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梔如故人,是舊時相識。小時候在山坡瘋跑,會突然為一樹花停下腳步。那花兒素雅清麗,素白如雪,馥郁芬芳。農歷四月的山野,百花繁盛已過,一度恣肆的杜鵑,一夜之間潰敗式消退,山野安靜了下來,這時,梔子花給人驚喜和意外。
那時的黃梔是野生的,雜樹中間偶爾見到一兩株,毫不起眼。這種灌木耐瘠薄,適應山地紅壤,在閩浙邊界山區(qū)隨處可見,低矮、瘦弱、稀疏,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在這塊貧瘠的紅土地上,它始終頑強地存在著,和我們營養(yǎng)不良的童年心心相印。
這塊土地曾經貧瘠且傷痕累累。我們的童年時代物資匱乏,山上遇到黃梔的果實,摘得幾粒帶回家,母親用它來做染料,或者存放至來年,用黃色果汁浸米碾米粿、包粽子,還可做清熱解毒的藥飲。它是我們曾經貧困且堅強生活的見證,陪伴我們走過漫長的歲月,我們深諳它樸素的花語:樂觀、堅強,以及長久的陪伴。和我們生活的這塊土地的性格非常接近,當然還有這兒的人。
樂觀、堅強就是勇敢,而長久的陪伴需要忠誠。忠誠而勇敢,是閩浙邊人民的品質和精神。
閩浙邊區(qū)背靠巍峨群山,面臨浩瀚大海,而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年代,雖有山海之利卻未能養(yǎng)育百姓于溫飽,苛捐雜稅,高利盤剝,再加上抽丁抓人,貧困農民饑寒交迫,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因此早在第一次國共合作的大革命時期,農民運動就在邊區(qū)蓬勃興起,展開了聲勢浩大的反對苛捐雜稅和土豪劣紳的斗爭,后來無論革命高潮還是低潮,當?shù)匕傩帐冀K堅持斗爭,直到取得勝利。可謂不屈不撓,可歌可泣。
最不屈不撓的要數(shù)“紅茗洋”。福鼎市貫嶺鎮(zhèn)茗洋村位于閩、浙兩省福鼎、蒼南、泰順三縣交界處,地理位置險要,自古兵家必爭。1934年,福鼎黨組織就在此開展革命秘d/24DlxKxlL6oG73P4skgw==密活動,建立地下交通站,播撒革命火種。此后,閩浙邊臨時省委和紅軍挺進師依此南攻北拓開展游擊戰(zhàn)爭,建立閩浙邊革命根據(jù)地。在斗爭歲月里,不管敵人如何摧殘,茗洋人民始終不屈服,用血肉筑起“護紅”長城,以各種形式支援紅軍游擊隊。國民黨無計可施,發(fā)出“茗洋人連骨頭都是紅的”的哀嘆,“紅茗洋”由此聞名。
1936年至1937年,為抗擊國民黨對閩東蘇區(qū)的殘酷“清剿”,茗洋全村群眾將糧食、牲畜轉移到山上藏起來,甚至連石磨也搬上山,準備長期斗爭。敵人強迫筑碉堡,茗洋民工或在敵人強迫之下磨洋工,白天筑,晚上拆,碉堡很久都筑不成;或趁夜出動割斷敵人的電話線,老人小孩齊上陣,一夜之間,就把20公里內的100多根電線桿統(tǒng)統(tǒng)砍倒。
更多的時候他們自覺保護革命同志的安全。革命同志住在茗洋群眾家里,這里距敵碉堡不到1千米,無論是叛徒詢問,還是碉堡敵人的巡查,他們始終守口如瓶,保護同志。在敵人明晃晃的刺刀面前,守口如瓶絕非易事。明明曉得沒有生路也不退縮,他們時常以生命為代價,詮釋什么是勇敢和忠誠。
