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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樸的人咧嘴笑

2024-10-14 00:00:00金意峰
文學(xué)港 2024年9期

1996年秋天吧,乒乓球運動員、前世界冠軍莊則棟應(yīng)一棉集團文化體育基金會成立之邀來吳,他的日本籍夫人佐佐木敦子隨行,一起陪同的當(dāng)然還有吳市的大小政府官員、體育官員。記得那次剪彩活動相當(dāng)隆重。紅地毯從廠門口鋪到辦公樓門前足足三十米,子弟學(xué)校的女生穿著統(tǒng)一的裙子,舉著小紅旗夾道歡迎。我們的董事長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像個日本人一樣使勁地鞠躬握手,臉上的笑容放飛了一般。我們廠一年前升級為集團,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舜江”牌紗錠遠銷省內(nèi)外,甚至印度、毛里求斯等地。也是啊,人活一世,吃穿兩事。衣服就是一個人的門面。衣服啥做的,不就是我們廠紡機上日夜轉(zhuǎn)動的一管管紗錠?所以,我們的紗錠支撐了我們的信心也支撐了這個重要的行業(yè)。相比而言,市政府官員、體育官員算什么?我們的董事長根本沒拿他們當(dāng)回事,卻偏偏把莊則棟請來,像日本人一樣點頭哈腰。為啥?人家是世界冠軍嘛。每個人都有為國爭光的需求與沖動啊。

辦公樓前的開闊地后面豎著一尊織女飛天的雕像,她是我們國棉一廠的象征。雕像坐落在一簇簇假山中,平時算是觀賞的一個景點。現(xiàn)在,觀賞的功能被實用化了,成了會場的一部分。廠里的工人與家屬拖兒帶女,站立的,倚靠的,踮著腳的,前扒著的,都嘻嘻哈哈看熱鬧,領(lǐng)導(dǎo)講話間隙大家還由衷地鼓起掌來。更多的時間會場聲音嗡嗡的很混沌,不排除七大姑八大姨趁機說些家長里短的廢話。主持人不得不喊麥:“喂,喂,請大家安靜?!笨扇罕姷暮榱黢R上把他聲音淹沒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天我站在那尊雕像的胳膊下,努力支棱著耳朵也聽不出個子丑寅卯。我的師父許大炮站在我附近,隔了五六個人的身位。我們電工班組的人特意放下手中的活,來一睹世界冠軍的風(fēng)采。

許大炮是許思安的另一種叫法。這個寬腦門的矮胖子長得潦草,基本上是往橫了發(fā)育,很對不起思安這么文雅的稱呼。最主要嗓門洪亮,說句話一里路外聽得見,且常有驚人之語,與遠射程的大炮確有一比。這天人群中的這門大炮撇撇嘴,轟出了一句話:“也不咋樣嘛,瞧他都快謝頂了,還討了個日本娘們,這不白抗日嗎?要是人家許世友在,還不一槍斃了?”許大炮平時沒事就喜歡嘮叨,愛把自己往許大將軍身上扯,好像他是他們家親戚,族譜里的叔伯。許大炮掌握許世友將軍的歷史典故,并善于引為談資,而我們樂得以此消遣。這或許是許大炮出于對同姓先輩的敬仰?!叭绻麤]有許世友,老山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一定玩完。”他說,“知道嗎?越南女兵婊子養(yǎng)的,靠脫衣服誘惑我軍戰(zhàn)士,最后許世友發(fā)了火,下命令說統(tǒng)統(tǒng)殺光,一個不留。”我?guī)煾府?dāng)時是電工班的大組長,很多人為了分配到輕松的活,常投其所好,要求聽講許世友將軍的事跡,許大炮常常樂顛顛地中計。這些人中,只有我的師兄傅士康思路清晰。傅士康瘦而高,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貫以進步青年自詡,事實上也是大家公認的學(xué)習(xí)積極分子。傅士康總認為師父在放衛(wèi)星,但他不說話,不說話不代表沒想法。他私下對我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彼囊馑嘉颐靼住8凳靠档闹鞠蜻h大。他雖然是一個普通的電工,卻時刻在加緊學(xué)習(xí)。他手中常備一個小冊子,都是參加廠里各類培訓(xùn)的記錄,前不久他還報名參加了團委的工作。莊則棟來剪彩那天,我?guī)熜忠苍趫觯揖驮谖疑磉?。我聽見他撇了撇嘴,咕噥了一句:“真是個大炮,又轟?!?/p>

傅士康比我早進電工組三年,嘴巴甜,腦子靈,人緣好,最關(guān)鍵是工作上有想法,說得時尚點是腦瓜里有創(chuàng)意。但許大炮只是笑笑,認為前者華而不實,屬于小聰明。比如工廠的電動機隔三岔五需要檢修加油,端蓋螺絲、地腳螺絲大小各異,扳手調(diào)換相當(dāng)不便,傅士康就特意做了一把萬能套筒扳手。他搜集了型號各異的內(nèi)六角螺絲,把它們圓頭朝外,底部分叉焊接,形狀頗似基督教的十字架。這樣,松緊螺絲時可任意選擇相應(yīng)套筒使用。班組里的其他師傅皆仿效。傅士康當(dāng)然很得意,每回干活都捋起衣袖,炫技一般把萬能扳手轉(zhuǎn)得飛快。但師父在旁冷靜地觀察片刻,不屑地說:“有個屁用。”傅士康的信心就受到了打擊。他斜睨了一眼師父說:“我又哪兒錯了?”這句話是我?guī)熜值目陬^禪,聽似委婉其實是抗爭。畢竟我?guī)煾甘前嘟M中的技術(shù)權(quán)威。師父看了他一會,嘆息說:“倒也不是錯了,而是過于機巧?!备凳靠狄菜闶乔喙だ锏馁?,廠里的技改能手,當(dāng)然不會服氣。我聽見傅士康的聲音微微變得尖細:“師父,那你說說看哪兒機巧了?”許大炮倒笑了,說:“士康你想想,這個萬能扳手巧則巧,但實用性不大,我們工廠電機設(shè)備分布各個位置,很多都在犄角旮旯,把各檔螺絲高度集成,按需選用,想法是對的,但實際運用卻互有妨礙,倒不如單件操作省事、順勢?!备凳靠祻垙堊欤K究沒有說出話。師父瞥了他一眼,又說:“做人也一樣,力量有限,就得吃自己碗里的。”師兄的臉當(dāng)時就紅了,但他還是堅持把電機上的螺絲逐個卸開。幾天以后,我發(fā)現(xiàn)那把萬能扳手被丟棄在值班室的畚斗里。

那只不過是發(fā)生在我?guī)煾概c師兄之間的一個小插曲,或者說齟齬。多數(shù)情況下師父對傅士康還是贊賞與鼓勵的。廠刊里登載的《怎樣把單相電動機改接在三相電源上》一文據(jù)說就是師父授意師兄所寫,也是廠里作為師徒合作的優(yōu)秀典范。但我總覺得傅士康對師父保持著一點距離。師父興奮之余講許世友將軍的故事時,師兄的嘴總是不經(jīng)意地歪著,好像那上面停留著一絲冷笑。有時我猜想,許大炮這個叫法或許最初就是師兄發(fā)明出來的。剛來那會兒,每當(dāng)別人這么稱呼,我的臉就發(fā)燒,我為師父憤憤不平。眾所周知,師父可是靠技術(shù)實力出名,每年春檢廠區(qū)避雷設(shè)施的安全性能,師父爬電線桿像猴子一樣靈活。師父配線安裝的配電箱整齊規(guī)范,簡直是一件售賣的商品。問題是,師父好像厭倦了自己早先的名字,有一次喝醉酒,他樂呵呵說:“大炮就大炮,當(dāng)年孫中山就是大炮,人家叫他孫大炮?!庇终f,“本家許世友也是耿直脾氣,說話像放炮。”

師父住在家屬宿舍里。那套房是廠里分的,因為當(dāng)年他在省青工技能比賽中獲了個二等獎,算是給一棉廠露了臉。領(lǐng)導(dǎo)一高興把他家雙職工的順位放在前面,第二年住房分配時有了抓鬮的機會。但他的手氣不怎么樣,抽簽抽到了公廁旁邊的24幢,且是一樓,潮濕,終年飄散著屎臭味,為此沒少遭師娘的數(shù)落。但許大炮涎著臉詭辯說:“這是好事啊,近水樓臺先得月,咱有屎尿跑得快,犯不著憋褲襠里嘛?!睅熌镆仓坏靡园籽凼局?。一棉廠的家屬筒子樓系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建造,外觀雖規(guī)整,內(nèi)里卻簡陋。因缺乏儲物空間,樓梯口、樓道內(nèi)側(cè)堆積空酒瓶、煤餅爐、紙板等雜物。每個套房面積鎖定為44.5平米,正負誤差不超過千分之五。這44.5平米的容量涵蓋了客廳、廚房、主臥、次臥、陽臺。這幾部分功能單位以折線方式緊挨在一起。對了,還缺少一個重要的模塊——所有套房都沒有衛(wèi)生間或者廁所,所以大清早的會看見公廁旁人影招搖,伴以刷洗某種器皿之聲。這房子也太精致了,每次我去許大炮家就會產(chǎn)生跑到陽臺喘息以緩解壓抑感的沖動。問題是,這種沖動還不好付諸行動,因為許大炮家的陽臺上若隱若現(xiàn)漂浮著某種異樣的氣味,憋久了我只想跑掉。可也有安之若素的。比如許大炮本人就習(xí)慣了。我東張西望的時候,許大炮就拉著我?guī)熜指凳靠迪缕?。我看出來了,傅士康一樣心神不定,他不想下棋,但師命難違。師徒倆下的不是圍棋也不是象棋,而是跳跳棋,我們又叫懶漢棋。搖搖骰子,根據(jù)點數(shù)決定你前進的步數(shù)。這是我?guī)熌镌趶S里舉辦的一次跳跳棋比賽中獲得的獎品。師父與師兄勾頭弈棋之際,往往是她施展廚藝之時。廚房門口一句“吃飯啦”是我思想解脫,也是師徒倆硝煙散盡的時刻。

