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他覺得父親是一棵樹，能為他遮風擋雨；年少時，他認為父親是一堵墻，阻擋著他那急吼吼探索外面世界的腳步；直到有一天，父親蒼白憔悴的臉色與卑微無助的眼神，像利刃一樣深深地刺痛了他那顆漂泊已久的心，他才意識到，“啞父”已經(jīng)老了。

于是，2024年1月，在這個凍雨肆虐的冬天，他翻出事先寫好的文本，備好簡陋的機器，開始對父親這本無字之書進行深度閱讀……

難以置信：大樹般的父親憔悴虛弱

2018年7月的一天，正在北京大學保安亭站崗的王定杰接到了老家姐姐打來的電話：“定杰，你快回來吧，爸爸的手受傷了，正在縣醫(yī)院準備接受手術呢！”

王定杰迅速掛斷電話，向隊長說明情況后，便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隨著火車緩緩啟動，王定杰的思緒也飄回到過去……

在七八歲時，王定杰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母和別人的父母不一樣。別人的父母或溫柔或嚴厲地說教自己的孩子，而自己的父母則是用一種無聲而深情的方式——手語和王定杰交流。

“小杰，該回家寫作業(yè)了。”“小杰，要吃飯了……”父親用王定杰才能看懂的手勢對他“說”。那被歲月磨礪出來的剛毅，給了王定杰十足的安全感。

從上小學開始，王定杰就酷愛讀書，四大名著、武俠小說陪他度過了無數(shù)課余時光。

有一次，王定杰所寫的作文《粉筆》，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在課堂上朗讀。這給了王定杰莫大的鼓勵，促成他向文學的殿堂不斷邁進。

“那時候，我的偶像是韓寒?！蓖醵ń艹３＿@樣說。韓寒那桀驁不馴的文筆，激發(fā)了他對文學的無限向往與熱愛。王定杰希望通過自己的寫作，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初中畢業(yè)后，王定杰去了陽新一所職業(yè)學校。除了寫作，他的其他學科成績都不太理想，還有個關鍵原因，他暗戀的一個女孩和別人成了情侶，這個少年因此而頹廢不已。諸多因素疊加之下，王定杰決定退學。

“什么？你再說一遍！”父親打著手勢，但內(nèi)容卻凌厲兇狠，令王定杰內(nèi)心發(fā)毛。可倔強的他卻堅持己見：“我要一邊打工，一邊寫作。”“農(nóng)村的孩子，除了好好讀書，哪里還有其他的路啊。小杰，你這是犯什么渾？”

父子關系就此陷入僵局，但王定杰外出打工的想法卻如野草般瘋長，越來越強烈。

說干就干，王定杰開始著手辦理身份證。兜兜轉轉過去了3個月。在這3個月時間里，王定杰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寫小說，背詞典，大有走火入魔的趨勢。

父親回來后，就獨自坐在門口悶頭抽煙，整個家似乎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中。

等到身份證辦理成功，王定杰沒有一絲猶豫，拿了家里500塊錢當車費，和正在插秧的父親揮手再見，留下一個堅定的背影和父親那復雜的目光，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

在外打工這十年時間里，王定杰先后去了杭州、東莞、北京，為了彌補沒上過大學的遺憾，最后在北京大學當起了保安。一有時間，他就扎進圖書館看書學習，偶爾節(jié)假日回到陽新看望一下父母。其間，王定杰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水泥地里長草》。

隨著火車的進站，王定杰的思緒也被拉了回來。下車后，王定杰匆匆忙忙趕到病房。

當看到父親的那一刻，王定杰破防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瘦了。原本紅潤剛毅的臉龐，如今憔悴蒼白。一頭的烏發(fā)也變成了花白，雜亂地貼在他的頭上，仿佛一叢枯萎的野草。

見到突然出現(xiàn)在病床邊的兒子，父親的眼神里，不再是王定杰此前經(jīng)?？吹降墓麛?、堅毅或憤怒，而是驚喜、無助和卑微。他默默地低下頭，纏著繃帶的手不知道該放在何處。

那樣子，就像一個考試打了低分的學生，或者洗碗打碎了盤子的孩子，手足無措。

陪在病房的堂弟，向王定杰講述了父親受傷的來龍去脈——

原來，父親那天像往常一樣在家里用工具鋸木頭。一個恍惚，電鋸將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鋸掉了，血流了滿滿一地。

害怕花錢的父親強忍著疼痛，一聲不吭地用布簡單地包扎了一下，坐在家中休息。幸虧堂弟發(fā)現(xiàn)得及時，當時的父親臉色蒼白如紙，無法正常行走。堂弟趕緊回家叫上大伯，連夜將父親送往縣醫(yī)院救治，這才幫他保下了手指。

