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看不見雨。只聽見屋檐下的水聲,滴滴答答的像雨躲著藏著聚到一處去說話。介于鴨蛋藍(lán)和蟹青色之間的天空,有種蓬松感——雨把天色下得起了毛。
雨線大約是極細(xì)密的,以水汽的形態(tài)漫漶著??床灰姡恢?,可是肌膚和呼吸都汪在豐沛的水分里。這樣的日子,一切都像是軟的,都像是坍塌下來,丟了輪廓,變了形。
丟了輪廓的,還有我的父親。在下雨的日子,我的父親不再是平日里那個表情繃緊一臉嚴(yán)肅的父親,他斂了鋒芒,變得和氣而陌生。在那個三十多年前的鄉(xiāng)村,我和弟弟穿過籠在雨霧里的田野和村莊,奔回家,迎接我們的常常是滿屋的刨木花。我們披拂一身毛茸茸的細(xì)密雨珠,立在門檻上,無處下腳:并不敞亮的瓦屋里,空氣中擠滿木頭的香味,地上蓬松的刨木花,一圈一圈的,大圈纏著小圈,像浪花,從堂上的大桌腳下一路推涌過來,漫到大門口的門檻下。站在這滿地刨木花里的,是父親。
父親的午飯又遲了!
他從一簇正翻卷出來的刨木花上方抬起臉,看著我和弟弟濕答答的站在門口,一愣,然后是抱歉似的一笑。他愣著發(fā)笑的那刻,極笨拙,眼睛里甚至有片刻茫然,他像一只被海浪推到沙灘上的龜,站在浪花里,無所適從。愣了一會后,他終于醒過來一般,戀戀放下手中的木工刨子,走進(jìn)昏暗的廚房。他臨走抓了一把刨木花,到灶膛里引火。潮濕的空氣里,被切斷或鋸開的木頭散發(fā)濃郁清香,這木頭清香里慢慢又混進(jìn)來柴薪燃燒的香味。這些香味兒也像一圈一圈的刨木花,蓬松漫涌在我們的嗅覺里。
在雨天,母親總要回娘家。她一走,煮飯的事情便落在了父親頭上。父親總喜歡趁雨天做木工活,他一做起木工活,就會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給我和弟弟做午飯。
雨天做木工的父親,也像是受潮坍塌般融化了的父親。他會向我和弟弟抱歉地笑,露出很白的很大的牙齒,他平時笑得少,總抿著嘴角。他半躬在木工長條凳上,朝我和弟弟抱歉著笑的時候,我看清他的門牙有一點(diǎn)微齙——干木工活時的父親,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暴露太多。他大約也覺情怯理虧,覺得自己不該玩木頭,所以感到抱歉,所以討好一般地向我們微笑——這真是變了天。那時候,我和弟弟總要在父親抱歉的笑容里恍惚一會,因?yàn)檫`背常理,一時不能適應(yīng)。要知道,平時感到抱歉的總是我們。我們放學(xué)遲歸在田野上瘋玩了,我們期末考試太慎重用他的鋼筆答題,結(jié)果弄丟了他極為珍愛的鋼筆,我們玩游戲不小心燒了人家的看魚棚,被人家追上門索要賠償了……實(shí)在,我們做兒女做得錯漏百出的,害得他常常生氣。他一發(fā)怒,我們就縮著脖子低頭站在大門兩側(cè),像兩只啞口無言的石獅子,一動不動。我們不敢進(jìn)門,也不敢跑遠(yuǎn),心里懷著一萬句抱歉。
我們沒想到,父親也有貌似理虧一般的抱歉。他一抱歉,就默默待在廚房里趕著生火燒飯,鍋上一把鍋下一把地手忙腳亂,那平日里做父親的威風(fēng)全頹了。這樣的父親讓我和弟弟在短暫恍惚和不適應(yīng)之后,很快就歡喜起來。
