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5歲前的記憶里,爺爺似乎一直是那個樣子的:留著長長的胡子,戴著一頂紺宇色的中山帽,幾乎不怎么跟我們說話。他總是坐在房門口吸著自己卷的煙卷,一直到天黑的時候才進(jìn)門。那時的我自私地覺得,他一點都不好,從未在乎過我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才發(fā)現(xiàn)爺爺并不是不愛我,只是不善言辭的他,從來都不懂得明確地表達(dá)他對我的關(guān)心。
那天,爸爸和媽媽迫于生計出了遠(yuǎn)門打工,只留下我、兩個姐姐和爺爺奶奶在家。爸爸怕看電視會耽誤了我們的學(xué)習(xí),在離家前把電視機(jī)調(diào)成了藍(lán)屏。
開始那幾天,我和兩個姐姐每天放學(xué)回家寫完作業(yè)后,就盯著那方藍(lán)色的屏幕看??磯蛄耍吞稍诖采嫌帽蛔用缮涎劬?,假裝睡著了。聽見爺爺和奶奶都不說話了,大姐跟二姐就開始在被窩里偷偷地哭。
那時候我只有5歲,什么都不懂。于是我問她們:“姐姐,你們?yōu)槭裁纯蓿俊?/p>
大姐說:“想爸爸媽媽了?!彼盐液投惚У镁o緊的,生怕我們也會被領(lǐng)走似的。
我悄悄問她:“你為什么不跟爺爺說,他會讓我們打電話的?!?/p>
大姐說:“不能說,爺爺知道我們哭,會擔(dān)心的,我們不能讓他們太操心。我不說,你們也別說?!蔽尹c了點頭,開始跟她們一起哭。
周六那天早晨,我是被院子里的聲音吵醒的。隔著窗戶往外看,一個枯瘦的身影在院子里半蹲著,旁邊放著一根粗大的地膜擰成的繩子。那雙黝黑而又布滿老繭的手,在不停地忙碌著。
我透過窗戶喊:“爺爺,你在做什么?”
他轉(zhuǎn)過頭,那張干癟的臉上露出了往日不常有的笑容:“我把樹園里那棵榆樹和白楊樹的枝丫砍了,給你們做一架秋千。”
秋千做好了,我在中間,大姐和二姐一個在右,一個在左。爺爺在后面推著我們,我轉(zhuǎn)頭高興地笑著說:“爺爺,高一點,再高一點。”
晚上,爺爺久違地做了一桌子菜。吃完飯,他對大姐說:“領(lǐng)她們?nèi)ツ悴棠碳铱措娨暟桑艺f好了,周末讓你們看兩個小時。作業(yè)本放柜子上,我晚上給你們檢查。”
爺爺是村里有名的知識分子,也是整個黨支部最老的黨員。他給我們檢查作業(yè)早就是常態(tài),有時候他也會拿一個本子自己寫寫畫畫,可是那些繁體字我只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認(rèn)識幾個。
后來,有一次我坐在他曲起的膝蓋上,晃來晃去,問他寫的是什么?他說是他小時候背過的順口溜和唱過的歌。我長大之后再看那些記錄,才發(fā)現(xiàn)夾雜著的那些數(shù)字,原來是開銷賬本,而賬上那些東西沒有一件是為他自己所添置的。
那天晚上,我們玩到很晚才回家?;丶业穆冯m不長,但畢竟我們是三個小孩子,走夜路越走越害怕。等到爺爺拿著手電筒找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三個蜷縮到一起的,被一只獨眼貓嚇哭的倒霉孩子。
那晚的月牙細(xì)細(xì)的,星星也似乎比平時看到的多很多。大姐跟二姐拽著爺爺?shù)闹猩窖b衣角,爺爺背起我,輕輕笑著問:“下周還來嗎?”
“來!爺爺,下次您、奶奶、我們一起來?!队赂业男摹房珊每戳?,您也看看?!蔽疫B眼淚都顧不上擦,高興地說道。
回到家,我就發(fā)起了高燒,胃里難受,惡心得想吐。奶奶讓大姐去西屋拿條新毛巾過來,二姐陪著大姐去了。我聽到奶奶責(zé)怪爺爺:“非要招惹孩子們?nèi)?,凍感冒了,白白讓孩子難受?!?/p>
爺爺坐在地上釘著小板凳,自責(zé)地說:“孩子們想爸媽,我想著,讓她們看看電視寬寬心?!?/p>
一直到后半夜,我的痛苦緩解了許多,我坐起來,從右往后轉(zhuǎn)頭,看見爺爺拿著一個蘋果上了床。我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只要我每次想讓爺爺干什么的時候,我就從右向后轉(zhuǎn)頭,我的愿望就一定會實現(xiàn)。
他把我從奶奶懷里抱過來,把蘋果塞到我手中,替我揉著肚子。我把他的大手從我肚皮上扯下來??粗鵂敔敂偟貌⒉黄秸沟氖郑欀碱^說:“爺爺,你的手有點扎人?!?/p>
那時我才知道,為了讓我們?nèi)タ措娨?,他答?yīng)替人家做8張小凳子。他那雙滿是肉刺的手,不知道經(jīng)手過多少我不知道的粗活。
2
后來,我大一點了,爸爸媽媽一年才回家一次成了常事;再后來,大姐也去了城里的高中讀書;再再后來,二姐也上了寄宿學(xué)校。原本歡樂的家就只剩下了我和爺爺奶奶。于是,我也開始哭,可惜淚失禁體質(zhì)的我沒能學(xué)會大姐那套不讓爺爺奶奶操心的理論。
我悄悄躲在廁所,一邊抬頭忍著淚,一邊給媽媽打電話??墒且宦牭綃寢尩穆曇?,淚水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哽咽著說不出話,媽媽問:“爺爺和奶奶罵你了?”
