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兩漢時期，各種方技流行，對天地的敬畏心理以及對鬼神的崇信心理是當時較為普遍的社會心理。星占卜筮之人在當時具有較特殊的社會地位，司馬遷便根據(jù)占卜者的言行作《日者列傳》?！度照吡袀鳌匪d日者事跡以司馬季主為主，在記載時憑借精彩的辯論環(huán)節(jié)以及人物之間的性格對比，塑造了一個博學(xué)多才、能窺得天機、敢直刺官場黑暗、瀟灑自在的日者形象。

【關(guān)鍵詞】《日者列傳》；司馬季主；日者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7-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03

《日者列傳》和《龜策列傳》是史記中的姐妹篇?！度照吡袀鳌酚涊d了與卜筮有關(guān)的人，《龜策列傳》記載“卜筮”的方法。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曾表明其寫作《日者列傳》的目的，曰：“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9]在《日者列傳》中，他又進一步揭示宗旨，曰：“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興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其于周尤甚，及秦可見。代王之入，任于卜者。太卜之起，由漢興而有?！盵9]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曾曰：“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9]?？梢?，“日者”是那個時代具有神秘性和特殊性的人物。在“巫史”不分家的年代，卜筮者的地位和史官地位并行，是不能被忽略的一個特殊群體。

一、《日者列傳》概述

《日者列傳》位于《史記》卷一百二十七篇，全文分為司馬遷正文和褚少孫補作兩個部分。與《史記》中的《游俠列傳》等合傳不同，《日者列傳》是只記載了日者一個人的專傳。盧國龍先生在《司馬季主的人格風(fēng)范與學(xué)術(shù)傳承》中認為：“《史記》中的‘日者列傳’，只講述司馬季主一個人的故事，可以說是司馬遷因人設(shè)事，為司馬季主量身定做的正史新體例?！?①司馬遷表明：“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于篇。及至司馬季主，余志而著之?！盵9]漢代，卜筮者的事跡很少被記載在典籍之中。但司馬遷卻將司馬季主的言行記錄下來，且只記載了司馬季主一人。

二、《日者列傳》中的司馬季主形象

司馬遷認為卜筮行業(yè)的存在必定有其道理，典籍中關(guān)于“日者”的記載很少，“欲循觀其大旨”便作《日者列傳》一文。司馬季主是《日者列傳》中的傳主，全文以司馬季主為中心展現(xiàn)“日者”形象。

（一）受人尊敬學(xué)識廣博的智者

《日者列傳》中對于“日者”的認識有兩種，一種是從古至今，上到帝王興替下到百姓婚喪嫁娶的不可或缺的角色；一種是世人眼中有特異能力卻處于社會低階層的謀生者的角色。這兩種觀念在《日者列傳》中相互佐證，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受人尊敬、學(xué)識廣博的智者形象——司馬季主。

在當時人們的心中，卜者受人尊敬且具有特殊地位?！度照吡袀鳌烽_篇以“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心何嘗不以卜筮決于天命哉！其于周尤甚，及秦可見”[9]，表明了自古以來卜筮者在社會及至皇室階層里的作用不可忽視。賈誼、宋忠相約拜訪司馬季主之前，也是將卜者與古代的圣人放在一個層面來比較。當宋忠、賈誼到了卜者的居所，看到司馬季主能將“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9]娓娓道來。所言之事能讓賈誼、宋忠這類有才學(xué)之人都覺得“語數(shù)千言，莫不順理”[9]，這里表明卜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學(xué)識廣博。面對宋忠、賈誼的到訪，不會因為其穿著氣度而卑微迎合，而是“即禮之，使弟子延之座”后“復(fù)禮前語”[9]。不諂媚迎合穿著華麗地位的人的行為，這也是司馬季主受人尊敬的一個原因。故《日者列傳》塑造了一個受人尊敬、學(xué)識廣博的智者形象。

