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聦嗔M行譜系學式的研究之后,對于權力的分析便多了起來。福柯的權力觀念指出,權力來自話語、空間、凝視等人們周遭習以為常的事物。它們通過毛細血管式的管理來規(guī)范他者的行為,對他者進行規(guī)訓。本文從話語、空間以及凝視三個角度分析《妻妾成群》中的權力觀念,使得??碌臋嗔τ^念更為淺顯,也使得文本中所隱含的權力關系浮出水面。
【關鍵詞】權力;話語;權力話語;妻妾成群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6-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6.003
一、前言
自米歇爾·??拢∕ichel Foucault)于1975年出版了《規(guī)訓與懲罰》后,不同種類的權力之間的衍變進程變得更為明朗,同時為人們提供了一種不同于以往的關于權力的分析。在作品中,??轮饕ㄟ^對懲罰形式轉變的分析解釋了君主權力向規(guī)訓權力轉變的原因:一方面,以斷頭臺為代表的君主權力并不能如愿地恢復君主的威嚴,不能防止犯罪再次發(fā)生,也不能威懾潛在的罪犯。相反,這種公開表演式的行為更可能會激發(fā)群眾犯罪的欲望。斷頭臺的場景本意是將罪犯行刑的場面作為一場表演,通過對罪犯身體的折磨,向觀眾們展示君主至高無上的不容侵犯的權力,從而找回君主被損害的權力。但是由于場面的血腥、行刑的不順利、罪犯慷慨激昂的演講、痛苦號叫以及劊子手兇神惡煞的形象等原因,這場本該恢復君主權威的活動卻有可能進一步損害君主的權威。罪犯成了英勇就義的殉道者,法律的保護者成了專斷希望的罪魁禍首,二者的身份發(fā)生了調換。因此,群眾不僅不能被嚇得更加遵守法律,反而更可能出于對弱者的同情以及對皇權的憤怒而造成一次小規(guī)模的起義。另一方面,時代變了,社會類型發(fā)生了改變,社會的統(tǒng)治者發(fā)生了改變,罪犯需要通過犯罪獲得的利益改變了,犯罪的類型發(fā)生了改變,統(tǒng)治者需要通過懲罰造成的效果也發(fā)生了改變。在君主權力時代,罪犯所犯下的罪大多數(shù)是大規(guī)模的、可以對人的身體、生命以及君主的統(tǒng)治造成傷害的。同時在某種程度上,犯罪被設想為某種對君主的個人侵犯,或對整個人口的安全加以攻擊,而非對犯罪的個體受害者。懲罰是君主的還擊,是他對權力的再度確認。而且,由于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的低下,人們所擁有的財產(chǎn)除了他們自己的身體之外別無他物。君主除了對他們的身體進行懲罰之外別無他法,除了對他們施以酷刑之外也別無他法。而自從資產(chǎn)階級走上政治舞臺之后,社會類型發(fā)生了改變,懲罰的目標變成通過先進的規(guī)訓技術來“對付變得更微妙而且在社會中分布得更廣泛的目標”[1]。由此可見,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造成了懲罰的不同目標,不同的權力有著不同的處理方式。
《妻妾成群》是作家蘇童于1990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該小說講述了19歲的女主人公頌蓮在父親去世后嫁給陳佐千老爺做第四房姨太太的故事。張藝謀于1991將其改變?yōu)椤洞蠹t燈籠高高掛》大獲成功。在這篇聚焦于封建倫理以及“吃人”的小說中,由作家精心準備的語言表現(xiàn)、動作描寫以及場景設計,無處不在彰顯著權力的無處不在。作者展現(xiàn)的一切或許可以作為中華文化浸潤的一種微縮形態(tài),為人們探究中華文化打開一扇窗。
二、話語的權力