好久,我才不清晰地說了句:“不是?!敝?,我就一個勁兒地哭,鼻音越來越濃,呼吸也越來越局促。直到爺爺推開門,接過了電話:“回來看看吧,孩子想你們了?!蔽衣犚婋娫捘穷^媽媽的哭聲,看見爺爺深深的眼眶也堆滿了淚水,奶奶把我抱了出來,一家人圍著一個電話泣不成聲。
媽媽回來了,帶著一袋蘋果和一箱梨。只是三天后,她又走了,這一次還帶走了奶奶。大姐所在的高中離家遠(yuǎn),只能讓奶奶去照顧姐姐。我知道這是生活所迫,但我還是哭嚷個不停。我想讓媽媽把我也帶走,她不肯,說讓我留下來給爺爺做個伴,況且二姐還在學(xué)校,周末放假回來一個人心里肯定不好受。
我追著客車一路跑,直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爺爺拉起地上的我,沒有說話,只是把我往家里拽。我沒能掙開他的手,于是在他的手腕上咬了一口。剛剛長好不久的虎牙刺破了那層薄薄的皮,一絲血跡從那里滲了出來。我想起來,那顆牙剛長出來的時候,舊牙還沒有掉,爺爺每天都幫我搖,他說如果一直不掉,就會長歪,不好看。
我看了看爺爺,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氐郊?,爺爺給我做了飯,但他一口都沒吃,就那樣直直地躺在沙發(fā)上。我愧疚地抱緊他纏了紅布的手腕,哭出聲來,“爺爺,我不是不喜歡您。我不走了,您不要不管我?!彼饋?,把我抱進(jìn)懷里,那滴許久未落的眼淚,終于在那一刻斷線而下。久經(jīng)滄桑的爺爺,竟也怕離別。
3
五年級的時候,我也開始到寄宿學(xué)校上學(xué)。開始的幾周,我十分興奮:圖書館比之前學(xué)校大多了,體育項目比我接觸過得更好玩,還上起了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晚自習(xí)。可是后來新鮮感過了,我開始變得十分想家。
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就一邊哭,一邊背爺爺教我的算盤口訣,然后后悔在家為什么不好好聽爺爺?shù)脑挘蠡跊]有好好珍惜可以每天回家的時光。
第一周放假,爺爺來接我回家,懷里抱著一捆胖乎乎的大蔥。在我的記憶里,他似乎總是抱著一捆蔥。后來我才明白,他是為了做我們最愛吃的餃子。而我們不在家的時候,他從來不給自己做。
再次回學(xué)校的那天,我哭著不走。
爺爺問我:“是不是在學(xué)校受欺負(fù)了?”
我說:“不是。我想在家和您打撲克、轉(zhuǎn)魔方、給您講故事。爺爺,我在學(xué)??戳藭紱]人聽我講。”爺爺總說我故事講得好,但是他并不知道,那本《格林童話》的故事結(jié)尾都被我篡改過,那些令人羨慕的愛情故事都被我講成了勵志文。
爺爺伴我走了半節(jié)路,一路上我問他橋牌下幾個林黛玉、幾個賈寶玉、幾個王熙鳳。爺爺笑我機(jī)靈,說他下牛九牌可從來不看上面的畫,只認(rèn)點數(shù)。
我說:“爺爺就送到這兒吧。”走了一會兒,我又一次像往常一樣從右往后轉(zhuǎn)頭,爺爺就站在那里,揮手示意我快去。
后來有朋友笑我會玩的都是老人才會的東西。我不甘示弱:“象棋是國粹、算盤靠記憶。我會好多,又不只是這些?!?/p>
執(zhí)拗的我從不允許別人說爺爺?shù)牟缓?。直到爺爺不在這個世上了,和別人聊起,我還用的是一種他就在我身邊的口吻。所以盡管爺爺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世6年了,我身邊的朋友一直以為他還活著,并且活得很好。
爺爺吐血的那天是周五,我回家后沒有看見爺爺,只看到奶奶蒼白的臉色,直覺告訴我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我哭著追問,終于聽到一句:“你爺爺吐血了?!?/p>
我折了一根小木棍,挑開院子里那堆十分顯眼的土包,一攤深紅色的血映入眼簾,那樣駭人。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滴在那攤血跡中,慢慢與帶血的泥土融合。
爸爸扶著爺爺從醫(yī)院回來,然后進(jìn)了臥室,奶奶也跟了進(jìn)去。他們在里面說話,我站在門外偷聽。奶奶寬慰爺爺,說誰家的兒子吐了血之后反而好了,平常的那些雜癥都莫名痊愈了。
良久,我才聽到爺爺回了一句:“人家是年輕人?!?/p>
我端著飯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爺爺笑了笑,說:“回來了?”我點了點頭,不敢問出心中的疑慮。我放下碗,又去拿了書包進(jìn)爺爺?shù)呐P室:“爺爺,今晚我陪您?!?/p>
