紀了,簡化程序可以嗎?”

宗河嫂馬上冷了臉,訓斥道:“平日可以懶,這事可以懶?”宗河嫂比賢妹更累,而且她已經(jīng)好些年很少這么高強度做事了,這些天,她對別人格外客氣熱情,對賢妹的不配合就更容易生氣。她總說,賢妹這樣難教的孩子是通街市都難找的,但上輩子有仇做了她的父母,又能有什么辦法呢,還是得打起精神抓緊時間教。她說:“人家二嫁的都想往隆重辦,都不能簡單就過門。以前的人再沒錢,欠債都要把情禮走到位。能簡單迎進來的,是不是也就能簡單掃出去?你爸把你們姐妹都打點得四四正正進別人家門,還不就是想讓他們不敢隨便拿捏你們嗎?要是拿張證就是結(jié)婚,那以后再拿張證,就什么都不算數(shù)了。認我們的規(guī)矩的,再怎么樣也不會不算數(shù)。兩個人一句話不說幾十年,也還得認這規(guī)矩,以后死了還得埋一塊?!?/p>

“如果兩個人實在過不好了,認了規(guī)矩又怎樣?還不如好聚好散,不是嗎?”臨到要嫁,賢妹倒是愿意多跟母親聊一些了。

宗河嫂嘖了一聲,又重復一遍已經(jīng)說過無窮次的話:“過不好總還是有個家,你和小孩都有個依靠,賭氣散了,將來死了連個埋的地方都沒有?!?/p>

賢妹說:“賭氣肯定不行,但如果夫妻緣分盡了,分開也不是壞事。一個看起來完整實則吵吵鬧鬧的家庭,其實對孩子也不好……”

宗河嫂打斷了賢妹的話,說:“不是你媽說衰了你,這些思想要是不改,以后有你哭的。聽大人的,聽老公的,特別是當著外人的面,對老公比手畫腳的女人,人家是要吐口水的。聰明的新婦,意見不要太多,不然就是傻。道理滔滔的聰明人慘過傻子。你自己不臭秉性,給他理家養(yǎng)孩子,他跟你氣什么?哪個人不惜自己老婆?”

有時候,賢妹也會懷疑,堅持工作的意義是什么呢?賢妹才二十三歲。她坐在盧厝小學的房間里,對著窗欞上一張瘦弱的蜘蛛網(wǎng)嘆了口氣,一小口氣把那片蛛網(wǎng)吹得風雨飄搖。窗欞嫩黃的油漆像被小指甲一寸一寸摳遍了,成了窗欞上小紅蛛、小黑蟻命中的一道又一道坎。好吧,該回去了,日頭已經(jīng)插在榕樹梢了,賢妹再不回去,就實在交代不過去了。

賢妹剛來盧厝小學教書的時候,認真得像在胡鬧。說起來,盧厝小學是賢妹的母校,從學堂時代算起,已經(jīng)存在超過百年。但賢妹知道,這個百年老校沒什么好驕傲的。一百年來,盧厝小學就沒有幾個認真的老師,老師從前要作田、挑柴、擔水、理家,現(xiàn)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廠,男老師要行貨,女老師要幫忙挑貨,每天給學生上兩節(jié)課是副業(yè)。盧厝小學的學生家長也不在意,重視教育又有條件的早把孩子送去私立學校了,剩下的也不指望這條出路。賢妹備課、打磨、講課、改作業(yè),對調(diào)皮的學生還用盡心思教誨甚至處罰,整個學校只有她用力過猛。賢妹的負責傳到家長那里去,變成了嚴厲,變成了惡人。在哈口氣就能造成云霧的盧厝,家長買菜的工夫就能向校長的老婆、教導主任、學生主任投訴,也可以調(diào)侃賢妹的母親,大家都覺得賢妹大可不必。久而久之,賢妹也興頭全無,實在沒什么理想、沒什么事業(yè)可言。但賢妹是重點大學的畢業(yè)生,她必須參加工作,她要一輩子都有工作。

賢妹剛把摩托車停在家門口,就聽到樓上的尖叫聲?!八惶斓酵矶阍趯W校,說自己要教書,進門坐落就能吃飯!”這是大姆惠玲的聲音。賢妹的丈夫總共兩兄弟,惠玲雖然只比賢妹大兩歲,但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賢妹把大姆看作另一個阿嫲。她是典型的潮汕新婦,每天天還沒亮,就起來煮食,等一家人起床的時候,糜已經(jīng)晾到剛好可以入口,而這時候,惠玲已經(jīng)把家里擦過拖過,開始洗一家老小的衣服了。賢妹也是新婦,但和惠玲比起來,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她洗漱后坐下,還算得體地吃完早飯,就要匆匆趕去學校了?!澳憧彀堰@糖水喂了?!边@是阿嫲的聲音?;萘崴坪踉诳?,說:“你們做老人的這樣慣她,大慘還在后頭。”賢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聽得出來可能和自己有關(guān),只是再怎么說,惠玲這樣對阿嫲大吼大叫是失了禮貌的。賢妹站在樓梯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樓。半天,沒有聽見阿嫲再開口,賢妹只好抿著嘴,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賢妹走出樓梯口,就聽見惠玲說:“甘回來了?”惠玲正坐在地上,頭也沒抬,抱著她的小兒子。賢妹問:“怎么了?”灶順嫂說:“伊阿母在煮食,伊偷偷在廁所玩水,跌進桶里了?!被萘釗屵^來說:“差一點浸死了?!辟t妹說:“要不要去醫(yī)院看一下?”惠玲說:“看什么,看伊怎么會自己跌進桶里?”灶順嫂扯了下賢妹說:“你去煮食,等下你爹他們就回來了。”

賢妹知道,那番話又要開始了。她偷偷給杰濤發(fā)信息,讓他早點回來。杰濤回信:“我也一直想跟你說,你別eQNXzyAvBSc7nZkoGXxsgQ==去教書算了,家里也不差這點錢,搞得誰都不高興?!辟t妹回道:“晚上我們再談吧,先過這關(guān)?!?/p>

