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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 兵

2024-10-22 00:00吳永勝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10期

李老師背對我們,先在黑板上用圓規(guī)畫了個圓,又用粉筆咯咯吱吱在二分之一圓里涂陰影。這是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們都饑腸轆轆期待放學(xué)。陽光從講臺旁那扇窗子斜射進來,光把李老師右肩至左腰以下的部分都籠住了,他未被光線籠住的上半身,像在光暈里飄浮。我突然想到,陽光其實對他進行了分割,按比例應(yīng)該也是接近二分之一,他被光線籠罩的半邊身子,如同他正在涂抹的陰影,反倒是明亮的。我把支在課桌上的胳膊肘往右滑,想碰下同桌洪小兵的胳膊肘,把我的發(fā)現(xiàn)分享給他。沒想碰了個空。

我們的教室四排課桌,邊上的兩排都靠著赭紅的土墻,洪小兵坐在靠墻那邊。這陣子他的身子像壁虎一樣貼著土墻,右臉頰擠壓在墻面上都有些變形了。他臉頰泛紅胸膛起伏,眼睛明亮得像星星閃爍。他咽了口唾沫,聲音嘶啞地朝我悄聲說:“我聽到了馬叫!”

我想洪小兵肯定是餓暈了頭,他一餓暈了頭就容易犯魔怔。前天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作文課,我正在搜腸刮肚往作文本上拼湊字?jǐn)?shù),洪小兵碰了我一下:“你聽到?jīng)]有?下課鈴響了?!钡也]有聽到。凝神細(xì)聽,只聽到肚子在咕咕作響,聽到了教室外熱風(fēng)摩挲桉樹葉的沙沙聲,聽到了桉樹上嘆息般無力的知了叫,哪里有期待的下課鈴聲?現(xiàn)在更不可能有馬的叫聲。我們這里沒有馬,也沒有驢子騾子,有的只是水牛黃牛黑豬和雜種狗。我們聽?wèi)T了牛哞狗吠豬哼雞啼的耳朵,也聽見過馬的叫聲,比如在《傲蕾·一蘭》里,英勇的戰(zhàn)士們沖向敵人,群馬奔騰踐踏得亂雪飛濺,馬鳴聲如同戰(zhàn)鼓,令我們激動不已。但那畢竟是電影,現(xiàn)在洪小兵怎么可能聽到馬的叫聲呢?

洪小兵說他看見過馬。他的父親是江油礦務(wù)局采礦場的工人,一年半載也難得回來一次。暑假里他媽曾水菊帶他去過。先從金華坐汽車到綿陽,又從綿陽換乘悶罐車。我沒坐過汽車,更沒坐過火車。我以為火車都應(yīng)該像《戴手銬的旅客》里的一樣,有臥鋪有硬座。臥鋪里對著的上中下三層床鋪,都鋪雪白的床單。硬座和兩排綠皮座椅中間,都有明亮的窗戶和幾案。洪小兵哧地笑出了聲,他說那是長途特快列車,根本沒時間在小站停留。他炫耀地眨巴著眼睛向我們解釋:“不是所有在鐵路上跑的都叫火車,跑特快的叫列車。拉貨物的叫火車。跑短途的叫悶罐車?!?/p>

悶罐車既能載人也能載貨。沒有座位也沒有窗戶。整個車廂就像間狹長的大屋,只有兩扇對開的門。木地板烏黑油膩,胡亂擺放著一些鵝卵石,可以當(dāng)座。在一個叫馬角壩的地方下車后,就在悶罐車旁邊的壩場上,洪小兵看到七八匹馬,套著架子車,正等著轉(zhuǎn)運悶罐車上的貨物。

“七八匹馬順路沿站成一排,有的灰有的黃。我和我媽走過時,有匹馬突然昂起頭咴咴叫,邊叫邊用足蹄子刨地,刨得石板地火星子濺?!焙樾”靡獾匦α艘幌?,“哈,如果換著是你們,肯定要嚇得屁滾尿流,肯定怕馬來啃你吧。我一點都不怕!我爸說過,凡是供使喚的馬,嘴里都上著馬嚼子,啃不了人的。要是野馬就不一樣了,嘴巴大牙齒鋒利,野性發(fā)了能一口薅住人腦袋,就像薅住根蘿卜,咔嚓一聲脆響就啃了?!弊炖镎f到薅字,洪小兵突然抬手一巴掌拍在馬冬生脖梗上。馬冬生正聽得津津有味,突然的一巴掌令他猛一縮脖子,縮過了脖子,又抬起手在洪小兵拍過的地方用力揉搓,好像剛才那里真被馬嘴薅過,卻僥幸沒像蘿卜一樣被啃掉。

洪小兵第一次講這些的那天,我和洪小兵、馬冬生在土地堡上玩扇三角。把煙盒和書皮折成三角形,參與的人各出幾個,三角中間彎一彎,十來個三角一起摞在地上,然后用手掌朝疊著的三角猛一扇風(fēng)。扇過后,翻轉(zhuǎn)的三角就歸贏家。馬冬生小我們兩個年級,個小胳膊短,輸?shù)米疃?。眼見洪小兵兩個褲袋都被紙三角撐得鼓鼓囊囊的了。馬冬生說不玩了,轉(zhuǎn)身朝向攔河堰邊的道路,突然蹦跳著大聲吆喝:“洋馬馬,白肚皮,爸爸買來幺兒騎。”