挨著貫嶺鎮(zhèn)有一個鄉(xiāng)叫疊石,疊石鄉(xiāng)竹洋村在1936年因為紅軍部隊的入駐被國民黨“圍剿”,村民鄭祖出同竹洋十幾位赤衛(wèi)隊隊員為掩護紅軍撤退而同時被捕。敵人把鄭祖出單獨關押在竹洋后山炮臺里,嚴刑拷打,用燒紅的銅錢置在鄭祖出的頭、臉、胸上,鄭祖出全身都被銅錢燒糊,陣陣刺鼻的肉焦味,充滿整個炮臺。敵人用殘忍的手段逼鄭祖出說出竹洋地下黨的名單,但鄭祖出回答敵人的只有四個字:“我不知道?!弊詈髷橙藧佬叱膳瑢⒁褱喩硌饽:泥嵶娉鰳寶⒃谥裱蠛笊嚼?,犧牲時他年僅28歲。20世紀70年代,沉睡于青山的烈士遺骸被人們從泥土中挖出時,骸骨上依稀可見著大小不一的銅錢印記。
那一天,參觀位于疊石鄉(xiāng)竹洋村的“閩浙邊臨時省委駐地舊址”,我在鄭祖出事跡的展板前久久站立,試圖調動身體感官體味銅錢烙骨的痛感,但一股尖銳的疼痛卻從心底生起,繼而胸腔沉悶,一股濁氣從口中噴出之后,眼淚也奪眶而出……
最近,福鼎市在籌建“閩浙邊革命紀念館”,陳列大綱總結了國民黨反動派殘害福鼎革命者和人民群眾的種種酷刑,居然有54種之多:棍打屁股、灌辣椒水、跪地踩、上老虎凳、魁星吊斗、老鼠吹簫、猴子抱桃、懸梁背石、尖錐穿心等。單看這些酷刑的名稱,就足以令人后背發(fā)涼,乃至冷汗出、汗毛豎,其殘酷和慘烈堪比當年上饒集中營的“十大酷刑”,而且花樣更多,超乎想象,慘絕人寰。倫理學認為,酷刑是最極端的暴力,是道德上極大的惡,它比殺戮和其他形式的野蠻更為惡劣。
敵人給鄭祖出施行酷刑里的“印錢”,依然沒有讓鄭祖出屈服。鄭祖出比鐵還堅硬的意志背后是同樣比鐵還堅硬的信仰。這個信仰,簡單地說,就是追隨共產黨、翻身做主人!
鄭祖出只是眾多烈士中的一位,類似的事例其實很多。據(jù)有關數(shù)據(jù),革命戰(zhàn)爭時期,福鼎全縣有2070名革命志士英勇獻身,有201個村莊被毀滅,2175戶被滅絕……鄭祖出并不為人所熟知,就如扎根這塊貧瘠紅壤上的一株黃梔,開絢麗芬芳的花兒,結外形不起眼而有大用途的果兒,你要凝視它,才能感受到它的拼卻生命的付出,它留給我們長久的崇敬和感動。我想到了另一位用“嬌弱”的生命去保護同志而壯烈犧牲的女性,她就是被譽為“閩浙邊區(qū)劉胡蘭”的金維嬌,在刑場,敵人在她身上施以比鄭祖出更多的酷刑。
1937年10月,浙南人民革命委員會婦女部長蔡愛鳳和警衛(wèi)員池方喜到桐城高灘村開展抗日救國斗爭,住在共產黨員金維嬌家。由于叛徒告密,10日深夜,駐扎在福鼎城關的國民黨福建省保四團突然包圍高灘村。第二天拂曉,金維嬌出門一看,保安團已進村,她急忙喚起蔡愛鳳和池方喜,并隨即抱起一捆未散發(fā)的抗日宣傳標語,藏在屋后牛欄旁的柴草堆里。隨即又忙著進屋,把蔡、池二人藏到大廳上方的神龕內隱蔽。不一會兒,保安隊員在搜查中發(fā)現(xiàn)屋后那捆標語。保安團連長一看是抗日傳單,馬上命令把全村包圍,隨即將金維嬌抓來審訊,但是卻沒有從金維嬌口中審訊出有價值的情報,于是惱羞成怒,抓走了金維嬌及她的丈夫蔡宗竹和小叔蔡宗木等群眾56人,關進福鼎縣城西門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里,金維嬌受盡吊打、挾杠、灌辣椒水等種種酷刑,一次次昏厥過去。保安團無法從金維嬌身上得到一句口供,對被捕的其他群眾進行嚴刑拷問,也一無所獲,最后這些強盜竟然施出慘無人道的暴行。