然后他們就聊起了我的事,聊我的事前有個小過渡。師娘一般先問那師徒倆戰(zhàn)況如何,這方面她有發(fā)言權(quán),說話像李鐵梅一樣鏗鏘有力。如果師父與徒弟臉上都笑嘻嘻的,就表明氣氛和諧,但師娘還是要問,好像這么一問氣氛就升級為喜氣洋洋??蛇@次師父臉色發(fā)青,師兄蔫頭耷耳,師娘這么問就是在拷問在審查了。師父悶悶地說:“落子無悔,剛才趁我低頭吹茶葉末時他偷走了一步?!睅熜终f:“我哪敢呀,這是師父誣告?!睅熌飶牡厣蠐炱鹑雎涞牟A遄臃呕仄搴?,翹著指頭笑:“兩個大男人還為這賭氣,吃飯吃飯?!边@個過渡不那么愉快,可話題很快轉(zhuǎn)移到我身上。師娘說:“小溫,你考慮得怎么樣?”我問:“啥怎么樣?”師娘說:“喲,裝傻?我是說你個人問題,你看,士康跟朱靈成家后卿卿我我的,你就不羨慕?”我感覺臉發(fā)紅,因為師父與師兄都把目光遞過來,那里面有無盡的憐憫。最主要的,那個對象還是師娘介紹的,我竟然沒什么感覺。望著師娘殷切的目光,我一時百感交集,不知道說點啥。

師娘給我介紹的那個姑娘叫玉蘭。一聽名字你就基本可以斷定是來自農(nóng)村的。當(dāng)然我也是個農(nóng)村孩子,可年輕的我向往城里的生活。從內(nèi)心說,我沒打算一輩子待在一棉廠,我看不上那局促簡陋的筒子樓,看不上師父一家人的44.5平米,更看不上彌漫在空中的若隱若現(xiàn)的酸臭味。我期望像我的師妹,即師父的女兒一樣去外地。當(dāng)然她是以讀書為由,可我認為自己總能找個別的理由。玉蘭在這一點上與我完全不同步。她說她是花錢買了戶口才好歹進廠成了細紗擋車工。我認為這分歧很嚴重,會導(dǎo)致彼此前進方向的差異。

玉蘭的女工宿舍我去過。她是個靦腆的姑娘,獨自坐在床頭織毛線??匆娢遥簿托π?,繼續(xù)坐在床頭織毛線。因此在我看來,她好像過分熱衷于手中的這項民間編織藝術(shù)。至于我倆一問一答,又好像過于程式化。不久我就有點疲倦了。我突然想起傅士康的老婆朱靈。別看她已為人婦,可一笑一顰都顧盼生輝,更不用說開口說話。我想但凡玉蘭有一點呼應(yīng),我就能把氣氛嗨起來,看起來也就像師娘說得有那么回事了??晌衣犚姷闹皇亲约旱拇瓪饴暸c她小桌上鬧鐘的嘀嗒響。我不得不假笑著告辭并迅速沖出走廊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

“你看你,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種事,得慢慢找個感覺,啥事都得順勢而為,小溫對不對?”師父在旁邊勸導(dǎo)。我則瞟了眼傅士康。他只顧抓緊紅燒雞翅啃,不會想到師弟的腦海掠過一絲倩影。

可師娘顯然不服氣,兀自嘀咕道:“我說錯了嗎?人家小姑娘忠厚、實在,肯干活,將來肯定顧家,有這樣的老婆是前世修來的福,小溫你不要有眼不識金鑲玉?!蔽冶锊蛔』鼐吹溃骸耙惶斓酵砜椕€,木頭人一樣。”師娘一愣,哈哈笑了:“你毛頭小伙懂個屁啊,真是得福不知?!蔽覐垙堊?,想說我也不一定老待在這個地方,可最終沒說出口。

我對自己當(dāng)前的處境頗為憂慮。我知道這樣不好,人要隨遇而安。可憑什么都是一個技校出來的,人家同學(xué)能在城里寫字樓工作,我就非待在山旮旯里。國營一棉據(jù)說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創(chuàng)辦的。我們的先驅(qū)者是一群光有干勁沒有文化的窮工人。城里的地皮買不起,他們就找了一個挨近農(nóng)村的三面環(huán)山的地方,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漸漸就蓋起宿舍、廠房、食堂、電影院、衛(wèi)生院……形成了一個獨立王國。但這個“王國”跟外面可沒法比啊。相當(dāng)于一個城郊結(jié)合部或者城中村。故而有點積蓄的工人都悄悄在城里買房,或者托關(guān)系把子女送到城里讀書。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雖然這話不一定對,可也不一定不對吧。我倒也不是非去城里,我主要擔(dān)心埋沒“才華”。是這樣的,我喜歡翻小說書,讀技校那會就偷偷看。有一次上電機原理課,我的眼睛一直在瞄桌肚里那本《紅與黑》,讓老師逮住了。那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他沒為難我,皺著眉頭翻了翻那本書,還給我說了一句話:“年輕人你來錯地方了,你的才華在別處。”滿堂哄笑。我就這么成了技校里“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或許是書讀多了中了蠱,我還特別相信別人的話。所以有時候我心里確實犯嘀咕,就像此刻,或者未來的此刻,我在想,自己大約真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吧。仿佛是為了驗證這個結(jié)論,進廠之后我就更為瘋狂地閱讀,但我清楚,與其說是勤奮,不如說是對未來好奇。而且,仿佛為了加持這種古怪的好奇,誠如師娘所言“得福不知”,我又一度不滿足一廠溫水般穩(wěn)妥的環(huán)境,簡直想即刻飛到外面去興風(fēng)作浪。

廣播室的空間位置好,它在辦公大樓的頂層,即五樓最靠西的一個小屋子。沿著走廊,左右呈樹狀結(jié)構(gòu)發(fā)散開去的,是平日幾乎無人問津的倉庫、資料間、小型會議室,最東邊是一個多功能廳,有重大接待活動時啟用。這近乎死寂的環(huán)境極適合朱靈靜心練她的普通話。她是國棉一廠的“喉舌”,除了周末休息,每天都會通過廠區(qū)各個位置的播放設(shè)備,按時曉喻眾生。每當(dāng)廠區(qū)大道上空回蕩著播音員朱靈聲情并茂的語音,工人們?nèi)缥浵佉话銖乃拿姘朔絽R入廠房,我邁動的雙腿就感到格外有力、安詳。我面帶微笑,側(cè)耳傾聽。喇叭里的聲音柔美婉轉(zhuǎn)又高亢激昂,她在告訴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哪些是好事,哪些做得不那么好。這不光是咬文嚼字的工作,更是一塊思想陣地。

跟著傅士康去過一兩次廣播室,我卻不愿去了。腦海中原本那層光輝的形象也黯淡下來。那里面顯得局促,僅十來個平方,一張“老板桌”上擺著一個調(diào)音臺,跟角落里的功放、音箱啥的連著線。一把簡單的仿皮椅子。一口立柜倒是高大,上下分成好幾格,放著一些雜物,還豎著幾本書,《如何做好廣播員》、《普通話考核要點》等。傅士康從桌肚拖出一張折疊沙發(fā),展開了,大得可以當(dāng)床睡。我們就坐在那兒,圍著桌子吃瓜子、閑聊。先是朱靈問我與玉蘭談得怎么樣,看我一臉茫然,她就笑笑,轉(zhuǎn)而跟傅士康商量去杭州游玩的事。他倆挨得很近,簡直耳鬢廝磨,我就不自在起來,正要告辭,傅士康忽然把朱靈的手挪開,打量了一番屋子說:“這兒來的人多么?”他板著臉,眼神有點怪,好像經(jīng)過深思熟慮,突然清醒了、冷靜了。好在朱靈也知道傅士康這個特點,語氣不以為然。她說:“嗐,五樓,工作,能有多少人來呢?”傅士康說:“那不一定,我就愛來。”朱靈說:“也就是你啊?!闭f完她就吃吃地笑了,眼里閃著光。

我了解到,朱靈很喜歡“廣播事業(yè)”。她說為了保證發(fā)音正確,曾做過許多努力。比如每天朗讀一篇字數(shù)三百左右的名作節(jié)選,以提高藝術(shù)素養(yǎng)。比如除了區(qū)別容易混淆的常用字,還得了解生僻字的音義。另外她還經(jīng)常走出去請教,她跟市廣播臺的主持人、播音員打成一片,她們都是她的老師。她特別提到不久前參加的市里普通話培訓(xùn)班。看得出朱靈愛屋及烏,把我當(dāng)成師弟一樣看待。我想之后自己去讀電大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顯然是受了一點啟示與激勵。

也就是在業(yè)余上課時,我遇見了陳麗。陳麗是附近馬山鎮(zhèn)小的一位代課老師,已代了兩年半的語文課,依我看很難轉(zhuǎn)正,要不是馬山鎮(zhèn)是本市一個僻靜角落,估計立馬會被清理掉。但她愚頑不靈,盡管從外表看,她除了臉上沒寫“編制”兩個字,其他舉手投足溫柔大方,幾可以假亂真。陳麗戴眼鏡,穿一身短裙,符合我對知識女性的想象。另外她比較有耐心,善于傾聽。這與我賣弄小說讀物的心理一拍即合。陀思妥耶夫斯基、??思{、卡夫卡……每次我用悲天憫人的口吻探討人類的命運,她都笑笑,我也不知她聽懂了沒有,或者喜不喜歡聽。后來我就聊起了廠里的狀況。我說我要離開那個地方。我又說到師娘給我介紹對象的事。我說:“那個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封閉?!彼f:“那叫本分,好嗎?”我說:“這我還分不清嗎?”陳麗笑笑就沒說什么了。

我的確一直在躲著玉蘭,連師父家都很少去,就怕師娘冷不防又提起她,把我牽扯上。我也很少去找傅士康,而是晚飯后散會步,再回宿舍寫點散文。香港回歸那一年,各分廠或部門的黑板報都極盡渲染之能事,畫了燈籠彩旗,還寫了調(diào)性激昂的文字,其中也有我寫的二百字左右的評論文章。居然有五六個人仰著腦袋在看,這使我心里產(chǎn)生小小的激動,決定再接再厲,爭取搞得大點。