道路上,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剛晃悠著轉(zhuǎn)下堰堤。我和洪小兵也跟著吆喝,騎車的人罵了一聲騎遠(yuǎn)了。我們哈哈大笑。笑過了,洪小兵手拤腰桿很豪邁地說:“我看見過真的馬。”

涂完陰影的李老師轉(zhuǎn)過身,看到了臉貼墻壁的洪小兵,一揚手,小半截粉筆頭飛了出來?!昂樾”?,你餓癱啦?坐端正,好好聽課!”粉筆頭劃過大半個教室,精準(zhǔn)地落到了洪小兵額頭上。

洪小兵一下子坐端正了。右手按住額頭上粉筆頭的落點揉抹,左手指卻悄悄在我大腿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他戳得很用力,令我的大腿隱隱生疼,要不是怕他被李老師處罰,我一定叫出了聲。他用手臂擋住翕動的嘴,嘴唇發(fā)顫聲音哆嗦,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馬??隙ㄊ邱R?!?/p>

洪小兵真的聽到了馬叫。按我們看到馬那一刻計算,他聽到馬叫時,那馬離我們的距離起碼還有二里遠(yuǎn)。二里遠(yuǎn)的距離啊,他居然能在知了和饑腸的鼓噪中去偽存真,不由我不對他心生敬佩。

下課鈴一響,洪小兵第一個沖出教室,我緊跟在他后面。我們的小學(xué)校建在一處小山坡上,四條向下的道路連接著學(xué)校的四個角。本來我們回家的路在左角,洪小兵卻跑向了朝村口的右邊路口,他呼呼喘著氣,邊跑邊說:“馬叫聲是從這邊傳來的?!?/p>

我正對他的說法充滿疑慮,他卻突然在道路斜坡處站住了。我來不及剎住腳步,一下子撞在他背上,兩個人都踉蹌著差點摔倒。我正想張嘴罵他,洪小兵卻抬手指著向下的斜坡道,胸膛起伏像撲撲拉動的風(fēng)箱,“看,那不是馬是啥?”

順著洪小兵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斜坡下一匹淺黃色的馬正向我們迎面而來。那馬只有一般的黃牛大小,脖子探得很長,向下垂的頭與脖子在一條線上,兩耳中間的額刺毛于是向前突出,像蓬雞冠花朝向我們燦爛綻放。褐黑色的馬鬃毛披拂在兩邊頸脖上,隨著步伐波浪般蕩漾。馬背上騎坐的那個畸形人,頭頂?shù)膶掗苊毕裨陲L(fēng)浪中飄搖的帆船。

這個人我們都認(rèn)識,叫青興術(shù)。大人們叫他青師,我們背地里叫他青駝子。他只有和我差不多身高,長臂短身,背上隆著的駝峰像扣著個筲箕。他在金華鎮(zhèn)西門口開了間照相館。每次到金華,我們都得從他的照相館路過。照相館門前,立著塊玻璃櫥窗,陳列了二三十張相片。多數(shù)是黑白本色,有一些涂上了彩色。上彩色的多是女性相片,她們臉上無一例外都姹紫嫣紅。曾水菊有三張相片列在上層。她的眼睛彎得像兩莢豆角,眼神里蒙著層濕漉漉的水霧。我第一次看到只以為她哭過,但細(xì)一看她的嘴角分明上翹,顯示出淺淡的笑意。

相館里張掛著幾幅畫布,有北京天安門的,有萬里長城的,有小橋流水亭臺水榭的。我在北京天安門前照了一張,相片里的我挺胸收腹目光如炬,襯托著天安門的巍峨背景,讓我有一種英雄般的豪邁感覺。

我們李桐溝村離金華鎮(zhèn)十五里,印象中青興術(shù)只來過三次,一次給洪小兵的爺爺照遺像,兩次給五年級的畢業(yè)生照畢業(yè)照。每次來,他都騎著輛鳳凰牌的26圈跑車。座凳下降到抵著橫杠了。騎行時,青興術(shù)的兩條胳膊向前筆直探著,縮頸仰頭身子后仰,好像他要看的路正伸展向前方天空,仿佛自行車正迎著風(fēng)自動行駛,他不得不竭盡全力抵擋風(fēng)的阻力。我以為明年我們照畢業(yè)照時才能看到他,誰做夢能想到他騎著馬來了呢?

青興術(shù)和馬爬上坡道盡頭的小操場,立刻被我們團團圍住。青興術(shù)摘下寬檐帽撲撲扇風(fēng),紅彤彤的扁臉上汗珠滾動,嘴里吆喝說:“騎馬照相,二元一張。騎馬照相,二元一張?!蔽覀儑嗯d術(shù)和馬,都興奮激動著。終于看到真的馬了,盡管和電影里的大不一樣。電影里的馬又高又壯,這馬卻矮小如牛??伤吘故瞧フ嬲鸟R。但誰也沒有說要照相。二元錢對我們來說無疑是筆巨款,況且就算有誰會帶在身上呢?

