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是一座二進二出的府第式建筑,左邊還有一排偏房,和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偏房一樣,它有著自己的功能。進門后,院子里有兩棵橘樹,到了橘樹掛滿果實的日子,孩子們無不垂涎三尺。堂叔說,這兩棵橘樹是三爺爺種的。
在沒有電視和網(wǎng)絡(luò)的年代,院子成為我們童年里最好的去處。它有高大的圍墻,將外界隔開,把四角天空吐露出來。盡管很早以前就知道“坐井觀天”這個成語,然而在這座宅院里,人們所受到的教育也不相同,可大家的知識并不淺薄。無數(shù)個夏日,深居于此的親人們坐在橘樹下乘涼閑聊,而我們這些孩子,則圍在五爺爺身邊,聽他講故事,那些故事是怎么來的,無從知曉,只知道他年輕時闖蕩江湖,街頭賣藝。五爺爺從小跟我的曾祖父雷大山學(xué)過武術(shù),也在余田鑒湖書院念過幾年書,能文能武,閱歷豐富,更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他會講《水滸傳》里的英雄好漢,也會講《三國演義》里的紛爭謀略。但最吸引我的,還是《聊齋》里的鬼狐故事。那些鬼狐妖精,讓我有種“失控”的感覺——越害怕,越想聽,越聽越?jīng)]法過癮。就是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日日滋養(yǎng)了我童年的樂趣。有時候,我覺得他就是那個穿越而來的蒲松齡,要不然他何以這么會講故事呢?
五爺爺不會白白給我們講故事,有時要我們給他捶捶背,有時要我們給他扇扇風(fēng);只要我們的小手停下來,他的故事也會停下來。不過,就算扇整整一個晚上,就算我們的小手像螃蟹的鉗子折斷了,那也是值得的。
一百二十多年前,在營造這座宅院時,曾祖父就不忘以農(nóng)為本,耕讀傳家。為了突出他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思想,他在農(nóng)具的擺放位置上作了深刻的思考。從正門走進祖屋,首先看到的便是上廳,農(nóng)具就擺放于此,為的是取用方便。隨著家族繁衍,人丁興旺,陸續(xù)又分出了一些新家。上廳和下廳,隔著一層磚墻和一個天井,天井很大,雨水落到天井里,順著排水的暗溝流向外面的池塘。天井中間,放著一個很大的水缸,二爺爺時常在水缸里種荷花。荷花開的時候,祖屋就鮮活起來。二爺爺名叫雷翰,在我們這個大家族中,是個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是桂陽早期的共產(chǎn)黨員,也是著名的中醫(yī)專家。1922 年,他與同學(xué)雷崇周、匡黎光等人考上了湖南省立第三師范學(xué)校(簡稱“省立三師”)。在學(xué)校里,二爺爺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思想,成為桂陽縣農(nóng)民運動的骨干。1927 年3 月的一天,他與雷崇周、匡黎光在祖屋院子里秘密商議,建立了一支30 多人的農(nóng)民自衛(wèi)隊。4 月,他們?nèi)私M織農(nóng)軍數(shù)千人,配合國民革命軍陳嘉佑部的一個營,兵分兩路,一路經(jīng)東河區(qū)的何家村、陳家村;一路經(jīng)豐家圩、史家橋,到飛仙橋搗毀西河團防局,成功繳獲一批武器,促進了桂陽農(nóng)民運動的發(fā)展。因此,這座祖屋留下了桂陽歷史的紅色記憶。特殊時期,二爺爺受到?jīng)_擊,他返回祖屋,在天井的水缸里種荷花,以清白明志,是有隱喻的。每當六月荷花盛開的時間,二爺爺便常吟誦“六月天氣熱,正是品荷時”。二爺爺?shù)淖》烤o挨著天井邊,每當下雨天,雨水從瓦楞上滴滴答答落下,那聲音宛若音樂。