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但凡鄰里、父子、婆媳有矛盾,都得找三先生來評理。三先生念了一肚子書,是當(dāng)?shù)仡^面人物。三先生上來就先各打五十大板,張嘴就是“你倆這是挑著罐罐賣的摔了一大跤”,接著的那一句“哪兒有一個好東西”卻不說,只先把性質(zhì)確定了,再一是一、二是二地講道理,直講得兩個人心平氣和了才走,走時還要再囑咐一句:“好好的啊,買個罐罐沒有把兒—啥都別提了?!币?yàn)閺埧陂]口不離“罐罐”,我們叫他“罐罐先生”,他笑瞇瞇地說:“瓦缶勝金玉咧?!?/p>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除了柴,樣樣離不開壇壇罐罐。此外,像酒,不能想象沒有陶壇、陶甕會是什么味道。至于大的甕啊、缸啊,或裝糧食裝水,或像從前北京大戶人家的“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大缸用來種荷或養(yǎng)幾尾金魚,看著沉穩(wěn)舒服。至于甕中捉鱉,于鱉著實(shí)難堪,且不說它。
不知怎么回事,我們那兒喜歡在陶土做的器物前頭帶個“瓦”字,像瓦缸、瓦罐。別處吃酒劃拳喜歡玩“剪刀石頭布”,我們玩“砸瓦罐”,也是三樣?xùn)|西:瓦罐、石頭、水,生生相克又生生不息,有點(diǎn)樸素的唯物觀。
我小時候還見過老頭兒老太太用瓦罐提水,雖提得小心翼翼,仍免不了像老話說的“瓦罐不離井上破”,便少不了唉聲嘆氣。有一回,三先生遇著這事兒,便對人說:“破罐子也不能破摔,還有大半邊呢,拎回去栽花嘛?!比壬@樣一說,好像損失小了點(diǎn)兒,主家就得給他擠個笑臉。
別的壇壇罐罐一般肚子大、束著口,瓦缸和甕卻都是敞口的,一般放在灶臺邊上裝水,裝糧食得放在墻角才不礙事。一般來說,瓦缸和甕沒有蓋子,得請匠人做蓋子,大多是木頭的,不過,水缸的蓋兒竹編的多,可以卷起來,方便一些。
瓦罐自帶蓋子,除了藥罐—那得用包藥的皮紙來封,老郎中說那樣熬藥管用。罐子裝糖,小時候看見那糖罐子好像眼睛都有了甜氣。有一年祖母去大姑家小住,眼看著家里糖罐里的糖要見底了,我趕緊把它藏起來,誰問都不說放在哪兒了。有一天祖母回來了,還沒進(jìn)門,我就去屋后的花叢里頭把糖罐抱出來,遞給祖母,那是我小小又膨大的心意,盡管那點(diǎn)兒糖已經(jīng)化成了水。
瓦壺,有大點(diǎn)兒的,也有小點(diǎn)兒的。大的燒水,小的煨酒。我見過最小的瓦壺,只裝二兩酒。祖父坐在火爐邊上,等酒煨好了,嘴對著壺嘴,一會兒工夫就喝完了,常常意猶未盡,要吟詩。詩是唐詩,不過他是唱出來的,是他小時候私塾先生教的。
有些壇罐沒蓋子,也不做蓋子,只是放幾層紙,上頭壓塊磚就行了。古代文人謙虛時會說自己寫的文章能覆甕。也有稀奇的,郁達(dá)夫先生于1932年完成的《她是一個弱女子》的手稿,70多年后在他的老家浙江富陽被發(fā)現(xiàn),據(jù)說“最后手稿散落在犄角旮旯作為覆甕之物”,真不容易。
我半大時看《西游記》里的“三打白骨精”,看見她“左手提著一個青砂罐兒,右手提著一個綠瓷瓶兒”,又跟唐僧說“長老,我這青罐里是香米飯,綠瓶里是炒面筋”,看得流口水,老孫那一捧打下來,我還在心里“阻止”過他!
青砂罐想來也是瓦罐,瓦罐從窯里燒出來,瓦青色。
我們那兒說女人醋意大,會說她是個“醋罐子”,或者“醋壇子”,似乎裝醋的器物越大,醋意就越大。后來看《紅樓夢》,賈璉的心腹興兒說鳳姐:“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她有本事當(dāng)著爺打個爛羊頭?!?/p>
三先生勸夫妻吵架時說過,醋壇子倒了,男子你得扶一把,不然像什么話。
三先生也有急眼的時候。他中年時,有一回從街上挑了兩壇子酒往回走,壇子套得結(jié)實(shí),他家老二跟在后頭,走著走著,三先生讓石頭絆了個趔趄,扁擔(dān)從肩頭一滑,壇子落在地上,果然是沒有好的。酒嘩嘩流,他趕緊趴在地上喝酒。喝了一會兒,朝后一瞅,他家老二站著不動,另外那壇酒也嘩嘩流,三先生大喝一聲:“你還等啥呀!等菜啊……”
三先生到底還是老了,過世了。人死大家埋,管事的問他兒媳婦腌菜在哪里—沒開席之前,弄個腌菜面打個底。他兒媳正在扶靈哭訴,“哭訴”有點(diǎn)兒像唱戲里的念白,只是腔調(diào)沒啥變化:白腌菜—在樓梯房啊,鼓肚子里頭—蔥梗梗兒多??;高個個壇子—里頭—有腌柿子啊,矮撲水壇子里頭是辣子醬啊??蓱z我的爹呀,這好吃的東西你不吃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