果然,晚飯后盧灶順對賢妹說:“你還是別去學校了,沒賺幾個錢,不用我教,你應該分得清主次?!辟t妹還沒過門,這個話題就開始了,這一年也沒斷過。賢妹禮貌地坐著聽教導,即便之前,她想溝通也是無效的,何況今天自己的失職確實差點導致一個重大事故。杰濤看了賢妹一眼,說:“嗐,今日的事也是不小心的,以后注意廁所的桶不要存水就好了?!被萘嵋呀?jīng)恢復了冷靜,她說:“我們沒讀過書的,不比她讀過書的,人生要有意義?!辟t妹說:“也不是什么人生意義,只是一份工作?!被萘嵴f:“可算說句人話了。這么大個家庭,我一天到晚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請問這位是老還是???工作工作,有一分錢進家沒?賺那幾個錢不夠自己吃,你通街市去問,做工的外省仔都賺得比這多。人家還沒那么多大道理?!苯軡f:“嫂,你這樣說話就太不好聽了哈!”惠玲說:“我不跟你們說,阿爹阿嫲想偏心小的,我們排行大的也不是該死?!辟t妹說:“我就是想找點事做,以后一定早點回來。”惠玲說:“嗬,她還沒事做?!痹铐樕┱f:“阿玲說的合情合理,你不能老躲在學校,嫁進來了,只管你自己肯定是不對的?!苯軡f:“不要搞得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樣,賢妹讀了那么多書,知書達理,你自己去想吧。”

在盧厝小學當老師,賢妹沒有動力,也沒有壓力,倒真像灶順嫂說的,躲在學校里。學校的同事看她,都覺得她是個怪人,就像潮劇唱的,“為生計,走四方,肩膀作米甕,兩足走忙忙……”奔忙要為了米甕。賢妹不愁生計,不為米糧,家里生意在做,雜事一堆,她不去幫忙生意也不理家務,反要到學校教這點書。別人問她原因的時候,賢妹很誠懇地說:“不是錢的問題,我得有工作?!彼舱f不出更多的緣由來,只是覺得工作就是一種人生的意義。

今年盂蘭盆節(jié)富春庵諸神巡游,盧厝小學下午的課改到十二點半開始,一節(jié)課后,孩子們開始文藝訓練。巡游的隊伍由一個個方隊組成,學生中符合條件的全部被編進方隊,吹拉彈唱,比戲劇學校還正式。這樣一來,課表就得重新排了。本來每天就少了兩節(jié),每周少了十節(jié),下午那節(jié)課學生們剛吃完飯,發(fā)困不說,心也是散的。賢妹正愁著怎么調(diào),課上不完呀,語文老師就說:“嗐,把下午那節(jié)調(diào)給我,有什么上不完的。”

語文老師盧春光比賢妹的父親還大幾歲,在盧厝鎮(zhèn)上幾個小學換來換去,教了幾十年書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去爭取個主任或校長當一下,不是淡泊名利,而是怕當官耽誤了營生,他有一家塑料切粒廠,生意興隆。賢妹跟春光老師說:“太耽誤孩子們學習了?!贝汗饫蠋熣f:“教育不僅是一加一等于二,你怎么能說過盂蘭盆節(jié)不是教育呢?”這實在是個太難辯論的問題了,賢妹只好閉嘴。

班上還有不需要參加游神的孩子,也就是外地學生。賢妹當班主任的這個班九十六個學生,有三個外地的,其中一個是外省的,叫吳霞。外省孩子在本地學??偙黄圬摚@幾年盧厝鎮(zhèn)開了好幾個外來子弟私立學校。那些學校的教學條件比盧厝小學還要差得多,而且貴。但好處在于都是外省學生,老師也都是外省人,做工的父母把小孩放那圖個小孩平安,自己安心。盧厝小學里沒有幾個外省學生了,所以,便越發(fā)顯得獨特。獨特,就會被欺負。

賢妹剛當上班主任時,按照學生身高排了座位,當天下午吳霞同桌的媽媽就找到學校,大鬧一場。之后,換了幾次座位,就被投訴了幾次,家長們都認為跟外省學生當同桌,是對自家孩子極不公平的一件事。賢妹只好把吳霞單獨安排在教室第四組的第一排,結(jié)果,第二排和第一排的課桌中間馬上隔開近兩米寬。教室本就擁擠,第四組更是擠得彎不下腰。任賢妹怎么調(diào)解,那兩張課桌中間的空氣依舊又堅硬又龐大,怎么也不能拖回去。賢妹講課時,眼睛一掃到那個兩米寬的座位,思路也會斷掉兩米。為了把課講下去,她只好盡量把眼睛轉(zhuǎn)向別處。吳霞被孤立,然后她成了班上所有科目的尖子生。

本地學生要訓練,外地學生就提前放學了。賢妹也早早回家,省得大姆和阿嫲生氣。她其實很理解她們的不悅,說到底,人生觀不同,賢妹為了自己的人生觀,實實在在地給別人增添了麻煩。她在心里默默地把家務劃成兩等份,盡量完成自己的本分。只是這個家太大了,事太多,賢妹還是有受不完的白眼。

接到同事電話的時候,賢妹正在家里做晚飯。同事告訴賢妹,班里打架了。賢妹趕緊把爐關(guān)了,跟大姆道歉了又道歉,匆匆忙忙趕往學校。教室里的人早已走光了,最后面的一張凳子上還有一點血跡,已經(jīng)完全浸進木頭里。整個教室的桌椅像剛從香爐里拔掉的香枝棒,橫七豎八地散亂著。打電話的老師沒把這當多大的事,她的本意也只是通知賢妹班上學生打架了,要她明天處理鬧事的學生。

