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臧棣的詩集《最美的梨花即將被寫出》,這是臧棣最新出版的一本詩歌精選集,收錄了他四十年來詩歌寫作的重要成果。詩集主要圍繞生命體驗、自我認知與生命哲思等維度展開,呈現(xiàn)了詩人的思想深度、精神追求以及詩學理想。自我的成長與詩歌的成長在臧棣這部詩集中形成了兩條齊頭并進的軌道。詩人在語言的探索中滲透著對自我的發(fā)掘,在語言的歡樂中充斥著對生命的愉悅,詩歌的可能性又喻示著生命的可能性,形成了臧棣獨有的詩學景觀。
1980年代寫作之初,臧棣便受到瓦雷里純詩理論及象征主義詩歌的影響,十分注重“形象”與經(jīng)驗的貼合,并將之作為一種詩歌技巧來實踐。如《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一書中,臧棣就認為“詩歌是一項用語言來捕捉形象的工作。一種感覺必須要對應于一種形象,一種經(jīng)驗必須對應于一種意象,或者一種想象必須要對應于一種幻象”。于是對孤獨、迷惘等生命體驗的表達,臧棣采取將物擬人化或?qū)Τ橄蟾拍钯x予具體形象的手法來描述。如《啟明星之夜》中,“孤獨很鋒利/……/引導你看清了宇宙的另一面”;再如《非常插曲協(xié)會》中,“另一個你仿佛早已習慣/將人生的孤獨制作成白云的花樣,拋向命運的輕浮”。在臧棣筆下,孤獨有一種輕盈的質(zhì)感,而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強烈視覺效果能恢復人在孤獨中體驗到的重力感,呈現(xiàn)出一種無懼命運沉浮的豁達。當人無法把握自己與他者、與世界的關系時,面對現(xiàn)代社會的諸多不確定性,迷惘也隨之而來。臧棣精準地捕捉到了現(xiàn)代人面對的精神困境,但并不囿于感情上的宣泄,而是冷靜地將這些生命體驗處理成一種具體的形象,甚至賦予其具體的行動能力。詩人始終如一個沉著冷靜的旁觀者,素描式地描摹著孤獨、迷惘、空虛的“形象”,將克制的感性與敘述的理性相結(jié)合,讓詩作閃耀著智性的光輝。
維柯在《新科學》一書中提出,“把有生命的事物的生命移交給物體,使他們具有人的功能”。臧棣深諳此道,不斷打破語言的慣性表達,展現(xiàn)出非比尋常的比擬能力。如《致水晶》一詩中,“命運的口哨呼嘯著,將凍僵的時間堆積在我們周圍/……/而我被打開的次數(shù),甚至遠遠多于你/……/對稱的孤獨像是被捶打過”。作為現(xiàn)代詩歌繞不開的主題,“命運”“時間”和“孤獨”一旦被詩人賦予主體性,就有了發(fā)出聲音甚至感覺溫度的“人”性特征,而人有了“物”性就會呈現(xiàn)出不斷“被打開”的狀態(tài)。臧棣不動聲色地將人對孤獨、迷惘、命運、時間等的思考從心理世界中釋放出來,在創(chuàng)造性的智性語言中將現(xiàn)代人生存的荒誕展現(xiàn)得更為深刻。在這種藝術(shù)實驗中,臧棣的語言精度與思想深度使其詩作達到了“隨物賦形,盡水之變”的效果。
詩歌既是詩人描繪世界的方式,也是言說自我的途徑。如果說臧棣將生命體驗具象化是對外部世界的觀察和捕捉,并進行描摹的過程,那么對于自我的探索就可以看作是詩人探尋內(nèi)部世界的方式。臧棣首先將自我敞開在詩歌當中,發(fā)出了“我是誰”這一人類終極追問。如《拆字法協(xié)會》中的,“我們和野獸的區(qū)別/事實上從未清晰過”;再如《暗夜叢書》中,“哪怕僅僅有過一分鐘,你真的校對過我們的原形嗎?”詩人敏感地捕捉到日常生活中的生存壓力和忙碌,讓人與動物的界限變得模糊,甚至無暇辨認自身的“原形”。對于如何在“宇宙的荒涼”中找到自我,臧棣在《致特朗斯特羅姆》中提供了線索,“如果真想走進自我,房間太寂靜了,就會像英雄與墳墓。開闊的山谷,似乎更適合一個人走進自己”。詩人還在詩作中采取了一種物我對照的方式來對自我進行辨析和提純,在世界中照見自我。如《未名湖10》中,“來自一只蝴蝶的建議讓你看到了/一條魚身上的美學史。但最美的事始終是/在有蘆葦?shù)牡胤秸J識你自己”;再如《良夜》中,“命運的黑暗被重重樹影分散在前方/……/但其實不如借水月/看清自己”。臧棣的詩歌語言不僅構(gòu)成一種鏡頭美學,也成了讀者與詩人交流進而自我審視的媒介。在人稱代詞“你”“我”的不斷切換中,讀者也仿佛被拉入詩人的自我詰問中,就如《未名湖35》中寫道的,“取多少自我,可加熱成一杯無窮的探索?”臧棣的想象力似乎能夠?qū)⒉煌S度的事物拉入同一個立體空間,抽象的概念可以隨時具象化,形象的物體也可以隨時原子化再重組。