那天我懷揣著一疊作文稿,30乘20的那種方格稿紙,興沖沖跑到了大樓政工辦。公司有一份企業(yè)內(nèi)刊叫《今日一棉》,是政工部負責(zé)編輯的,最末的兩頁開辟了一個“文學(xué)角”的欄目。我熬夜寫了《家鄉(xiāng)的變化》一文,打算去投稿。政工部的老章接待了我。老章是1982屆中文系畢業(yè)的,具體哪個學(xué)校不清楚。他讀了我的文章很驚奇,連連說:“哪個車間的?要培養(yǎng),一定要培養(yǎng)?!彼欠N連珠炮般的殷切神態(tài)搞得我蠻陶醉的。我正激動得喉嚨有點哽咽時,老章話鋒一轉(zhuǎn)問:“傅士康是你什么人?”我說:“我們一個師父的,他是我?guī)熜帧!薄芭杜?,”老章在擺弄他的眼鏡,“難怪啊,許大炮的大炮放得好,放上去兩顆衛(wèi)星。”我說:“您認識我?guī)煾??”他笑笑:“豈止認識,我還采訪過他,那次他被評為市級先進勞模?!蔽艺f:“是啊,我?guī)煾敢惠呑忧谇趹!崩险抡f:“這老小子,嘴巴牛,不過干活也牛,現(xiàn)在教出來的徒弟青出于藍。”我心虛地說:“不至于吧?!崩险抡f:“我不了解你,但你師兄我是了解的,那張嘴,白鲞會游,死尸會走,瞎子會開摩托車,蹺腳會跳迪斯科。”我嚇了一跳問:“怎么講???”老章繼續(xù)講自己的:“年輕人有野心是好事,但這個傅士康,嘿嘿。”我說:“您嘿嘿什么?”老章把眼鏡戴上去,目光就變得深邃:“我是說,傅士康這個后生會動歪腦子,他一天到晚往銷售科跑,跟別的科室套近乎,你說他這是想干啥?”我說:“他往您這兒來嗎?”老章說:“也來啊,大小通吃,他讓我關(guān)照關(guān)照他這個喜歡文學(xué)的傻瓜師弟?!?/p>

根據(jù)老章曲里拐彎的描述,我才知道,原來傅士康已把戰(zhàn)場開辟到了這兒,但我們都渾然不覺。

這個渾然不覺的隊列中包含我?guī)煾冈S大炮。我很想把真相告訴他。有幾次干活的時候,我差點就附在他耳邊嚷:“注意啊,你徒弟要‘叛變了’。”誠如傅士康所言,我讀書讀傻了,不知道變通,不追名逐利,只仰視原則、道德這種虛無的東西?!案呱惺歉呱姓叩哪怪俱憽?,我心中充滿了悲涼。只有在許大炮身邊,與機器為伍,我才感覺踏實、安心。那可是一棉廠那段光榮歷史的人證與物證,是實實在在的傳承。此刻,許大炮并攏食指與中指,在油杯里刮一點牛油,往軸承里一抹兩抹,再一擠油封蓋,把多余的溢出的牛油抹回杯口,輕輕一提轉(zhuǎn)子,順勢一推,電機軸承就滴溜溜轉(zhuǎn)了起來。許大炮對我說:“這就叫順勢而為,書面話叫四兩撥千斤,做人也一樣。”可是,他哪知道我想跟他說,他那個徒弟要改變路線了,再不看住,遲早要“背叛革命”。不過,我仍然忍住了,我想起了自己,好高騖遠的,不也和傅士康一樣嗎?說他等于說我自己啊。

臨近五四青年節(jié),廠里照例準備舉辦聯(lián)歡晚會,每個部門出一到兩個節(jié)目。那些晚上,辦公樓五層的多功能廳就成了排練的場所。外面星星閃爍,里面燈火輝煌,歡聲笑語伴隨著音樂飄蕩在半空,讓散步的人心心念念地仰頭觀望。平時說的那句“吃飯了嗎”也變成了“跳舞了嗎”。那是交誼舞、國標舞在吳市國棉一廠大行其道的年代,好像大家不談“快三慢四”就趕不上趟兒。

那次師父一高興,讓我叫師兄傅士康他們一起吃飯。剛踏上那棟外墻赭紅色的住宿樓的臺階,我就聽見傅士康甕聲甕氣的聲音:“你怎么不去?”接著朱靈激越的回應(yīng)落在我的耳膜:“這算什么,我就不去?!碧焐岩姾冢乙粋€激靈,停下腳步,悄悄埋伏在轉(zhuǎn)角傾聽。我聽見傅士康的口氣舒緩下來:“不就是搞個外交嗎?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都在搞乒乓外交,咱們老百姓為啥不能?”朱靈說:“你那還叫外交嗎?你那叫陰謀還差不多?”傅士康的聲音聽起來就急了:“親愛的,我這么做還不是為這個家?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幫幫老公,我給你跪下……”我聽見撲通一聲,好像重物墜地的聲音,又仿佛是心跳的聲音。我探頭踮腳地往窗口望去,卻只望見一高一矮兩個模糊的身影在毛玻璃內(nèi)側(cè)浮動。

我強自鎮(zhèn)定地咳嗽一聲,敲起了門。他倆出來了,跟平時一樣笑吟吟,并且對師父的邀約表示遺憾。傅士康說他還要跟團委書記交流一下工作思路,而朱靈說她得去排演五四青年節(jié)的節(jié)目。我什么也不說。在師父家吃飯的時候,我明顯加快了節(jié)奏。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委實好奇。吃完飯出來,我吁了口氣。

五樓那邊一反往日的沉寂,顯得鬧猛而繚亂。多功能廳敞開著,我很快進入室內(nèi),側(cè)身在深黑色的天鵝絨落地窗簾旁。閃爍的鐳射燈光與熱辣的舞曲很好地掩飾了我。里面的人玩嗨了,說群魔亂舞也不為過。我沒想到會這么瘋狂。哪是什么快三慢四,已進入邁克爾·杰克遜的迪斯科節(jié)奏,有一兩個熱舞的女人脫了上衣,只留了胸罩。當(dāng)然這不是我關(guān)心的。我的腦海好像被一簇火點燃了,我突然想,如果把陳麗帶到這個氛圍里,她會怎么做。我開始尋找傅士康。媽的,傅士康竟然靠在沙發(fā)后面喝酒。問題是,他平日是不善飲的,一飲就臉紅頭暈。那堆沙發(fā)被胡亂推搡到一個角落里,大概是為了騰出更多空間跳舞排演。明暗交替的光線中,他仰著脖子,喝得相當(dāng)狂放??雌可響?yīng)該是青島啤酒,手榴彈一樣撂了好幾個。他有時候會歇口氣,直愣愣凝視著人影閃動的舞池。順著他的目光我輕易就找到了朱靈。朱靈在跟一個穿西服的男人跳舞。這樣捉對跳舞的組合有六七對。朱靈跟那個男人最顯眼,因為搭配看上去有點滑稽。朱靈長得高挑、膚白,而那個男人瘦小、腿短。可相信沒人敢嘲笑這個難看的男人。人們平時都叫他羅副廠。羅副廠的老婆兩年前患子宮癌去世,他就成了老鰥夫。他喜歡往女人堆里鉆,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宣傳窗里經(jīng)常曬他被白帽白圍裙的紡織女工簇擁的照片。羅副廠主管生產(chǎn),可實際上興趣廣泛,籃球賽、自行車慢車賽、技能比武、聯(lián)歡座談會、貴賓接待等活動現(xiàn)場常見其執(zhí)法般嚴謹?shù)纳碛?,是廠里公認的“百得膠”。果然,音樂節(jié)奏一加快,“百得膠”的黏性進度條同步推進。顛頭、扭胯、聳肩、蹬腿……羅副廠完全把自己置于親民的位置,忙得不亦樂乎,使人忍俊不禁。如果沒有女人的尖叫以及皮肉拍擊的聲音,我?guī)缀醵己雎粤酥祆`。但事實上我又怎么能忽略此刻女王一般妖嬈的朱靈呢?我看過1963年??怂褂皹I(yè)公司出品的《埃及艷后》,伊麗莎白·泰勒飾演的克萊奧帕特拉女王美貌傾世。舞場上跳嗨了的朱靈如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女子,野性、火辣。鐳射光線的旋轉(zhuǎn)下,我看見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是柔軟的、破碎的、彩色的、多維的、性感的,合在一起就成了迷幻的了。也可能是我的目光此刻是迷幻的。但驟然而起的一聲尖叫擊中了我,使我從迷幻的云端跌落下來。

那天的排演后來差點被定性為意識形態(tài)的一次錯位。有五位女性承認尖叫與皮肉拍擊聲與己相關(guān),這里面包含了我?guī)熜值睦掀胖祆`。“總不能被流氓分子白白揩油。”一位長著滿粉刺的三班倒女工理直氣壯地說。另外兩位承認自己用巴掌實行了正當(dāng)防衛(wèi)。傅士康似乎當(dāng)場就醒了酒,他皺著眉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老婆,但他的老婆看著別處沒理他。羅副廠已被安全隔離,他的西裝紐扣在混亂中被人揪掉。羅副廠在撤離之前青著臉指示傅士康:“阿康,今天的秩序由你來徹查,要把這幾個害群之馬好好懲戒一番?!薄昂绵稀!备凳靠到o羅副廠點了根煙說。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婆朱靈。

那晚的事當(dāng)然是不了了之,在一個喧鬧得近乎混亂的場合,誰又能抓住誰的把柄。據(jù)說第二天羅副廠就喜笑顏開地主持了工廠的一次安全檢查會議。就在那次會議上,羅副廠點名讓“團委里的某些同志”發(fā)揮青春力量,過好一個有意義的節(jié)日。