爺爺打開我的試卷,很多張上面都有個紅紅的120分,他笑了,蒼白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紅潤。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臥室偷偷玩著手機(jī),爺爺和他的朋友在客廳聊天。
爺爺驕傲地說,大姐在北京讀大學(xué),二姐會彈鋼琴、會跳舞。聽爺爺這樣說,我很高興,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當(dāng)初想要個男孩兒,或許是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他們老一輩人中早已根深蒂固。但是我不在乎,至少現(xiàn)在,爺爺提到我們是驕傲的,這就夠了。
爺爺又說:“我們家小的這個,比她兩個姐姐更聰明,學(xué)東西又快,又聽話?!蔽衣犚娝麄兛┛┑男β?,突然有些愧疚,放下手機(jī),拿起數(shù)學(xué)題做了起來。
突然,回憶被打斷,我聽見爺爺說:“芳兒,我想吃涼拌蘿卜絲?!?/p>
我哭了:“不行,您生病了,不能吃辣的?!?/p>
爺爺抹了抹我流下的眼淚,他知道我在擔(dān)心什么?!澳惴判?,爺爺?shù)牟]啥大不了。我還要多做些活賺錢給你買好吃的,還要等你長大了帶我去看看新疆的山呢!”
爺爺終究沒能守住他的承諾,三日后的清晨,他又一次吐了血,最終沒能搶救回來。
我握著爺爺?shù)氖郑挥X得十分干燥,并不覺得冰冷。我沒有流一滴淚,只是認(rèn)為爺爺是睡著了,醒來還要聽我講故事呢。
等到我終于流出眼淚的時候,是爸爸把我從臥室拉出去的那一刻。他說:“我的芳子乖,不要哭。爸爸現(xiàn)在心很亂?!彼屛覄e哭,他卻也在哭。
爺爺?shù)倪z體被拉走了,他們?nèi)バ录肄k葬禮了,沒有帶我。爸爸讓我別亂想,安心考試。我也不想去,我很怕見那情形,也不愿意看別人都在笑,就我們一家人哭哭唧唧的場面。
考場上,我一邊哭,一邊做著卷子。老師問我怎么了?我沒有回答,只是強(qiáng)忍著眼淚,眼眶被我揉得紅紅的。
我真切意識到爺爺已經(jīng)不在的時候,是大姐的一通電話。她劈頭蓋臉地罵我:“你覺得你的考試比爺爺?shù)脑岫Y重要嗎?你來看看能怎么樣?”
我去了,跪了一夜,哭了一夜。
爺爺在2018年的一個清晨離開,從此以后我的天空永遠(yuǎn)是灰色的,我自己也過得昏昏沉沉。無數(shù)個數(shù)不清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徹夜難眠,說不清是想他,還是想家,還是念舊。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地過了6年。
4
爺爺?shù)?年忌日的前一晚,我躺在學(xué)校的床上許久未眠?;秀遍g,一雙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摸了摸,冰冷刺骨,沒有絲毫的溫度。我知道那是夢,卻怎么也不愿睜開眼睛。我怕一旦醒來,那張熟悉的面孔就再也不會入夢了。
第二日,我沒有像當(dāng)初那般猶豫,舍棄了努力了很久才進(jìn)的演講比賽決賽,買了最早的一趟火車票,回了家。
看著窗外的鐵軌,我想起爺爺跟我說他求學(xué)時的經(jīng)歷。
那時候,火車還是蒸汽機(jī)車,他沒有錢坐火車去上學(xué),只能求列車長讓他通過干活來換取車費。
六七個小時的車程,他就在那里用鐵锨,一锨一锨地往鍋爐里添著煤。
他說的時候,臉上總是洋溢著笑,他是開心的,一個“辛苦”也沒有說。
下了車,我直奔安葬著爺爺?shù)哪瞧恋?,在看見他的遺像的那一刻,淚水止不住地傾瀉而下。
我站在那里,背對著那座寂靜的墳?zāi)?,一遍一遍地從右向后轉(zhuǎn)頭,可是我看到的只有那座冰冷的墓碑。他沒有再走近我,沒有再向我揮手。爺爺,我從來沒把這個秘密告訴過任何人,為什么它不靈了?
爺爺離開我已經(jīng)6年了,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再怎么從右向后轉(zhuǎn)頭,他也不可能重新站在我面前了。
爺爺,他們說:“親人離世,就是你在學(xué)校,他在趕集;你在家里吃飯,他在地里干活;你去地里找他,他又恰巧回到了家。他永遠(yuǎn)都在,只是今后每次都會擦肩?!蔽倚帕?,可我想,你來夢里看看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