下午那節(jié)課是語文課,春光老師在電話那邊聽完,輕松地回道:“小孩打架破皮流血也正常,明天再處理?!笔录_實始于下午的作文評講。春光老師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把吳霞的作文當范文,聲情并茂地朗讀了一遍,供同學們學習。那次的作文題目是《難忘的一件事》,吳霞寫的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去爬長城。換作往常,評講作文就到此結(jié)束,接著上新課了。這次春光卻當眾批評了吳霞:“寫作文也要誠實,要實話實說,知道嗎?你怎么可能去過長城呢?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不能撒謊,知道了嗎?”原本氣氛緊張的教室“轟”的一聲爆發(fā)了哄笑。下課后,吳霞的座位像走馬燈一樣,同學們輪流過來問:“喂!你去過長城嗎?”或者:“哈哈哈,你是飛去的嗎?”或者:“你是夢見的吧?”或者干脆建議:“撒謊的,你要小心月亮來割舌頭了!”每個人說完,都沒要吳霞回答,他們單腳一跳一跳地從課桌邊繞了過去,然后再換下一個同學。笑聲甚至吸引了隔壁班的孩子,門口和窗戶上都趴滿了好奇的臉,不明所以但也被感染著嘻嘻直笑。吳霞的臉一直貼在課桌上,起先哭了一小會兒后,就像不知道身邊發(fā)生了什么一樣,發(fā)起呆來。語文課代表發(fā)作文本。吳霞拿到作文本后,含著眼淚對準每一個字,把那篇作文仔仔細細地撕碎,紙屑用語文課本盛著,倒進了書包。

鬧了一陣,參加巡游練習的學生開始到操場集合了。吳霞趴在桌上,過了好一會兒,有個人推了推她的胳膊。她抬起頭,平時特愛搗亂的盧杰斌把幾個還帶著青色的野桃子放到吳霞桌上,“我中午在后山摘的,”他擺擺手,像個大人一樣成熟地說,“大家和你開個玩笑,別生氣,都是同學,要和和氣氣的?!眳窍枷茹读讼拢行┎豢伤甲h,一下紅了臉。她感激又羞澀地對盧杰斌笑了笑,竟紅了眼睛和鼻尖,小聲說:“謝謝……”盧杰斌催促吳霞嘗嘗新摘的桃子。吳霞也顧不上洗了,把桃子在衣服上蹭了蹭,莊重地咬了一口。盧杰斌等吳霞咽下去后,認真地說:“這個桃子是溝里撿的?!倍阍陂T后看的學生尖叫著笑起來。

小矮子盧志彬拿著兩顆桃拋接雜耍,和盧杰斌嘻嘻笑。突然,吳霞“嗚”了一聲,直撲向盧志彬,一把把他推倒。這一倒,盧志彬的額頭磕到了長凳的角,血一下子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盧志彬躺在地板上放聲大哭。盧杰斌把吳霞推倒在地上,狠狠地道:“外省鬼,你死定了?!眳窍佳杆倥榔饋?,沖出了教室。

賢妹想著,是不是該到學生家里去看看。到了晚上,盧杰斌和盧志彬的父母就找上門來了,要賢妹處理那個外省學生。七嘴八舌,話還沒說完,吳霞的媽媽又慌慌張張地進來,說吳霞一直沒回家。這一碰面,盧志彬的父親一把拎起吳霞媽扔在地上。盧志彬的母親在一邊罵著,像一臺馬力十足的揚場機,此種語言中最惡毒的咒罵呼呼地飛出去,幾乎可以把吳霞媽就地埋起來。

五個家長分成兩方,盧杰斌和盧志彬的父母四個人不謀而合地站成了一排,他們站著罵,吳霞的媽媽坐在地上哭,吳霞的媽媽不停地重復,孩子去上學到現(xiàn)在沒回,求班主任老師找找吳霞,盧杰斌和盧志彬的父母責罵老師管束不嚴,也來向賢妹要吳霞,說得親手幫太過年輕的女老師管束外省野人。

吳霞被學校開除了,賢妹覺得不公平,她一遍一遍跑校長辦公室說情,一遍一遍跑吳霞家里說一堆軟綿綿的安慰話。她到盧杰斌和盧志彬家里去,希望家長看在孩子們同窗情誼的份上,不要再追究。盧杰斌和盧志彬的父母不僅不同意,還要求賢妹向他們公開道歉。賢妹的公公盧灶順跑到學校,把校長大罵了一頓后,結(jié)果不了了之。到了這年暑假,賢妹辭了職。母親和阿嫲都說,這才是回到正路上,賢妹笑笑,也沒再反駁。

賢妹生了兩個兒子,轉(zhuǎn)眼十歲和九歲了。生完細兒子時,賢妹去上了個節(jié)育環(huán),灶順嫂說:“再生男女都好,我們老人喜歡子孫多,熱鬧?!币娰t妹沒有答應,她又吩咐:“等一年,等阿弟大點再生也行。別說是肚里的腸子,就算是個人,好好的,搞個什么鐵環(huán)把脖子掐住,肯定對身體有損。”賢妹只是笑笑,但對這說法卻是嗤之以鼻。

既然已經(jīng)是家庭主婦,為什么不能再生孩子呢?賢妹的姐姐,一個兩兒兩女,一個三兒兩女,惠玲也有兩兒一女,且還想再生。女人的肚子是家族共同財產(chǎn),日出千丁,枝繁葉茂,在盧厝是再自然不過的愿望。賢妹卻認為,自己已經(jīng)生了兩個兒子,夠傳宗接代,就算完成任務了。賢妹看姐姐們像一個個麻袋似的掏出一個接一個孩子,然后再用老人、孩子、柴米油鹽、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把空麻袋填滿,她實在是難以認同。