我的師兄傅士康因此成了那年五四青年節(jié)前最忙碌的安檢人員?;蛟S是太辛苦,白天上班時,傅士康有時就會坐著打瞌睡??赡苷f假寐更為合適。因為冷不丁值班室的電話鈴一響,傅士康就會猛然驚醒,急著埋頭去接聽。看得出他神志清醒,表現(xiàn)在臉上便時而頹喪時而喜悅。這時候別的同事不好意思打擾他,甚至靠近他,他們就來探我的口風(fēng)。鄭師傅問:“小溫,你師兄最近有啥好事?”我說:“這個我不清楚?!彼桓市挠謫枺骸奥犝f你師兄這段日子在辦公樓躥來躥去,忙得很吶?!蔽艺f:“他老婆在那兒,興許是有家事商量呢?!编崕煾祻堊爝€想問,我?guī)煾高h遠過來了。鄭師傅就做了個開炮的手勢眨眨眼溜走了。許大炮最反對上班時間嘮閑嗑,他喜歡看下屬登高爬低,或者聚在一起鉆研電氣圖紙。他鐵青著臉走到傅士康身邊,中指在桌上重重叩擊了幾下。我望見幾個同事在遠處偷偷地捂嘴笑。大家都知道,這表明許大炮生氣了,但為了顯示一下風(fēng)度,就采取這種隱忍克制的做法。

果然,這天師父把傅士康與我喊到了他家。一進門師父就不可遏制地嚷了起來。他說:“士康你怎么回事?最近掉了魂一樣,干活沒個正經(jīng),守著個電話機,電話機里是有鈔票還是有女人……”看來有些話他已憋了許久,故而一上來就開火,連我們這些旁觀者都笑了??锤凳靠当砬橛樣樀模瑤熌镖s緊打圓場。她給傅士康泡了杯輝白茶說:“別聽你師父,他就那張嘴,你們慢慢聊,我廚房去一下。”傅士康檢討說:“師父說得的確沒錯,近來要搞聯(lián)歡會,團委事情比較多,上班就有點分神。”許大炮捧著“先進工作者”那只茶缸過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說:“我接受你師娘的批評,師父話說得有點重,心是好的,我也多少了解一些,年輕人不安分也沒錯,可我們是工廠電工,靠技術(shù)吃飯,專心學(xué)技術(shù),走到哪兒都不吃虧啊,何必搞那些旁門左道?!备凳靠狄恢弊谒芰习宓噬?,聽了這話,原本低著的腦袋忽然就昂了起來,眼睛里露出不屑的光亮。我就知道傅士康要爆發(fā)了。事實上,傅士康這些天老是被同事被朋友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又是通過眼睛來傳達的,大家不說話,可是眼睛會說話,傅士康又不是傻子,他瞟一眼就知道大家都等著他給個解釋,可他偏偏不解釋。他一定在想,憑什么呀,你們這些燕雀?我多少了解中國古代史,知道秦末有個人叫陳勝,說過一句話,這句話后來廣為流傳。他把自己比作志向高遠的鴻鵠。傅士康一定以為自己就是那只鴻鵠。果然,傅士康喝了口茶,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說:“師父,你平時不是教育我們做人要變通,要順勢?你看現(xiàn)在形勢變了,大家都經(jīng)商下海,技術(shù)工人不吃香了,另外,你是不知道啊,我在辦公樓進出,聽到不少內(nèi)部消息,說是某某貪污,某某搞腐敗,我們的廠都快被那些蛀蟲蛀倒了。”傅士康的話令我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廠里按月發(fā)福利,舉辦活動,搞百日紅競賽,喜氣洋洋熱熱鬧鬧,多么美好多么和諧。傅士康的話仿佛淋了我一頭雨水。我看見師父呆在那兒,半晌,他臉上的肌肉才抽搐了一下,抽口煙搖頭說:“不會的,不是你說的那樣,別人怎么樣不管,你可不許搞歪門邪道?!睅熌锒肆怂P出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且唤匾唤氐母收釅驹谀莾??!俺园 !彼f。大約看見我們都沒人動手,師娘感到奇怪,她說:“怎么啦怎么啦?你們發(fā)什么傻?。俊边@時師父突然抬頭問了她一句:“你說電工這個行當(dāng)還吃香嗎?”師娘愣了愣說:“當(dāng)然了,別的工作可以用機器代替,電工怎么代替啊,畢竟都是手工活,爬高就低的。想當(dāng)年你背著一套電工工具從窗外經(jīng)過,廠里多少姑娘都死盯著你啊,有的還嘰嘰喳喳喊你的名字呢?!闭f著師娘瞟了師父一眼,抿嘴一笑,仿佛她就是喊師父名字的某一位姑娘。

晚飯是在沉悶的氣氛中進行的??磥韼煾敢驯屒跋?,目光重新變得寬厚遙遠,也許他不想與傅士康正面交鋒,才采取了求同存異的方法。師父以前跟我們說過鄧小平的政治智慧?!靶∑酵菊f得好,既然解放臺灣的時機尚未成熟,那就把它留給下一代,讓我們的子孫后輩來裁決。”說是這么說,但看得出師父內(nèi)心是存有介蒂的,每當(dāng)他的視線電筒光一樣橫掃過來,我的心里就撲通一聲跳,因為我對文學(xué)的愛好似乎超過了電工技術(shù),實在也應(yīng)當(dāng)歸在不務(wù)正業(yè)的那一類里。

師父不吱聲,師娘就開口。師娘的關(guān)注點永遠集中在男女關(guān)系方面。她問傅士康,朱靈怎么沒一起來,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不趕緊要個孩子?傅士康笑笑說:“大家都比較忙,我有團委的工作,她在忙聯(lián)歡會的活動,畢竟是廣播員嘛?!睅熌锞娃D(zhuǎn)而問我跟玉蘭有沒多接觸。我支支吾吾不說話。師父沒好氣說:“早吹了,我就說嘛,他倆不來電,你這個師娘就不要亂點鴛鴦譜了?!睅煾傅脑捳f得我很慚愧,是自己辜負了師娘的一番好意。師娘嘆口氣說:“真是不省心,可惜玉蘭這孩子本分啊?!庇众s緊說,“沒事,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追求,不管怎么說,有事就過來啊,這兒也是你們的家?!?/p>

那晚,傅士康破例喝了點酒,是我把他架回去的。我看出來了,傅士康心里非常憋屈,明顯存有壓力。沿著林蔭路跌跌撞撞往回走,傅士康一直甩著左臂,嘴里咕咕噥噥,不停地發(fā)牢騷。他幾乎是挨個罵了一遍人,說誰誰把他當(dāng)傭人差遣,誰誰把他當(dāng)狗使喚,誰誰垂涎老婆朱靈的美色。他甚至罵了欣賞他的羅副廠,以及教他技術(shù)的師父。我聽得心驚肉跳,好在夜已深,路上無人,那段路又不遠。

上了二樓,我拍拍門,里面沒反應(yīng)。我左手攙著傅士康,右手拿他家的鑰匙打開門。里面一片漆黑。傅士康氣惱地罵:“這婊子養(yǎng)的,一定跟領(lǐng)導(dǎo)跳舞去了?!蔽野褵舸蜷_。室內(nèi)靜悄悄的,陽臺那邊刮來一股風(fēng)。我打了個寒噤。傅士康突然撩起手甩了自己一個巴掌。“怪我,是我自己把她推過去的。”傅士康哭喪著臉說。

把傅士康安頓好,我往自己宿舍方向走。被涼風(fēng)一吹,我的思維異常活躍,我有點懷疑傅士康剛才在裝瘋賣傻,他根本沒有喝醉,只是在胡亂揣測別人的行為。也許他一直處于這種瀕臨崩潰的邊緣,看見的聽見的感知的,無非是一場壓力之下的幻覺。仿佛是為了佐證這個觀點,我轉(zhuǎn)身朝著一棉廠燈光通明的辦公樓走去。

結(jié)果還沒上樓,我就在那尊著名的織女雕塑旁邊遇見了朱靈。她從黑暗中鬼一樣浮現(xiàn)出來時,我著實嚇了一跳。很少有人會靠近這尊塑像,大家平時只是遠觀,哪怕習(xí)慣找角落撒尿的男人也不好意思靠近它。我嚇了一跳的另一個原因是朱靈臉上化了濃妝,而這濃妝似乎被沖刷過一樣,變成了殘妝。眉線高高吊起,口紅有一部分偏離了嘴唇,漫漶到臉頰。她的目光有點發(fā)直,仿佛仍陷于某種情境中。我從沒見過她這般怪模樣,怯怯地喊她一聲。她卻視若無睹,像個陌生人一樣沿著與我相反的方向走。這使我心中充滿疑惑,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這個酷似朱靈的女人就這樣抱緊了雙肩,鬼魅一樣很快從我眼前消失了。

這個周末的上午,我接到了傅士康的電話。他的聲音已恢復(fù)了往日的冷靜和從容,好像幾天前那個夜晚的失態(tài)從未發(fā)生過。他讓我收拾一下,一刻鐘后來接我。我剛把工作服換好,把工具袋整理好,摩托車的轟鳴聲就到了眼前。傅士康騎在車上喊:“小溫,工具袋就別帶了,只要一副手套就行。”我說:“沒工具怎么干活?”傅士康笑笑說:“你的手就是工具呀?!蔽艺f:“哦,是別的活啊?!备凳靠嫡f:“還算聰明,今兒咱上盛書記家去。”

盛書記家在城北臥龍官邸,屬于別墅區(qū),門口有崗?fù)?。廠里很少有人知道。因是剛售盤不久,里面?zhèn)鱽黼婁忞婂N刺耳的鳴叫。大概已在樓下等了一會兒,盛書記一看見傅士康就火冒三丈,他說:“小傅你怎么現(xiàn)在才到?我這還等著回廠開會呢?!备凳靠颠B忙解釋:“不好意思盛書記,今天睡過了頭,路上又有點堵?!笔浧婀值赝怂谎郏骸爸粫缘闷嚂?,摩托車也會堵啊?!笔浻终f:“廢話少說,喏,你看,剛運來一堆大理石,要搬到一樓客廳與三樓起居室鋪的,你們趕緊動手?!闭f著盛書記就急匆匆走掉了。

