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黃梢的麥子把觸須齊齊舉過頭頂,向著陽光,向著風,向著滔滔的水聲,指認生活的方向。
黃河在日夜不息的奔流中,蓄積信念與力量,用時光和偉力證明一條河在大平原血脈中的深度。
麥香糅合著水腥,讓灘涂感受著一條河的浩茫與深沉。
佇立在黃土之上,矚目大河的力道與流向。
千百個黃昏,我們行走在羊的隊列,去思考河床的堅韌。
用血肉之軀承載著神祇的圖騰,我們把盛名和污名糅在一起,讓緩流的黃河之水去滌瀝陶冶。我們就在落日的暈紅中,筆力在大平原的背景中,高高抬起手臂,向一條河獻禮。
在大平原的懷抱中,滔滔河水流入肺腑。
野花遍地,蜂蝶翩飛。六月的傍晚,大平原沁著熟透的麥香。
麥地金黃,泛著太陽的光澤。滔滔河水宕開溽熱,風起長林,綠葉給收獲鑲上參差的底襯。
我們走在晚霞里,吟著流水的歌韻。天地浩浩,流水湯湯。村莊在暮色中依然亢奮。雞鳴。犬吠。生活氣息彌漫在田野,村莊正擰出愛的蜜語。
當我們發(fā)現(xiàn)麥子金色的鋒芒帶著倒刺斜刺而上,我們便開啟了記憶的閘門。由水與火兩扇門掩著的,是從莽莽大野回歸到院門的堅持與隱忍。
星光漸亮,水聲正濃。我們在聆聽中向晚歸的流螢探路,用風與葛藤編織六月的夢,帶著泥土味的樸拙和溫度。我們敲擊著歡悅的鼓點,尋夢,在大地的縱深中行進,讓收獲的幸福溢出麥粒的黃。
大河流遠,大地宏闊。我們順著河水的流向,丈量六月的夢境,高舉麥穗,高舉信仰,高舉星光的璀璨。
黃昏,從葉片的風向中,找到回家的路。
大平原,在時空維度里,一個人與一片葉子沒有本質的區(qū)別。相同的根系與血脈,相同的離開與返程。有些愛被抱在懷里,有些愛被背在背上。
暮色里,最近的那一條路已經(jīng)荒蕪。在風中繞道,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沿河堤行進。
水光。草色。鳥聲。云影。我在霜的指引下向村莊靠近。
根,從來都是埋在泥土中的。拋卻所有的身份,我們最后的歸宿便是泥土。自生命的歸宿地,我們以肉體溫暖根系。
霜染的晚禱,釀成歲月深處的酒。在大平原,我們不要儀式,但必須相互攙扶,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夢境中的大平原,在返程的途中,飄過水聲、燈影和夜的薄涼。
村莊就在大平原萬里平疇的囈語中默默蹲著,如曾經(jīng)倚著墻思考的外祖父。旱煙袋明滅的火頭在煙草味中還原著村莊的路。
而我們就在路上,在枯草和落葉的行列,嗅著旱煙的味道踟躕著,猶如外祖父的煙袋鍋上忽明忽暗的影子。
沿河堤行走,在大平原的廣袤中,在落日黃昏的風聲里,我們就是一個村莊的背影。
根深深地扎在黃土中,我們知道,村莊的遠,遠不止于空間的距離。對于一個常年在外的人而言,村莊是走不出的夜晚,是星光與流水共同構筑的迷宮。
迷路的只能是光陰。內心的距離是桌案上的燈盞,把窗紙上的身影無限放大,而遺失在歲月深處的那只藍布鞋已經(jīng)沒有了找回的必要。
幻象從橋上跌落。我們眼睜睜看著坍圮的土墻上涂鴉出懷舊的水花,然后恢復到原初的鏡像。
那一天,當我們把木槿花的素白調制成青春的感覺,突然意識到神性,但轉瞬之間,我們又退回到懵懂與蒙昧。留在腦海中的最深刻的印象是蒼老,如枝頭那一枚蟲噬的葉子,在暮色里輕輕合上翅膀。
在大平原,我們走著,走著,漸行漸遠……風雨流年的記憶,成蹉跎的日子,成一棵葉片稀落的歪脖子樹,村莊便真的老了。
再不必去懷疑命運?;厥拙€條模糊的堤岸,濤走云飛之后,村莊就在記憶里,在大平原厚重的黃土地上,抱緊青澀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