此時,二爺爺在房間里寫些舊體詩詞,念給晚輩們聽。一次,我父親聽二爺爺吟出這句“六月天氣熱,正是品荷時”,便問:“二伯,這句詩是品荷,而不是賞荷呢?”二爺爺答道:“品荷是一種雅趣,賞荷是一種情趣?!蔽腋赣H聽后,似懂非懂。多年后,我父親跳出農(nóng)門,在縣城工作,才漸漸懂得了當時二爺爺?shù)男木?。下廳比較小,也擺著飯桌,但比較陰郁。因為下廳的后面是閣樓。從我記事起,閣樓就是個可怕的地方。里面放著幾口棺材和一堆干稻草,那棺材是給家族的老人準備的,油了黑漆,發(fā)亮。傳聞閣樓上鬧鬼,但我不知道鬧什么鬼,心里感覺害怕。過年時,家族里都要用大陶缸釀水酒,釀好水酒的陶缸都會藏在閣樓里,而里面收納的干稻草,正是覆蓋陶缸之用。雖然陶缸口被稻草覆蓋了,但水酒緩慢發(fā)酵時彌散出來的甜味,有著非凡的誘惑,我聞到后忍不住口水直流。有天下午,看家里人都干活兒去了,我偷偷溜進了閣樓,也僅僅偷喝了兩杯,腿腳竟然不聽使喚了,眼睛一片模糊,腦袋暈乎乎的,什么事兒也想不起來了。
家里人到吃晚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奶奶哭天喊地,大家四處尋找。后來,三爺爺?shù)介w樓打水酒,發(fā)現(xiàn)我睡在干稻草上,背我下了閣樓,大家才轉(zhuǎn)悲為喜。
上廳和下廳都有通向偏房的門和過道。偏房有八個房屋,分四個睡房和四個小廚房。我奶奶的廚房和二奶奶家的是挨在一起的。那個年月,大家的日子過得清苦,菜沒有油,肚子很容易餓,不停地“咕嚕咕?!苯?。要是聞到炸豬油的香味,口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來。一次,二奶奶在廚房炸豬油,我就躲在她家的廚房角落里,貪婪地呼吸著豬油的香味。二奶奶發(fā)現(xiàn)了瘦弱的我,她拿了一個小碗,裝了半碗豬油渣,微笑說:“明崽呀,我的乖孫子,吃吧!”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半碗豬油渣的味道,這是我童年記憶里最美好的部分,脈脈親情,溫暖地陪伴著我。后來,我身在遙遠的東莞,只要在街巷里聞到一股油渣味,都會情不自禁停下腳步,仔細嗅嗅,試圖從中嗅出童年的味道。二奶奶是祖屋里對我最好的長輩。其實,祖屋里的伯叔們盡管也會有矛盾,甚至是打架,但畢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矛盾化解后,也會相互照應(yīng)著。誰家殺豬或者做好吃的,每家都會分到一些;誰家斷糧了,也會互相接濟著。因此,即便再窘迫,再寒冷,也總有溫情和暖意不時在祖屋內(nèi)迂回蕩漾。
祖屋留給我的也有死亡的記憶,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傷痛,大伯就是在祖屋下廳的偏房里去世的。大伯走時,還不到四十歲。一個夏天的晚上,大伯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氣,他長時間注視著我,讓我感到無比害怕。那眼眶里流出渾濁的淚水,對親人似乎有許多不舍。沒過多久,大伯就咽氣了。我一陣驚叫,大家聞聲都趕了過來,大伯母失聲痛哭,整個家族開始操辦大伯的喪事。在故鄉(xiāng),死亡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大伯出殯前,我一直沒有哭。直到下葬后,我獨自來到舂陵江邊,對著嗚咽的江水,號啕大哭。那時,我才真正感覺大伯已經(jīng)永遠離我而去。
一次回鄉(xiāng),我?guī)еi兒去看祖屋,站在我出生的那間破房屋門口,酸楚的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