青興術(shù)說:“你們沒帶錢沒關(guān)系,錢不夠也沒關(guān)系。今天中午我只是來給同學(xué)們介紹一下,你們要回家吃飯,下午還要上課,不能影響你們吃飯上課呀。要照相今天下午放學(xué)可以,明天也可以,帶上錢,湊夠錢,照帥氣的騎馬照,照威武的騎兵照?!闭f著抬起左腿,從前鞍處解開一捆物件,物件嘩啦響著耷拉觸地,是麻繩捆扎木棍制成的軟梯。青興術(shù)左腳蹬住軟梯,偏過右腿,雙手握著麻繩,晃悠著退下了地。他面朝馬身,邊解后鞍橋上系著的帆布袋子邊繼續(xù)吆喝:“我這里還有軍裝,穿上軍裝,拍張騎兵照,只要二元五?!彼诖锾统鰞身斁Y著五角星的軍帽,一頂有帽檐,一頂沒有?!澳猩哪序T兵照,女生拍女騎兵照。都只二元五?!?/p>

“你不是說二元一張么?”洪小兵提出疑問。

青興術(shù)轉(zhuǎn)過頭看著洪小兵,解釋說:“不穿軍服二元,穿軍服才二元五,要給服裝費嘛?!彼难劬ν蝗蛔频亓亮?,臉上漾出笑意,朝洪小兵親熱地招呼:“你是小兵?你是水菊表妹的兒子?給你爺爺拍照時我見過你呢。又長高了。去年你才這么高呢?!彼直诚蛳绿У较掳?,稍微遲疑又抬到了鼻尖前橫著劃了一下。

洪小兵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不知道青興術(shù)什么時候成了他的表叔,嘴里囁嚅著喊了聲“表叔”。青興術(shù)臉上的笑更加濃郁,伸手在洪小兵臉蛋上親昵地捏了一下,“來,小兵,表叔給你照張騎兵照,不收錢。”他朝周圍豪邁地?fù)]了揮手,“同學(xué)們,你們立刻、馬上就能看到一個英武的騎兵了!”

我看見洪小兵的身子倏然一抖,眼里閃爍著幸福的淚光。

我把藏在張掛蚊帳的竹竿腔里的鈔票全掏出來,一張五角的票子,兩張二角的票子,五張一角的票子,加上睡席下稻草褥子里伍分貳分壹分的鋼镚,擺放在睡席上,數(shù)來數(shù)去,怎么也只有一元七角三分。如果只照騎馬照,我還差二角七分。但我更想照張騎兵照,那就還差七角七分。這七角七分錢從哪里湊齊呢?

青興術(shù)準(zhǔn)備的騎兵服除了兩頂軍帽,還有一件草綠色的軍裝,一條三指寬的牛皮腰帶。軍裝穿在洪小兵身上實在太大了,像根樹樁上套了個大布袋,空蕩蕩的,袖口挽了四圈才齊著腕。洪小兵戴上軍帽扎上腰帶,我們熟悉的洪小兵變了模樣。頭上的帽子棱角分明,五角星熠熠生輝,幾乎遮住了眉骨的帽檐下,洪小兵的臉像塊紅布,眼里充溢著興奮和驕傲。原本寬大空蕩的衣服被牛皮腰帶束縛后,雖然胸脯前鼓突得像塞了只氣球,但看上去也服帖了很多。而且那牛皮腰帶束口的鍍鉻銅扣,方方正正像枚耀眼的勛章。青興術(shù)后退一步,一邊端詳洪小兵一邊搓著手嘖嘖稱贊:“看看,多精神。像電影里的紅小鬼吧。像個真資格的小騎兵吧。不,不是像,簡直就是個真資格的小騎兵!”

我看見洪小兵的眼睛里蒙上了層水霧,水霧讓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的鼻翼在興奮地翕動,帶動胸前氣囊樣的軍服也跟著起伏。我突然想到,洪小兵如果是一匹馬,這會兒一定要尥蹄子打響鼻,咴兒咴兒長鳴。這想法讓我喉頭一哽,一股無可名狀的酸澀突然翻涌,只覺口腔發(fā)苦鼻頭發(fā)酸眼眶發(fā)熱。

馬冬生突然說話了:“不像騎兵,不像。”馬冬生眼神游移,他指了指洪小兵的藍(lán)布褲子嗓音發(fā)顫地說:“都沒有換褲子?!?/p>

我咽了口唾沫,指指洪小兵腳上的回力球鞋說:“騎兵都是要穿馬靴的?!?/p>

洪小兵臉上的紅立刻有些灰暗,他把目光投向青興術(shù)。青興術(shù)拍拍手嘿嘿一笑,“我們照相嘛,只要神似就行了。馬靴是由國家管控生產(chǎn)的,根本弄不到。你們知道馬靴為什么叫馬靴?都是用上好馬皮做的靴子。馬都那么金貴,皮就更是稀有了。做好的靴子都是編了號供應(yīng)給騎兵的。莫說你們,就是我在城里,都沒看到過馬靴?!?/p>

