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南來飛燕

北歸鴻

[宋]秦觀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yuǎn)，暮云重。

古意

對前路的擔(dān)憂與迷茫

整首詞幾乎沒有太多的修飾，全憑一腔真情寫就。當(dāng)時，秦觀與蘇軾久別重逢，自他入仕以來，宦海的沉浮無時不與他的老師蘇軾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就像從南飛來的燕子與向北而歸的鴻雁，偶爾相逢。遙想當(dāng)初，都是意氣風(fēng)發(fā)，而此時重見卻都飽經(jīng)風(fēng)霜，仿佛兩位衰朽的老翁。詞人惆悵地感嘆：“以后的相聚不知道又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只見江面煙霧騰騰，暮云重重疊疊?！?/p>

今解

朋友間的相知和默契

“同聲自相應(yīng)，同心自相知?！毕嗷チ私馐桥笥?，相互理解是知己?！皠e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折射出彼此間的理解和默契。因為經(jīng)歷過太多的風(fēng)雨和坎坷，所以無需過多詢問和解釋，彼此都能夠感受到對方心中的無盡感慨。此刻，朋友之間的默契與理解，已經(jīng)超越了言語的界限，成為了一種無言的溫暖。這種溫暖，既是對過去的懷念，也是對未來的期待。

詩詞素描

離別，是詩人筆下的深情。

年華易逝，半生風(fēng)雨，那字字行行的詩，終究不如重逢一次。

宋徽宗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朝廷頒行大赦，蘇軾復(fù)任朝奉郎，被貶儋州整整三年的他，終于等到了北歸之日，他默默期盼著：“內(nèi)遷途中，若能見少游一面，實為幸事?！?/p>

秦少游，即秦觀，是蘇軾的得意門生。那年六月，蘇軾途經(jīng)雷州，師生相見，互訴衷腸。他們既是師徒，也是摯友，一樣的命運坎坷，一樣的仕途不順，在壓抑與苦難中，拾起支離破碎的自己，拼湊著一個未知的將來。那一路走來，皆是冰封，皆是荊棘，他們能做的，唯有前行，永不回頭看，等待著苦難過后，冰雪融化的那一天。畢竟，若世上還有知己在，即使千山萬水，只要彼此思念，便有重逢之日。

如今，他們等來了，盡管他們業(yè)已年邁。

蘇軾經(jīng)歷過貶謫、離鄉(xiāng)，至于秦觀，也有自己的辛酸過往?；蛟S，正因為同病相憐，他們才能于白云深處重逢；也正是因為這場重逢，他們才能于黑暗中繼續(xù)前行。

秦觀提筆寫下《江城子》，詞中有悲傷，也有感慨。

“南來飛燕北歸鴻”，他們師生二人，一個是那南來的燕子，一個是那北歸的鴻雁，偶爾相逢，總帶著抹不去的哀愁。是歸途太遠(yuǎn)，是世道艱辛，令他們?nèi)绱算俱?，如此孤獨?/p>

明明是相逢，卻好似離別。秦觀凝視著蘇軾的容顏，想到了當(dāng)年的知遇之恩，想到了朝堂的明爭暗斗，一幕幕往事在腦海中劃過，是奮斗過的青春，是斷送了的前程。他笑嘆著：“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p>

想當(dāng)年，兩人黑發(fā)朱顏，而如今，俱為衰朽老翁。這期間，經(jīng)歷了多少辛酸！分別后，世事悠悠，君莫須問，無限愁，盡在不言之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這里是用典?！盾嫦獫O隱》記載：“江南人家造紅酒，色味兩絕。”唐代詩人李賀的《將進(jìn)酒》中也寫道：“小槽酒滴真珠紅。”這“春酒”是美味的，也是苦澀的。

秦觀知道蘇軾不能久留，卻還是舉起酒杯，勸道：“莫匆匆，滿金鐘?！?/p>

不必匆匆起程，先將酒杯斟滿，酒后，再如落花流水般各奔西東?！帮嬌⒙浠魉魑鳀|”，仿佛放下酒杯，一個轉(zhuǎn)身，便會彼此消失于人海。

“后會不知何處是”，此后，不知何年何月能如今日這般相聚？想到這里，他們都沉默了，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江面的煙霧騰騰，暮云重重，古今多少事，漫隨流水去。那一刻，他們也心存幻想，想著下一次相逢，下一次對酌……只是，誰又能想到，那次會見，是重逢，也是永別，他們永遠(yuǎn)再也等不來對酌的人。

七月，詔命復(fù)秦觀為宣德郎，放還橫州。那個漫長的盛夏，他走了很遠(yuǎn)的路，卻未能走到終點。

八月十二日，行至滕州，秦觀忽而興起，游覽光華亭，因口渴想飲水，便命人取水，等人送水至，他已含笑而逝，那般平靜，那般安詳，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間。他等來了暖陽，卻看不見明天。

蘇軾聞耗，悲痛不已，兩日為之食不下，嘆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那年的盛夏，有聲聲蟬鳴，有千里歸雁，更有詩人的凄涼與眷戀。

多想回到那個見山是山見海是海的年紀(jì)，沒有傷感，沒有憤怒，還等待故人撐傘而還，也會笑對燈火闌珊。

世人之所以懷念舊時，是因為那段時光有過熱愛，有過摯友，有過憧憬，有過最美的回憶——榮耀只能相伴一程，而回憶卻可以相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