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茜爾· 卡斯特魯奇出生于美國紐約,現(xiàn)居洛杉磯,目前是《洛杉磯書評》負責青少年和兒童書籍的編輯。她有五本書獲得過青少年類作品獎,最近出版的也是一本面向青少年的書籍《野獸們的年代》,該書的特點是各個章節(jié)由散文和漫畫交替組成。
1
我從來沒見過天空,或者太陽,或者群星,或者月亮。
我的曾曾曾曾祖父母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跟隨隊伍參加一項探險殖民地任務才來到這里的。但在很久之前,地球陷入沉寂,他們就一直被留在這里了。我們再也回不去家園。這是我們生活的地方。我們一直生活在火星。
我從來沒有呼吸過新鮮的空氣。這里有一場肆虐了好幾十年的風暴。那一片遮天蔽日的烏云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里有很多規(guī)則:回收廢水、偏向于種植水培作物、飼養(yǎng)農場動物、管理空氣、維修棲息地中的所有地方。每個人都必須遵守這些規(guī)則。每個人都在為生存而工作。否則我們都會死。
我們的人數(shù)很少,從沒超過二十四個。我們無法將更多的土地擴展成我們的棲息地,只能擠在剛好能容納我們的范圍內。有時候棲息地里的人太多,我們這個群體里的其中一個年長者就會騰出位置,走到外面不適合生存的地方去。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離開的場面。每當一個新生兒出生后不久,年長者就會在大部分人都沉睡的夜里離開。當我們醒來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成員,才會知道這件事。我知道等我老了,我也可能會在某一天這么做。
“我們是最后的人類,妮娜?!泵慨斘覔Q上防護服走到外面的時候,我的母親都會這么提醒我。這件防護服不是為我做的,但它非常合身。我的身材一定和我的曾曾曾曾祖母很像,她是余少校。根據(jù)我們的歷史,她是第十個登上火星的人。
“說這個有什么意義?”我總是會問。我母親只是搖搖頭。每個人都關系到我們整個種族的生存,即便我們的發(fā)展無法超越這項殖民任務的起始狀態(tài)。但我不這么認為。我恨透了這種困于一隅的生活,這狹隘的空間,這種建立在另一人的死亡之上的持續(xù)生存。
我渴望逃跑,獨自一人,遠離其他那些堅信現(xiàn)在是人類末日的人。我不想在每一次外出之前就必須檢查自己的裝備一百萬遍。
如果當時來的殖民者人數(shù)眾多的話,現(xiàn)在應該會更輕松一點,但沒有如果。我了解過我的曾曾曾曾祖母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等待第二波殖民者和補給飛船的到來的,但他們從未到來。然后風暴來了,我們的世界變得昏暗。雖然我們一直在監(jiān)聽,但無線電里現(xiàn)在只有靜電噪聲。天空總是被無休無止的霧霾籠罩。
“ 所有系統(tǒng)都正常嗎?”母親問我。
“是的。”我檢查了所有數(shù)值以及氧氣濃度。我已經(jīng)準備好出發(fā)了。母親拍了拍我的頭盔,給我一個放行的信號。我和我的出行伙伴德文一起走向氣閘室,然后我們等待著減壓和突然而來的輕盈感。每當我外出執(zhí)行日常任務,檢查那些紅色巖石之間是否有生物生長時,這套防護服從來不會讓我感到沉重。我們一直試圖為這個星球撒上生命之種,讓這里變成我們的家園,但進展很慢。
我喜歡外出行走。我總是希望能找到一些垃圾,有些沒有被風暴遮擋,有些是我們遺漏了的可以用的東西。據(jù)說五十年前曾經(jīng)有一個探測器到了這里。它可能曾經(jīng)環(huán)游過整個星球。探測器不大,但它攜帶了各種樣本,能拆卸出很多零件。殖民地很好地利用了它。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一顆人造衛(wèi)星掉落在棲息地附近,那里面也有很多有用的東西。如果找到足夠多的材料,我們也許能建造一個更大的棲息地,讓殖民地的人口增加六人以上。我們終將能發(fā)展壯大。
幾十年前,我們擴大了棲息地,因為我們拆除了裝有望遠鏡的小型天文臺。我相信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等待天空變得澄澈的那一天已經(jīng)等了太久。但自從風暴來臨之后,沒有人見過星星,而生存在當下遠比抬頭等著不知何時才能到達的那一天更重要?,F(xiàn)在那一架望遠鏡就那樣暴露在自然環(huán)境中。