我們不知道馬靴到底是不是馬皮做的,但知道馬冬生的父親馬啟仁,整個冬天都套在腳上,走起路來哐哐作響的大頭翻毛牛皮鞋,是用牛皮做的。我們穿的布鞋,是用布料做的。我們穿的膠鞋,是用橡膠做的。依此類推,我們雨天穿的水靴,難不成是用水做的?雖然懷著這樣的疑問,可實在不知道馬靴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也就不好再置疑了。

我慢騰騰地扒飯,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洪小兵照相的場景。洪小兵騎坐馬背,頭上是高遠(yuǎn)的藍(lán)天和絮狀的白云,身后是操場邊一排高大婆娑的桉樹,再遠(yuǎn)是日光下銀光閃爍的水田,腳下是黃沙鋪面的操場。馬頭低垂目光溫馴,翕動鼻孔噴出明亮的霧氣,刷子樣的馬尾來回晃動,驅(qū)趕嗡嗡旋飛在臀部的幾只牛虻。洪小兵臉色如公雞冠子,眼睛瞪得圓圓如兩只鈴鐺。嘴唇緊抿,腮上鼓起肉愣。他本來要抓住馬韁的,但青興術(shù)不答應(yīng)。于是他雙手緊緊抓住前鞍橋,足用力向前斜蹬著腳蹬,身子往后仰,仿佛他正迎風(fēng)縱馬快意馳騁。

父親的筷頭子敲在我碗沿上,“在胡思亂想啥?”

我一看,粥碗里的米粒都被我扒拉干凈了,只剩淡白的寡湯。平常吃粥都是連喝帶扒拉的。我喝了一大口湯,說:“洪小兵的表叔來了,帶了匹馬,可以照騎兵照?!?/p>

“他表叔?”父親挑起塊咸菜幫子咔嚓咔嚓咀嚼,“對了,是青駝子,他是曾水菊的表哥?!?/p>

我滿腹心事地走出家門,在攔河堰堤拐角處遇到了馬冬生。馬冬生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都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了洪小兵家的方向。

中午照完相后,青興術(shù)既不讓洪小兵換下軍服,也不讓他下馬,就讓他騎在馬上,自己牽著馬韁走在前面。他說要到洪小兵家吃飯。我們無限羨慕地簇?fù)碓隈R前馬后,在狹窄的道路上擠成了團黑云。洪小兵的臉不再紅了,只是更加神采飛揚。他在馬上聳動身子,用腳尖去踢馬的肚子。青興術(shù)趕緊制止,“嗨嗨,小兵,別踢別踢,這矮種馬雖然馴過,但要是踢驚了可不得了。況且騎馬是要訓(xùn)練的,騎兵能在馬背翻上騰下,可是花了很多功夫呢?!?/p>

我沒見過驚馬,但見過驚牛。馬冬生的父親馬啟仁愛喝酒,而且常常是一喝就醉。他喝酒從來不擇佐酒菜,嚼一把炒胡豆,或一塊咸菜幫子,都能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我見過很多醉酒的人,大都臉紅脖子粗。馬啟仁不,第一杯酒時,臉慢慢泛紅。第二杯酒下肚,臉開始變白。等到吞下第三杯,臉色就青了。再往下,青里透著紫。青紫的臉上,唯獨眼眶是紅的,眼球眼白都像蒙著紅布。他開始絮絮叨叨講七年的部隊生活,講他們的連長指導(dǎo)員,講那時候給他們剃頭修面時的細(xì)節(jié)。他又講發(fā)達(dá)了的戰(zhàn)友,復(fù)員后沒有再用的剃頭手藝。講著講著,發(fā)現(xiàn)聽眾都不在。馬冬生不在,馬冬生的母親李翠英也溜了。他站起來,嘬干杯里最后一點酒,對著鏡子梳理梳理蓬亂的頭發(fā),咳嗽兩聲清清嗓子,然后端端正正走出門,去隔壁魏大娘家找李翠英。

“李翠英,回家了嘛?!瘪R啟仁手背在身后,臉上笑嘻嘻的。

李翠英瑟縮著說:“我不回去,回去你要打我?!蔽捍竽镆苍谝慌詣裾f:“馬啟仁,你莫一喝酒就打李翠英。婆娘是自己的,要自己愛惜?!?/p>

馬啟仁連連點頭,“我們身處文明世界,大家都是文明人,文明人,不打人。我不打她,保證愛惜。”