（二）敢于直刺宦情的勇者

在討論“賢與不賢”這個問題時，記錄了司馬季主對當時官場現(xiàn)狀直白深刻的認識。司馬季主認為“卑疵而前，孅趨而言；相引以勢，相導(dǎo)以利；比周賓正，以求尊譽，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獵農(nóng)民；以官為威，以法為機，求利逆暴：譬無異于操白刃劫人者也”[9]是當時官場的現(xiàn)狀。官階低于官階高者的低聲下氣討好位高者，結(jié)黨營私排斥真正的有才之人，以此達到升遷的目的。在其位坐享尊榮者，卻是吃著公家的俸祿，以違法亂紀為能事，這些人身處高位卻不是賢者。

“才賢不為，是不忠也；才不賢而托官位，利上奉，妨賢者處，是竊位也；有人者進，有財者禮，是偽也?！盵9]有能力的人在高位不作為，只想自己獨善其身，卻不為國家承擔(dān)責(zé)任。讓有才能且想為國為民謀事業(yè)的人發(fā)揮不了作用，這些人也是不賢的，這些不賢的人組成了當時的官場。司馬季主面對正身處官場里的宋忠和賈誼，沒有虛偽矯飾、刻意迎合，而是直接明了指明官場現(xiàn)狀。將賈誼、宋忠歸入這一類人之中，用犀利的語言直指其要害，足見其正直敢為的性格。在司馬季主眼里，從事卜筮行業(yè)的人，在自己的位置為別人排憂解難。在做事時，也從不任意妄為，而是利用自己的能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這都可以稱得上是賢的。看似是為了辯駁“賢與不賢”這個話題，實則借這個話題直指官場黑暗，天下百姓生活艱難困苦的現(xiàn)狀。從“賢與不賢”這個論點，表現(xiàn)出司馬季主敢于直接指出官場混沌現(xiàn)象，無畏強權(quán)的勇氣。

（三）追求自由的隱者

“夫卜者多言夸以得人情，虛高人祿命以說人志，擅言災(zāi)禍以傷人心，矯言鬼神以盡人財，厚求拜謝以私于己”[9]世人認為卜者總是說些虛假的話來恭維別人，利用鬼神之事來賺取錢財。司馬季主卻說：“置數(shù)十百錢，病者或以愈，且死或以生，患或以免，事或以成，嫁子娶婦或以養(yǎng)生：此之為德，豈直數(shù)十百錢哉?！盵9]花費少部分的錢，病能痊愈，禍患能免，死者可生，不能用金錢多少來衡量其價值。司馬季主不因自己有才德，卻屈居于市野之間而自困，也不因世人對卜筮者的偏見而自擾，何其自由。

《日者列傳》中引莊子言：“君子內(nèi)無饑寒之患，外無劫奪之憂，居上而警，居下不為害，君子之道也?！盵9]相比于世人對卜筮者的短淺之見，司馬季主能夠清醒的理解自己于世間的“道”。司馬季主做卜筮者，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nèi)不害人，不取不義之財，道心如一。卜筮者這個行業(yè)，不會積攢太多的錢財，出行的行裝也很少，行走世間自然也就不需要多大的車來載物，卻是“止而用之無盡索之時”[9]。宋忠和賈誼要求卜筮者在進行占卜時，要說真實可信之話。但是“天不足西北，星辰西北移；地不足東南，以海為池；日中必移，月滿必虧；先王之道，乍存乍亡”[9]表明世間萬物都是在變化著的，結(jié)論也會因為變化而變化。故賈誼、宋忠眼里的“真實”也并不是“真實”的。宋忠和賈誼將自己困在了自己所謂的“真實”之中，失去了自由。卜筮者處于天地間，不居于高位，所言所行受限制也少。這樣看來從事卜筮行業(yè)的司馬季主和大隱于市的隱者一樣，是自由的。

三、“日者”形象塑造方式

《日者列傳》中較為集中地為我們展現(xiàn)了司馬季主這樣一個日者形象。細讀文本可以看出，司馬遷以司馬季主的生活細節(jié)、精彩的辯論環(huán)節(jié)以及人物之間的性格對比為契機，集中筆力塑造了司馬季主這一人物形象。