盧厝人很忙,賢妹的臥室正對著盧厝的主路,每天都有千百輛集裝箱貨車從此駛過,沒有一輛貨車是不超重的。每過幾個月,路面就會被碾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如此,瀝青路依然如此。每過三個月,準有一輛黑乎乎的車載來黏稠惡臭的瀝青,一勺勺舀了澆在稀爛的路上,一層又一層,像在做千層蛋糕。貨主和司機眉開眼笑地分攤了罰單,超載得越多賺得越多,罰單和貨單堆成一沓,都是豐收的象征。但賢妹卻很閑,這主要是因為她的丈夫杰濤很閑。

盧灶順至今沒有分家,生意是大兒子在做,忙不過來的時候,細兒子杰濤才幫個忙。但這大多是杰濤結(jié)婚前的事了。杰濤結(jié)婚后,就不肯再幫哥哥打工了,強烈要求自己出去單干。他越挫越勇地創(chuàng)了五次業(yè),把哥哥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揮霍掉百來萬,家里人就既不要求他自立門戶,也不要求他幫忙做工了。

杰濤總盼著浮景。母親說他命里有橫財,不用等刻苦錢銀。放棄做生意后,杰濤就開始專心專意地買彩票。每天彩票店一開門,他就拿著紙、筆、茶杯進去,往交椅上一坐,擺開陣勢就是半天。他買雙色球,也賭球,但最喜歡的還是快樂十分。每十分鐘就開一次,提高頻率就是提高發(fā)財效率。杰濤相信自己命好,而且很勤奮,他拿黑色筆寫自己投注的號碼,拿紅色筆寫開獎的號碼,還從大哥廠里拿了考勤表,用藍色的筆自制走勢圖。僅僅一個月,杰濤就記滿了兩個本子和一沓考勤表。他贏得少輸?shù)枚?,贏得小輸?shù)么?,但每次都能拍著大腿,心疼自己又看花了眼、買漏了數(shù),否則肯定能中獎。所以,即便輸了錢,他依然天天報到,信心滿滿地算著。

杰濤把買彩票當作主業(yè),回家就會看到賢妹泥塊一樣的臉。他看不得賢妹的臉,經(jīng)常罵罵咧咧摔門而去。杰濤摔上門的瞬間,賢妹會感到一陣痛快,就像終于拔掉了一顆壞了十幾年的蟲牙。杰濤是賢妹的蟲牙,也是陳宗河家唯一的一顆蟲牙,每當要大開宴席的時候,賢妹和陳宗河家就可能會猝不及防地牙疼。能不看到杰濤,賢妹倒還輕松些。

杰濤在馬厝跟一個朋友半租半借了一間平房,跟賢妹賭氣的時候住。沒多久,出租房就有景了,里頭多了個剛二十出頭的江西妹。再沒多久,這成為盧厝鎮(zhèn)公開的秘密,大家都在等著看賢妹的反應。

賢妹知道盧厝人正等著看她的反應,她只當不知道有這事,照常買菜,接送孩子上下學,出現(xiàn)在人前的每一寸表情都是恰當?shù)?,不給人一絲說閑話的機會。賢妹的面無表情也是一個話題,有人看破了她的故作堅強,有人說賢妹管不住丈夫,也有人笑話她連吵鬧的膽子都沒有。盧灶順和灶順嫂當然也知道江西妹的存在,盧灶順明確警告兒子:“你自己趕緊把屁股擦了,想娶那外省女人進門是絕不可能的,我們家細新婦就這一個?!苯軡Φ溃骸巴馐∶糜譀]要做你新婦,比你新婦還淡定?!?/p>

賢妹想過離婚,但她知道所謂離婚一定是自己從這個家庭出去。別的都還可以妥協(xié),但她不能不要兒子,盧灶順不可能讓孫子被帶走。賢妹也不想讓父親成為笑柄,在盧厝,離婚會是堪稱開天辟地的新聞。賢妹想和杰濤談談,杰濤說:“你給我認錯,不然沒什么好說的?!辟t妹不認為自己有錯,杰濤說:“你自己去照照鏡子?!?/p>

賢妹就不再說了。杰濤搬出去以后,她像工人一樣,去父親的絲花廠領(lǐng)原材料回家,邊帶孩子邊做絲花賺錢。這讓她又挨了不少調(diào)侃和同情,也讓她成為父親廠99f40fa5e32fbf5541b92b878f810b3a里工作臺上的一個談資。賢妹盡量心無旁騖,從天亮到半夜,悶不吭聲,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地做著絲花。埋頭苦干的時候,她想的只是老人孩子能吃飽穿暖,然后攢點錢,看什么時候能開個藥鋪,到那時,再想想離婚的事……

但是,杰濤并沒有跟賢妹劃清界限,他在盧厝馬厝兩邊家中來去自如。跟江西妹在一起的時候,他說江西妹該感激她——盧厝有多少外省女孩想要找個本地人然后長久地留下來,杰濤沒有給江西妹承諾,但是給了她一個希望。偶爾回去盧厝家,杰濤恨賢妹冷臉,他覺得丈夫肯回家,賢妹應該要歡喜挽留。有一天,杰濤逛回了家,賢妹正把一滿盤油粿放在桌上,等明天拜十五。她看了眼杰濤,就又進廚房去了。杰濤沒顧得上對賢妹發(fā)脾氣,把小兒子志豪抱過來。杰濤的兩個兒子心智早熟,并且完全占護他們的媽媽。志豪不愿意被父親抱,掙扎著,結(jié)果一下子撲到桌上,把盤子掀倒在地,幾十個油粿只剩一個還在盤里。賢妹聽到聲響出來,喊大兒子家豪把弟弟帶走,自己胡亂撿起油粿,繃緊嘴角重新去和面。東西掉地上,不能拿去祭拜了。

杰濤自討沒趣,罵罵咧咧走了。賢妹只當什么都沒聽見,她得三下五除二地做完家務,然后開始做絲花。天天都要米下鍋,再怎么慪氣,肚子也還是會餓。

因為杰濤在盧厝和馬厝兩個家來去無交代,所以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去彩票店了。他有了新的生財之道。