對于??聛碇v,權力結構并不如大多數(shù)人認為的那樣,是一個金字塔結構。處于金字塔頂端的統(tǒng)治者掌握著至高權力,然后下面依次是官員、行政人員以及群眾,他們所掌握的權力依次減少。權力并不是自上而下的直接命令,而是時時刻刻浸潤在人們身邊,對人們的控制以及自身權力的增長如同溫水煮青蛙一般,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便受到了規(guī)訓。即權力充斥于日常生活,通過毛細血管式的管理來對人的行為進行規(guī)訓,即所謂的“權力無處不在”(power is everywhere)。
自然而然,權力與話語二者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或者說正是話語這種毛細血管式的存在形成了權力,形成了所謂的“權力話語”?!皺嗔υ捳Z”是權力的聲音,表明權力在話語上擁有的特權、占有的特殊地位、對話語的依賴?!霸捳Z”這個術語在西方當代文學批判中被廣泛地使用著。美國著名學者波琳·羅斯諾女士認為,“話語”實質上就是“所有被書寫、被言說的東西,能夠引起對話或交談的東西”。而“權力話語”是指那些滲透著權力、控制力、責任意識的話語。[2]話語自古以來便蘊含著權力,如中國人常說的“什么問題都可以談”“要與某某進行談話”以及歷史典故“杯酒釋兵權”“鄒忌諷齊王納諫”等。所謂的“談”即用話語中蘊含的權力規(guī)訓對方,讓對方服從于某種命令,從而完成自己的目標。他們在運用話語釋放權力的時候不是直接地命令,而是巧妙地迂回,在無意之中達到自己的目的。
在喬治·奧威爾的《1984》中也同樣可以看到語言的力量:統(tǒng)治者通過不斷的精簡詞語,對思想進行控制。例如把所有夸人的詞語都削減成“好”,所有罵人的詞語都削減成“壞”,以此類推,縱使某些人心中有了某些不同的想法,也會因為詞語缺乏而造成語義的不精確而無法表達,他表達的權利就因此被限制。這樣,統(tǒng)治者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由此可知,話語與政治也是緊密相連的。當某個群體失去了說話的權利與資格,那么他們在政治上也意味著失勢,政治上失勢導致應有的權利得不到保證,從而造成被壓迫的命運。如君權時期的下層人民。他們一生為了溫飽而苦苦掙扎,沒有機會說話。教育的權利、資源被王權貴族所壟斷。由于受不到教育,因此,就算他們有說話的機會,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因此,他們在政治上毫無地位,所以不能爭取到受教育的權利,故而政治上毫無地位,由此形成了一種被壓迫的閉環(huán)。
《妻妾成群》的話語可以分為男性話語與女性話語。男性話語在小說中以陳佐千和陳飛浦父子為主。他們通過話語對女性進行表述、虛構、壓迫。包括但不限于“女人永遠爬不到男人的頭上來”“讓她們掏的”“做了婊子還立什么貞節(jié)牌坊”“老母雞”,通過這些話語以及陳佐千的性壓迫,他們把自己確立在一個主體的位置,四房太太則是依附主體生存的他者。她們存在的價值就是取悅、生育,再培養(yǎng)出下一代掌控話語的男性。但同樣是男性話語,陳佐千和陳飛浦又是不同的類型。陳佐千是家中的老爺,是家中的帝王,他掌控著整個家族的財富以及性。他的男性話語是強大的、不假思索的,對女性直接破口大罵“婊子”“小心我揍你”。但人們在交往中雙方很可能在動機、立場、態(tài)度、需求、意向等方面存在矛盾和沖突,發(fā)話者為了使得交談進行下去,或為了進一步控制對方,避免對方躲閃逃避,往往要采取降低權力威脅的策略[3]。因此,陳佐千也并不總是對她們不客氣地辱罵。陳飛浦由于從小見證了家中各位太太們的明爭暗斗,已經(jīng)對女性產(chǎn)生了恐懼。所以他的男性話語更多的是一種厭惡:“老母雞”“又撒謊”。