我曾見過天空的照片。我知道我們這顆行星被兩顆衛(wèi)星環(huán)繞著。我知道天空中的地球看起來像是一顆小藍星,但是我從沒有親眼見過。我以后也不會見到。
我們只會在白天出去,晚上實在太冷。這顆行星恨我們。
“ 行星沒有恨,”我的父親說,“ 它只能被恨?!?/p>
我不同意他的說法。火星從來不想要生命。這就是它以前從未孕育出生命的原因。這里甚至沒有任何一種單細胞生物。我們想要在這里繁衍生息的愿望總是幾近落空。
一開始,我們試著保持無菌環(huán)境協(xié)議,以免污染任何潛在的細菌。但在地球沉寂之后,我的曾曾曾曾祖父母們就不再遵守該協(xié)議,他們先在棲息地內進行實驗,然后是外面。我們的先輩畢竟都是科學家,即便我們忘記了大部分科學知識,但我們都幸存了下來。
2
德文和我順著山脊艱難行走,試圖找到任何綠色的痕跡。對我們來說,外出行走是一項必要的鍛煉,可以讓我們的骨骼保持健壯。他朝著一堆巖石走去。我則朝著那架望遠鏡走去。我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撫摸它,就好像它是一頭我們馴養(yǎng)的山羊。望遠鏡處于無用棄置狀態(tài),有用的零件都被清走了。我很想知道透過它看到的景象是什么樣的。
我轉頭看向被遮蔽的天空,希望能看到那些暗色的云層之上有什么。我又看向山下?;蛟S是這里的重力和棲息地內的重力不一樣,也或許是防護服讓我行動不便,所以我摔倒了。摔倒的過程中,我仿佛在空中飛翔。旅途中的我喜歡這種感覺,就好像我能飛一樣,但接著我聽見了一種聲音——破裂聲。是我的防護服,它被我落地處的巖石磕壞了。
我感到一陣氣流掠過,我知道我正在失去空氣。我要死了。我看向我的出行伙伴德文。他丟下桶,朝我跳過來。因為他拉下了遮陽面罩,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我只能看到我自己的倒影。倒在地面上的我看起來還挺冷靜。
我知道他大概率對目前的情況憂心忡忡。我們也曾訓練過如何應對防護服破裂。我們曾訓練過如何應對緊急事件。我們穿的防護服又破又舊,所以注定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之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沒有人能撐過四分鐘。
我按照之前教過的方法,將手放在裂縫處,徒勞地試圖將其封閉起來,希望能阻止我的氧氣跑光。我感覺很虛弱。我的膝蓋發(fā)軟。我看向我的氧氣管時,上面的指數(shù)剛變?yōu)??;杳郧?,我感覺到德文的手臂勾住了我的手臂,將我往安全處拖拽。
3
當我在棲息地里醒來的時候,有五張臉正端詳著我。他們都在微笑。然后我咳嗽起來,他們開始鼓掌。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還沒死。
“這是一個奇跡?!蔽夷赣H說著,將她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這種情況終于發(fā)生了,”我父親說,“一個能適應火星環(huán)境的孩子。我們的先輩們在培育方面的努力得到了回報。”
“我們必須做一些測試?!蔽覀冎趁竦啬昙o最大的波阿斯說。他是我們所有人之中最了解那些傳承下來的科學知識的人。他永遠不會走到外面去犧牲自己。
我身體的各項指標和其他人沒有什么差異。我的心臟很正常,我的肺很正常。我的骨骼也很正常。我的DNA顯示出一些微小的突變,但沒有什么是前所未見的變化。
“ 我們必須送她去外面?!辈ò⑺拐f。
不穿防護服就去棲息地外面的想法嚇到了我。但我的父親會和我一起去。他們還準備了很多預防措施。
“ 如果我不能呼吸怎么辦?”我問。
“我們會在第一時間知道?!彼f,“我們會關上氣閘門然后回來?!?/p>
我的父親穿上防護服,戴上頭盔。我們坐在氣閘室里,等著指示燈變綠,氣閘室的外門打開。
燈光變化,外門開啟。
風朝我襲來。我閉上眼睛,避免那些微粒飛到我的眼睛里。我深吸一大口氣。剛開始,我聞到了一些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這讓我差點窒息。我開始咳嗽。
我緊緊地抓住自己的喉嚨。我的父親以為這意味著我要死了,所以他猛按按鈕關閉氣閘門。
可供我們呼吸的空氣充滿了氣閘室,當警報響起時,他連忙脫下頭盔,抓住我的臉,查看我的情況。此時我仍然在咳嗽。
“你沒事吧?你沒事吧?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她在外面沒法呼吸!”
