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我?guī)е迌呵巴戏揭粋€城市旅游，順道去看望老戰(zhàn)友李海。

李?，F在在部隊發(fā)展不錯，在別人看來，他事業(yè)有成，屬“成功人士”。

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們幾個老戰(zhàn)友到李海家小聚。面對大家的夸贊，他卻神色黯然地說：“其實吧，我更羨慕你們有幸福美滿的家庭，有感情上親近的子女。你們看，我恨不得把心都捧出來給飯飯……但這都等了整整一天了，都等不來她的一個電話……”

一

李海的女兒飯飯，我見過。

10多年前，我在南方某部政治處當干事，李海在通信連任連長。通信連的辦公樓緊挨著機關公寓樓，有時候我愛人帶著孩子來探親，院子不大也沒太好的去處，我就在周末、不影響其他人的時候，帶妻兒去通信連的活動室打臺球、敲架子鼓玩。

我們碰到過前來探親的李海的愛人和女兒幾次。孩子們湊在一起玩耍，大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兩家關系就變得熟絡起來。

聊天中知道，李海和愛人張娜是初中同學。畢業(yè)后常有聯(lián)系，后來張娜考上大學，幾年后回到縣城高中當了老師；而李海高考失利，當兵來到我們單位，通過一番努力考上軍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通信連。兩人結了婚后，2009年女兒飯飯出生——當時，雖然兩地分居，李海也算家庭美滿。

只是沒想到，幸福會在不知不覺中走岔了道。

有了飯飯后，為了方便張娜上班，李海在老家的縣城買了一套房子，并把父母從農村接過去幫著帶孩子。

父母大半輩子生活在農村，觀念比較守舊，生活上很節(jié)儉。老兩口偶爾發(fā)現兒媳婦外出應酬、回家晚一點，或者發(fā)現網購物品一堆，就覺得兒媳婦花錢大手大腳，不自覺地就會悄悄打電話告訴李海。

李海也覺得父母說得在理，收到“情報”后會有意無意地“敲打”一下張娜。而張娜很反感李海這樣的處理方式，認為他不但不能為家里的事出力，還凈沒事找事。她不但沖著他抱怨，而且讓老人家不要告狀、放大矛盾。

時間一長，張娜和公婆的關系就變得緊張起來。

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李海與張娜的觀點也截然不同。張娜從小家庭條件不錯，認為女兒需要富養(yǎng)，應當盡可能地給她提供更好的條件，這樣才能讓她對金錢“免疫”，遵從自己的內心去自由發(fā)展。

李海是苦出來的，他認為只有多吃苦、多受累，才能讓孩子有更強的抗挫折能力，否則就會經受不住挫折的打擊。兩個人經常為了孩子的事，比如要不要買鋼琴、上不上禮儀課之類爭吵。

2016年秋，眼看矛盾難以調和，父母不愿意再帶孩子，吵著要從縣城回老家居住。更糟糕的是，碰上一場特大暴雨，老家的磚瓦房垮塌了。李海不得不掏出了近20萬元，加上救災補助款，在縣城另給父母買了一套小戶型的二手房。搬家時，李海特意交代父母先瞞著張娜，就說是暫時租的房子。

猶豫了好幾個月，李海才給張娜打電話說了這件事。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張娜的反應，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沒有和他爭吵一句，而是很干脆地掛斷了電話。

兩天后，李海收到張娜寄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里面夾著她寫的一封短信：“原來這么些年，你還是把我當外人防著，遇事也不跟我商量。哀莫大于心死，我已經對你不抱任何希望了?！?/p>

李海知道自己做得過分了，便專門請假回老家道歉，希望能夠挽回婚姻。但是積怨根深蒂固，豈是這么容易可以解決的？又拖了大半年，到2017年底，李海與張娜協(xié)議離婚，女兒判給了她，房子、車子都給了她，自己幾乎“凈身出戶”。

后來我們問李海，為啥不和張娜商量。他說，她一直很反感為公婆花錢。但他不出錢的話，父母便會無家可歸，兩難之下，就只好“先斬后奏”。

李海說，離婚時，之所以無過錯還放棄了財產，就是希望張娜還能念著他的好，能夠讓女兒跟他和爺爺、奶奶多親近一些。

二

李海離婚時，女兒飯飯8歲。

離婚之后，如何把握和前妻、女兒的交往尺度，拉近與女兒的關系，就成了李海最為糾結的問題。

李海說，有一次飯飯給他打電話，說又想爸爸又恨爸爸，他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海想方設法去表達自己對女兒的愛，努力去幫助女兒解決實際困難，結果卻往往適得其反，女兒已然和他還有爺爺、奶奶越走越遠了。

李海的父母和飯飯離得不遠。老人家偶爾想孫女了，就會登門去看望?？墒菑埬日J為，離婚了就應該切斷兩個家庭之間的聯(lián)系。老人看望的次數一多，她就很不高興，打電話給李海說：“以后讓你父母別來家里了。都離婚了，不用過來，免得影響孩子學習?！?/p>

李海想解釋老人想念孫女心切，那頭已經掛了電話。李海委婉地向父母表達了張娜的意思，可他們并不理解。

“你當時就不應該凈身出戶，你什么都遷就她們娘兒倆，把房子、孩子都留給她了，我們現在看看孩子都不行嗎？”

