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
天空平復了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傾灑,湖水不畏自身清澈的暴露。
湖邊,見淵魚者姓名不詳。隱秘的事物在過度曝光中游走在中間地帶。
腹中擠滿了小魚的大魚,用異于尋常的飽滿等待拾荒者的眷顧。
重疊的圓形宇宙,我在凝視的深淵中等它們:小魚們腹中的魚鉤。
唯有我們,相視而笑。
死于湖水的魚,被人撈出,丟在油亮亮的草叢里,這一天和它們的一生一樣短暫。
哎!——我不禁嘆息:曾見你,或是翹首的,或是蕩尾的,或是丟棄了銀質(zhì)保護色的肉身,先是在失意的蓮蓬上用魚腹控訴欲望的一生,后來在潔白的盤中回味魚鱗的閃耀。
若見淵魚者不祥,我們該怎樣保護自己的純凈的雙眼與雙耳?
幾尾魚躍出來,漣漪不斷擴大……
只有消失,才能成就更多湖面的美麗漣漪。
水面下——
幾尾魚,正在成為自己的誘餌。
*:比喻隱秘之事。 《舊唐書·武宗紀》:“接壤戎帥,屢奏陰謀,顧髫齔之所矜,豈淵魚之是察?!?/p>
“我在行走之前只是一尾魚,
所有人在行走之前都只是一尾魚。”
聲音啃噬新鮮的夜色,一塊魚骨化石在電視機的光亮中逐漸放大。
海洋奔走在洪積層上,謎語般的巖石露出魚骨——在歷史的門欄上,懸掛成一種圖騰。
我顫抖著,穿越時間的軀殼,流向古老的渾水之中。
當山口不斷地積蓄力量,致使遼闊的天空灑下滔天之雨;當?shù)厍虬l(fā)作引力,氣體和塵埃,在一種孿生的纏繞中,填滿了天體的子宮。
我,便在海洋中出現(xiàn)了。
在水的倒影里,我看到我的鰓用盡全力在呼吸,我看到母親肚子里的蝌蚪游向海洋最深處的黑洞——
魚鱗紛紛從她身上跌落,閃爍著迷人的光。
最終,成為從海洋里誕生的,直立行走的人,最后成為你,成為我。
“那尾魚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他站在鏡子前,將煙圈還給自己。
煙蒂是被靠近手指的灼熱彈落的,落地的時候,煙灰頓了頓神,在黑暗中背負最后的明滅,又變得和其他灰塵別無二致。
兩點之間的線段最短,一個點消失了——鏡子自會瞬間收住它的趨光性。
鏡中,現(xiàn)實的微光隕落幻象的微光。黑夜在此刻變得松脆而明亮。
焦慮和狂喜在枕邊跳舞。對著一面晚熟的鏡子吹氣。燈仍在房間頭頂嗚咽,試圖給黑夜一個短暫的黎明。鏡框翻卷著自己滾燙的枝葉,蜷曲成S型的連續(xù)符,包裹橢圓形的雕花,散發(fā)著毛茸茸的綠色光芒……但,它們只是華麗的守護者。
“那尾魚是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的。”
鏡中藏著一尾游魚:在時隱時現(xiàn)中暗自失神。
當他佇立鏡前,她就隱藏紅色的鰭。
當他離開,她就顯現(xiàn)出最乖戾的溫柔。
她這尾魚,是一尾錯把鏡子當水,而囚禁一生的魚。是一尾他天天對著鏡子剝落自己的鱗片,卻從來沒有見過的魚。
體認一棵樹,從她的樹冠開始。
天空、大地、露珠、太陽、群鳥、大風……每一個近距離接觸樹的事物,都在衡量自己與樹的距離,它們在光合作用的催化劑中,將自然的秩序一一呈列。
在帕克勒克草原,攀登無名的山丘,抬頭看:遇見一棵樹,她在低緩的空中草原上,在觸手可及的天山下。那棵樹孤零零的,仿佛一場魔幻現(xiàn)實電影的穿越閥,吸引我去開啟它。
以山頂?shù)囊豢脴錇槟繕耍虿菰纳钐庍M軍。
越過一個又一個看似平緩的山丘,我們離那棵樹愈來愈近,長出銹斑的鐵絲網(wǎng),拒絕越過那未知的弧度。山坡上,有一串傾伏在土地上的草,我們將此視為前人走出的路。
樹的天機以風的低語來表達,造物主從來不會虧待生命的乖張。
離那棵樹愈近,小徑愈隱約,直到不見——我們失去了探索未知的勇氣,不斷的攀升,致使雙肺近乎炸裂。心中的聲音揮動刀鋸:停下吧,不能再走一步了。你允許的目標,山峰并不一定答應(yīng)!
