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陰沉沉的天氣,
香粉一般白雪,下的漫天遍地。
天安門外,白茫茫的馬路上,全沒有車馬蹤跡,
只有兩個人在那里掃雪。
一面盡掃,一面盡下,
掃凈了東邊,又下滿了西邊,
掃開了高地,又填了洼地。
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雪,
他們兩個人還只是掃個不歇。
雪愈下愈大了;
上下左右,都是滾滾的香粉一般的白雪。
在這中間,仿佛白浪中漂著兩個螞蟻,
他們兩個還只是掃個不歇。
祝福你掃雪的人!
我從清早起來,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謝謝你。
——選自《新青年》第6卷第3號
1919年1月12日,臘八剛過,北京城風雪同住,一時如厚毯。周作人行走于純白的天地之間,兩個掃雪工人映入眼簾,他有感而發(fā)寫下這首詩。本詩作為其創(chuàng)作年表中較早一批白話詩歌之一,語言質(zhì)地樸實、節(jié)奏緊湊、詞意淺明。也正是從該詩開始,周作人展露其以人為本、以“同情”為基底的文藝創(chuàng)作路徑——即“借助于詩歌的抒情口吻和人稱語氣將普通民眾由分散、孤立的情感困境植入一種共通的情感體驗之中”(宋夜雨《現(xiàn)代中國“同情”詩學的起源——以周作人為例》)。
詩的首句以“陰沉沉”三字寫出天濃雪永的裹著感,而后緊接著描寫香粉般的白雪下得紛紛繁繁。清早伊始,北京城底色為“黑”,天未及亮堂,而撲簌的雪以“白”的角色進入到詩中,像那時女子時興化妝的粉餅。開篇僅“陰沉沉”與“香粉”二字便將大雪這一物象著力呈現(xiàn)出來,將大雪景致寫得力透紙面,“香粉”之比喻為詩歌整體氛圍罩上了一層暖意。緊跟著,兩句白描將視角由天上轉(zhuǎn)向人間,同天氣的渾厚無聲一樣,天安門外亦無車喧,也無人鬧。之后詩人又推進鏡頭,以兩個掃雪人點題,先言悶悶孤寂的環(huán)境,又引出有“熱氣”的人和物,物和人對比呼應(yīng),互相援引,為詩中畫面做證。詩人極吝修辭,只言“香粉”便構(gòu)筑得詩景充滿溫度。
對于兩個掃雪人和彌漫的大雪,詩人以“一面盡掃,一面盡下”概括二者互相角力的姿態(tài)。這一句中“盡”字有超出一般修飾詞的準確性,將這一處的場景從“現(xiàn)在”的時間點向前延伸到過去,向后鋪展到未來。通過在時間維度上的展開使得“掃”與“下”兩個動作從靜態(tài)轉(zhuǎn)為了不斷重復(fù)的動態(tài)過程。之后一句“東掃西下”“掃高填洼”又著重寫了人與雪角力的過程。詩人寫道:“粗麻布的外套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雪”“他們兩個人還只是掃個不歇”。雪在此一刻融在掃雪人的粗麻大衣之上,兩個掃雪人手中動作不停歇,整幅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干凈的寫意氛圍。對于雪而言,此刻的命運只是“下著”罷了,對于人來說,此刻的動作唯有“掃”而已。
而后詩人自然地置入“雪愈下愈大了”進行承接。邏輯上緊接著掃雪說去,雪與人在詩中的地位出現(xiàn)了第一次不對等,雪愈發(fā)昭顯的聲勢似乎要蓋過人在詩中的地位,緊接著詩人也有意再著筆墨去寫雪不斷“滾滾”蒞臨人間的姿態(tài),“在這中間,仿佛白浪中漂著兩個螞蟻”,相比之下,人不過兩只螞蟻般微小。在詩內(nèi),人與雪在抒情地位上的失位亟待寫作者用高明手法補正。周作人以“他們兩人還只是掃個不歇”這一句貫穿全詩,和雪漫灌著下一樣,兩位掃雪者也在無休止地掃。詩人巧妙地將人與雪關(guān)系的比較從數(shù)量的不對等轉(zhuǎn)到了動作的對等上:雪無休止下,而人亦無休止地掃。到此刻,人在詩中的抒情地位終于比及漫天大雪。
然而,僅止于對等地比較人和雪的關(guān)系,詩人所抒發(fā)的情緒終究不夠精彩,或者說落于俗套。巧妙的是,周作人跳脫出來,將自己置入了人與雪的比較當中,借己口說出:“我從清早起來,在雪地里行走,不得不謝謝你?!边@既是詩人從現(xiàn)實角度表達對兩位勞動者的敬意,也是從詩的角度選擇了“人”大于“雪”的權(quán)重配比。這種大于不是碾壓式的,而是險勝;不是登天的、浮夸的,而是腳踏實地的、目視所得的結(jié)論。就如詩人所寫,“祝福你掃雪的人”,祝福含有對掃雪者的“同情”,意味著這場“搏斗”本身就是苦戰(zhàn)。
綜上所述,周作人詩中的“同情”還有更深一層邏輯思辨,其詩中高規(guī)格抒情是反省式的,這種反省往往借由對現(xiàn)有物料的綜合比對得出。在詩人眼中,雪從一開始在數(shù)量上就處于強勢一方,而詩人出于“同情”,從一開始便極力拉近兩者之間的距離,以至于最后詩人本人的形象介入兩者角逐之中。全詩采用白描手法,但處處生動,掃雪人、街道借助詩人之眼和諧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