門路總是留給有心人的。有天,一個同樣在彩票店磨日子的阿舍對杰濤說:“這些東西都是給社會做福利的,想搞到錢還得到澳門去?!苯軡犨M心里去了。他太想要用錢去燙傷賢妹的冷臉了。怎么去呢?很快有人找上了杰濤,給他帶來了彩票宣傳單,還幫他和澳5b71166dcd5f82e36f978c8fa283d6bd門彩票店牽了線。杰濤被那些滿是繁體字的圖紙繞得頭暈,只能試探著投注。五毛錢就能投一注,就算輸了也沒多少。

但杰濤沒輸。斷斷續(xù)續(xù),他贏了幾千塊錢。母親幫他算的命果然沒錯,老天保佑的人是不用刻苦賺錢的。杰濤的斗志更高昂了,他堅信自己的聰明。

一天午睡醒來,迷迷糊糊中杰濤在彩票傳單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他自稱劉伯溫。劉伯溫留下了電話,宣稱道人行善,能通過神機妙算幫助有緣人。杰濤琢磨了下,滿懷期待地打了過去,胡亂編造著孩子要上學了,交不起學費,老婆沒用,自己賺的錢不夠一家人花等一連串謊話,最后說想要買點彩票供孩子上學。他邊說邊不停地掰著手指,點著頭,腳尖也跟著一點一點的,自己都快涌起同情了。電話的那邊聽起來不像是個道人,倒是個女人,她溫柔地用粵語回道:“癡線。”就掛斷了電話。那天是周四,澳門彩票的頭獎是7,連雙色球的藍球也是7。杰濤中了十萬塊錢。道人說的簡直不是謎語,癡線癡線,癡不就是7嗎?他問江西妹:“道人被我騙,到底是誰癡?”拿到獎金后,他當著賢妹的面,給灶順兩萬塊,給灶順嫂兩萬塊,給自己的兩個孩子和大哥的三個孩子一人一千塊,說:“好命人就是食父飯,著母衣,還有人送銀。不像有的人,把命孬當作上進?!辟t妹看一家人拿著錢歡天喜地,堅決讓兒子把錢還給爸爸。她不愿意起沖突,晚上回房間后,才教育兒子賭博是邪路,不論輸贏都不能沾。

杰濤找到發(fā)財之路后,在盧厝馬厝來去比北風還雄壯。江西妹提醒他,道人有這樣神機妙算的本事,那就一定有神力看見杰濤的真實樣子,不要被拆穿才好。

到下一期開獎前,杰濤刻意等到天快黑了,穿上了家門口用來踩腳的破衣,躲進一個荒棄的棚寮里,再次撥通那個電話,先解釋了上次打電話的那個地方是朋友家,又保證說自己的孩子是真的上不了學了。這次,電話里的女道人依然溫柔地用粵語說:“癡線?!闭f完,她耐心地聽杰濤又訴了一遍苦,還等杰濤先掛電話。

杰濤兜著天機,渾身哆嗦地回了家。離開獎只有兩個小時了,他悄悄地把秘密透給了幾個最好的兄弟,還打電話給灶順嫂,問她跟不跟。一個小時后,秘密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盧厝鎮(zhèn)。賢妹正在做絲花,甚至還有人上門問賢妹買了多少。賢妹把兒子趕進房間,勉勉強強地聽著,笑著,和和氣氣地敷衍道:“你們發(fā)財就好……”

杰濤在馬厝的家已經(jīng)擠滿了人,三兄二弟吆五喝六地聚在一起,等待發(fā)財?shù)臅r刻到來。江西妹大大方方地坐在沙發(fā)上,任杰濤的兄弟們彈了滿屋子煙灰,依然笑面迎人。有人帶頭喊了聲“小嫂子”,江西妹先是紅了臉,然后甜滋滋地應下了。杰濤摟著江西妹面團一樣軟中帶勁、滑膩結(jié)實的腰,突然想起了賢妹僵硬的臉。杰濤想,如果是賢妹在這,她會是什么表情?她根本不可能在這。杰濤的朋友到家里做客,賢妹從來都是客客氣氣地端上糖、水果后,就帶著兒子回臥室,或者帶兒子出去。她給杰濤的理由是怕兒子吵鬧打攪了他們談事情,杰濤知道賢妹看不起他的朋友,兒子只是個借口。想到賢妹那落不下地的清高,杰濤捏了捏江西妹的腰,不自覺浮起報復的笑意。

開獎后,彩票店老板會打電話來。時間越來越近了,杰濤家里的每一個人都興奮得屏住了呼吸,每一只眼睛都死死地盯著電話,每一個屁股都離了椅子,兩手緊緊扣著旁邊人的手腕,或者摳緊了自己的大腿,恨不得沖上去,又怕旁邊的人沖上去擋住自己。電話按時響了,興奮的人集體陷入了痛苦的沉默,頭獎是8。所有人都損失慘重,失望透頂。哀鴻遍野中,有個人恍然大悟,說:“癡線第二次,那可不就是7加1等于8嘛?!庇谑谴蠹议_始埋怨說話的人等鳥都飛走了才“嘭嘭”放槍。但埋怨卻又給人帶來信心,疏忽是可以改正的。大家唉聲嘆氣地散了,有氣無力地約定,有消息再相互通知。

杰濤這晚輸了三百多萬塊,先在彩票店欠數(shù),周利率是三十個點。利息滾得飛快,借錢只需要開個口,還錢卻得是真金白銀,限時限秒的。杰濤望著滿屋子狼藉,一聲不吭地出了門。他走到打電話給劉伯溫的那個破棚寮,在那里坐到十二點,腦袋空空,什么想法都沒有。往回走的路上,他覺得夜風吹得有點涼,就在街邊吃了碗粿條湯。肚子飽了,他剔著牙,瞄準一塊小石頭一路把它踢回了馬厝家??斓介T口時,杰濤看見放高利貸的人正靠在小車門上抽煙。他想轉(zhuǎn)身躲開,卻已經(jīng)被看見了,只好用最大的力一腳把小石頭踢飛后,把牙簽拿在手上,迎上去。

放高利貸的人遞給杰濤一支煙,相當友好地問:“今晚大賺?”