那堆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理石豎立在樓下過廊旁邊。傅士康過去用手揸了揸,然后扭頭說:“60公分乘60公分。”傅士康朝我嘆口氣說:“搬吧,誰讓咱欠他呢?!蔽艺f:“我可沒欠他?!备凳靠悼旎畹爻艺UQ郏骸昂昧藙e賭氣,就當(dāng)幫我的忙,忙完了我請你吃飯,怎么樣?”我說:“好啊。”就為了傅士康這句話,我決定這次幫忙幫到底了??赡翘熳罱K我倆只搬了一小半,因為沿著步梯一級級轉(zhuǎn)著彎上三樓,沒幾趟就覺得四肢乏力。中午我倆在附近鋪子里簡單吃了快餐,繼續(xù)搬,到了下午四點半,三樓基本上算是搬完了。傅士康終于罵道:“收工吧,明天再說,王八蛋想把我們累死啊?!备凳靠涤媚ν熊囕d著我回到他的套房。

朱靈不在。我倆邊吃邊聊。我忍不住問:“嫂子呢?”傅士康說:“不管她?!蔽倚πφf:“自己的老婆哪能不管?”傅士康歪著嘴一笑:“她現(xiàn)在是廠花了,紅著呢。”我就知趣地閉緊了嘴。

那晚我是在傅士康套房里搭鋪睡的。次日早上起來,傅士康對我說:“奇怪,我感覺頭有點暈?!蔽蚁肓讼胝f:“可能是昨晚受了點涼風(fēng),要不今天就別去搬了。”傅士康說:“不行,領(lǐng)導(dǎo)交代的事一定要認真完成。”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咱不能半途而廢?!痹捠沁@么說,但他走路晃蕩的模樣著實令人擔(dān)憂。這種擔(dān)憂在上午10點多快結(jié)束的時刻兌了現(xiàn)。在往四樓臥室搬運一袋水泥時,不小心腳踩空,整個人往臺階下滑,要不是墜著那袋水泥,傅士康就變成一只翻滾的皮球了??伤淖竽_仍重重磕在轉(zhuǎn)角的鐵欄桿上,一處鋒利的鐵刺劃破了他的褲子。等我聞聲趕去,他嘶嘶地抽著涼氣,嘴里罵了十幾遍婊子養(yǎng)的,褲管上殷紅一片。我趕緊找來幾塊創(chuàng)可貼,洗干凈敷貼,一邊打了120。

傅士康住進了一棉廠衛(wèi)生院。那時候還沒醫(yī)保一說,他說:“正規(guī)醫(yī)院養(yǎng)不起腿傷,將就一下算了?!蹦谴蠹s是傅士康心如止水的休閑日子。我下班去看他,他正蹺著裹了石膏的腿,指著床頭柜一堆水果跟人吹噓。他說:“還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好啊,你看剛才那位盛書記,他降低姿態(tài)來看我,我心里真是感激他?!蔽也桓吲d了,把手里的一箱牛奶擱在一邊說:“他那是不好意思,畢竟你有所付出呀,按說這醫(yī)藥費都要他負責(zé)的?!备凳靠嫡f:“不好這么說的,小溫,領(lǐng)導(dǎo)有領(lǐng)導(dǎo)的難處,這不,咱做好了,領(lǐng)導(dǎo)才會想到咱?!蔽覛鈶嵉卣f:“你這叫奴性,知道于連嗎?你就是中國版的于連?!北晃疫@么一罵他反而笑了,說:“小溫你真是個書呆子,腦子越看越傻了,理想是豐滿的,現(xiàn)實是骨感的。”我一時無語,半天才搖搖頭,我知道,一時半會還真沒法跟他說通。另外,或許,如他所言,我說的也不一定對。

可是,沒想到下一次去,我發(fā)現(xiàn)他正在翻司湯達那本《紅與黑》。他看見我有點不好意思,說:“反正也無聊,我了解一下那是個什么人?!蔽覐埻艘谎鬯闹埽瑔枺骸霸趺礇]見嫂子?”他快活地說:“我給了她別的任務(wù)?!备凳靠灯綍r為人謹慎,藏有城府,但放開的時候說話還挺逗的。我說:“那你現(xiàn)在知道那是個什么人了嗎?”傅士康說:“看得出于連本質(zhì)上是個積極上進的人,有自尊的一面,只是運氣差點?!蔽艺f:“那你運氣一定會好嗎?”傅士康笑笑說:“那我運氣一定會不好嗎?”見我不吭聲,他又說:“這幾天沒事閑得慌,我亂翻書翻到一句話,五個字‘存在即合理’,好像是一個德國人說的,很值得回味?!蔽艺f:“是黑格爾?!备凳靠嫡f:“對對,老黑,所以,翻點閑書還是蠻有意思的?!?/p>

我沒想到陳麗有一天會主動給我打電話,話音興奮尖利,與電大階梯教室那個文靜溫婉的女學(xué)生判若兩人。她說自己現(xiàn)在在前紡車間。我讓她別走開,馬上去找她。

我在那間相對安靜的皮輥間看見了她。她穿著白裙子,在忙碌的女工旁顯得知性。我問她怎么來的,陳麗說這次是代表馬山鎮(zhèn)小來跟一棉廠子弟小學(xué)交流教學(xué)業(yè)務(wù)。她心血來潮就跑過來,想“領(lǐng)略”本地國營企業(yè)的風(fēng)采。她的臉現(xiàn)在還是紅的?!澳阏f得不對,”她笑著大聲說,“你們是個大企業(yè),井然有序,這樣的環(huán)境下干活帶勁?!蔽乙徽嘈Φ刂钢付洌骸爸绬??你看見的是假象,她們90%以上患重聽癥,不少人還或輕或重喉嚨沙啞。”陳麗想了想說:“是嗎?那是咱們看的角度不一樣,合一起就比較客觀了?!?/p>

應(yīng)陳麗的要求,我?guī)е齾⒂^了從清花到前紡直至后紡的各道工序。在她的驚嘆中,我仿佛重溫了一個舊夢。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原來那些廠房、機器是如此巨大、規(guī)整,它們一直存在于我的身邊,但我竟沒有意識到。

我把陳麗送到車間外的花壇邊。陳麗說:“你回去吧?!蔽尹c點頭望著她遠去。這時我感到有人在輕輕拍我的肩。扭頭一看,原來是傅士康。他意味深長地望著我說:“這是你女朋友啊,難怪你吞吞吐吐的。”我說:“算不上吧,她是我同學(xué)。”傅士康說:“有事跟你商量?!备凳靠党鲈汉枚嗵炝耍葌謴?fù)得很快。我瞥了他一眼說:“這次給哪位領(lǐng)導(dǎo)搬東西?”傅士康說:“走走,下午也沒事,去我那兒聊聊?!?/p>

一會兒我們進入了小紅樓。套房里沒什么人。我倆坐下后,傅士康說:“你嫂子正在播送廠內(nèi)新聞呢?!蔽艺f:“我聽得見?!备凳靠嫡f:“我跟你說的就是你嫂子的問題?!边@下我有點警覺了,想起那天夜晚朱靈或者一個酷似朱靈的女人鬼魅般從面前閃過的場景。我問:“她怎么啦?”傅士康說:“沒什么,我們先來談?wù)剰S辦婁主任。”我說:“這與婁主任有啥關(guān)系?”傅士康眨眨眼說:“關(guān)系大了,我馬上講,但你要保密,除了你,我已找不到可信任的人了?!闭f著他嘆了口氣??次乙荒樸等?,傅士康又說:“是這樣的,前段日子我在辦公樓一通跑下來,火候已差不多了,可有個人給卡住了,就是這個婁主任,在開會討論時說了我?guī)拙洳缓寐牭脑挘Y(jié)果事情就往后拖延了……”我插嘴說:“等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傅士康為難地笑笑說:“我已說得很清楚了,小溫你只要知道你師兄想人生有個變化就行。”傅士康接著說:“這個婁主任就好比我們電氣線路里的故障點,我們得把它找出來,然后排除。為什么我說看點書還是蠻有意思的?你看,偉人說,與人斗,其樂無窮,馬克思也說過,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我在想,婁主任的本質(zhì)是什么,不就是好色嗎?我們抓住這一點攻克他,故障點自然就排除了?!甭犃诉@番話,我有點哭笑不得??磥砦疫@個師兄沒少做功課。傅士康越說越亢奮,眼睛都發(fā)亮了,還把左手伸出來一張一合,好像在攫取什么。我趕忙打斷他的話說:“那么,你想讓我怎么幫你?”傅士康愣了愣,摟住我的肩膀?!昂芎唵?,望風(fēng)?!彼蕉f。

根據(jù)傅士康的部署,次日夜晚,我藏在辦公樓下的中央地帶,正好是那尊織女雕塑的下面,觀察五樓的動態(tài)。時過境遷,迪斯科舞曲已成為明日黃花,五樓的多功能廳也關(guān)閉不用了。我瞭望的是朱靈的那個廣播室。這幾天廣播室天天亮著燈,像誘捕昆蟲的一處光明之源。剛才,收到那個短信之后,傅士康就上去了。臨走前他告訴我:“你的任務(wù)就是耐心等待,隨時支援?!彼衣冻鲆粋€曖昧的笑容。

因為接近夏天,那晚吹的風(fēng)蠻舒適的??晌疑窠?jīng)繃得很緊。我在等著五樓廣播室的燈光熄滅,那代表我們要采取行動了。那個未知的結(jié)局此刻像星星一樣閃爍,我無法確定它具體的軌跡。辦公樓前面的空地是進出廠門的必經(jīng)之路。有的人在散步或遛狗,還有的人腰里挎了臉盆從公共浴室那邊往外走。

我靠在假山上,差點睡著了。大概時間過于緩慢,以至于腦袋反而松弛了。是一株米蘭大小的盆景砸醒了我。砰的一聲,爆米花一樣在空地里炸裂。我嚇壞了,身子哆嗦起來。

我仰起脖子望去,五樓廣播室的燈光大亮。我不知道它是否熄滅過,或者,它熄滅時正是我瞌睡的時刻。腰間的小靈通里并沒有未接電話或短信,現(xiàn)在我只能聽天由命。

我的師兄在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等待中出現(xiàn)了。隨后跟著推開辦公樓玻璃門的是我的嫂子朱靈。她一語不發(fā),長發(fā)垂下來遮住了臉,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令我舒一口氣的是傅士康臉上沒有半點不悅,反而顯出一點喜氣。他得意地朝我搖晃手中的相機,更加明確了我對他情緒的定位。但我心里卻無端有點難過,那種扎心的難過。傅士康平時說我多愁善感,我想這大約就是。

