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夏天,我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家小報社上班,租住在西安城南某個巷子里的一個城中村。
巷子里舊房老樓的外立面多是用灰中泛黑的水泥涂刷的,就叫它水泥巷吧。水泥巷逼仄陰暗,巷子里的墻面被爬山虎的葉子大片大片地覆蓋著。那是長了多年的老藤,綠色葉子的邊微微泛紅。窗口伸出的晾曬的衣物,又占去一角天光。
走進水泥巷,一個巷子接著一個巷子。縱深,扭曲,迂回,漸進,迷途,歧路……水泥巷對初涉社會的我來說像個迷魂陣。那是初夏,路邊是巨大的法國梧桐,投下巨大的樹蔭。樹蔭里有夏天的第一聲蟬鳴。
我租住在一座五層小樓里。房子像堆積木一樣晃悠悠地摞上去,墻皮雖然薄,地基雖然淺,但是有門有窗,你不能說那不是房子。住戶多是年輕人,彼此很快就熟絡起來,其中有一個叫姜楠的女孩。
我住二樓,姜楠住三樓,她經(jīng)常一大早搬個板凳坐在樓頂看書。剛搬來的時候,我天天要去樓頂曬褥子,所以經(jīng)常遇見她,只是打個照面,并沒有搭過話。
有一次,她看我來曬褥子,放下書,卻來搭訕了,說:“曬褥子呀。”
我說:“是啊,太陽好,曬曬褥子?!?/p>
她撲哧一笑,說:“呀,畫了個地圖。這么大的人了,你還尿床呀?”
我看了一眼褥子上濕濕的一坨,臉一紅,馬上申辯:“不是,那是汗啊,汗。”
她拿起書擋住臉,不看我了,自言自語道:“哦,真能出汗呀?!?/p>
我開始絮叨:“我屋潮氣重,每天早上一起床,褥子底下貼身的地方就是濕的。”
她看書,不理睬我了。嗐,啰啰唆唆跟她說那些作甚。晾好褥子,我怏怏地下樓。
過了幾天,在樓道碰見了。我不知道該不該打招呼,她卻像老熟人一般對我說:“走,到你屋子看看,見識一下到底有多潮?!?/p>
看看就看看吧。怕你不成?
我的屋子很小,屋里一床一桌一椅一柜而已。桌椅臨窗。窗簾是我花20元錢在巷子里的一個小店買了一大塊布,又花3元錢鎖了邊做成的。暗綠色的,光線暗下來的時候就像是灰色。
桌上養(yǎng)了一盆文竹,影子投到窗簾上,是一片竹海。
墻上有上任房客留下的題字,頗嚇人。我買了一塊蘆葦簾子掛在墻上做掩飾,也是裝飾。
姜楠一邊說我的屋子好文藝,一邊看我貼在墻上的一幅字。我那時候確實很文藝,還偷偷寫詩、寫毛筆字呢,寫得好不好不說,膽大,還掛在墻上。
姜楠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念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那時太靦腆了。
姜楠念完了,一笑,揭開我的蘆葦簾子,摸摸墻壁,說:“墻好好的,不潮啊。我再看看你的床?!?/p>
她一揭我的褥子,露出床板,拍手笑道:“你個笨蛋啊。”
原來,我睡的那張單人床是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箱子床,就是用廢舊木條和三合板拿釘子釘出來的木箱子。上面可以睡人,下面可以存儲雜物。此床表面用彩色的尼龍布包著,外邊還裹著一層透明的塑料布。驢糞蛋蛋外面光,反正看著還嶄新闊氣得很。這是城中村的特殊產(chǎn)物,村里的房客大多用這種床,物美價廉。而問題就出在這層塑料布上。有了它,床板就不透氣了,人體發(fā)出的熱氣散不開,自然凝結成水,褥子不濕才怪。
姜楠捂住嘴笑我,我怪窘的。這時候,響起了一陣蟬鳴,從屋外的法國梧桐上傳來。是上百只蟬的和鳴,像一排巨浪壓下來。那一刻,有一種震撼,我們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聽。
當天,姜楠走后,我扯下了床板上的那層塑料布。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困擾我多日的問題沒了。
從此,下班后得空了,我就常和姜楠在一起聊天。
姜楠大學畢業(yè)后沒有找工作,她要考研,所以每天捧著書在啃。那時,研究生還沒那么多,在我這個“學渣”看來,考研就像要上天摘星星一樣。我好崇拜她啊。
她是江蘇宿遷人。我沒去過宿遷,應該是個好地方吧。
她帶我逛過陜師大,那是她的母校。我告訴她,我很喜歡陜師大圖書館樓前那兩株巨大的松樹。她說她曾經(jīng)天天在樹下背英語單詞。
巷子里有天來了一個老漢,在路邊支了個油鍋賣油炸知了串兒,炸好后撒上厚厚的五香粉和辣椒粉。我拉姜楠去吃,她居然敢吃,我們吃了個過癮。
她當時穿著白色短袖,怕油點污了前襟,手上小心翼翼,嘴里狼吞虎咽。我趕緊跑去給她買汽水。她拿起咕嘟咕嘟就喝。
我們那天就守在油鍋前,談笑風生間吃了一肚子的知了。串串簽戳了我的下巴,油星臟了她的白衣衫,不管不顧,還是說說笑笑,吃吃喝喝。
