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腔蜀調(diào),一柄耒耜練習(xí)與水漶說話。
他是禹,也是隨身石斧。
他的身姿那么低,河道,沼澤,荒野之間,若隱若現(xiàn),唯有蓑衣斗笠。
行山表木。他回到準(zhǔn),繩,規(guī),矩,再無石頭的爭議與對(duì)抗,就像江河湖澤,交出自己的水文;山的命名,匹配著走向高低。
避讓,疏導(dǎo)。讓水回歸水,那些叫稻、黍、稷的種子,回歸莊稼。
他如此之小,仿佛陷進(jìn)山崖的石斧。
每一次縱深掘進(jìn),都似一句諄諄告誡。九州之上,一條一條地解放河流,水中投影,不過孜孜不倦拆分的水滴。那些小,在黎民眾生面前,約等于匍匐謙遜。
他被一群呼聲抬高,于朝堂,于涂山。
又在門懸的鐘、鼓、鐸、磬、鞀聲中,水一般清晰辨出自己。
就像無數(shù)個(gè)我,四海投奔,那些分散的流水,應(yīng)和歌謠:
“候人兮漪,候人兮漪……”
然后,循著同一方向再次交匯。
水之上,端坐君王。
他是禹,也是仰望放大的英雄。
道路分叉,交錯(cuò)。在這里,馬蹄刻畫過卵石,參差奇崛。
一些古鹽道、茶馬道,在大印戳蓋南絲路前夜,仍有桀驁浮蕩,恣肆,相較筆下經(jīng)緯的生僻字,隱晦許多。
他說,“百姓雖怠,請(qǐng)以身先之。”
橫斷山脈腹地,這大風(fēng)吹過的夷道,他早已說服自己,僅借一張嘴,駁詰。這看似遠(yuǎn)離的發(fā)難,如關(guān)隘聳峙,橫亙冰雪,泥石流,和虎豹。
他持節(jié),整肅,好像有異樣的光芒涌動(dòng)心頭,那昏暗蒙昧,只是春天背后的一小塊殘冬。
深入千山萬壑,他唯一想著:路如何喚醒路,成為理想的一部分。
那時(shí),消渴疾還未復(fù)蘇,腳,已然跨過了自己。
落陽山脈。日出噴薄,像自然布下的天機(jī)。
從初陽山捋起,隨趕陽山,雙陽山,至高陽山頂,你捋過峰巒層疊,分開山樹,也記下陰影的短長。你是有意的,土圭、漏刻也是有意的。
陽光卻只是照耀,仿佛世間的親人。你無數(shù)次親近,類似一張白紙展開那些美好。
盤龍山上,你踱向暗夜。那是一天的另一面。
月之朔望晦弦,星子繁密寂寥,你窺見深邃,也捕捉差謬:那些忽略的地動(dòng)之?dāng)?shù),放任的滴漏緩急,以及粗略的星辰取數(shù),在古歷法中漏洞百出。
質(zhì)疑辯駁之間,察納,推翻,融合,身子下沉,像宇宙最敏銳的觸角,“于地中轉(zhuǎn)渾天”,你的想法生動(dòng)成圖像。一些說辭從暗處誕生,并昭示暗處。
晝夜交替,黎明璀璨。這含蘊(yùn)一生的一天。
巴郡,長安;出發(fā),回歸。
曾經(jīng)的留白,補(bǔ)上一筆:世路多艱,避之讓之。
似乎隱藏胸中的巴人心算,須臾之間,天象疾變,誰也不知你按下多少?zèng)坝?,又仿佛若無其事。如你所見,天地如此契合。
竹籠,卵石:水的圍堰,也是馭水的琴。
直面滔滔岷江。他說,“水旱從人?!?/p>
都江堰。那些榪槎大手大腳,站成魚嘴,以及水的廟宇廳堂。逸興遄飛,他左右彈拔,淙淙錚錚,那水一分為二,有了各自的航道。
向內(nèi)部分,我想到澄澈,揚(yáng)棄。魚嘴,金剛堤之后,那些沉渣走石,也學(xué)會(huì)了頓挫沉郁,翻越飛沙堰,音符一般彈匯外江。通向?qū)毱靠诘囊幻},自始至終,浣花,濯錦,澤惠萬頃之野。