那天秋陽高懸,馬啟仁在崖腳下犁紅薯地。他使喚的那頭黑色牯牛肚闊腰粗皮毛如緞。他又醉了酒,于是山腳下都能聽到鞭子頻頻響亮地抽在牛身上的聲音,聽得到他粗魯不堪的咒罵。犁到地角,馬啟仁左手提著犁頭,一邊揮鞭抽打黑牯牛示意它轉(zhuǎn)身,嘴里仍舊入娘搗老子地咒罵。突然間黑牯牛猛一轉(zhuǎn)身沖向馬啟仁,它低垂了頭犄角挑起馬啟仁猛一甩脖子,我們看見馬啟仁像雜技表演似的在牛頭前翻了個筋斗。馬啟仁還沒落地,牯牛的犄角又迎了上去,于是我們看見馬啟仁又在牛頭前炫技似的翻了一圈。周圍的人一邊大喊“牛驚了!牛驚了!”,一邊往地里跑。馬啟仁在牛頭前旋了四五圈,牛突然哞聲如雷碾過天空,揚蹄奔向前面壁立的山崖。牛蹄踐踏過馬啟仁的身體,犁在亂石上砰砰作響火星四濺,犁柱斷了犁壁碎了,雪亮的犁鏵跳起來飛得老高。隨著一聲轟然巨響,黑牯牛迎頭撞在崖壁上。

我還記得馬啟仁被籮筐抬去醫(yī)院的樣子。他仰面朝天蜷坐在籮筐里,頭靠在籮筐邊沿,兩條腿耷拉出籮筐。他滿頭滿臉都是血污,奔跑中籮筐搖搖晃晃,他的頭卻一動不動。我父親是抬籮筐的人中的一個,他回來后嘆服說:“狗日的‘人騎馬’,不愧是當(dāng)過兵的,肋巴骨斷了七八根,硬是咬著牙巴骨沒哼一聲?!?/p>

那以后,馬啟仁沒有再醉過酒了。他在曾水菊那里借了錢買了輛舊自行車,置辦了剃頭修面的工具。農(nóng)閑了,便騎著車去往周圍的村子轉(zhuǎn)悠,給人剃頭修面掏耳朵。他只會剪平頭。

聽青興術(shù)說到驚馬,我突然有個惡毒的想法,希望那馬立刻就驚了,然后把得意揚揚的洪小兵摔落馬下,摔他個狗搶屎,摔他個灰頭土臉??上氲今R啟仁坐在籮筐的樣子,又為剛才的念頭羞慚。

洪小兵的家在堰角。屋前的壩場角上有棵大槐樹,那匹矮種馬就拴在槐樹上。

我們走到洪小兵家門前,拴在槐樹上的矮種馬,現(xiàn)在被曾水菊騎在胯下。那頂無檐的軍帽扣在她頭上,額前帽檐現(xiàn)出幾綹短發(fā),襯得額頭愈白短發(fā)愈黑。耳旁耷拉的兩條辮子齊胸垂著,辮梢系著的粉艷塑料花上綴著幾粒米樣閃爍銀光的珠子。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軍裝像是為她量身定做,既不長也不短,既不大也不小,牛皮腰帶扎371b867724bcd6cab643d01c737b6224在腰間,愈顯出胸的挺拔,腰的纖細(xì)。

青興術(shù)像一只大馬猴,在馬前馬后馬左馬右上躥下跳,嘴里不停吆喝曾水菊擺出各種造型。嘴里不停地說著:“菊妹子,收腰,放臀”“吸氣,收腹。對對對,就這樣,保持這個狀態(tài)?!?/p>

在青興術(shù)的指引下,曾水菊不停變換動作。曾水菊引身向上,探長瑩白的脖子,手掌平撐眼前,目光平視堰塘往后的山坡,那是在馬上眺望;曾水菊手肘支在鞍橋,微傴著腰,掌沿托住下頦,微瞇著迷離的眼睛,那是在馬上沉思;曾水菊微側(cè)了頭目光下斜,瞄向腳下的三合土地坪,那是在馬上悠思;曾水菊手捉辮梢,抵在鼻頭前似聞似嗅,她的睫毛下眼睛似睜還閉,那是馬上情愫。青興術(shù)啪啪在馬屁股上拍了兩巴掌,矮種馬邁著細(xì)碎的步子,馱著曾水菊在槐樹下兜圈子,那是巡邏歸來。

曾水菊露出米樣細(xì)碎的牙咯咯咯笑,她的身體在馬背上如拂風(fēng)擺柳,“老表哩,膠片不要錢么?都照了怕有十張了吧?”

青興術(shù)眉梢下掛,孩子樣噘起了嘴唇,委屈地嚷嚷說:“表哥面前你提什么錢?不是太見外了么?再說了,你實在太上鏡啦,你的颯爽英姿,你的每一張照片啊,我都恨不得拍下來做畫報?!?/p>

我們還要繼續(xù)看下去,曾水菊卻催促我們快走,“還不快去學(xué)校?快遲到了?!?/p>

盡管我們戀戀不舍,卻不得不轉(zhuǎn)身朝向?qū)W校。洪小兵走在前面,他高昂著頭顱,好像在院子里驕傲踱步的公雞。他大聲說:“我以后要當(dāng)騎兵。青表叔說的,他的三舅公在呼和浩特的呼倫貝爾大草原騎兵部隊當(dāng)參謀長,等我長大了,一定給我要個名額。”