抱著父親的手，王定杰細細地看起來。手上縫合好的傷口像蜈蚣一樣密密麻麻，在刺痛王定杰的心之余，也讓他有些生氣：父親啊，你為什么如此逞強？

其間，王定杰在網(wǎng)絡平臺銷售自己的小說，為父親籌集到了部分醫(yī)藥費。

父親痊愈出院后，為了方便和父母聯(lián)系，王定杰給父親買了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之后便返回了北京。

突發(fā)奇想：用鏡頭閱讀這本無字書

2020年年初，王定杰從北京回陽新看望父母，由于疫情，無法再回北京。困在老家的王定杰漸漸地焦慮和迷茫起來。

在此期間，王定杰正好看到了《二舅》的短視頻，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和片中的二舅經(jīng)歷有些類似，于是萌生了拍短劇記錄父親的想法。

當年父親住院時，王定杰曾寫過一篇文章，記錄父親的生平。那晚，王定杰特地陪父親喝了兩盅。酒過三巡之后，王定杰開口了：“爸，您還記得您當初住院的那幾天不？那段時間，我抽空寫了一篇文章。現(xiàn)在，我想把它拍成短片，您來當主角?！?/p>

父親用不解的眼光瞄了兒子一眼，隨后咧開大嘴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王定杰并不灰心，依舊給父親做思想工作：“您看過《二舅》這部短片嗎？要是您看過，我保證您會被感動的?！?/p>

說完，王定杰在視頻平臺搜出《二舅》這部作品，點開。父親定定地看了起來。

良久，短片播完了。王定杰問父親怎么樣，誰知父親仍搖搖頭，抗拒的態(tài)度十分堅定。

說服不成，王定杰決定趕鴨子上架。

下定決心后，王定杰聯(lián)系曾一起共過事的好哥們兼攝影師。哥倆合計著如何布置場景，如何選擇拍攝地址，如何構筑氛圍……

王定杰和哥們訂好計劃后，便著手拍攝了。第一場戲是在家里取景，內(nèi)容是父親做木工。

當天吃完早飯后，父親將刨子取了出來，在長條形的木架上開始刨木頭。父親雙手的袖子被高高地挽起，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

“嗞，嗞……”薄如紙片的木屑從刨子上方吐了出來。父親原本有些萎靡的臉色，此刻顯得格外亮堂，眼睛也因聚焦而炯炯有神。

勞作起來的父親，如此有活力，如此精神煥發(fā)，哪像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看著父親勞碌的身影，王定杰眼睛有點濕……

王定杰聽大伯等親人說過，父親出生時，本是一個健康的嬰兒，在幼兒時期發(fā)高燒，差點把他腦子燒壞了。經(jīng)治療，父親雖然退燒，卻從此成為一級語言聾啞人。

聾啞的父親無法上學，小時候只好上山放牛賺工分，或者和爺爺一塊上山開墾荒地。他還自學寫字和做木匠，家里的桌子椅子板凳都是他動手制作完成的，他還會貼磚、給門上油漆，有時也給鄰居修一下松掉的斧頭、鋤頭等。

和父親不同的是，王定杰的母親出身于一個小康家庭，外公年輕的時候是糧店店長。母親模樣周正，家境殷實，按說不可能嫁給父親。但造化弄人，母親也因一場疾病成了聾啞人，后在親友們的介紹下，與父親相識相戀并結婚。

自從王定杰的姐姐和他相繼出生后，父親干活更有勁了，每天上山下地修田挖河渠。一身蠻力的父親，平時的愛好就是喜歡抽點煙和喝酒，養(yǎng)家糊口時拿把鐵錘叮當叮當?shù)卦诠さ匮b修水泥板。

王定杰佩服父親的是，為了給家里蓋房子，他今天去山里撿點枯枝回來，明天去河里掏塊大石頭拉回，就這樣愚公移山默默耕耘三十年，終于蓋了一棟水泥房子……

時光拉回到眼前。

午后，忙累了的父親停下手里的活兒，拿起手邊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上幾口清涼的水，緩解喉嚨的干渴。累了，他便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閉上眼睛，小憩片刻。

王定杰有時會問父親：“爸，我在拍您呢，您面對鏡頭，有沒有緊張的感覺？”父親緩緩地回過頭，看了看兒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父親的淡定令王定杰意外之余，又十分感慨。在他看來，父親身懷絕技卻又深藏不露，像極了《天龍八部》里的掃地僧。

那天，王定杰正準備拍攝的時候，父親打手勢說他想去看看姐姐與前姐夫的兩個孩子。

王定杰的前姐夫因胃癌在31歲那年不幸去世，姐姐改嫁后雖然過得不錯，但父親仍惦記著兩個孩子。姐姐與兩個孩子的照片，一直被父親放在他臥室的床頭邊。

這次，父親就是看到照片后，睹物思人了。

于是，王定杰騎上電動車，帶著父親奔向前姐夫家。

抵達目的地后，當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出現(xiàn)在眼前時，父親張開雙臂，將兩個孩子緊緊擁入懷中，號啕大哭，哭得肝腸寸斷。