我抬頭眺望五樓,廣播室的燈還亮著,像孤獨的星星。

1999年圣誕夜前夕,我?guī)熜指凳靠底鳛閺S拔尖人才破格調(diào)到供銷科,一時轟動全廠。這就像個勵志故事,誰都樂于哈哈笑。唯有師父在旁邊冷笑。同事們恭維他的好徒弟前途無量,或者戲謔后者從此有油水可撈,他卻搖頭說:“不見得?!彼f:“明明是順時針旋轉(zhuǎn),硬生生要撥過來逆向運轉(zhuǎn),這叫矯枉過正啊?!笨僧?dāng)時的場景誰也不會在意他的胡言亂語,包括傅士康。傅士康一反常態(tài),甚至背地里替師父解釋:“老頭一輩子學(xué)技術(shù),徒弟另謀出路,思想自然繞不過彎,過段日子就習(xí)慣了?!?/p>

元旦1月1日那天,傅士康在廠區(qū)附近的得月樓酒店辦了三桌,慶祝自己的升遷。現(xiàn)在我還能依稀記得白帽高聳的廚師用托盤上了當(dāng)時極為金貴的鮑魚、小青龍等海鮮。許大炮嘴那么說,還是容光煥發(fā)地坐了上座。那位盛書記還向他敬了酒,感謝他為廠里輸送了一位發(fā)展型青年才俊。席間氣氛極為融洽。在羅副廠長的提議下,朱靈現(xiàn)場演唱了《透過開滿鮮花的月亮》助興。如果不是礙于場地狹窄,估計還會有人堅持請她跳個舞。

事情過去很多年,我腦海中仍會浮現(xiàn)朱靈略顯尷尬的神情。因為那個請她跳舞的人正是婁主任。婁主任的酒已喝醉了,領(lǐng)帶扯在一邊,雅戈爾襯衫最上面那顆紐扣也解開了。在場的人都清楚地記得,婁主任當(dāng)時失態(tài)地張開雙臂去擁抱朱靈。婁主任說:“來,咱倆跳一個,你不是愛跳舞嗎?大好的日子,為什么不跳呢?”有人看見傅士康的臉都黑了,大家協(xié)力從身后把婁主任抱住并拉開。這成了人們記憶中值得玩味的一幕。

關(guān)于朱靈不跳舞有兩種說法。寫到這兒,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朱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往五樓跑了。一種說法是朱靈在下樓接待客人時崴了腳。這個客人自然是廠里的貴客,來自不同系統(tǒng)、不同行業(yè),但與一棉廠息息相關(guān)。朱靈崴了腳意味著不便走路不便跳舞不便接待客人。連廣播也啞了好多天,以至于人們老是心神恍惚地往頂樓的方向眺望。另一種說法則令人吃驚。說這是上面?zhèn)鬟_的一道禁令。至于為什么目前還說不大清楚??傊?,一切娛樂活動偃旗息鼓。包括跳舞,也包括廣播。

那幾天氣氛挺沉悶的。師父讓我多留意傅士康的消息,可好像又不愿意我去打擾。許大炮的意思,換個行當(dāng)拆副骨頭,跑銷售要靠嘴皮子,傅士康要完成個轉(zhuǎn)身動作需要潛心修煉,就像他年輕時苦練電工操作技能一樣。但我很無奈?,F(xiàn)在彼此不在一個班組了,你都不知道這個人在不在廠里,或者在廠里干啥。我能了解到的大多是外界的傳聞,說傅士康做生意腦子活絡(luò),善于打“擦邊球”,成功地大干了幾票,說他以喝酒打牌為由,腐蝕黨的干部,還有說他老婆朱靈,經(jīng)常設(shè)家宴色誘領(lǐng)導(dǎo)入席。可我明白這也僅是道聽途說。

來年的七月,我在吳市電大的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的學(xué)習(xí)告一段落。我便拿著一本鮮紅的學(xué)位畢業(yè)證書,以及事先復(fù)印好的一疊相關(guān)資料,去小紅樓找傅士康。經(jīng)過幾個月的發(fā)酵,現(xiàn)在,傅士康在我耳朵里早已壯大成一位能人。我存有一點小心思,希望他能幫我報銷掉發(fā)票,比例最好超過廠里規(guī)定的50%??梢煌崎T我就聞到了白酒刺鼻的氣息。傅士康那個套房是中間位置,采光不是太好,大白天也陰沉著。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yīng)室內(nèi)的昏暗,就喊了聲師兄。有個灰影晃晃悠悠在我面前站了起來,馬上又往下出溜到沙發(fā)上,嘴里還咕噥了一句:“哪兒來的野男人?”把我嚇了一跳。我趕忙打開了燈,看見傅士康四仰八叉地躺在皮革沙發(fā)上。他前面的小餐桌上胡亂放著幾瓶酒,瓶蓋都開著。

“怎么啦,真長了酒量?!蔽艺f,一邊把滾落在地的一個空酒瓶撿起來。傅士康含含糊糊地說:“心里不痛快,當(dāng)然要喝酒?!蔽倚睦镆粺?,想,他還不見外,把我當(dāng)師弟看。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笑笑說:“你現(xiàn)在榮升為供銷科的副科長了,還有什么不稱心的?”傅士康坐起身有氣無力說:“生不逢時啊,這段時間風(fēng)聲緊,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那本賬。”我一時無語,想了想又說:“嫂子又出去了?”傅士康苦笑一聲:“是啊,她現(xiàn)在抖了,變交際花了嘛,上面來人,領(lǐng)導(dǎo)都要她陪酒陪舞,跟她說了別去,也不聽,反而怪我多事,我看她這是在報復(fù)我?!备凳靠嫡f著又要提著酒瓶往嘴里灌,我趕緊搶過瓶子說:“別喝了,師父他們知道嗎?”傅士康歪嘴笑了,說:“跟他們說?呵呵,不來煩我就好了。”我很奇怪他會這么想。傅士康又說:“現(xiàn)在他媽的求我辦事的人多了去,前幾天,師娘跟我說,讓我到后勤科疏通疏通,把房子給換換,那個地方在廁所旁邊,又臭,風(fēng)水又不好?!蔽艺f:“那你打算怎么辦?”傅士康攤攤手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先嗯嗯哦哦地答應(yīng)著,回頭再說,房子這事沒那么簡單?!蔽也豢月暳恕N覜]想到會是這個局面。我有點坐立不安。手中捏著的那疊資料窸窸窣窣仿佛也鼓噪起來。傅士康大概清醒過來,他說:“我看看你手上拿啥?”我說:“沒啥?!备凳靠狄褤屃诉^去,翻了翻說:“這是要報銷啊?!蔽尹c點頭說:“是有這個想法,不過現(xiàn)在算了?!备凳靠嫡f:“別呀,這點事我還是辦得成的。”

傅士康領(lǐng)著我,往辦公樓各個房間亂竄。他走路風(fēng)一樣快,我跟在后面,幾乎疲于奔命,好在每個地方他都要停一停,笑瞇瞇地說幾句話。我不得不承認,傅士康辦事很麻利很有一套。如果工作人員為男性,他就分一支煙,面對面吞吐一會兒。如果對方是女性,他就堆起笑稱人家美女。十多年后當(dāng)我在吳市耳聞老少女性皆被人冠以“美女”,不由地感慨傅士康的先知先覺。

我倆后來就拐到一樓最里面的一個房間。房間門口掛著“供銷科”的牌子。傅士康說:“進去吧,咱有多久沒說話了?!蔽艺f:“小半年吧?!备凳靠嫡f:“哎呀,我得檢討,嚴重脫離群眾。”我一屁股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挖苦說:“不,是群眾脫離了您。”傅士康難堪地笑了,說:“小溫,我一直想跟你說說話,交流一下思想?!蔽倚π?。傅士康說:“你是我?guī)煹苈铩!备凳靠邓坪跤悬c哽咽,說:“外面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我知道別人不理解我,師傅可能也不認同我,他認同的是他們家許世友?!蔽倚α艘幌拢睦镉袀€聲音卻在大叫:還不是你自己糟踐?正這么想,傅士康拍拍我的肩,臉上又變得笑模笑樣。我的心一凜,知道這家伙又在動別的腦筋。果然,傅士康嘆氣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這支不聽師父話的箭算是射出去了?!彼炎彀蜏惤宋业亩杂终f:“現(xiàn)在七、八月份,正值黃花梨上市,你家鄉(xiāng)謝塘不是產(chǎn)地嗎?你去幫我收購些,要個大甜脆的,我要用?!蔽毅等坏嘏ゎ^,他已把嘴撤回去了。大約看見我眼中的疑惑,他笑嘻嘻地說:“給你賺點錢不好嗎?可不要太實在哦。”我說:“要多少?”傅士康說:“三百斤左右?!蔽揖蛧樍艘惶f:“要這么多啊?”傅士康瞥我一眼說:“土特產(chǎn)送人嘛,辦公樓關(guān)系總得搞熟,特別是供銷科戚科長那兒,少不了靠他指點?!彼肓讼胗终f:“這不,師父那邊也不能忘記,得走一走?!弊詈竽蔷湓捵屛倚念^一軟。

但我沒料到的是,那句話原來是傅士康的噱頭。那天上午剛喊了一輛三卡把二三十箱黃花梨運到傅士康的小紅樓,傍晚師父就喊我去吃飯。

師娘做了甜酒釀也已候著,問傅士康怎么沒來。師父搶著說:“這兔崽子升了官,比總理還忙,他說今晚樓里有個飯局不去不好?!痹S大炮的話有點揶揄,眼里浮現(xiàn)的卻是得意。師娘在一旁布置碗筷,笑著說:“我就說嘛,走到哪里都是你徒弟,你看徒弟沒忘記你,黃花梨也給你帶過來了?!蔽倚α诵?,臉色很快僵住了。我望見墻角的那一小籃梨。說一小籃是因為那十幾只梨比較瘦小,好像營養(yǎng)不良的人自慚形穢,佝僂著腰躲在那兒,與印象中的龐大對比鮮明。我的心就痛了一下,但馬上又笑了,說:“是啊師兄真是有心了?!睅煾高@時已端起酒杯嘬一口,吱地一聲,“吃菜,”他點了點筷子,總結(jié)性地說了一句:“所以,小子,學(xué)著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彼麚u頭晃腦教育我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耳邊的鬢發(fā)全他媽白了。