（一）以細節(jié)為基點，凸顯傳主個性

在《日者列傳》中，司馬遷選取了比較有代表性的細節(jié)來塑造司馬季主的形象。一是司馬季主在《日者列傳》中的首次出場描寫較為細致?！八抉R季主閑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9]。這是一處關(guān)于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描寫，其中“閑”是比較富有生活氣息的描寫。這樣閑坐家中，探討天地之道的場景不是特意為之，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平常小事。在“閑坐”中，展現(xiàn)出幾人探討“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9]時的悠閑自在，又將司馬季主的論道場景融入尋常生活之中。

二是辯論開始前的一個比較細節(jié)的動作描寫，即“捧腹大笑”。從宋忠、賈誼二人對司馬季主所處地位以及卜筮行業(yè)的評價，可以看出二人對“卜筮”這個職業(yè)是有偏見的?！芭醺勾笮Α币辉~更能凸顯司馬季主對二人看法的不屑。司馬季主立馬舉例反駁，表明他對宋忠、賈誼所持的觀點是不認可的。后文中，司馬季主認為“卜筮者，埽除設(shè)坐，正其冠帶，然后乃言事，此有禮也”[9]。褚少孫也認為“見卜筮之賢大夫，觀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動，誓正其衣冠而當鄉(xiāng)人也，有君子之風(fēng)。見性好解婦來卜，對之顏色嚴振，未嘗見齒而笑也”[9]。卜筮者在進行卜筮時，并不會以隨意的態(tài)度來對待，也不會因為來人地位不高，就帶著偏見去做事。恰恰相反，每次進行“卜筮”必要清掃陳設(shè)、正衣冠后才“言事”。面對婦女來詢問，也會以正經(jīng)的態(tài)度去為其“卜筮”。由上可知，“捧腹大笑”一詞即能寫出司馬季主面對上位者時的態(tài)度，也能和后文照應(yīng)，凸顯司馬季主執(zhí)著的個性。

（二）以沖突為契機，凸顯傳主風(fēng)采

在遵循歷史真實的情況下，司馬遷善于將人物置身于一個富有沖突性質(zhì)的典型事件中，再通過人物的個性化的語言來塑造人物形象。《日者列傳》為“日者”作傳，并未記錄所有與“日者”有關(guān)的人物，而是只選錄了比較有代表性的司馬季主為傳主進行記錄。司馬遷在記錄傳主時，也沒有把與司馬季主有關(guān)的事件都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而是選取了一件典型事件進行記敘。這樣不僅能避免流水賬式記敘，還能對人物進行更準確的定位?！度照吡袀鳌穼⑺抉R季主與賈誼、宋忠二人在觀念上的矛盾沖突作為基點來論事。把人物置于緊張的場景之中，讓其自然展現(xiàn)風(fēng)采。

在《日者列傳》中，司馬遷并沒有按照時間順序依次羅列司馬季主生平的主要事跡?！八抉R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長安東市。”[9]精簡的話語就是關(guān)于司馬季主這個人物的全部身份信息介紹，文章的主體則被重點放在雙方思想觀念上的矛盾沖突中。文章開篇通過宋忠、賈誼之口，為讀者營造一個“日者”必是能力超然的圣人形象。如賈誼曰：“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yī)之中”[9]。賈誼認為，自古以來，圣人都是不見于朝堂而見于“卜醫(yī)”之中的?？梢钥闯鲑Z誼、宋忠二人對卜筮之人的能力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矛盾沖突的爆發(fā)點就在賈誼和宋忠向司馬季主提出的質(zhì)疑中，賈誼和宋忠曰：“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污”[9]。賈誼、宋忠認為司馬季主有這超凡的才能，不僅所處地位低下，而且從事的行業(yè)也讓人瞧不起。在宋忠和賈誼眼里，居于市井中且未曾謀得官職的人地位是低下的，“卜筮”這個行業(yè)便是如此，這樣的看法讓司馬季主產(chǎn)生了與之一辯的心理?！昂螢楸?？何為污”這個沖突點，不僅是整個辯論的核心，也是整篇文章的核心。司馬遷利用雙方對“何為卑？何為污”的看法制造話題沖突，雙方的人物性格在充滿個性化的語言辯論中逐漸清晰。