我們大多數(shù)男孩子的夢想,都是長大了去當(dāng)解放軍。穿上嶄新的軍裝,戴上紅星閃閃的軍帽,胸前再像雷鋒一樣挎著支沖鋒槍,那是何等讓人心潮澎湃的場景啊。最好當(dāng)兵就投入激烈的戰(zhàn)斗,我們英勇地沖在戰(zhàn)場,猛扣扳機,讓槍膛里的子彈狂風(fēng)暴雨般射向敵人?;蛘邔W(xué)黃繼光董存瑞,胸口堵住機槍眼,單手托起炸藥包,嘴里高聲向戰(zhàn)友們大喊:“同志們,沖啊!為我報仇!”這么想的時候我們常常熱淚盈眶。

中午涌起過的那種酸澀感這時又泛濫起來。我們想當(dāng)解放軍還只是個籠統(tǒng)的概念,現(xiàn)在洪小兵已經(jīng)遙遙領(lǐng)先了。他已經(jīng)具體到了兵種,具體到要當(dāng)騎兵了。我突然想,不知道馬啟仁當(dāng)?shù)氖鞘裁幢N。

我忍耐住酸澀,朝洪小兵請求說:“小兵,能不能借我七角七分錢?我也想照騎兵照,可是還差七角七?!?/p>

洪小兵想都沒想就一口應(yīng)承了,“沒事,我給表叔說聲,看他能不能少收七角七。如果不能,我再借給你?!?/p>

洪小兵這么爽快地就應(yīng)承了,讓我既感動又羞愧。感動他毫不猶豫地應(yīng)承,羞愧那充滿忌妒的酸澀。我緊走兩步和他并排走著,他把手臂搭過來親昵地勾住我脖子。馬冬生也小跑著攆到洪小兵另一側(cè),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洪小兵斜睨他一眼先開了口:“你就免開口哈,我是不會借錢給你的。你爸借去買自行車的錢都還沒還呢?!?/p>

馬冬生齜著牙神秘兮兮地笑了,他把一直揣在褲袋里的手掏了出來,攤開手掌,手心里竟然有一張二元的鈔票和一張五角的鈔票。

我們都很驚訝,他哪里來的錢呢?“你偷你爸的?”

馬冬生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大聲分辯:“沒有,是我媽給我的?!?/p>

洪小兵不依不饒地說:“冬生啊,就你爸那個脾氣誰不知道,要是你拿他錢去拍照,還不打斷你的腿!”

“胡說!”

盡管馬冬生嘴硬,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露出的膽怯神色。

下午第三節(jié)課本來是體育課,按之前的計劃,上完體育課,我就能順利照完騎兵照了。可李老師卻臨時把體育課改成了勞動課,我們被帶到學(xué)校后山林場里刨油沙豆。以往我們巴不得去刨油沙豆。說是刨,更準(zhǔn)確叫拔。那地沙多土少很暄軟,薅住油沙草的莖,手腕向上輕輕一提,一蓬褐色的根須破土而出,根須上掛著十?dāng)?shù)粒油沙豆。油沙草扔給女生摘,我們繼續(xù)向前攻城拔寨。新鮮的油沙豆形如蠶蛹,薅幾粒在手里揉搓兩下,吹掉揉搓下的暄土,我們就可以盡情享用。油沙豆肉質(zhì)比花生粗糙,卻比紅薯甜。以往在林場參加摘橘子柚子的勞動,林場的人會監(jiān)督著我們,完工了,頂多一人一個橘子,幾人一個柚子。刨油沙豆卻放任我們,只是說:“少吃些,要竄稀的?!?/p>

但今天我們拔油沙草沒有力氣,油沙豆投進嘴里也沒有了甜味。林場坡邊是密匝匝的柏樹,人高的斑茅草,我們想看一眼后操場里的馬的目光,都被硬生生阻斷了。無可奈何我們只能用撲打想象的翅膀,去勾勒操場里人歡馬叫的場景。

從林場下來,天已經(jīng)黑了。走到學(xué)校下面的路上時,身后響起一串車鈴聲。馬啟仁踏著那輛叮當(dāng)作響的自行車過來了,他問我們搭車不。洪小兵和我都說不搭,他又搖晃進了夜色里。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跟在洪小兵身后到了他家。槐樹前的壩場空著,矮種馬拴在牛棚里。牛棚廊柱上掛著盞油燈,矮種馬站在廊柱前的燈影下,嘴里發(fā)出咯咯嘣嘣的聲音。我看見青興術(shù)蹲在廊柱下,半托著白花瓷盆湊到馬嘴前。瓷盆里是泡得脹鼓鼓的蠶豆。我們也用蠶豆喂牛,但只在春種秋收的大忙季節(jié),那時牛需要出大力氣。只見青興術(shù)指了指牛棚里的那頭牛說:“牛平常都吃草,馬么,一直要半草半糧,所以為啥說馬屎面上光?它吃著糧嘛?!?/p>

燈光下,矮種馬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我突然聯(lián)想到曾水菊的眼睛。曾水菊的眼睛是另一種亮。像月亮在水中的倒影,水面波光瀲滟,淡薄的霧如絲似縷。矮種馬尥了下后蹄,啪地拉下一攤糞。燈光暗淡,我看不清那糞表面是不是光滑。只看見牛抬起了3e56a8fb3224e0e2a8ebd8543b31186e742e03bf02c6f5710f8f32825830d600頭,牛唇上粘滿白色的沫子。它停止了反芻,正往我們這邊看。我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也很亮。

洪小兵蹲到青興術(shù)身邊,指了指我朝他介紹說:“表叔,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想照相錢不夠,你能不能少收點?”