1990年代以后,臧棣開始以一種實驗的眼光看待詩歌語言與日常語言的關系,并在這種語言形式的探索中打開了一條重塑自我的道路。在《詩歌文化縈繞生命境界》一文中,臧棣在接受訪談時就說過,“不是想通過詩歌獲得一種生活的常識,而是渴望通過詩歌獲得一種生命的自我超越”。如《未名湖27》中,“語言”被詩人創(chuàng)新式地作為出場角色,讓“自我”和“語言”成為同頻共振的雙生關系。當“語言”會“呼吸”,那么“自我”就能“突破”。在這場自我超越旅途中,“語言”成了“我”的良師益友,是“我”希望并肩作戰(zhàn)的對象;在這場“語言的歡樂”的相生相長中,成就彼此的血肉與靈魂,成就詩歌與自我的雙重超越。敬文東在為臧棣的《非常詩道》一書寫的序言中指出,“現(xiàn)代詩的任務,并不僅僅是對日常感受進行語感的簡化,他的文學目標是要將我們的生存經(jīng)驗引向更強悍的自我塑造”。
在宇宙的黑暗中如何找到自我的位置,如何安頓在時間流逝和命運洪流中無助的自我,是個體生命終其一生都想要尋找的答案。而臧棣的詩歌可能提供了一種答案,即尋找“生命的可能性”。臧棣將自我安放于詩歌之中,始終以個體的生命體驗作為詩歌素材,不僅讓讀者看見其詩歌的可能性,也將詩歌引向了更為廣闊的生命的層面。
臧棣擅長從“小詞”或細微處入手,用舊詞出新意,將現(xiàn)代漢語詩歌引入了一個更為開闊的審美境界。這既是對現(xiàn)代漢語詩歌現(xiàn)代性的一種展現(xiàn),又是對詩歌寫作的一種可能性創(chuàng)造。提到“簡史”,我們往往傾向于“時間簡史”“人類簡史”這類宏大的具有重量的字眼,但從臧棣的《如何命名新的清洗劑簡史》這一詩名來看,他把“簡史”的命名權(quán)給了“清洗劑”。清洗劑往往被認為不是詩歌的元素,但臧棣以詩性言說的方式把它安置于“簡史”的主題中,是在詩歌主題上有意施展的“及物”和“不及物”之間的一種平衡術(shù)。詩名的提出不僅是一種語言文化的更新,更是詩人對新詩之“新”的敏銳捕捉。臧棣用一種近乎“輕盈”的方式把身邊之物和神秘關聯(lián)在一起,尤其是那些尚未被詩學領域意象化的物與詩意,使得這些日常領域的“物”和詩學領域的“意”變成了一種鮮活的“近處”的存在,甚至細節(jié)處都清晰可見,讓語言不斷煥發(fā)出生機與活力。
艾略特曾對詩歌下過定義,“詩是生命意識”。在臧棣的詩作中就意味著生命的可能性,語言的歡樂就意味著生命的愉悅。如《致梭羅》中,“對真正的生命而言,內(nèi)心是大海,也是新航道”。詩歌需要達到的是生命哲思層面的會意,是對生命可能性的暗示。臧棣的詩歌并不一定要寫宏大的、深刻的和吸人眼球的主題,也可以直接涉入生活中那些極微小的事物,從最小的可能性開始。他的詩作是抽象和具象奇妙結(jié)合的“過程詩學”,不僅通過詩來表達一個具體的主題,而且落實到生命的表面,表達生命的過程。如《艾葉粽子簡史》中寫道的,“人生豈止叵測,生命豈止浩渺……若有擊打,必將迎來新生/……/每個人最終都會/遭遇他自己的神話”。人的存在必將走向死亡這一終點,它的意義在于走的過程,在于過程中更好地看清自我,突破自我的局限,發(fā)現(xiàn)生命的可能性,因為人只有在不斷成熟的過程中才能感知到自我與存在。詩歌如果止步于詩人,或局限于詩歌文本本身,那么詩歌的“味道”將極為有限。臧棣用想象力和感知力把詩歌的可能性架構(gòu)在詩歌語言和生命過程的結(jié)合之上,因此能闡發(fā)出無限的生命可能性。
整體上看,詩集《最美的梨花即將被寫出》是臧棣對世間萬事萬物的詩意洞察和記錄,也是詩人在漫長歲月中的生命體驗,更是詩人的心靈傳記。他從具體的“微”而“小”出發(fā),最終觸及生命的意義這一“大”的主題,不僅具有象征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綜合特征,還有智性與抒情相輔相成的光輝。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臧棣用極為簡單樸素的文字傳達出了極為深刻的詩意,因為他的文字能夠極為精確地連接人與世界、人與人、人與具體的物之間的復雜關系。姜濤在《從馮至的“山水”講到臧棣的“植物學”》一文中認為,“如何深刻理解、把握鎖鏈中的存在,調(diào)動其中蘊蓄的潛能、活力,是建設性的人文知識工作面對的課題”。期待臧棣在調(diào)動語言的潛力與活力的詩歌寫作中迎來再次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