我告訴她,我小時候住在一個大院里,院子大,樹木多,蟬自然不少。知了蛻皮后留下的殼叫蟬蛻,即所謂“金蟬脫殼”也。那是小孩子最好的玩具。在樹上拾得一個蟬蛻,歡喜得不得了,必定要當珍寶一樣玩賞許久。
一日,我在一棵柳樹上尋覓到好幾個蟬蛻,裝進口袋就往家跑,結果摔了一跤,口袋里的蟬蛻全壓成了碎末。小小的我頓時哭出聲來,而樹梢的知了也隨即高聲應和,似是譏笑,又似安慰。此幕情景,歷久彌新。
她感嘆道:“小時候真好啊,無憂無慮?!?/p>
我點頭稱是。她喝了一口汽水,打了一個嗝。我們都笑了。
有一次,我上街去買衣服。姜楠恰好沒事,就陪我去。試衣服的時候,她幫我扯扯袖子,正正領子,笑瞇瞇地端詳我。她的臉離我的臉那么近,我看清了她的鼻翼處有一顆小小的褐色的痣,那是可愛的痣。
我靦腆起來,不敢正視她,也不敢呼氣了。因為這是女朋友對男朋友的態(tài)度啊。不用猜,那些店員一定誤以為她是我女朋友了。我的心里亂亂的。
姜楠還幫我砍價,我在一旁傻傻地看她殺伐決斷。好帥。
那次,她幫我挑了一件藍色的格子襯衫,我很喜歡,穿了很久。
姜楠還帶我去某高校附近的一個酒吧參加過一個詩會?,F(xiàn)代詩我不懂,但是詩會上那些吟誦詩句的年輕人令我好羨慕。他們文質彬彬,衣冠楚楚,像是電影里的人,他們肯定不住在城中村。
詩會結束,冒雨夜歸,我們走到巷子口,我對姜楠說:“你不屬于這里,你肯定會考研成功的?!?/p>
姜楠說:“難道你不走啊,一輩子都在這水泥巷?”
我躲在傘里,想了想,說:“這里挺好啊。”
姜楠笑了:“是挺好,有油炸知了串兒吃嘛?!?/p>
我覺得她勤勉自律,是個愛念書的學霸。而我是個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人。但是我們都有夢想,那就是一類人了。她的夢想是考研成功,考到北京去。我的夢想是花兩塊錢買張彩票,中它五百萬。這么一比較,好像又不是一類人了。不管怎么說,這都不妨礙我們的友誼。
姜楠說她風塵巨眼能識人,一看就知道我不是久居水泥巷的人,必有發(fā)達的那一天。我嘴上說“哪里哪里,小報記者,沒有前途”,心里卻甜得淌蜜,也亮起了一道光。
她送過我一本書,上面題過幾句詩,難為她沒有寫現(xiàn)代詩,而是專門為我寫了舊體詩。上面有這么兩句:勸君莫欺夏蟲小,一鳴可教天下知……
城中村的日子呀,既快活瀟灑,也苦悶彷徨。那時候,報社效益不好,不少同事都跳槽了,何去何從我不知道,只是熬煎著,一日一日廝混在水泥巷里聽蟬聲。夢想還是有的,只是像蟬一樣在黑暗的泥土里蟄伏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迎來光明,迎來一季的歡唱。
我不寫舊體詩了,試著偷偷寫了一首現(xiàn)代詩。但是姜楠沒有再帶我參加什么詩會,那首詩也就一直沒有機會讓她看。沒多久,姜楠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果真要走了,去北京。
姜楠走的時候,她的媽媽來送她,帶了很多好吃的。她喊我去吃她媽媽煮的湯圓。我吃了滿滿一碗,她非要讓我再吃一碗,不吃都不行。但是我實在吃不下了。
她媽媽笑著對我說:“你不要聽她的,她捉弄人呢。湯圓吃多了積食,肚子脹,就睡不成覺了?!?/p>
被拆穿的姜楠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倒在媽媽的懷里耍賴皮。
第二碗湯圓我還是默默吃進了肚子。果然很脹,果然一夜沒睡著,翻來覆去。
去火車站送走姜楠,一個人回到水泥巷。法國梧桐的樹蔭重重壓著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孤獨呀。蟬聲突然響起,驚得我抬頭四顧。這時候已經(jīng)入秋了,蟬聲也是秋聲了。
我一個人聽了一會兒蟬聲,覺得知了這小東西叫得真好呀,千轉不窮。聒噪歸聒噪,可若是沒有了蟬聲,真好像缺了什么。沒有蟬聲的水泥巷還是水泥巷嗎?就好像過端午節(jié)沒有吃到粽子,周星馳電影里沒有看到吳孟達。就好像大好的青春年華里沒有談過一場酸酸甜甜的戀愛。
此后,姜楠就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仿佛這個人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水泥巷里的泡沫,轉瞬即逝。
這些都是20多年前的舊事了,如今我已在西安這座城市里娶妻生子,過上了安穩(wěn)的小日子。年輕時候的記憶,特別是在水泥巷的記憶,卻總是那么清晰,一幀幀,一幕幕,時不時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涌上心頭。而耳畔,總會有三兩聲蟬鳴,讓人想起曾經(jīng)和一個寫詩的朋友在水泥巷的巷口吞咽青春,嬉笑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