（三）以配角形象為亮點，凸顯傳主品行

《日者列傳》的主要人物有三位，即司馬季主、宋忠和賈誼。作為《日者列傳》的傳主，司馬季主是絕對的主角，宋忠和賈誼成了凸顯傳主的配角。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司馬遷塑造的賈誼是一個懷才不遇又性情豁達的士人形象。而《日者列傳》中的賈誼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賈誼相比有所不同，故這兩個人物形象的話語帶有虛構(gòu)的成分。這種頗具文學(xué)性的記述手法在劉洪生教授看來是“神來、氣來、情來之筆” ②。

在《日者列傳》中，賈誼和宋忠兩人一言一行對事件的發(fā)展有著推動的作用，屬于關(guān)鍵點。在辯論之前，賈誼、宋忠兩人的形象還是頗有見識且持論公允的士大夫。他們認為“古之圣人”大多存于卜醫(yī)之中。這里能看出他們對卜醫(yī)的能力是肯定的。然而隨著辯論的深入，就與之前頭腦清明、行事正統(tǒng)、言行公允的形象有了較大的反差。在聽了司馬季主關(guān)于天地運行的道理后，發(fā)出“吾望先生之狀，聽先生之辭，小子竊觀于世，未嘗見也。今何居之卑，何行之污”[9]的感慨。后文中進一步表明在賈誼、宋忠眼里“尊官厚祿，世之所高也，賢才處之。今所處非其地，故謂之卑。言不信，行不驗，取不當故謂之污”[9]。篇首指出“圣人”皆在卜醫(yī)之中，這里又說從事卜筮這個行業(yè)是令人瞧不起的，反映出兩人前后言行和思想的不一致。在辯論后，“宋忠、賈誼忽而自失，芒乎無色，悵然噤口不能言。于是攝衣而起，再拜而辭。行洋洋也，出門僅能自上車，伏軾低頭，卒不能出氣”[9]。聽完司馬季主言論后，兩個人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與前文相約一起去見識圣人風(fēng)采的自得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度照吡袀鳌分兴尸F(xiàn)出來的賈誼、宋忠兩位配角的形象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所記載的形象有出入。這種虛構(gòu)配角人物的言行來強化主線人物的做法，突出了主角司馬季主的高尚的品行。

綜上，通過《日者列傳》中的“卑污之辯”表明卜筮者有才德卻沒有位居高位不是“卑”，從事卜筮這一行業(yè)也不是“污”。批判了在皇權(quán)專制的年代，該在位的不在位、該作為的不作為、想作為的沒辦法作為的一片混亂的現(xiàn)象。塑造了司馬季主這樣一個博學(xué)多才且能窺得天機，大隱于市卻敢直刺官場黑暗，瀟灑且明白的日者形象?！度照吡袀鳌肺挥凇妒酚洝返暮髱灼?，寫于司馬遷“發(fā)憤著書”之后，借司馬季主之口將官場污穢說了個遍。《史記評林》中黃東發(fā)曰：“六一公欲作文，先頌《日者傳》一遍?！?③可見《日者列傳》并非言辭鄙陋之文。其行文汪洋恣肆，極富感情，倒不如看作是司馬遷借賈誼、宋忠拜訪司馬季主一事來言說自身的精神追求。這個形象的樹立也是司馬遷作《日者列傳》“欲循觀其大旨”[9]的呈現(xiàn)。

注釋：

①盧國龍：《司馬季主的人格風(fēng)范與學(xué)術(shù)傳承》，《中國道教》2010年第2期，第17頁。

②劉洪生：《試談〈史記·日者列傳〉 ——兼與〈莊子·盜跖〉篇之比較》，《諸子學(xué)刊》2011年第1期，第327頁。

③（明）凌稚隆輯校，（明）李光緒增補：《史記評林》卷一百二十七，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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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洪生.試談《史記·日者列傳》 ——兼與《莊子·盜跖》篇之比較[J].諸子學(xué)刊，20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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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盧國龍.司馬季主的人格風(fēng)范與學(xué)術(shù)傳承[J].中國道教，2010，（02）.

[8]張璐.褚少孫補《史記》研究[D].西北師范大學(xué)，2016.

[9]（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2787-2874.

作者簡介：

瞿曉倩，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