再也走不動一步了。而山頂?shù)哪强脴洌廊豢雌饋斫谘矍?,實則遠在天邊?;秀敝校凉饷艿陌l(fā)冠,在此刻飛舞起來……
回頭看,在草原上佇立的人,多么像一棵孤獨的樹。
未曾抵達的樹冠,是象征、是誘餌,是不朽的空洞中唯一可以懸掛信仰的矗立物。
“墜落啊,墜落。”
高大的梧桐樹下,落葉用嘴巴,對一個無數(shù)次踩過自己身軀的人喊疼,用干癟的血管,對抗自己作為遺失之物而逝去的妝容。用樹枝的祈求查驗唐突的雨。
面對即將到來的冬天,它緘默成一顆破碎的心臟,融入寒涼的關(guān)中土地,這打包的靈感被縛住,即將被焚燒。
“讓一讓啊,讓一讓。”
冬天就是這么來的,落葉的消失把冬天從字典里拉出來。
它們的徹底粉碎并不來源于自然,那黢黑的垃圾車,如何載負起浪漫的凋零物。如何將它們傾倒進燃燒的大火,燒毀我們都在假裝一種癱縮態(tài)?
綠色的“裹尸布”將落葉包起來,打了一個結(jié),把僅剩的秋天按進土壤。
這樣的殘忍,迅速抹殺一個小女孩的收藏欲。
“直到冬天,我們?nèi)匀簧鹑∨?。?/p>
直到冬天,我無法接受大霧和火焰,也無法從落葉的逝去中迅速抽離。
晚上在廣場上散步,大街上種滿了石榴樹。
諸多成熟的樹中,一棵樹靠著一棵樹,樹上綁著鏡子,刻著因果,樹下躺著冷漠、否定、崩潰、焦慮與冷漠。
樹的旁邊站著你和我,鐳射燈在柏油馬路邊綻放,未滴落的雨滴里藏滿電荷,在生命的血管中找不到正負極。
過去,充滿了無效的沙漠,在我回顧的一刻,時間以我為里程碑,擁有了恒久的失去,同時在我手中塞滿了無盡的藍色玫瑰。
你的眼神,是充滿如此劇烈的漩渦,毛茸茸地落在我身上。
我抱著你,像擁抱一棵粗壯的樹,也像一個新生兒的蘇醒,將自我深埋的歲月輕輕捧出。
那些被砍伐的樹干,將棄絕之物切割成生命的原始形狀。順時針的旋轉(zhuǎn),在年輪的透視中精準表達自己,如我們互相傾訴,那些自己體內(nèi)的年輪。
樹皮剝落的干脆,用來比擬一場離開的美麗。
樹干上留下一塊新生的疤痕。人為的干預,對于秋天來說,或許解決了一部分季節(jié)本身的殘忍。
發(fā)皺的麻木,只有在我眼中你才能毫不掩飾地展露自己的皮膚之痛。
美麗的樹,我從不勸慰你接受自己表面的缺陷,甚至是大片的蛻皮,才能叫我看得清你心中坍塌的廢墟和逝去的沙礫。
倘若有些怪樹沒有掩埋住自己的巨大虬枝,他定以更深沉的外表來展示自己——古老的靈與肉。
自然的閃電融進血脈,樹皮上布滿蚯蚓,如果這是一棵樹患了靜脈曲張,這樣掀起的宏觀和微觀,讓我們感知到人類的身體取法自然,又超越偉大的自然。
生命本離我們很遠,在厭倦和止步中你又發(fā)覺這種破碎原本才是最真實的人生。
體認一棵樹,從一棵樹的根部結(jié)束。
樹根是敏感的末梢神經(jīng),這無法在肉眼中出現(xiàn)的根須,汲取了生命中的種種,成排的梧桐樹,是我夢中無數(shù)次趨近,又是無數(shù)次躲避。仿佛和虛無的力量毫不相干。
新鋪的木板,仿佛是一種歸馴,鋪在我們腳下,整整齊齊。
覆蓋梧桐樹巨大根部的新鮮鵝卵石,你帶我抵達內(nèi)心之根的土壤里,綴滿了繳納房租的附生植物,充滿了白色彈性肉體。
“你知道一棵樹的命運已經(jīng)注定了?!?/p>
在城市化中死去的樹,在你曾經(jīng)描摹的北方中全部復活。
此時,我的雙腳叩問木道,將梧桐的痛苦溢于堆積的鵝卵石表層,這讓它們更加光滑。
你的過往在昨夜溢出,流進我的耳朵,滲進我的身體,融化了畫板上覆蓋樹林的松節(jié)油。
你說在蜂巢里無盡的忍耐,如柿子樹擁有無盡的墜落。
我知道,向下扎根比向上生長更需要面對多一倍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