這雨天的刨木花的清香里,我們的父親跌了威風(fēng),沒了尖銳棱角,話兒少少的,聲兒低低的。當(dāng)他面對我和弟弟,他的臉是和顏悅色;當(dāng)他背對我和弟弟在廚房忙碌時,他的背影里摻進(jìn)了一絲母性的柔軟和溫暖。
雨天真好。刨木花真好。
雖然我和弟弟饑腸轆轆,雖然我們對他忘記煮飯懷有怨言,但是一想到這個雨天里的父親,坍塌融化了一般的父親,我們心里也快活得很,四處流溢的刨木花香味里似乎也有糖分在慢慢溢出來。如果平日的父親是巍峨高聳的,那么這一日的父親變成緩緩起伏的丘陵了,父親降低了海拔,無疑,對比之下,我和弟弟的海拔上來了。心理上,我們接近父親了,這讓人激動。
我們的激動很快得到釋放。父親進(jìn)了廚房,把一個涌滿刨木花的堂屋暫時騰給了我和弟弟。我們把覆滿細(xì)小水珠的黃色帆布書包,胡亂放在落滿鋸木屑的小椅子上,沒有飯吃,我們就地取材玩起刨木花。我們像兩條小魚,剛回家,身上還覆滿亮晶晶的水珠子,這些水珠子就像我們身上的鱗片,我們滾進(jìn)滿地的刨木花中,真軟真香的木頭浪花呀,我們把自己淹得深深的,又相互尋找。我們在蓬松的刨木花之間呼吸,細(xì)小的刨木花碎屑在鼻唇之間一跳一跳地翕動,我們像魚在水底吐泡泡。那些刨木花舔干凈了我們身上的水珠子,我們睡在蓬松的刨木花里,木頭的香味層層疊疊,把我們包糖果一樣地包好。我們像睡在云朵里。天上的牛郎織女都是睡在云朵里的吧,我們是小神仙了。
我們在刨木花的纏繞里,享受著一種在雨天才有的隱秘的快樂。這樣的快樂,只有母親不在家時才有。母親不在家,我們就像是野生的了,雨水里怎樣濕了衣服,刨木花里怎樣沾了一身的碎木屑,父親都看不到,父親的眼睛里只長著木頭。這一天,父親也成了野生的父親,沒有人管束他。
二
我們的快樂很快就遭到了破壞。我家隔壁是伯母一家,伯母就像《灰姑娘》里那個午夜12點(diǎn)的鐘聲,她一出現(xiàn),許多事情就有了變化。
這樣的雨天,伯母家的午飯是從來不遲的。伯母不大回娘家,很少耽誤做飯這樣的頭等大事;即使伯母出門走親戚,伯父也不會在家丁丁哐哐木屑飛揚(yáng)地干木匠活。伯母家的日子過得規(guī)規(guī)整整,相比之下,我們家早一頓遲一頓的,常常成為笑話。在父親忙于木工而疏于做飯的那些雨天,伯母經(jīng)常捧著飯碗到我家門口,她總是先斜斜探頭一看,仿佛還是踮著腳尖的樣子,身子還藏在門外面,只探出半張小臉,似乎要小心翼翼揭開我家的秘密。她看見我和弟弟在刨木花里翻滾身子,像兩頭江豚在浪花里追逐嬉戲,然后,門框內(nèi),她真相大白一般終于現(xiàn)出完整的身影來,一笑,道:阿晴,你爸爸又干木匠活啦!其實(shí),她是料定我父親在家干木匠活的,一上午,鋸木頭的聲音,刨木板的聲音,木頭的香味彌散在空氣里比炊煙的味道走得還遠(yuǎn),就算她耳朵躲過,可是她鼻子躲不過啊。
伯母不是來我家發(fā)現(xiàn)秘密的,她是要向我和弟弟揭露這個秘密:我們的父親,又,在干木匠活了。