市國有企業(yè)改制小組的進駐,著實打了吳市國棉一廠的工人一個措手不及。領(lǐng)頭的人姓劉,國字臉,四十多歲。劉組長行事果斷,一進廠就展開網(wǎng)式調(diào)研。他一個一個找人談話,當(dāng)然找那些靠得住的黨員、骨干,其他人就在自己的位置里干坐著。那年頭也沒智能手機可以玩,大家面面相覷。

那幾天,廠區(qū)大道孤清而冷寂,熱鬧的廣播重又聲息全無,走到紡織車間門口一探聽,里面偃旗息鼓,沒有往日傳出的機器轟鳴聲。

那日等著劉組長召喚,忽然班組里的阿周師傅騰地站起身,大概醞釀了一會兒,臉孔有點發(fā)紅,他說:“殷言表這個腐敗分子,把我們的錢都貪進了自己的口袋,得找他要?!蔽覀兌即篌@失色,殷言表是車間主任,管轄著電工班組,平時見了他大家都點頭哈腰的,他也像電視里村長那樣披著西裝叉著腰抽煙。阿周師傅呢,雖然人木訥,可活勤快,技術(shù)好,是許大炮的左膀右臂,所以大家就很振奮,紛紛說:“有理有理,工作組都來了,咱實話實說,有啥好怕的?!庇腥撕藓薜卣f:“得讓姓殷的吐出來,咱們做工程的血汗錢,可沒少落入他的個人腰包?!痹捯魟偮洌腥速|(zhì)疑說:“許大炮去倉庫領(lǐng)料,人不在,要不要先告訴他一聲?”阿周師傅冷笑說:“告訴個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蔽覀円恍腥司蜌夂艉舻嘏艿搅硕寝k公室。接著我就望見了這樣一幕場景:阿周師傅指著殷主任的鼻子罵他是貪污犯,還讓他把錢吐出來。殷主任面對氣勢洶洶的我們,知道來者不善,為難地把身子挨在靠背椅上扭來扭去,十根手指像聾啞人一般翻來覆去。這兩個人在演對手戲的時候,我們這些群演則吃驚地圍成一圈。高潮是阿周師傅把殷主任那只從龍泉帶回來的粉青蓋杯高高舉起,丹柯一般喊:“你吐不吐?”殷主任冷笑一聲說:“我沒有,拿什么吐?”于是阿周師傅就讓那只杯子在半空劃了一道雪亮的弧線,啪一聲,瓷片四濺。在許多眼睛閉上又重新張開的同時,大家發(fā)現(xiàn)阿周師傅無力地靠在辦公桌邊,整個身子都在哆嗦,像是怕冷畏寒。阿周師傅的鼻涕在亮晶晶地往下掉,“你他媽太欺負人了?!卑⒅軒煾悼拗f。

多少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攥在手里的一千塊錢。剛從銀行取出來,簇新,號碼與號碼連在一起。托阿周師傅的福,說是補發(fā)給每個班組工人的,也就是說,阿周師傅那只茶杯摔得響,摔得妙,比較而言,我們這些群演差點意思。

發(fā)生這一幕的時候我?guī)煾冈S大炮不在場。等我樂顛顛把一千塊錢給他送過去時,他正獨自在前紡車間巡查,但又不像平日的巡查。他啊了一聲,把那疊紙幣卷成一團塞進工作袋里,繼續(xù)蹲在地上用廢紗團抹掉電機外殼的油漬。車間里沒別的人,操作女工們暫時放假了,保全工應(yīng)該是無聊地躲在油房間。那些粗紗機、并條機、精梳機構(gòu)成的隊列,望過去像是被時光遺忘的無聲的廢墟,又像古代秦王朝的兵馬俑一樣整齊有序。

“你看,左邊14臺A454R粗紗機,右邊是16臺A272A并條機、24臺FA186梳棉機,以及12臺A201精梳機,一排排一列列,像不像裝甲車?”許大炮的眼神顯得雪亮。頓了頓,又說:“當(dāng)年許世友下令攻占越南涼山,一輛輛裝甲車開過去,多么壯觀多么雄偉?!蔽也挥傻乩湫σ宦曊f:“可惜,現(xiàn)在這些機器停用,就是一堆爛鐵,一片垃圾。”聽了我的話,師父的神色黯淡,他扎煞著空蕩蕩的兩只手,迷茫地望著前方。良久他才霍地轉(zhuǎn)過身?!澳贻p人,讀書多,你來說說,紡織行業(yè)是不是沒有前途了?”他望著我,眼神認真、無辜,讓人心虛。我不忍打擊他的信心,小聲說:“也不是沒有前途,而是,紡織是傳統(tǒng)的勞動密集型產(chǎn)業(yè),不似那種新型科技企業(yè)轉(zhuǎn)身快,再說了,大家都要穿衣的。”我扯了下茄克衫:“您看,這是五十支紗紡的。”又扯了下里面的羊毛衫:“這是六十五支紗紡的。”大約感覺到一絲寬慰,他的神情重新變得平和。我躊躇了一下,接著說:“可是,情況確實也在變化,比如,廠里控制路燈的時控開關(guān),一直是我們電工組負責(zé)調(diào)整,別人一點不懂,但現(xiàn)在計算機已聯(lián)網(wǎng)了,東邊的事西邊馬上就知道了。說不定以后就搞什么資源共享了,我們曾引以為豪不肯泄露的技術(shù),將被發(fā)布在網(wǎng)上,到那時,誰都懂,誰都會調(diào),或許沒有技術(shù)權(quán)威了?!?/p>

師父猛地咳嗽了一聲,很深地瞥了我一眼,但不說話,我自然就不敢吭聲。那么一會兒,許大炮像是回過神,往上衣口袋里摳,摳了半天又把手撤了回去。我知道他大概煙癮犯了,又猛然想起這是在紡織車間。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隨后我就聽見了許大炮突如其來的一聲吼。

“嘿,咱們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蓋成了高樓大廈

修起了鐵路煤礦

改造的世界變呀么變了樣……”

這是我第一次聽師父唱歌,還是掉了牙的老歌,總覺得古怪。大概為了把控節(jié)奏,他眼睛瞪圓了,攥緊拳頭,一抖一抖,那聲音粗糲、走調(diào),甚至猴急,像是要把某種情緒宣泄出來,但里面卻有股硬扎、挺直的東西。我的鼻子酸酸的,我知道師父能做的就是這些。盡管我們一技在身,不至于沒飯吃,但下崗重新?lián)駱I(yè)的命運看來是規(guī)避不了了,我們將顛沛流離,不再是國家的人。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歌聲戛然而止。師父站起身,一揮手說:“回吧?!贝蟾攀亲寐榱送?,他走路的姿勢有點晃,肩膀一高一低,寬腦門上一縷灰發(fā)一聳一跳,好像磁粉逗引下的小鐵屑。

那幾天,我得到消息,兩個月前悄悄投稿參與的一個征文比賽獲了獎。河南鄭州的一個雜志社打電話過來邀我到現(xiàn)場領(lǐng)取,路費食宿他們?nèi)?/p>

去鄭州領(lǐng)獎之前,我與陳麗有過電話交流。她要來城里買點教輔資料,便約定吃個飯。在解放路老街的蘭州拉面館,面食還沒有上來,廚房隔窗里面熱氣氤氳。我們壓低聲音說話。原來吳市國棉一廠將改制的消息已傳得滿城風(fēng)雨。陳麗說:“你們廠有人已在上訪,要求懲治腐敗分子,要求增加待遇,搞得政府很是被動。”我說:“你聽誰說的?”她說:“都在這么傳?!彼龘?dān)心地望了我一眼說:“你就別去鬧了啊?!蔽艺f:“好的?!蔽倚睦镉辛怂岢母杏X,說不清是因為陳麗的關(guān)心還是工廠的遭遇。我扭頭望向墻上的菜單:青菜拉面,雞蛋拉面、紅燒牛肉拉面……后來我把頭扭回去問她:“你那什么資格證準備得怎么樣?”她說:“一門心理學(xué)過了,另一門教育學(xué)在備考呢?!蔽艺f:“真打算華山一條路?”她說:“我也知道轉(zhuǎn)正挺難的,可總得試試。”我嘆息了一聲。她沒有看我,側(cè)臉望著別處,目光卻是堅韌的。我想她在課堂上鼓勵學(xué)生時,大概也是如此。嗯,堅韌,這個詞特別好,適合她。一會兒面上來了。我倆邊吃邊聊。她臉上那層似有若無的薄冰仿佛隨著熱氣融化了。她笑著問我:“你不是說要去鄭州領(lǐng)獎?去嗎?”我說:“去呀,為啥不去?”她說:“好啊,有個目標了。”我說:“你不也有個目標?”她沒說話,筷子在碗里隨意地撥著。我心中忽然涌過異樣的暖意。我想,這是不是就是電視里地下工作者接頭時的暗語。是的,我們是同志。

可惜我沒有料到,這一去,回來再見到師兄傅士康,卻是在離工廠百里之外的蘭亭。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小城尚未建高鐵,來往皆是綠皮火車,光路上就耽擱兩天,加上組織方給獲獎文友安排了滿滿的幾天活動日程,掐頭去尾就是一周。等我回來,廠里的情況明顯升級,超出了預(yù)期。最讓我驚愕的是,我的師兄傅士康,瘋了。