氣閘室的內門嗡嗡打開,其他人沖了過來。我一直咳嗽,但是我舉起手來。
“ 我很好?!蔽艺f,“ 我能呼吸。我被灰塵嚇到了。”
每個人都松了口氣。
“ 我們明天再試一次,妮娜?!辈ò⑺拐f。
我必須承認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4
第二天,所有人都聚集在氣閘室看著我走出去。
我用一張布蒙著臉,又戴了一副護目鏡。
等指示燈變綠的時候我走到外面。
我吸氣,再呼氣。沒問題??諝馐翘鸬?。我的肺部從來沒有如此充盈過。我感覺自己頭腦清晰,就好像我的身體得到了某種必不可少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我從來沒在棲息地中得到過。我回頭看向正站在門前的父親,給他一個豎起大拇指的手勢。然后我開始往前走。
之前他們曾告訴我,如果沒有穿沉重的靴子或者沒有和棲息地內一樣的人造重力,走起路來會很奇怪——會讓人變得更輕,腳更少沾地。但我感覺沒什么不同。我繞著我們的棲息地走了一圈。我輕車熟路地走在院子里,然后清新的空氣讓我有些頭暈,我走回了室內。
那天晚上舉辦了一場宴會。大家又高興又激動。
我察覺到所有人對待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點兒變化。他們注視著我。孩子們認為我很神奇,大人們則是嫉妒地看著我。
我可以離開擁擠的棲息地,帶著我的思想獨居。
我可以走到比氧氣罐所能允許的兩個小時路程更遠的地方。我也許可以成為夢想已久的擴張的開端。他們看著我,就好像我是未來。
波阿斯在晚宴后找到我。他將我的家人趕出屋外,然后關上門,與我單獨說話。
我們都坐在床邊。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
“身為最年長的人,我肩負責任,也保有秘密?!彼f,“作為第一個能脫下防護服在外面呼吸的人也是如此。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你會成為下一任長老。”
“我還太年輕了,”我說,“長老應該是一個年齡大的人?!?/p>
“是的,可能是這樣,”他說,“但你能回答其他人不能回答的問題。”
我明白,對他來說我不再是一個小孩兒了。我點點頭。
“自從登陸以來,我們就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什么地球變暗了?這是一個永恒的問題。我們是孤獨的嗎?是一個曾經(jīng)驕傲的種族最后的喘息嗎?我們被拋棄了嗎?地球上還存在生命嗎?”
“孤獨地存活很難熬,”我說,“我總是想不通為什么我們要如此努力地掙扎求生。”
他舉起手阻止我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發(fā)表意見。
“我一直有一個問題,現(xiàn)在看起來你也許可以回答它。”波阿斯說,“為什么我們的先輩要謊報一罐氧氣罐的容量?為什么他們不想讓我們走到離這里兩個小時的路程之外的地方?”
“ 那些氧氣罐能裝更多的氧氣?”我很震驚。
“ 是的。”他說,“ 這是我保守的其中一個秘密?!?/p>
一想到他可能還向所有人隱瞞了其他事,我就打了個寒戰(zhàn)。我突然對成為一個長老的想法感到不適。
“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波阿斯?!?/p>
“但是你可以不穿防護服在外面呼吸。你可以走到比兩小時的路程更遠的地方?!?/p>
我點點頭。我知道我現(xiàn)在自由了,但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我有多么自由。這一整個星球都是我的,等待著我去探索。也許其他地方還有墜落的衛(wèi)星。也許在這顆行星上還有其他補給飛船墜毀。
“我想要你出去,往南走半天,然后再回來告訴我你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p>
“ 我什么都不會發(fā)現(xiàn)?!蔽艺f。
“ 很有可能?!辈ò⑺拐f。
5
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計劃。我走出氣閘門之前,波阿斯和我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我?guī)Я藵M滿一袋食物。他給了我一個指南針。我會比之前的任何人都走得更遠。我必須在五個小時內往回走,不然,我就會被火星的寒夜凍死。
我往前走。兩小時后我到達了那一堆大巖石的底部。景色沒有任何變化。但是我知道了我們處于一個山谷里。高聳的巖石和小型的山脈包圍著我們。
我們之前都想在兩小時之內回去,絕不想冒險走這么遠。我開始擔心起來,感覺我的肺部似乎會停止工作。就好像我可能跌倒一樣。但是灰塵飛揚,云層高懸,巖石是和往常一樣的橘黃色。而我只是走累了,其他一切都好。
我開始攀爬,速度很慢。也許我應該尋找另外一條路?也許我應該往東邊走,或者西邊,或者北邊。我花了兩小時才爬上山頂。我從山的另一邊往下走,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東西切開了橘黃色的地貌。是一條黑色的帶子。我看了一下時間。我還剩下一小時就必須往回走了。我將那條色帶作為目標前進。
當我到達那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它和我以前見過的東西都不一樣。這應該不是自然形成的。它的邊緣非常齊整,和我所熟悉的那些巖石的外表都不同。我根據(jù)它的樣子努力回想起那個古老的詞語:公路。
這東西上面有很多裂紋和凹陷,但它形成了一條道路。我注意到前面有一個什么東西,就往那里走去。
是一塊金屬片,它被鑲嵌在一根倒地的金屬桿上。這太幸運了。我想知道這一塊金屬片有多重,于是我抬起它,想試試能不能將它拖回棲息地。當我扶起它的時候,我看到了它們。那些文字。一瞬間,我明白了什么。我發(fā)現(xiàn)了真相。我知道了波阿斯那個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