10月17日早上,女牢的房門被打開,竄進兩個士兵。金維嬌顯得異常鎮(zhèn)靜,把懷里的小女兒托付給同牢鄉(xiāng)親,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昂首走向刑場。刑場上已站著金維嬌的丈夫蔡宗竹、小叔蔡宗木和村里的另外3個群眾。隨后,一排罪惡的子彈射向這5個無辜群眾。金維嬌見此情景,滿腔的仇恨化為怒火,兩眼射出憤怒的光芒,指著保安團長大聲罵道:“你們這幫喝人血、披人皮的豺狼、強盜,真正的土匪!你們聽著:共產黨遍天下都有!要從我口里說出,辦不到!總有一天,共產黨要向你們討還血債!”保安團長驚恐地下令割掉金維嬌的舌頭,幾個敵兵立刻上前使勁擒住她,掰開她的嘴,將鋒利的尖刀捅進她的口腔。金維嬌用盡力氣,把滿口的鮮血噴到劊子手臉上。保安團長喪心病狂,繼續(xù)下令割金維嬌身上的肉。劊子手們剝掉金維嬌被血染紅的上衣,一刀一刀地割下她身上的肉。金維嬌倒下了,但她掙扎著想站起來。一個劊子手舉起刺刀戳進她已懷孕6個月的小腹……
六尸七命的“高灘事件”駭人聽聞。日寇侵華,大敵當前,國民黨如此殘害同胞,而且是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及其腹中的胎兒,真是令人發(fā)指。金維嬌用自己的生命換取革命同志的安全,面對屠刀,毫不畏懼,心堅似鐵,大義凜然,寧死不屈,感天地、泣鬼神。前年,福鼎市越劇團把金維嬌事跡搬上舞臺,即便是越劇這種不很適合表現(xiàn)革命戰(zhàn)爭題材的藝術形式,在演出刑場赴死那一幕時,臺下觀眾依然啜泣不止哭聲一片。
時光進入21世紀,當年在貧瘠的土地上艱難生長的稀疏花樹,如今被集中連片大規(guī)模種植。一到4月,閩浙邊界漫山遍野梔子花開,大地潔白如雪鄉(xiāng),山風吹拂,芳香四溢。野生黃梔被移植栽種后,政府因地制宜,培育優(yōu)化樹種,推廣人工種植,對接科研和市場,讓顏值變價值,使梔子成為助農增收的“黃金果”,成為閩浙邊區(qū)的重要民生產業(yè)、幸福產業(yè)。福鼎成為國內梔子原料林面積最大、總產量最多的藥用梔子產區(qū)和梔子果交易集散地,梔子花被確定為福鼎市的市花,福鼎被命名為“中國梔子花之鄉(xiāng)”“中國梔子名市”。
有一年秋天,我去桐城高灘尋訪金維嬌故居遺址。遺址在一座山腳下,山叫御屏山,因東西橫展如屏抵御北來寒風而得名。山南這塊土地溫暖宜居,北宋開始就有桐山望族高氏在此耕讀傳家,但大自然饋贈的風水寶地,在國民黨統(tǒng)治年代卻養(yǎng)不活勤勞的百姓,而如今的高灘村,遍植黃梔、茶葉,茶果滿坡,人民幸福安康。
巧的是,那天居然偶遇當年金維嬌上刑場前托付給同牢鄉(xiāng)親的小女兒連妹。連妹雖已是個80多歲的老人,但身體硬朗,仍然堅持勞動,正挎著一籃子剛摘下的梔子向我們走來。當年2歲的連妹多么不幸,一夜之間失去雙親成為孤兒,但是她又是多么的幸運,活到了今天,活在這和平時代的幸福時光里!
我請求在故居遺址前為老人拍一張照片,老人望著鏡頭,目光慈祥而堅毅。她的身旁是一片梔子園,梔子樹結滿果實,在秋陽里迎風搖動。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