“下期就贏了?!苯軡舆^煙,沒有點著,夾到耳朵上,笑嘻嘻地回道。

那人嗤笑了一聲,說:“那恭喜你發(fā)財。十天后,連本帶利息,我給你抹掉零頭,一共欠我四百八十七萬?!彼褵燁^丟在地上,用腳尖蹍癟了再吐上一口唾沫。杰濤覺得自己就是地上的煙頭。那人不等杰濤求他高抬貴腳,便冷笑著走了。

杰濤一身冷汗地進了屋。除非下一期真的能中獎,不然十天還四百八十七萬塊是完全不可能的。盧厝彩票店的老板為了留住杰濤,曾跟他講了一大堆澳門賭博做局、欠債、討錢、破家的故事。老板說,那些人如果拿不到錢,會隨意剁斷欠債人的手腳,甚至要了人命,就像殺掉一只雞那樣麻利。杰濤現(xiàn)在想起來,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腳。

杰濤進門,家里靜悄悄的,客廳的燈關(guān)了,只有廁所門下面的縫隙透出一線光。杰濤打開廁所門,被江西妹的尖叫聲嚇了一大跳。江西妹正坐在廁所的地上。杰濤出門沒多久,催債的人就來踢門,江西妹聽見罵聲后,馬上躲進廁所,站了半個小時,腿酸了就蹲下,坐下。墻上只有三瓦的黃色小燈泡正好打在她臉上,黃一塊黑一塊,臉好像缺了幾角似的。她以為門外的人已經(jīng)破門而入,嚇得抱住了脖子,見到是杰濤后,氣得在地上踢了幾下空氣,哭著問:Pjw95C5mr7+KGFxpUPzEAw==“你剛?cè)ツ沁吜耸遣皇牵俊彼呀?jīng)慪了兩個小時氣,以為杰濤今晚回盧厝過夜了。江西妹并不在意杰濤干了什么事,她只要杰濤離婚。杰濤也坦白,離婚的結(jié)果只會是他被剝干凈了趕出來。江西妹體貼懂事地說:“沒關(guān)系的?!苯軡凉M不在乎地笑笑,不接江西妹的話。他比江西妹清楚得多,除非賢妹忍不住了要走,否則離婚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并沒有認真想過離婚的事。說到底,他住在馬厝,只是因為不想看賢妹的冷臉,覺得從結(jié)婚開始,賢妹就從沒有尊重過他。至于江西妹,他沒想過。杰濤沒想到的是,賢妹太沉得住氣,也不怕憋死,一口氣沉下去,看樣子是不打算吐出來了。每次江西妹提起離婚,杰濤就跟她一起取笑賢妹:“大學生,也只能想得這么開?!?/p>

杰濤正焦躁不安,他沒理會江西妹的質(zhì)問,只問:“你存有多少錢?”這話簡直毫無意義,一個打工妹,賺什么錢才還得起賭債呢?

“沒有?!苯髅昧晳T性地噘起嘴,看著杰濤。她想要杰濤說話不那么硬邦邦的,自己剛被討債的人嚇到,又因為他半夜不歸正傷心著呢。她已經(jīng)打了七八年工,有十萬塊錢,只是不愿意在這樣不愉快的氣氛中給他。江西妹一直知道杰濤在賭,而且賭得很大。每天下班回來,她看到的總是杰濤躺在沙發(fā)上看日歷、看報紙。江西妹讓他不要太沉迷,杰濤說自己那么辛苦是為了兩個人的未來,要是能中五百萬,還會受那個女人控制?江西妹當然知道把未來押在賭博上有多么危險且難以實現(xiàn),但也知道杰濤正無事可做——行情不好,生意做了不如不做,打工對杰濤而言是不可能的。她甚至知道杰濤是個心思永遠比行動多的人,杰濤懶得像一攤淤泥。但江西妹從沒反對過杰濤買彩票,他贏的時候,她甚至覺得離幸福更近了一些。她只想要杰濤下定決心,向家里正式確定兩個人的關(guān)系。沒有任何道理的,江西妹在給杰濤洗衣做飯,收拾他隨意扔下的垃圾甚至隨口吐的唾沫中,癡迷地相信這個男人將來會完全屬于自己。杰濤全身都是缺點,但江西妹覺得,杰濤在自己面前是那么真實,像個孩子一樣完全不掩飾自己的缺點。

此時他們煩惱的顯然不是同一件事。杰濤聽到江西妹說沒錢,就沒再接話,更沒去哄她,而是直接躺倒在床上,雙手墊在腦袋下,閉上了眼。

江西妹從地上爬起來,跟上去,吼道:“你去跟那個人要啊!”