按說,干木匠活也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兒,不值得一驚一乍。問題是,我父親不是木匠,我父親只是個農(nóng)民。他是個熱愛木工自學(xué)成才的農(nóng)民,這個木匠身份像是自封的,他沒有師父沒有出身也就不被當(dāng)作木匠,自然沒人請他上門做木工。這個自封的木匠身份,只有在下雨天這樣的農(nóng)閑時間才會拿出來一用。父親天晴時是農(nóng)民,下雨時是木匠,他的木工手藝僅限于給我們自己家修理或打制家具。所以父親的木匠身份,不僅在時間上是斷續(xù)呈現(xiàn),在空間上也局限在我家小小的堂屋。
伯母笑對我和弟弟,說我們父親又干木匠活了,那意思是我父親又在不務(wù)正業(yè)了,而且還誤了煮飯的正事。我和弟弟那時已經(jīng)能感受到外人話語里的嘲笑口氣,既有一種不悅,又有一種羞赧。我們?yōu)椴附衣段腋赣H的臨時身份而生氣,那簡直像在揭露我們自己,讓人感覺我家里這飄散著木頭香的空氣是不合法的,我們的快樂是不合法的;我們羞赧,是為我們的父親僭越了自己種莊稼的行當(dāng),而去玩弄一個不會引以謀生的木工。許多年后,我知道還有一個明朝皇帝,和我父親一樣熱愛木工,他甚至把做木工當(dāng)成主業(yè),把做皇帝當(dāng)成副業(yè),朝廷諸事交由魏忠賢去辦。但在我童年時,我暗地里其實(shí)也不太能理解父親在一塊塊木頭上進(jìn)行創(chuàng)作的快樂。我似乎也被伯母的嘲笑所暗示和引導(dǎo),認(rèn)為我的父親沒有安守本分,父親的本分就是做農(nóng)民,晴天時做晴天的農(nóng)民,雨天時做雨天的農(nóng)民,他應(yīng)該每時每刻都是農(nóng)民,他應(yīng)該做一個純種的農(nóng)民。他應(yīng)該在麥子、稻子和棉花上打主意,而不應(yīng)該對木頭打主意。木頭那里的事不是他的本分,他在木頭上花費(fèi)力氣就是越界。
伯母揭露完秘密,也吃完了碗里的飯菜,她需要回家盛飯或者洗碗去了。丟下滿面緋紅的我和弟弟,站在一堂屋的刨木花里,仿佛渾身充滿漏洞的道具,游戲已經(jīng)進(jìn)行不下去。我們坐到矮凳上,低頭慢慢理著纏繞在腳踝上的刨木花,仿佛在清理身上殘存的那些謊言。我們拉開一圈一圈的刨木花,有的有半個手掌那么寬,有的比筷子還要長一點(diǎn),每一個展開的刨木花上都密布著細(xì)長的樹木紋理,像蜿蜒的河流。我心想,父親刨出來的刨木花真美啊——可惜,父親不是個正統(tǒng)的木匠。雖然這些刨木花和那些正統(tǒng)的木匠們刨出來的刨木花一樣芳香修長,可是它們依然顯得形態(tài)可疑。如果父親是個真的木匠就好了。我一邊撥弄著腳邊的刨木花,一邊難過地想。
父親做好了飯菜,踏著沒到膝蓋下的淡黃色刨木花,簡直像蹚著滔滔洪水,將飯菜艱難送到堂屋的餐桌上。我和弟弟,還有父親,我們圍坐三方埋頭吃飯,默默無語。桌子底下也翻涌著刨木花,我們坐在長條凳上,懸空的雙腿和長條凳的四條腿,都陷在這樣輕盈的木頭紋理織成的波浪里。我們像坐在浪花奔涌的洪水上吃飯,心里充滿顛簸感。餐桌上還浮著許多極小的木屑,桌面的縫隙里更多,飯菜的香里也混著木頭的清甜香、清苦香,我們吃飯,也像是佐著木頭的無數(shù)顆粒在吃飯。我害怕自己吃著吃著,會變成木頭。對面的父親,頭頂上,脖頸處,耳朵邊,鼻孔里,也到處是木屑。父親像是從一根木頭里鉆出來的,勉為其難,為我和弟弟燒飯,做一下我們的父親。父親很快還要回到木頭上去。
我一邊吃飯,一邊偷偷瞟幾眼父親,心里隱約又有些心疼他了。