青興術(shù)扭頭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向矮種馬,“不夠?怎么個不夠法?他是有三角錢,有五角錢,還是有一塊錢,都是不夠嘛。”

“他想照騎兵照,還差七角七?!?/p>

白色瓷盆里的蠶豆沒了,青興術(shù)在矮種馬臉頰上摸了摸,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表叔要靠照相養(yǎng)家糊口呢,買這匹馬我就花了兩千元錢?!蔽倚睦镆怀粒抑纼汕K是多么大的數(shù)字,看來這事要泡湯了。沒想到青興術(shù)轉(zhuǎn)過身來又說:“這樣吧,只要湊夠兩元,服裝我不收錢。”

我松了口氣,找父母要二角七分錢,應(yīng)該能要到。青興術(shù)前面走進了灶房,洪小兵扯扯我衣角,悄聲給我說:“沒事,這二角七我借給你。我存了三元多呢。你有了還我就行?!蔽腋袆拥醚劭舭l(fā)熱喉嚨發(fā)干,卻不知道如何表達(dá),只能緊攥住雙拳用力點頭。

這一夜,我做了好幾個夢。

我夢見我和洪小兵、馬冬生都騎著馬,穿著威武的軍裝,在我們前面,是騎著高大白馬的傲蕾·一蘭。雪原遼闊,朔風(fēng)凜冽,馬不停地打著響鼻,噴出一團團白氣。我們的前面,傲蕾·一蘭揮舞馬刀,劃出銀亮的刀花。她扭頭朝向我們喊:“同胞們,沖??!”我突然有些恍惚,傲蕾·一蘭的臉竟然像是曾水菊的。

我夢見我騎著大馬,在空曠的原野里疾馳。原野里青草碧綠,黃花朵朵。我心胸里充盈著心曠神怡的舒爽。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遙遠(yuǎn)的天邊星星閃爍。我不停催馬,不停用腳尖踢馬的肚子。我的腳上,套著雙幫高及膝的馬靴,馬靴锃亮,靴尖新月一樣拱起。突然間馬不跑了,任我吆喝踢它肚子它也一動不動。我才驚覺,馬頭上竟然有對彎彎的大犄角,馬變成了頭大水牛。

匆匆吃過早飯,我溜出院子,跑到洪小兵家。

矮種馬拴在槐樹下。青興術(shù)腳下踏著張竹凳子,雙手握著竹篦子正在梳刮馬的脊背。竹凳子旁放著半桶清水,桶里立著把棕毛刷子。馬身上濕漉漉的,看來剛洗過。竹篦子在脊背刮過,一定讓馬感覺酥麻了,它打了個響鼻甩了甩頭。鬃毛紛紛飄揚,濺出無數(shù)銀亮水珠。我朝他打了個招呼,進屋去找洪小兵。洪小兵正在灶房里涮洗鍋碗,他朝我咧嘴一笑說:“錢我給你準(zhǔn)備好了的。等會我先照,然后你第二個照?!蔽覞M心感激地沖他笑了笑,看見煮豬食的灶還燃著火,趕緊坐到灶前添柴拉風(fēng)箱,風(fēng)箱呼呼響,火苗旺旺燃,讓我激動的心情更加澎湃。這時,院子里突然傳來吵鬧聲。

馬啟仁立在院子中間,他的右手攥著青興術(shù)的衣領(lǐng),把青興術(shù)提拎得離地一尺。青興術(shù)連一點掙扎的動作都沒有做,垂著手懸著腳,好像一只已經(jīng)被抹了脖子縮肩拱背的母雞。他的眼睛都是半閉著的,只有嘴唇在哆嗦顫動。身旁水桶翻倒了,水淌了一地。

老遠(yuǎn)都能聞得到馬啟仁嘴里噴涌的酒氣。他左手的食指不停點著青興術(shù)鼻尖,每點一下,青興術(shù)的眼睛就閉一下?!榜勛?,你招搖撞騙,你毒害青少年。青少年是祖國的花朵,你毒害祖國的花朵!你可知罪?”

“我沒有?!鼻嗯d術(shù)可憐巴巴地分辯。

“你沒有么?”馬啟仁的手又向上提了提,讓青興術(shù)的臉正對著他的臉,青興術(shù)想扭頭扭不動,想低頭低不了,他只好把眼睛完全閉上?!耙皇悄?,小雜種敢偷我錢?老子敢打包票,找你照相的娃兒,好多都是在家里偷的錢!”