以下是聽我?guī)熌镛D(zhuǎn)述的內(nèi)容。

這次工作組的力度大了去了,看來是下了決心要壯士斷腕。再鬧也沒用。鬧有兩種,一種是尋求利益,上訪、靜坐,要求提高買斷費,甚至有人要求廠里代繳養(yǎng)老保險。還有一種是揭發(fā)、追責(zé),那些假公濟私,以權(quán)謀私,貪污國有資產(chǎn)的老爺們也該上被告席了吧,不排除存有同歸于盡的私念。反過來說,鬧也有用,自然是向下。車間的殷主任這幾天成了驚弓之鳥,天天被工人攆著屁股跑,讓他“吐出來”,那個主任算是當(dāng)?shù)筋^了。有人夜晚在廠區(qū)山墻上貼了大字報,早上人們看見上面寫了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打倒腐敗分子某某某”。某某某就是原先的廠長,莊則棟掛名的那個什么基金會、乒乓球俱樂部就是他搞出來的?,F(xiàn)在明白了,圈錢。那個寫大字報的人在當(dāng)天下午被喊進了派出所。這簡直就像一場運動,讓人莫名地想到遙遠年代里的政治熱情。我的師兄傅士康,偏偏被卷了進去。

是他自己作死,也是廠里應(yīng)對的方案作死。我去鄭州的那些天,辦公樓亂成了一鍋粥。董事長被點名攻擊,勉強主事的盛書記責(zé)令供銷科盡其所能,配合國企改制工作組。那他媽是欽差大臣呀。供銷科里的人不是能說會道?不是白鲞會游死尸會走瞎子會開摩托車蹺腳會跳迪斯科?那么好,也該發(fā)揮發(fā)揮特長了。供銷科就率領(lǐng)我?guī)熜指凳靠档热嘶顒娱_了,他們嗯嗯哈哈地把工作組劉組長幾位請到越泉酒店喝酒,還把朱靈叫過去跳舞公關(guān)??烧l也沒想到那當(dāng)口群眾都瘋了,都成異形了。酒宴還沒暖場,不知怎么走漏了風(fēng)聲,一幫早已埋伏好的工人就從黑夜里涌出,闖進寬大敞亮的包廂。

這些工人,很多我應(yīng)該是認識的,都是貪黑起早勤懇干活的“良民”,包括紡織女工、保全工、打包工、倉庫管理員......現(xiàn)在,她們義憤填膺,手中攥著當(dāng)時流行的傻瓜相機,拍,拍,拍。連劉組長都有點窘迫。他說:“你們干什么干?出去?!比巳褐姓f:“你們就是這樣改制的嗎?”劉組長攤開雙手叫屈:“我也不知道哇,你們領(lǐng)導(dǎo)給我來這一出,還以為,是來開會商討方案?!比巳褐姓f:“當(dāng)我們豬腦子嗎?開會要等到晚上?等到酒桌上?”劉組長說:“你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反正我們工作組問心無愧。”人群中有人笑了,說:“鬼話連篇,大家看,交際花都來了,還說個屁?!备佑腥诵α?,他們指的是朱靈。朱靈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臉色慘白,大概有不祥的預(yù)感。果然有人又笑,說:“你看,她裙子都穿上了,等一下要跳舞,再等一下說不定又要脫掉,哈哈哈哈?!蔽蚁嘈盼?guī)熜之?dāng)場一定傻眼了。戰(zhàn)火怎么就燒了過來?我相信我?guī)熜纸又鸵欢ǔ料履槨K麘?yīng)該還是愛著他老婆朱靈。不管怎么說,朱靈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輔佐他、成全他,何況這是他的家事他的臉面。但他并沒有拍案而起,也沒有怒目金剛。他無聲無息地坐在那兒,像一個隱身人,像坐了一個世紀。有人斜眼看見他的身子瑟縮得很小,摁在桌上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皯Z貨,卵蛋讓人給揪了?”當(dāng)時想必有人還會這么輕蔑地嘀咕。這時盛書記咳嗽一聲,拍了下桌子說:“胡鬧,都給我回去,工作組這幾天辛苦地為企業(yè)的未來出謀劃策,廠里招待一下不行嗎?”人群中說:“兄弟姐妹,不要怕他,這幫蛀蟲,吃的喝的都是我們的血汗錢啊?!边@個聲音一出,附和者眾?!皩?,對?!薄笆沁@樣,是這樣?!本蒲绗F(xiàn)在變成了討論會。盛書記不得不再拍桌子,聲嘶力竭地喊:“肅靜肅靜,工人同志們,聽我講幾句。”可是沒人理他。討論會現(xiàn)在就變成了交流會。誰也沒想到,轟隆一聲,有人把椅子摔了。全場靜場。人們都愕然地盯著一個人——我的師兄傅士康。我的師兄傅士康他媽的記性特別好。我?guī)煾冈S大炮說,學(xué)電工技術(shù)那會,師兄虛心好學(xué),刻苦鉆研,別人馬馬虎虎順過去的坎,他那兒就過不去,所以師父經(jīng)常勸導(dǎo)他“順勢而為”。師父后來告訴我他擔(dān)心的就是這一點,傅士康心重,別看他笑嘻嘻的,好像處世圓滑,其實事情都在心口那兒排著隊擔(dān)著呢。我相信那一晚那份空降的羞辱也一定擔(dān)在心口上。據(jù)說傅士康摔了椅子后腦子就進水了,也可能之前就進水了,他操起一條斷椅腿就往人群里沖、砸,邊砸邊罵王八蛋。砸著罵著就哭了。傅士康哭的時候,我的師父許大炮正心急火燎地坐在廠車上往酒店方向趕,原本他應(yīng)該是乘招手車的。但招手車離目的地需要8元錢,而廠車是月票,1毛錢。許大炮覺得事情不至于嚴重到需要乘8元錢而不是1毛錢月票的地步。不過等有人打通他的摩托羅拉手機告訴他徒弟哭了,他就感覺大事不妙。

等到我?guī)煾岗s到越泉酒店的包廂,人早就散了,工作組也撤了,盛書記和朱靈等幾個人輪流在拍傅士康的臉、胸口、肩背,因為后者現(xiàn)在賴在地毯上笑,嘿嘿嘿地笑,盡管鼻青臉腫。笑比哭好,可老是笑實在就不如哭了。盛書記說:“得,一口酒也沒干,像白癡一樣又哭又笑,口水流了一地?!睅煾笡]理他。朱靈抹著淚,化妝過的兩個眼圈成了兩個黑洞,說:“我了解他,他一定是順不過氣,那些話,原本當(dāng)耳邊風(fēng)多好。”師父裝沒聽見,他胡亂掐了會傅士康的人中,沉吟說:“趕緊送醫(yī)院?!?/p>

所以我?guī)熌镛D(zhuǎn)述的其實也是師父轉(zhuǎn)述的,而師父的轉(zhuǎn)述一定也是從旁人那邊獲取的。誰知道呢?許大炮坐在他44.5平米的套房中,心平氣和地吸著煙,一直不說話。趁師娘去廚房泡茶時,他悄悄跟我說:“也難怪你師兄了,有人說自己老婆亂搞,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庇终f:“畢竟不在現(xiàn)場,有些情況已很難說清楚,還有人說,你師兄的腦子不是被罵壞,而是被人打壞的,但具體到什么人,又不肯說了,總之是一筆糊涂賬。”我點點頭,心里想,恐怕還不止這些吧。不管如何,那年的突發(fā)事件很多,但我?guī)熜值脑庥鼋^對稱得上是奇葩。工作組后來撤換了幾個人,就沒看見劉組長了。改制則如期執(zhí)行。紹興柯橋過來的私企老板后來承包了國棉一廠。師父許大炮因技術(shù)出眾留用。而我離開那個廠,到朋友的廣告公司做文案,算是與文字有了一點切實的聯(lián)系。

2001年的春日,我去蘭亭醫(yī)院探望師兄傅士康。自被診斷出患了精神障礙性疾病,他已在那個地方待了一兩個年頭。國棉一廠的廣播早已被取消,他老婆朱靈就此下了崗??聵蚶习逭f,這些都是國企留下的糟粕,花里胡哨的,要去掉,辦企業(yè)就得老老實實抓生產(chǎn)。朱靈拿了買斷費學(xué)車考駕照,成了一名出租車的姐。她在蘭亭附近租了房子,以便照顧傅士康。師父邊說邊在工具袋里翻找什么,陽光透過廚房窗戶玻璃,落在客廳里,落在他的頭發(fā)上。頭發(fā)灰白色,跳躍著。我想起許大炮在車間里攥著拳頭一抖一抖唱歌的樣子。他現(xiàn)在還在唱嗎?還會唱嗎?我相信是能唱的。

“你把它帶去,交給你師兄?!?/p>

望見那個萬能扳手的時候,我的眼睛有片刻的恍惚。我的師兄傅士康似乎正蹲在電工車間的電動機旁邊,戴著白手套,手里的萬能扳手在飛速旋轉(zhuǎn)。

醫(yī)院里,傅士康有了自己的編號007。007吃飯了,007小便了,007活動一下……好像光記得007了。007的床位靠窗??吹贸?07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世界是平靜、安寧的。剛才朱靈把飯菜盒蓋替他打開時,他歡呼了一聲。朱靈拍了拍他的手,臉上露出母親般寵溺的笑容。

我像一個局外人一樣望著這日常一幕,然后慢慢走到窗口。窗戶的鐵欄桿上掛著那把萬能扳手。師父后期進行了處理,打磨、鍍錫、拋光。已經(jīng)不是工具,更像一件工藝品。此刻,它在清風(fēng)中微微搖晃、閃爍。

有一個瞬間,007恢復(fù)成了師兄傅士康。傅士康的目光朝我這邊游移,也可能他僅僅是在張望那個萬能扳手。在我驚訝的同時,他咧嘴笑了一下。

醫(yī)院門外的光線熱烈、盛大,與病房內(nèi)的陰柔、內(nèi)斂構(gòu)成反差。我站在過廊上抽了一支煙。我的腦子里是一片混沌,似乎需要重新梳理一遍。后來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生側(cè)身而過。男生仰著一張年輕干凈的臉龐,他腳步輕快,躍躍欲試,一直往前面那片闊大的空地走。

我掐滅了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碾了碾,然后大步流星朝前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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