吃過飯,我抖抖書包,抖抖自己,抖掉所有的碎木屑,然后背上書包走出家門。我會在走廊盡頭沒有碎木屑和刨木花的地方停住腳步,狠狠地跺腳,好把我的鞋子底下沾上的木屑和碎木花全給震掉。我在踏上伯母家門前的場地之前,會在我家屋前泥地上先走上幾步,確定我的鞋底不會再有碎木屑印在軟泥上。我一邊走,一邊難過地想:我的父親呀,我在替你一粒粒擦去那些被人嘲笑的物證喲。我能想象,如果我用沾滿木屑的雙腳經(jīng)過伯母家門前,在雞鴨的腳掌落在泥地的印子上,再一串串醒目印上我的腳印,那會是兩大排用木屑寫出來的睡倒的“8”字。這太觸目驚心了!那等于是在昭告天下,我的父親不守本分,在干著越軌的行徑。我想象伯母一定在我身后指著地上的腳印,嘿嘿一笑,道:又不曉得搞什么名堂哦!顯然,我父親是搞不出名堂的。
我小心擦干凈腳底的碎木屑和刨木花,小心路過村里每戶人家的門前,我努力讓自己的腳印成為純正的泥巴腳印,不帶一點(diǎn)雜質(zhì)。我不讓我的腳印走漏一點(diǎn)消息,我把一個胡作非為的父親細(xì)細(xì)掩藏在我家小小的堂屋里。
三
父親打制出了一把小木椅。
他在那么多的雨天里,修理好了家中所有破損的木質(zhì)家具和農(nóng)具,終于放膽向制作家具發(fā)起沖鋒。
一個又一個雨天,他有時在砍木頭,有時在刨木板,有時在削木片……在那些分解動作里,我只看見一個農(nóng)民帶著對周圍人的歉意去堅(jiān)持著自己的木工愛好。是啊,我們都沒當(dāng)真,我們都不相信也沒指望他能制作出家具。然而,這個沒有拜過師、沒有正經(jīng)學(xué)過一天木工的農(nóng)民,當(dāng)真就造出了一把椅子。
是在某個雨天,他完成了之前的分解動作之后,開始組裝。榫卯連接椅子的各個部位,然后用錘子敲緊實(shí)——組裝得天衣無縫。父親把那把小木椅擺在門口,迎候我和弟弟放學(xué)歸來。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把嶄新的木椅,端端正正坐在門框中間,簡直像皇帝的龍椅一般充滿榮耀。
那把木椅小巧可愛,渾身散發(fā)著糧食和草木混合的那種柔軟甜香,椅背處有父親精心鑲嵌的三根小木柱,手指一般粗細(xì),扇狀排列,手指撥動時小木柱還會轉(zhuǎn)動。我坐在小木椅上,脊背左右晃晃,那椅背上的三根小木柱便在脊背上滾動,仿佛在給我按摩,這正是父親巧妙的設(shè)計(jì)。這把小木椅只比我膝蓋略高一點(diǎn)點(diǎn),我們的小屁股落下來,剛好鋪滿椅子的坐面,我確信,那是父親專為我們小孩子打制的木椅。弟弟愛坐,我也愛坐,我們常為搶坐這一把木椅而推推搡搡,半真半假地吵鬧。
我們常到伯母家串門,串門時還要帶上這一把小木椅。不僅為喜歡和炫耀,似乎還有一層意思,是要證明一些什么。證明什么呢?證明我不守本分的父親也是一個木匠?伯母家的幾個孩子也喜歡這把小木椅,我就起身讓他們輪流試坐,然后收獲夸贊。我從伯母家回來,自然也要把小木椅拎上。伯母常??粗业男∧疽握f:阿晴,你爸爸只打了這一把椅子,怎么夠坐?我心里隱隱不悅,心想伯母的話實(shí)在是多,她似乎在揭露我父親只是碰巧打出了一把椅子,再不會有什么新成績了。也是,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讓人寵愛之余,又生遺憾,總覺得有“未完成”之感。如果只是點(diǎn)到為止,沒有壯觀的數(shù)量來壓陣,父親就依然是個不老實(shí)不專一的農(nóng)民,好好地種著莊稼,又忽然走神去刨木頭。