那長年的沉默，那線條縱橫的臉龐，那凌亂花白的頭發(fā)，只是父親抵御無情歲月與風雨的堅韌盔甲。至于盔甲里面，則是一顆無比柔軟善良的心。

致敬啞父：用力活著的你超級無敵

隨著拍攝的深入，王定杰與父親之間的默契與互動日益增多，這段經(jīng)歷仿佛為他們父子之間搭建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情感橋梁。

“爸，不要管我，該干嗎干嗎，我就要拍原生態(tài)的素材。”和之前不同，王定杰一邊和哥們擺弄著機器，一邊對父親打著手勢。

父親微微一笑，臉上透露出的淡定從容讓王定杰既意外又欽佩。父親沒上過學，不識字，更沒有接受過專業(yè)的表演訓練，甚至連話都不會說。但父親面對鏡頭時的自然，卻讓王定杰很感動。

那一份份不加任何修飾的畫面，成為短片最珍貴的素材。

每當一個鏡頭拍攝完成，好哥們開車回城，王定杰則和父親相伴回家。父子倆一邊吃著母親從自家菜地采摘的新鮮蔬菜，喝著父親自釀的白酒，一邊回憶著過去的點滴……

有一件事，王定杰印象深刻。學校要交50元的教材費用，父親拿不出來，在王定杰的再三懇求下，父親去樓閣里拿出一捆麻（做衣服用的一種野生植物材料）去賣了。

但父親把錢給他的時候，卻不是交到他手上，而是扔到地上，讓他自己把錢撿起來。

當時，王定杰很不理解父親的行為，甚至認為這是對自己尊嚴的冒犯。

但一件事情的發(fā)生，讓王定杰轉變了看法。

那天拍攝父親在工地干活的鏡頭時，路過附近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父親看著那里被翻新的祠堂，不覺停下了腳步。

良久，父親打著手勢告訴王定杰，自己曾經(jīng)為翻修祠堂出過力，干過活兒。但事后人家卻以沒有勞務合同為由，不給他工錢。因為沒有憑據(jù)，他只能吃下這個悶虧……

父親的語氣里充滿了辛酸與無助，王定杰心痛的同時，也終于理解了父親當年的舉動。他以那樣的方式告訴兒子，生活艱難，每一分錢都凝聚著汗水與淚水。

鄉(xiāng)村的夜晚，萬籟俱寂。父子倆就這樣品嘗著勞作后難得的清閑時光。王定杰發(fā)現(xiàn)，和父親零距離相處的這段時間里，既輕松又愉快。

短劇接近尾聲處，有一幕是父親望著焚燒的稻草人的畫面。拍攝當天，天空剛剛下過一場細雨，路面也因此變得泥濘不堪。原定的拍攝地點——河邊，因考慮到雨后濕滑等安全隱患，無奈放棄。

一番商議后，父子倆決定將場景移至一個山洼處。為了確保拍攝順利進行，攝影師提前抵達現(xiàn)場。而王定杰則騎著電瓶車載著父親，一路顛簸前行。

途中，因路面太過濕滑，電瓶車不慎失控，父子倆摔倒在地。兩人相視一笑，迅速爬起，拍拍身上的泥，繼續(xù)向目的地進發(fā)。

后期剪輯時，當王定杰以一個全新的、更加客觀的旁觀者的視角再來看父親的日常時，更加感受到了父親的偉岸。

王定杰情不自禁地感慨：父親的人生可以說是一本書，也可以是一首詩。盡管他的生活充滿艱辛和挑戰(zhàn)，但他始終堅韌不拔地生活著。

2024年春節(jié)剛過，這部濃縮了父親平凡一生的短片——《遇見無聲之美：啞父治愈了我的焦慮和迷?！?，正式在視頻平臺發(fā)布。

短片一經(jīng)發(fā)布，便受到了許多網(wǎng)友的點贊與關注。王定杰用手劃動著屏幕，將網(wǎng)絡平臺上收獲的每一個點贊、每一條評論緩緩滾動展示給父親看，豎起大拇指對父親說：“大家都說你好厲害?！?/p>

父親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不善表達的父親也不好意思了起來。看到視頻的村支書特意打來電話對王定杰表示關心，隨后還在自己的朋友圈轉發(fā)了這條新聞。而家鄉(xiāng)電視臺更是連續(xù)幾次對王定杰賣書救父的經(jīng)歷進行了深入報道。

如今，父親和母親依舊每天勞作在陽新老家的這片熱土上，而王定杰則在武漢一家公司上班。每當工作遇到難題，或者情緒不佳的時候，他就會將短片翻出來，仔細地品味，從中汲取繼續(xù)跋涉的力量……

編輯/戴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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