我看到了勾腰低背的馬冬生,整個人縮在院邊刺槐樹的陰影中。

“馬啟仁,你要做哪樣?大清早發(fā)哪門子酒瘋?”曾水菊從屋后跑過來,邊跑邊把肩上的背兜往地上掀,牛皮菜撒落了一地。

馬啟仁的手臂哆嗦了一下。他有些語無倫次:“這駝子,這雜種,這狗日的……我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我才應(yīng)該……”

青興術(shù)的眼睛睜開了,他開始掙扎。他彈動短腿,雙手去掰馬啟仁的手腕,嘴里分辯說:“娃兒們來照相,我哪里知道錢是自己攢的,還是拿大人的?大不了我退你嘛?!?/p>

馬啟仁瞪圓了眼,“我要你退?去你媽的!”手往前一拋,青興術(shù)跌了出去,猛地跌在了階沿前。青興術(shù)駝背著地,腦袋咚地磕在了階沿石上。他翻著白眼,雙手胡亂劃拉,像只仰面朝天的烏龜,徒勞地劃拉足爪。青興術(shù)突然開始抽搐,殷紅的血從腦后流出來,順著階沿石往下淌。

曾水菊嚇得煞白了臉?!疤炷?,馬啟仁你個死鬼子,你發(fā)啥酒瘋啊,這回出大事了?!?/p>

圍觀看熱鬧的人都七手八腳幫忙,我父親發(fā)動拖拉機,拉著青興術(shù)往公社衛(wèi)生院趕。曾水菊爬上了車,馬啟仁咬咬牙,也跳進了車斗。

所有人都散了。壩場里只剩下我、洪小兵和馬冬生,還有那匹不安地尥著蹄子的矮種馬。洪小兵坐在階沿上,埋著頭抹眼淚。他腳前的那攤血已經(jīng)黑了,兩只綠頭蒼蠅趴在血里,另外幾只在血污上嗡嗡旋飛。

就在我想如何安慰洪小兵時,只見一直蹲在地上的馬冬生猛地站起身,褪下褲子朝那攤血唰唰撒尿,尿液沖得血污一塊塊豁裂翻轉(zhuǎn),綠頭蒼蠅倉皇亂飛。

馬冬生系緊褲腰帶,突然朝我說:“我要騎馬?!彼叩缴y的牛皮菜前拾起鐮刀,在堰角砍了根拇指粗的刺槐,削掉細(xì)枝來到馬前。我有些恐懼,我勸阻說:“別,你從來沒有騎過馬呀?!?/p>

馬冬生卻不說話,他解開馬韁握在手里,馬鞍已經(jīng)被青興術(shù)固定在馬背了。馬冬生踩著馬鐙爬上馬背,馬冬生抖著馬韁腳尖踢在馬肚子上空空響,“跑呀,戰(zhàn)馬,跑呀!”

矮種馬有些茫然,它尥了幾下蹄子開始原地轉(zhuǎn)圈。它的頭垂得很低,鼻子觸碰著地,鼻孔一翕一合,細(xì)微的泥塵向上揚起。刺槐條子突然呼嘯著抽在矮種馬臀部,啪的一聲。矮種馬縮了縮脖子,一只后蹄猛地往后尥。刺槐條子又嘯叫著落下了,隨后馬冬生一聲大吼:“戰(zhàn)馬,快跑!”

我的心像拳頭一樣攥緊了,喉頭燥熱得像塞了塊燃燒的火炭。我?guī)е耷缓埃骸岸?,快停手!冬生,你快下來!”我想撲上去抓馬韁卻不敢,矮種馬在刺槐條子尖銳的呼嘯聲中團團打轉(zhuǎn),馬蹄亂跺,踩得浮塵紛紛揚揚。突然間矮種馬咴兒大叫一聲,徑直朝向堰角那邊衛(wèi)星地方向奔去。先還只是緩步慢跑,漸漸就放開了四蹄。馬頭高昂,馬鬃飄飛,馬蹄猛烈地踐踏著地埂,碎土亂濺黃塵彌漫。我看見馬冬生像一只沒有約束的布袋,在馬背上拋起又落下,落下又拋起。馬頭前方,太陽的紅臉膛掛在天宮山頂上,道道艷紅的霞光沐著奔跑的馬,和馬背上布袋般起落的馬冬生。

我和洪小兵也跟著朝前跑,只見馬冬生漸漸地坐穩(wěn)了身子,并挺直了脊梁,他的嘴里不停地發(fā)出駕駕的聲音,在我們眼中,他竟然已經(jīng)從一個布袋般起落的小人,變成了一個英武的騎兵。

在馬冬生的鼓舞下,我和洪小兵奔跑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我們像兩只猛禽般飛躍在大地上,將寧靜的屋舍、莊稼和樹林、山川與河流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秀敝?,我感覺自己正騎著一匹高大的戰(zhàn)馬,在空曠的原野里疾馳,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心胸里充盈著心曠神怡的舒爽,像一個騎兵樣迎著霞光撲向那火紅的太陽。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