而四房太太由于生存需要依靠陳佐千,所以她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對她們的虛構、壓迫。自輕自賤地認為自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就是不像人。她們默認著這種統(tǒng)治,并把怒火散發(fā)到自己的同胞身上:雇人打別家的孩子、剪爛耳朵、跟蹤捉奸。由此帶來的并不是女性話語權的升高,而是自相殘殺。但院子中的女性并未對男性完全地屈服,有時也會有反抗。以頌蓮這個讀過書的新時代女青年為主,梅珊為輔,她們敢于對老爺耍性子,甚至支配自己的身體:梅珊與醫(yī)生有染,頌蓮差點也委身于陳飛浦。陳佐千的年老體衰使得陳家需要一名接班人來維護這個搖搖欲傾的封建大廈,但怎奈何陳飛浦是一個看到女人就害怕的人。他并不能擔此重任,所以面對頌蓮,他只能退縮。退縮到自己男性的身體之中,躲入一個沒有女性的安全堡壘。由此也可見,由封建傳統(tǒng)以及性維持的權力王國正處于崩潰的邊緣。
三、空間的權力
空間可以帶來權力,空間下的位置也同樣可以。一名教師、一位經(jīng)理、一個監(jiān)獄長、一名醫(yī)生之所以擁有管理學生、工人、犯人、病人的權力,并非是因為他本身擁有特殊的才能,而是因為他所處在的特殊位置,是這個位置給予了他管理某些群體的權力。或者說他們所占據(jù)的位置為權力的運行提供了特定的空間。一旦那些被掌控的個體脫離了特定的空間:學生畢業(yè)了、工人辭職了、犯人出獄了、病人康復了,那么他們也就脫離了權力,或者說與這些位置相聯(lián)系的權力就不再能行使了。在《性經(jīng)驗史(認知的意識)》中??聦Υ私忉尩溃骸皺嗔Σ皇且环N制度,不是一個結構;它也不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某種力量;它是人們在特定社會中給予一個復雜的戰(zhàn)略處境的名稱?!盵4]
同樣,福柯在其《規(guī)訓與懲罰》中列舉了邊沁所設計的“全景敞視監(jiān)獄” (panopticism):一種可以用最少的監(jiān)管人員監(jiān)管最多犯人的監(jiān)獄樣式,其最主要的特點是監(jiān)獄中間可以看到所有犯人的瞭望塔。這座瞭望塔把犯人拉進一個被觀察的空間,被目光的權力所規(guī)訓。犯人由于不能確定中間的瞭望塔是否有人監(jiān)管,所以需要時時刻刻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舉止,因此他們時時刻刻都處于被監(jiān)管的狀態(tài)之下。當然,權力的流通并非單向的,因此犯人同時也被其他的犯人所監(jiān)視以及監(jiān)視著其他的犯人。從另一種角度來說,盡管瞭望塔有百葉窗作為遮蔽,但百葉窗并不能阻擋蘊含著權力的目光,身處其中的人也被無數(shù)雙眼睛所監(jiān)視。從監(jiān)獄延伸到社會,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的被觀察的空間。每個人都監(jiān)控著他人的同時也處于他人的監(jiān)控之下,每個人都既是監(jiān)控者又是被監(jiān)控者。只要身處于社會之中,便不能避免目光的監(jiān)視、權力的規(guī)訓。例如一位在冬天穿破洞褲的人一般,重要的不是他覺得冷不冷,而是他人覺得他冷。面對所有人的疑問以及嘲笑,令他感受到困惑的不是寒冷,而是這些時時刻刻覺得他冷的人的目光。這些目光中的權力,或者說蘊含了權力的目光規(guī)訓著他,促使他去換一條更為保暖的褲子。可以說規(guī)訓他的權力來自凝視,來自話語,當然還來自他處于社會中的位置。當我們處于這個社會之中,就處于權力的掌控之中。由此可知,建筑對于權力的影響也是極為深刻的。
《妻妾成群》中,陳家大院分割得整整齊齊,如同一個個牢房,各房太太在自己的小方格中服刑。雖然布局不如全景敞式監(jiān)獄那般便于監(jiān)視,但權力的目光在私下里流通著。老太爺甚至在家中安排了探子,來監(jiān)視各房太太。包括家中的下人們,他們也時刻盯著自己的主子,如獄警監(jiān)視著犯人一般。那個布滿紫藤花的禁地,如同處決犯人的行刑場一般不容靠近,但是相較于勾心斗角的陳家大院,那里更能給頌蓮以安全感。
