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玫瑰盛開在窗臺,一對斑鳩靜靜佇立,凝視著十八樓下的喧囂與繁忙。遙遠的鐘聲在清晨回蕩,試圖喚醒我沉睡的心靈。
我的欲望如潮水般洶涌,自信、貪婪與迷茫交織其中。在這高樓林立的都市里,誰能看到大地的邊際呢?斑鳩的羽毛輕拂著芬芳,撫慰著我,讓我不斷接近靈魂的完善。人間的陽光灑在溫床上,我為何放不下呢?
是什么火焰在張狂燃燒?是什么大嘴在吞噬著曾經(jīng)的純真與原初的善良?無情的風(fēng)暴席卷的,難道僅僅是家園與欲望嗎?
玫瑰依然綻放,冷艷散發(fā)在小小的窗戶。斑鳩熱情地對唱,在倒春寒的細雨中,銜來的樹枝等待著安放。
我終于醒來,卻無法追蹤,更無法指點斑鳩和玫瑰的方向。那遙遠的鐘聲,在下一個時段還能準時敲響嗎?我洗耳恭聽。
2
稻谷低垂在大地上,成熟與感恩并行。一只斑鳩飛來飛去,仿佛能看到它雙眸中完整地映現(xiàn)著我金黃的欲望。
斑鳩的理智與從容,源于與春天在窗臺上一同開放的玫瑰。面對飽滿與真實、饑餓與擔(dān)當(dāng),看著天空的蔚藍思考自由。
風(fēng)中的稻谷又在曼舞又在歌唱,斑鳩還在貪婪與克制之間徘徊。我搖了搖頭,好想捋一把稻谷撒向它的來路和前程。移居在城市的高樓里,廚房里只有大米,我堅信,不吃稻谷的小雛無法長大,無法飛翔。
斑鳩顫動著翅膀,幾次下俯又幾次平滑,在欲望與本能之間掙扎。終于,它在鳴叫中振翅而上,消失在深空,萬里無云。此時,我好想有一只彈弓,在愛恨交織中飲酒歸來,窗臺上多了三根稗谷的草稈。
大地上有十多億斤稻谷,在乎你一家四口的幾粒嗎?你是瞧不起稻谷還是可憐我們?斑鳩不聽我的發(fā)問,跳進玫瑰的花叢低唱,恰似我躺進了媽媽的搖籃,怎能不滿面淚流?從此,腦海里流轉(zhuǎn)起老家豬欄上依稀可辨的對聯(lián)——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3
天空是斑鳩的故鄉(xiāng),祥云為伴,自由翱翔。穿越風(fēng)雨,承接陽光,即使飛越沙漠的荒涼,翅膀受過熾熱,眼睛揉進黃沙,胡楊站定為一種方向。
我?guī)狭_盤,與斑鳩結(jié)伴,尋找水和光芒,我不需要翅膀。
斑鳩好想與海鷗成為朋友,聽聽海浪講述天空更加遼闊的故事。我們也想坐在海的邊緣,體味潮漲潮落,聽聽我重復(fù)爺爺抗戰(zhàn)衛(wèi)國的榮光。
一行又一行炮彈,劃破了遼闊與蔚藍;一聲又一聲轟炸,撕碎了旋律與安詳。斑鳩害怕了,沙漠什么時候在落淚?海洋什么時候在怒吼?天空什么時候在悲傷?它亮不起喉嚨,它張不開翅膀,它看著我,我已從戰(zhàn)場轉(zhuǎn)身,無法成全一只斑鳩的愿望。
我的朋友,斑鳩,貼地飛行吧,我只能保證我的窗臺牢固與空曠,還有詩和遠方。人到中年,我也有妻子兒女和媽媽。
4
“咕咕咕,咕咕咕”,斑鳩能歌唱二十四個大小聲調(diào),卻沒有一個能喚醒少年的夢鄉(xiāng)。我不懂什么曲兒是命運的交響,與斑鳩一同,春天的每朵花里都有歡歌,每寸土地里都有笑語,我成了自己的王。
她來時,開放成花。在她的面前,我的身高停止了成長。斑鳩一翅三回頭地飛走了,我無所謂有,我無所謂無。
回望每一條路,開滿野花。斑鳩去覓食,去戀愛,去生兒育女。她在前方的霧中,哼出時常跑調(diào)的民謠。我明知迷路卻樂不知返,莫名地恨起斑鳩,為何不給她伴唱。
“咕咕咕,咕咕咕”,斑鳩真的飛走了,和愛人以及一對亮翅的兒女。她也走了,與物候無關(guān),依然是自己,依然在霧里,依然在哼唱。我天才般地聽懂那是c小調(diào),留下我至少要用一個季節(jié),方才爬過的一個又一個音階,是Eb、Ab、Bb,無從知曉。
醒來時,烈日當(dāng)空,正好偷偷去曬干我漏濕的床單,一定會有痕跡,別人不會說。我當(dāng)天便學(xué)會了遺忘。
與蔬菜共命運
1
蘿卜的紅與白菜的青,在大地上相遇。蘿卜暗戀白菜的純凈,白菜傾心蘿卜的清麗,誰也不愿主動表白。
我立到菜園門上,一腳在里,一腳在外。世人很難看出我是進,還是出。我好笑蘿卜白菜的暗自較勁。一場無聲的戰(zhàn)爭,把我鼓噪得滿臉青春痘。
蘿卜的根須在地下掙扎,越發(fā)深入;白菜的葉子在風(fēng)中搖曳,越發(fā)青翠。陽光和雨露在清晨同時來臨,各不相讓又彼此相望。蘿卜的倔強和白菜的堅貞,在世俗中似乎無法磨合。一場狂風(fēng)驟雨的突襲,它們抱團取暖了,完成價值取向的完美統(tǒng)一。
我卻失戀了,變成了卡夫卡小說中的推銷員格里高爾,變成了甲殼蟲。他是在某天早上,我是在睡去的夜晚。我在園子里爬來爬去,從不停留于蘿卜和白菜的身旁。
五十歲之后醒來,我喜歡蘿卜,我喜歡白菜。終究懂得:我原本就是個吃素的。
2
在很久很久以前,辣椒是辣椒,茄子是茄子?;ゲ幌嘧R,直到一種文明闊步邁向另一種文明,奔赴來往,它們擁抱到我們的舌尖上。
辣椒和茄子,穿過西伯利亞的雪花,爬上高大聳立的天山,用一只精致的青花瓷大碗,雙手端起涇渭分明的黃河水,敬獻神靈,為之高唱。
我十八歲從長江邊,來到河圖洛書的巨石旁,一朵叫二喬的牡丹正在綻放。
我稟賦辣椒的火膛,卻不知道真誠的朝向;我生有茄子的粗壯,卻很難捕捉光明的手掌。在站崗放哨的邊疆,我在有為,我在無為,與辣椒茄子有關(guān)也無關(guān)。
我何時能回到媽媽的菜畦旁,喚醒正在生銹的鋤頭或鐵鏟,去栽一季辣椒,去摘一回茄子,還有莊稼。女兒中午炒的一盤青椒茄絲,特別下飯,我打著飽嗝,遙望鄉(xiāng)村,站到城市的高樓上,天空格外明朗。
阮德勝,1971年生,安徽池州人。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清明》《飛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