杰濤沒有回話,也沒有睜眼,像真的睡熟了。

“你老婆厲害,你去跟她拿,一百萬都有?!彼箘诺赝浦軡娝粍硬粍?,又去扯他的胳膊,硬要把人拉起來。

杰濤突然坐了起來,甩開了江西妹,煩躁地往門外走。

“你敢回去就別再來找我!”江西妹被推得跌坐在床上,聲嘶力竭地吼道。

“你想怎樣就怎樣?!苯軡齺G了這么一句,真就走了,也不管背后發(fā)了瘋一樣的哭聲。沒有人會喜歡不開心的人,更是都會討厭疑心病重、扯皮拉筋的人。出門的時候,杰濤嘟囔著:“你自己想得開就好,想不開我也沒辦法?!?/p>

杰濤還真回了盧厝家,他剛把鑰匙插進大門,睡在樓上的賢妹就驚醒了。她才躺下沒多久,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她每天都做絲花到十二點多。但即便再累,賢妹依舊睡得淺,樓下墻角走過去一只貓她都聽得見。杰濤上樓了,賢妹摳捏著床墊等著,幸好杰濤沒回房間,而是停在客廳里了。賢妹松了口氣后,開始猜想杰濤為什么回來。這個時間……只能是吵架了。賢妹想起杰濤生氣的樣子,她現(xiàn)在幾乎想不起他不生氣時的樣子了。賢妹想,杰濤和那個小姑娘的生活,如果能一直和諧,也算那姑娘有本事。賢妹質(zhì)問自己是不是應該主動離婚,成全他們?想到這,她爬起來打開小燈,看了好幾遍時鐘——已經(jīng)兩點鐘了。這個時間他該不會是要來離婚?明天會不會談離婚?明天談離婚不需要這個點就來,只能是那邊吵架了……賢妹偷偷摸摸關(guān)掉燈,躺回床上。她又仔細聽了會兒客廳的動靜,確認杰濤沒有想進來的意思后,才真正松了口氣。

天剛亮,賢妹起床了。她沒像往常一樣先刷牙洗臉,而是換好了衣服直接去廚房。從踏出房門開始,賢妹心里就一心一意地想著要去做早飯,頭卻不由自主微微偏向客廳,眼光往沙發(fā)那邊飄。杰濤還在睡。她進廚房淘米煮糜,煮完后緊接著擦桌椅拖地。杰濤也醒了,也可能是整夜沒睡好,掛著一副烏青的眼圈。賢妹把拖把推到杰濤跟前時,努力表情自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繼續(xù)忙活。杰濤已經(jīng)決定要去跟陳宗河借錢,聽到賢妹清早忙忙碌碌的聲音,一度漲紅了臉。但等賢妹走到眼前,杰濤看見她面無表情的樣子時,心里的歉意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最多只是對不起陳宗河,但絕不是對不起賢妹。誰能跟死人臉一起生活呢?

在家里挨到九點,杰濤去找老丈人陳宗河,撒謊說買貨太多,一下子資金轉(zhuǎn)不過,想借錢。陳宗河對盧厝各家的生意狀況了如指掌,對盧灶順家更是早就看透。杰濤禁不住陳宗河的厲聲逼問,只好說:“彩票欠了一點錢,想借點來翻本?!标愖诤由焓忠话驼?,杰濤順勢坐到地上。

“你要不想我摜死你那個討債鬼,就自己來摜給我看!”陳宗河打電話給盧灶順。

陳宗河打完電話,坐到沙發(fā)上,正對著杰濤。陳宗河一動不動地看著杰濤,任杰濤像塊抹布一樣被丟在地上,杰濤不敢站起來。宗河嫂想去拉杰濤起來,看了眼陳宗河后,沒敢走過去。

盧灶順接到陳宗河電話的時候,正在富春庵前的大榕樹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唱潮劇。陳宗河的來電一響,盧灶順感覺像s2ZUh94CEJ1IMunduBd6AvO0p/vCQu8Dxgi6W9kY1kI=琴弦一下子架到了脖子上,鋸得他差點斷氣。盧灶順以為陳宗河說的是江西妹的事,賢妹家里終于決定要找盧灶順撕破臉皮了。盧灶順委屈地想,自己只能保證杰濤離不了婚,外省精進不了家門,但管不住杰濤的腳,更管不住外省精心甘情愿跟著那個臭仔啊。盧灶順覺得陳宗河不該怪他,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盧灶順這才知道兒子竟欠了近五百萬塊的高利貸,還妄想從丈人手里再借錢,靠明晚一期翻本。

盧灶順面如死灰地癱坐在沙發(fā)上,突然老淚縱橫。他的脖子真像被斷了筋一樣,在陳宗河的客廳里完全抬不起頭來。

陳宗河冷眼看著,等哭的哭夠了,罵也罵夠了,才一字一頓地對灶順父子說:“按照祖宗規(guī)矩,剁掉一根手指,從此戒賭;剪掉頭發(fā),走出去由街市人恥笑,從此知恥。同意的話,就把你的樓抵給我,我借你錢,什么時候還清就什么時候贖回去。要是再犯,房子我收走,女兒我能自己養(yǎng),你們要死要活自己想辦法。不同意的話,現(xiàn)在就走,會死會活都不關(guān)我的事。你做的腌臜事,我當丈人的,扇你這一巴掌也不多?!?/p>kOA4H8uHT5YXllT+BsUzemz91bJBJ/NcpLI27tbfnws=

賢妹是從婆婆的哀求中知道這件事的。整個早上,她對父母家發(fā)生的事情毫無所知,照例做完家務做絲花。近中午的時候,絲花廠的烏痣伯還送了一趟絲花原材料過來,賢妹留烏痣伯喝了一杯茶,烏痣伯搓著手邊喝邊夸賢妹懂事勤快,沒說任何壞消息。烏痣伯走后不久,灶順嫂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上樓來,把賢妹嚇了一大跳。賢妹還沒反應過來,灶順嫂開始聲淚俱下地求賢妹原諒杰濤,又求她去向陳宗河求情。賢妹在婆婆破了聲喉的哭訴中,終于知道為什么昨天半夜杰濤會回來,今早碰了面也沒發(fā)脾氣。她推開婆婆的手,繃緊了喉嚨說:“我管不了他的事。”賢妹想起,今天早上,有那么一瞬間她真的因為杰濤在家偷偷開心過。

賢妹再沒法聽婆婆哭,也應不了任何哀求。往常到這個鐘點,她準備接兒子中午放學了。賢妹像游魂一樣走出門,她喘不過氣,冷汗把薄衫完全浸透,像紙袍糊在身上。她一直往前走,路過了盧厝小學,穿過鋪面、盧厝橋、市場口、老祠堂和富春庵,到江邊上。死的念頭在她的心底翻滾……

賢妹挨著江堤,滑到地上,像一塊界石、一塊墓碑。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風裹著塵土吹來,賢妹猛地抬頭看了眼江堤,被自己剛才的沖動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賢妹趕緊打電話回家,家豪接的,他沒等到母親來接,就牽著弟弟走路回家了。賢妹表揚了兒子,又問阿嫲有沒有煮飯,他們有沒有聽話吃飯。她揪著胸口蹲下,盡量像平時一樣語氣溫柔,眼淚卻不停地流……

賢妹非離婚不可了。她想著兒子們至少能有一個正常的母親!她對父親說:“爸爸,讓我離婚吧,我出去找工作,我能養(yǎng)我自己的孩子。”

陳宗河說:“好,離,離完你也給我滾!”