他繼續(xù)彈奏。竹席、木棍、泥土口中朗誦的水,充斥鹽鹵,也漂含茶香,在木材的摩擦下,曲曲折折,分分合合,水依然是水。
山區(qū)或平原的技工、農(nóng)戶,蜀郡駐軍,仍然是他緊密的臂膀。深立水中,他們呼吸,押韻,像從未老去的皇皇詩篇。
這中間,修正,與變奏。
我看見一滴水,隨琴弦稍微拐個(gè)彎,又沉浸蜀地府庫。
在故鄉(xiāng)。果山之麓。
一朵朵云像逸出的水墨,馳騁逐鹿,陷入紛擾。有過獨(dú)立、完整,止不住又相互侵入。這時(shí),高如山垛的竹簡,與云冊(cè),在一個(gè)人身上完全重合。
世界之于他,不仰望,不俯瞰。他的目光,時(shí)刻保持一種平視。
嘉陵江,卻在腳下劃著曲線;浪花,制造分水嶺,也攪動(dòng)漩渦。公元258年,類若云翳里的一道坎。其上,陳壽背對(duì)朝堂,欲將傾吐的筆落在背影后面,他們之間,仿佛神秘鼎立的三角。
若即若離,相互打望。
一支筆再次空出自己,剝離紛繁,并試圖直書還原。從萬卷樓出發(fā),到重歸書閣,那些青石階梯,再一次將他迎向高處。過往,未來,圍繞筆尖,仍然漏洞充斥。他深諳,這故意賣出的破綻,靜待復(fù)雜的人性前往埋單。
得與失,鑒與誡,他只是清晰的旁觀者。
一只孔雀,一道歷史的暗記。那里,隱著門。
月光,推遠(yuǎn)邊聲。
最初的門栓,是南詔小調(diào),也是相互偎依。月圓,歡喜開出斑斕;夢(mèng)碎,它便泣血而亡。她們之間,嵌著一紙靈魂契約。
“被深宮豢養(yǎng),還是夾縫中嶄露光芒?”
一只孔雀,在門戶里拆迷局:樂伎,幕僚,女校書。那么多觥籌交錯(cuò),那么多酬唱往來,那么多霓裳羽衣,愛情,始終沒有藥引。
一只孔雀,回到孔雀本身,就像芙蓉、棠梨,浣花溪邊寫著自隨,通往薛濤的幽深小徑上,一些竹,始于風(fēng)霜,止于勁節(jié)。
你想到烽煙,翅膀抵達(dá)不了的邊關(guān),而愁心,至今滿箋蔓延。
一塊巨大的屏風(fēng)。背后,女人的影子,依然嫵媚。
融山、水、土,成“地”;合一、生,則“人”;摶千千萬萬,謂“年”。日與月,競相照耀,類似金鑾殿前列班朝臣,一個(gè)抽離的自己:曌。
我看見女性的光芒和烽煙,在大云經(jīng)、盧舍那、河洛圖書起勢(shì),又在后宮、朝堂、親情,赫然升起。千載以前的一顆星辰,命名天空,也呼應(yīng)盛唐。
我用一個(gè)夏天,僅僅敲出三個(gè)字。
一塊屏風(fēng),空出所有的白,交出了一生。
我們之間,江山起伏。
在歷史的緩沖地帶,有人填充,有人忙于注釋。誰也不確定,拂過司馬道兩旁的石獅、石馬、石人,也照拂牡丹若有若無的風(fēng),帶走或演繹了什么。
這一切,既像還原,又關(guān)乎世道人心。
陷于刨花,木匠有過短暫迷失。
斫削,割裂,散發(fā)切膚的喘息與戰(zhàn)栗?,F(xiàn)在,它們是等待想法的一段材料,墨線、角尺站位以后,緊跟鑿子,錘頭。
“美與實(shí)用,誰離心臟更近?”
向下的牽鉆一臉決絕扎向深處。牽扯出的木屑,不過被妥協(xié)的碎片。
目光漫游。一位木匠,置身其間,有著說不出的高遠(yuǎn)超邁。
他用的是解構(gòu),以及晝夜里在村莊響起的推敲。一張紙外,我嘗試挪移煙頭,他的咳嗽、肺結(jié)核,總也不能還原其躬身的樣子。
就像一棵樹,一塊下腳料,沒了他的打量,仿佛再次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