四、凝視的權力
丹尼·卡瓦拉羅認為:“凝視(gaze)的概念描述了一種與眼睛和視覺有關的權力形式。當我們凝視某人或某事時,我們并不簡單地‘在看’(looking)。它同時也是探查和控制。它洞察并將身體客觀化?!盵5]《妻妾成群》中,對于凝視,看以及被看的場景著實不少,從頌蓮進門時對陳家大院的觀看,燕兒以及下人們初見頌蓮時的觀看,陳佐千對于頌蓮的觀看,飯桌上大伙兒對于頌蓮的觀看,以及最后五太太對頌蓮的觀看。每一場觀看都有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視角帶來不同的效果。陳佐千對頌蓮最深的印象是初次見面,在西餐廳。盡管頌蓮家庭已經(jīng)破敗,她馬上要嫁給陳佐千當小妾了。但她作為一個女大學生,仍有不同于其他女人的一面,那就是她的天真爛漫以及稚嫩的勇敢。第一次面對這個可以當她父親的男人,她說的第一句話是“給我要一盒蛋糕好嗎”。我們從陳佐千的視角看著頌蓮將一根一根的蠟燭插在蛋糕上,提前給自己過完生日,透過火苗看頌蓮愉悅稚嫩又漂亮的臉龐,以及由此表現(xiàn)出的某種微妙而迷人的力量。面對這種天真爛漫,作為風月場上老手的陳佐千由此感覺的是一種新奇,一種想要將這份天真爛漫占為己有的齷齪。在他的視角中,頌蓮這新奇的舉動僅僅是讓他興奮的前戲,他對于頌蓮的凝視是將頌蓮視為自己的玩物,將頌蓮視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個組件。
在陳佐千五十歲大壽上,也上演了一出看與被看的好戲,這次的主角仍然是頌蓮。先前頌蓮因為三位太太為憶容與飛瀾打碎花瓶之事吵得不可開交而頭疼,因此去晚了陳佐千的生日宴。且由于自己準備的禮物和他人相比上不得臺面,因此她想要通過在飯桌上當眾親吻陳佐千來表達歉意。但陳家畢竟是一個中國的傳統(tǒng)家庭,所以當這件事情發(fā)生之后,陳老爺臉漲得通紅,并厲聲訓斥了頌蓮。并非是陳老爺不喜歡頌蓮的親吻,只是眾人的凝視使他不得不這樣做。眾人在這時是中國封建的代表,其中蘊含的權力迫使陳佐千做出這樣的舉措,既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也是為了尊重傳統(tǒng)。
經(jīng)歷了陳佐千凝視頌蓮、眾人凝視陳佐千和頌蓮,還有頌蓮對于陳佐千的凝視。那是在五十大壽宴席之后的幾天,面對陳佐千性能力的衰退,頌蓮看到了他眼中的軟弱膽怯。這個有四房太太的風月老手在這種時刻也會窘迫不堪。當一直被凝視的頌蓮突然得到了凝視他人的權力,首先感受到的是茫然。這種凝視的轉化并沒有持續(xù)很久,陳佐千立馬又拿回了話語的權力:通過對頌蓮的要求來達到對頌蓮的侮辱,并借此斥責頌蓮,重振男人雄風。
五、結語
《妻妾成群》是蘇童的代表作之一,通過虛構一個中國封建大家庭四房太太爭風吃醋的故事,為人們展現(xiàn)了兩性關系中蘊藏的歧視、對立以及權力關系。由上文可知,權力的因素包括話語、空間以及凝視。這三種因素并不是單獨行動的,它們總是相互交織在一起,一個擁有權力的位置同時也會擁有富含權力的目光以及話語,共同為權力毛細血管式浸潤發(fā)揮作用。頌蓮并非一個逆來順受的無知女青年,她上過學,有傲氣,會抵抗。但這種天真的抵抗終究不敵來自各方各面的權力的規(guī)訓。面對全方位、多角度、深層次的權力,“頌蓮”們能做的似乎只有束手就擒。但若想擺脫他者的命運,自己掌握生命的主動權,則需要“頌蓮”們?nèi)趧?、?chuàng)造,把握經(jīng)濟命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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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帥超,男,漢族,河南鄭州人,青海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