我心里開始渴望雨天的到來。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父親躬身在木工長條凳上,哧——哧——他的雙臂一趟趟來回推動木工刨,仿佛在將一只木船推向大海,米黃色的刨木花一卷一卷的,像浪花翻涌,從他的手掌間迸濺出來我心里無比期待父親再現(xiàn)壯舉。
父親像是早知我的心意,終于又打出了一把小木椅。我和弟弟從此一人一把,天下太平。后來,父親在雨天又打出了兩把小木椅,這樣我們家一人一把椅子了。我心里充滿了驕傲,心想,伯母這回該無話可說了吧。我常常把四把椅子在門前門后擺出一長溜,和弟弟玩著小火車的游戲,一種貨真價實(shí)的快樂,讓我終于敢大著膽子曬出來。
我沒想到,父親采取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戰(zhàn)術(shù),他打好四把木椅之后,再度發(fā)起沖鋒,開始打制一張小方桌。小方桌配上小椅子,一家四口圍坐四方,這日子正經(jīng)莊嚴(yán)得像古人重兵把守的四方城池。我想,伯母的嘲笑大約不敢再來犯了吧。
尋常雨天,母親除了回娘家,便是玩骨牌。父親打小方桌時,母親大約也震驚了,覺得有必要重視起來,便放棄了自己的娛樂,在家給父親打下手,牽墨線,拉鋸子,對榫卯……父親越發(fā)有成就感,他做木工時,一邊干活,一邊和母親說笑,他的又白又大的牙齒上也常常沾著木屑。
有了小方桌,從此我們家吃飯,基本不在堂屋里的大桌上吃飯了。小方桌搬動輕便,特別是夏天,我們總要把它搬到室外。在灑過涼水去了熱氣的門前門后的場地上,白生生新嶄嶄的小木桌亭亭立在晚霞漸退的天空下,四把小木椅親親密密圍在小木桌四周,天光還未暗,我們坐在小木桌旁吃晚飯,小木桌是明亮的,我們也是明亮的。這樣的時刻,小木桌和小椅子散發(fā)著木頭的香味,場地邊沿生長的紫茉莉也悠悠吐著細(xì)細(xì)的芬芳,暮色從不遠(yuǎn)處的田野上一層層濃起來,暮色里也飄散著稻荷的葉香。
我們圍著小木桌,也一寸寸沉進(jìn)輕紗一樣的暮色里。我們像是擁有了另外一種生活,是輕盈的,靈動的,吃飯?jiān)诨▍策叄荷陲埻肜铩仡^看伯母家吃晚飯還擠在室內(nèi)的大桌子邊,就覺得那是一種很笨重的生活。
許多年后,我品味出那樣的夏日黃昏圍著小木桌吃飯的情景里充滿花徑與蓬門的詩意,但那時,我已經(jīng)為父親感到驕傲。
只是,父親到底是卑微的。他是卑微的半個木匠,卑微地堅(jiān)持著自己的木工愛好,又在我們家的重要家具的打制上冷靜謙遜地住手。
記得那時我家起了新居之后,開始置辦家具。父親特意去江邊的木材大市場購買木材,是來自山區(qū)的松樹類木材,料子直,紋理縝密,木材格外芳香。木材運(yùn)回家后,沒幾天,我家里就來了一個真正的木匠,是父親請來的。這個木匠給我家打制了一張近3米長的高條幾,一張大桌子,又給我打制了一張高低床。木匠打家具的時候,父親有時出門去干農(nóng)活,有時在家站在門邊看著木匠干活,像個店小二。木匠收工回去后,父親將刨木花里那些零碎的木頭撿起來,收藏好,后來這些邊角料被他削成了木釘。