宗河嫂說:“離了,你怎么辦,家豪兄弟怎么辦?”

“現(xiàn)在這樣,有沒有他這個人,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賢妹嗚咽出聲,“還不如沒有……沒有這個人,心肝還不會糜……”

“讓你爸去收拾他,收拾到他不敢為止!”宗河嫂把女兒攬進懷里,跟著賢妹哭。

賢妹的離婚請求被陳宗河強硬駁回,人也被扣著,由陳宗河親自守著,不準她回去,連盧家豪來找媽媽,都被陳宗河趕了回去。他對家豪說:“去叫你爸來?!奔液牢叵牒透赣H劃清界限,陳宗河說:“那就讓你阿公過來,親口跟我說你們兄弟歸我們家,改姓陳?!?/p>

賢妹被宗河嫂按在房間里,聽著兒子的哭聲又是淚如雨下。宗河嫂給女兒抹淚,自己也掉眼淚,但還是贊同陳宗河的做法,“硬心腸一次,得收拾下那家人!”賢妹說:“媽媽,再堅持下去也沒有一點意義了,這個樣子對孩子又能有什么好呢?別說他們的爸不做人,再這樣下去,他們的媽也做不成人了……”宗河嫂說:“讓你爸收拾他,你還有兄弟?!?/p>

陳宗河也說:“如果離婚就能好,那人生太容易了。怕的是欲死無門,不爭氣的骨頭閻王都不收。”賢妹也想爭氣,但和陳宗河要求的爭氣不同。她覺得自己可以當醫(yī)生,再差也可以像原來那樣去教書,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努力一點,養(yǎng)孩子也沒問題。陳宗河說:“我可以給你開個診所,再把你塞進學校去也可以,但你刻苦的目的是要家庭好,不是要上天?!辟t妹說:“家已經(jīng)不可能好了,杰濤不會悔改?!标愖诤诱f:“你看著?!?/p>

陳宗河堅如磐石地等著盧杰濤的手指。賢妹卻很快硬不下心腸了,她想兒子。家豪每天下午放學都來,始終被陳宗河擋著。他剛開始還哭鬧,發(fā)現(xiàn)眼淚對陳宗河絲毫沒有效果后,就再也沒哭過,他對陳宗河說:“我只是來問一下,我媽媽好不好?!辟t妹心想,如果不離婚,又何必非要人家的手指呢?跟九只手指的杰濤,就能繼續(xù)過下去了嗎?賢妹說出口的卻是替杰濤求情,她求父親:“教訓歸教訓,讓他以后不敢了就算了,好不好?這個懲罰方式太老了,他不做人,他的兒子以后還要在這做人??!”

“大人做事,你不要多嘴?!标愖诤幼屪诤由┏媒逃柦軡@個時間,多給賢妹補點營養(yǎng)。

PIrPFpH2qWTKEQq+WBV+TdKCVj6dwbzffEfNtaTo5bY=

杰濤的事情,陳宗河沒有松口。但杰濤還是來了,帶著四間樓的房契、地契。

陳宗河沒有接杰濤的契據(jù),問:“不是讓你爸剁掉你的手指,剪掉你的頭發(fā)嗎?”

杰濤垂著頭不吭聲。

“有膽子賭,怎么沒本事還了?”陳宗河繼續(xù)問。

杰濤不知道怎么回答,臉色更灰敗了。如果真斷了手指剪了頭發(fā),疼痛還是其次,從此要怎么見人呢?手能藏住,頭藏不住,他怎么能頂著陰陽頭出門?

Cm5Krkmwdk0L8xHaqqhs+BpXXSq0lhNUC1bT9NW0mQ8=陳宗河確實是要羞辱杰濤,他坐在沙發(fā)上,嚴肅較真地一定要杰濤回答。

杰濤說:“我給你跪下可以嗎?”說完不僅跪了,還地磕了六七個響頭。

陳宗河依然不為所動,也不讓杰濤起來??蛷d里,一人垂頭喪氣地癱在地上,一人面無表情地坐著,陷入了沉默。

突然,賢妹從房里沖出來,對著父親哭道:“爸爸,要我也跪下去嗎?讓他殘了又怎樣呢?傷害的還是家豪兄弟倆!有個被人笑的爸……”

陳宗河沒有應賢妹的話,但終于松口對杰濤說:“做個保證,大聲點。”

“我保證從此戒賭,好好做人!”杰濤聲嘶力竭地吼道。

接著又吼道:“跟那個江西妹斷了,跟賢妹好好過?!?/p>

陳宗河說:“你們要是再不好好過,房地我隨時收回。”

杰濤的債還了,人也被大舅子拎回盧厝。陳宗河又給了賢妹十萬塊錢,派七八個工人跟賢妹過去,把盧灶順家一樓的雜物清理干凈,刷白了墻,沖洗了地。一個月后,賢妹的藥店開張了。

原刊責編 盧一萍

【作者簡介】袁甲平,1992年11月出生于廣東揭東,畢業(yè)于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文學碩士,有小說發(fā)表于《青年作家》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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