李海里外不是人，有苦難言。有時候想念孩子得緊，又怕問多了惹張娜煩，只能“曲線救國”，給前岳父、岳母打電話。

前岳父、岳母對李海很好，雖然拗不過女兒，可是女兒離婚后他們依然常常接李海的電話，和他說一些飯飯的情況。

有一次，李海正在和前岳父打電話聊天，兩人有說有笑聊得很開心，恰好張娜回來聽見了，直接搶過電話，厲聲警告他不要再騷擾她的家人。然后，把父母手機里李海的聯(lián)系方式都給刪除了，微信也給拉黑了。這么一來，兩個家庭之間的交流，幾乎全部中斷。

更讓李海煩惱的是，他和女兒飯飯交流也越來越少、越來越困難。他經常給女兒打電話，但每次都是他一個人說，女兒只是聽著，偶爾心不在焉地回應一兩句。

“飯飯，你需要什么，都告訴爸爸，爸爸給你買?！?/p>

“飯飯，學校課業(yè)多嗎？忙不忙，累不累??？”

“飯飯，最近長個了嗎？什么時候拍張照片發(fā)爸爸……”

…………

話題永遠是這些，日子一久，女兒的回答越來越簡短，話越來越少。李海自然也不了解女兒有什么愛好，有什么樣的期盼，他們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隨著李海的崗位變化，他也越來越忙，每年回家次數減少，新冠疫情期間只回去過一次。

每次見到女兒，李海越是努力想尋找話題，越是說不出什么讓女兒感興趣的來。他往往是提前一個星期就挑選禮物，還找單位的年輕干部咨詢。但常常是女兒看了一眼禮物就說不喜歡，讓他干脆直接給錢，她自己去買。

偶爾與女兒見一次面，開場就像“你問我答”，一般說完固定的幾句話之后，兩人就陷入無話可聊的境地。然后，女兒就掏出手機玩游戲，李?？v有千言萬語，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看著她黯然神傷。

既期望見到女兒，又怕和她尷尬相處，這種糾結纏繞著李海。

有一次，李海和女兒稍微聊得深入一些。女兒告訴他，張娜對她說了很多他們之間的恩怨，讓她對他和爺爺、奶奶都很反感。

女兒說：“小時候看別人上學、放學有爸爸接送，覺得自己很可悲，像個沒人要的孩子?？墒乾F在想想，沒有爸爸挺好的，至少不用多受份窩囊氣?！?/p>

女兒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把尖刀，扎在了李海的心上。他想不明白，自己和女兒，怎么就走到這個份上？

三

戰(zhàn)友們正說著話，飯飯的電話打過來了。

李?？粗莻€熟悉的號碼，滿臉笑容地接通了電話。沒想到，那邊傳來的是女兒氣憤的聲音：“你給我找的是什么破賓館呀？空調不制冷，昨天半夜還被蚊子咬醒了！以后，我的事再也不要你管了，幫的全都是倒忙，讓我在朋友面前多掉面子。”

還沒容李海說上一句話，飯飯就掛了電話。

李海有點尷尬地解釋道：“她們娘倆和朋友一家去北京旅游，沒訂到合適的賓館，不是價錢太貴，就是性價比高的沒搶上。我給她們安排到了一家招待所，沒想到……”

見李海情緒不佳，我們連忙一起安慰他：“沒事的，招待所的條件有限，孩子還小，大一點會理解的?！?/p>

一位性格耿直的老戰(zhàn)友說：“你們夫妻倆分開都好幾年了，你也沒娶、她也沒嫁，是不是可以考慮破鏡重圓？這樣也有利于共同撫養(yǎng)孩子，讓孩子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和良好的心態(tài)?！?/p>

李海搖了搖頭，說兩個人相看兩厭，肯定是沒機會復婚了，只是希望能和女兒關系有所改善。

大概又過了一個小時，張娜突然打來電話，聲音很大還慌里慌張的。

“剛剛我去洗澡，飯飯自己一個人出門去了，微信里給我留言，說要去找網上認識的一個培育網紅的推手，看什么直播，人家還能幫她安排好的賓館……”

張娜著急得有點前言不搭后語，但李海猜到了大概。曾經他見飯飯做美甲，也提醒過她，要把時間放在學習上。飯飯的回答卻是：“辛辛苦苦考上985，不如當網紅跳個舞。我高考后就專門搞直播，肯定比上大學還有出路?！?/p>

當時，李海就“網紅現象”給飯飯講了差不多20分鐘，勸說她放棄這個不成熟的想法，她卻根本聽不下去?，F在，網紅推手一“招手”，她就來了個“說走就走”。

大半夜的，一個姑娘家出去亂跑，可把張娜給嚇壞了。好在飯飯給張娜留了對方的地址和電話，李海就讓她趕緊把信息轉發(fā)過來，然后請轉業(yè)安置在北京的戰(zhàn)友幫忙了解公司背景。熱心的戰(zhàn)友很快給那個“網紅推手”打了電話。

不久，對方把飯飯客客氣氣地送了回來，說真的只是業(yè)務參觀，他們也不敢做違法亂紀的事情。

飯飯卻一臉不高興，覺得張娜小題大做。她沒參觀成，還把人家給得罪了，害她做不成“網紅夢”了。

接著，李海關了臥室門，在里面給飯飯打電話。我們在門外，都能聽出雙方的情緒都很激動，嗓門都很大。

李海幾乎是在咆哮——“你才這么小，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反而凈想著不勞而獲，能有幾個當網紅能成功的，到最后還不是無法生活？”

“我什么時候不管你了，我給你打電話你接嗎？我說話你都聽嗎？”……

我們幾個戰(zhàn)友相顧無言，默默地離開了李海家……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作者為退役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