木匠完工走后,父親在雨天又開始了他的木工。他使用的木料不是木材市場上買的好材料,而是我家房前屋后的樹。這些樹,形貌大多不甚好,樹上的枝節(jié)很多,便是這樣的木材,父親得來也很不容易。它們有的是父親少年時就種下的,長了許多年,父親一直在等它們慢慢長高長粗。這樣的樹砍倒后,父親先將樹干沉進(jìn)門前的許家塘里漚上一年,他說這樣漚一漚,打出來的家具就不會生蟲子。漚過之后,艱難撈上來曬,風(fēng)吹雨淋后接著曬,曬上一年,父親就開始動工了。
在那些荒寂的雨天里,我放學(xué)回家,看父親站在門口,就著雨天的迷蒙天光,對著一根長彎了的木材或者枝節(jié)密布的木材咂嘴沉思時,我小心地踩著刨木花,默默走過他身邊,心里懷著對父親的疼惜。我是在見證過那個給我家打制家具的木匠做木工活之后,再來看我的父親做木工活,就覺出他的這一點(diǎn)理想主義的愛好有多卑微。他的木工刨從來沒有在松樹那樣的好木材上推過,他使用的都是就地取材的材料,彎曲的,布滿枝節(jié)的,有蟲眼窟窿的。他不曾像一個真正的木匠那樣可以在一個明亮的晴天里慷慨地?fù)]霍時間,他的木工活只在潮濕逼仄的雨天進(jìn)行。甚至他的木工工具,也是前前后后置了許多年,但依然不如人家的齊全。
即便是這樣,父親依然從一個農(nóng)民身份里逃逸出來,以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姿態(tài),做著他的木工活,度著他的雨天。他后來又用我家房前屋后的楮樹、桑樹、榆樹、柳樹先后打制了四張大椅子,兩個長條凳,兩個小矮凳,一個雞籠屋,一副固定的抵達(dá)我家平房頂?shù)哪緲翘荩粡垥?,一張弟弟睡的床,一扇廚房門,兩扇雜物間的門……
在父親做木工的那些潮濕的日子里,父親在堂屋哧哧地刨著木頭,我在房間里他打制的書桌上沙沙地寫著作業(yè),刨木花的香味從門縫里擠起來,在我的臉邊軟軟地蕩漾……我在心里敬重父親,并且感受到,即使在貧乏的環(huán)境里,依然可以做一個理想主義者。
父親是個農(nóng)民。他曾懷著歉意,背負(fù)嘲笑,自己給自己重建了另一個身份——木匠。
他把晴天給了種植,把雨天給了木工。他在晴天解決糧食和生存問題,他在雨天建造他喜愛的木頭世界。晴天的父親加上雨天的父親才是完整的父親,才是與眾不同的父親。
那么多的刨木花,如果可以像詩詞一樣劃分體裁類別,那么有的是絕句,有的是律詩,有的是長短句。有的婉約,有的豪放。長的,寬的,窄的;甜香的,苦香的,野草味的,泥土味的;米白色的,琥珀色的,淺棕色的……那么多的刨木花,都是從他手掌里蔓延出來的詩意。
詩意,常常是不安守本分的。
許多年后,我在逼仄的環(huán)境里堅(jiān)持自己的追求。我常在黃昏時對著幽暗天光,細(xì)數(shù)內(nèi)心的潮濕??墒?,當(dāng)我翻開書,低頭嗅聞書頁間干透的木漿味道,便仿佛在跟做著木工活的父親重逢——我們都在創(chuàng)造出各自的刨木花。
南方多雨,父親給我做過一雙木屐,讓我雨天行路用。我不常穿,但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