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本文旨在闡述德國作家奧斯卡·勒爾克在二戰(zhàn)時期征引《第九才子書·捉鬼傳》的文化歷史動因。勒爾克以“鐘馗捉鬼”為核心敘事主題,抨擊納粹時期的黑暗社會現(xiàn)實與文藝意識形態(tài),延用鐘馗驅鬼魅的符號功能,構建具有精神異托邦性質的中國人物形象。
【關鍵詞】奧斯卡·勒爾克;鐘馗捉鬼;《驅鬼者》
德國著名抒情詩人、內心流亡作家奧斯卡·勒爾克(Oskar Loerke)出生于西普魯士,曾任菲舍爾出版社(S. Fischer Verlag)編輯、普魯士藝術學院(die Preu?ische Akademie der Künste)詩藝部秘書,后于1933年遭納粹罷免。1936年,勒爾克在雜志《新展望》(Die Neue Rundschau)第七期發(fā)表取材于《第九才子書·捉鬼傳》的散文《驅鬼者——四部民間書籍》?!缎抡雇肥堑聡含敼埠蛧鴷r期與第三帝國時期文化文學評論的重鎮(zhèn),聚集托馬斯·曼等重要文學家。勒爾克在《驅鬼者——四部民間書籍》中以鐘馗形象為散文敘事的核心,通過對比評述德國作家格里美爾斯豪森的《癡兒西木傳》、比利時作家夏爾·德·高斯特的《烏蘭斯匹格傳奇》以及芬蘭作家阿萊克西斯·基維的《七兄弟》,呈現(xiàn)對黑暗現(xiàn)實的批駁與反思,將中國“正義使者”鐘馗身上驅魅散魔的符號功能嫁接移植在戰(zhàn)時的歐洲大陸,中國的文明形象因此具有精神異托邦的特征。
一、驅鬼者鐘馗——鞭笞社會黑暗“正義的化身”
勒爾克在《驅鬼者——四部民間書籍》中注言,對鐘馗傳說的詳悉來自克洛德·杜布瓦-雷蒙(Claude du Bois-Reymond)的譯文《驅鬼者鐘馗》(Dschung Kuei oder Bezwinger der Teufel),杜布瓦-雷蒙的譯文幾乎完整保留中文原作《第九才子書·捉鬼傳》的十回章節(jié)與篇名翻譯。小說《捉鬼傳》中的主人公鐘馗兼有剛正不阿、除鬼平妖的形象特征。據學者考證,鐘馗的原始形態(tài)為類似于“椎”的捶打工具,古代齊地人稱之為“終葵”。目前學界普遍認可,鐘馗故事及其形象最早記載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成書的敦煌寫本《太上洞淵神咒經》,寫本《斬鬼第七》中寫道:“今何鬼來病主人,主人今危厄,太上遣力士、赤卒,殺鬼之眾萬億,孔子執(zhí)刀,武王縛之,鐘馗打殺(剎)得,便付之辟邪?!泵耖g文藝學家劉錫誠認為“鐘馗傳說濫觴于巫儺,在東晉已經出現(xiàn)了較為完整的傳說形態(tài),至唐得以廣泛流傳”。由此,鐘馗形象從人們打鬼驅邪的椎物,演化為驅邪避害的人物譜式。
勒爾克開篇介紹道:“作為一個即將參加科考的學子,他以丑陋的相貌示人。這丑陋成為了他的命運,命運成為了他永恒榮耀的開端。鐘馗在眾多無知的考生中文采出眾并通過了科舉,但皇帝卻因為對他的丑陋感到厭惡而不肯承認?!睋?,鐘馗本是隋朝讀書人,因落第而滿心憤懣、觸階而亡,應舉不第的主要原因是相貌丑陋,而非才短思澀。容貌可怖而遭遇社會不公的悲劇性人物鐘馗由此具有剛正不阿的象征意義。在中國文學中,鐘馗掃除鬼魅的功能在“唐明皇夢中鐘馗吃鬼、掃清業(yè)障”的故事出現(xiàn)后才得以固化?!皻q暮賜鐘馗像,大概在唐玄宗以前已經成為慣例。”“宋代以后,鐘馗信仰發(fā)生了重要轉變,神圣性逐漸減弱,世俗性逐漸加強。”元宋時期雜劇、傳奇等體裁不斷發(fā)展,催生鐘馗故事中“五鬼鬧鐘馗”“鐘馗嫁妹”等諸多故事題材。明清之際先后出現(xiàn)與鐘馗故事相關的長篇小說,即《鐘馗全傳》《斬鬼傳》(十回本)、《唐鐘馗平鬼傳》。小說藉鐘馗故事,以社會現(xiàn)實中的丑惡現(xiàn)象為真實敘述對象,抒發(fā)對現(xiàn)實不公的感慨。
勒爾克的散文改編保留傳統(tǒng)鐘馗故事中對于鐘馗命運的書寫,藉世道不公與以貌取人的現(xiàn)實枷鎖為鐘馗形象奠定正義與反抗的底色。勒爾克在文中直言:
“對于偉大的中國詩歌而言,肉體的死亡只意味著狹義的終結,而非在世界中的終結。就像有人說的那樣:人、神和魔鬼之間的區(qū)別只在于一方肉體,即心臟;心靈的真誠使人成為神,而虛偽使人成為魔鬼。行者來到了地獄之城。那里已經等待著他的是皇帝的命令,皇帝對自己的殘酷行為感到了悔恨,決定讓鐘馗成為一個驅鬼的神明,他將在全國各地巡游,斬除惡鬼,或根據它們的特性馴服和憐憫它們?!?/p>
至此,勒爾克在散文改編中完整勾畫鐘馗面惡向善、懲處鬼魅的完整人物形象。勒爾克在散文中評述:“詩歌得出的結論是明確的:需要一位神的力量來徹底消滅所有的害蟲。”勒爾克承繼鐘馗驅鬼的功能符號,呈現(xiàn)對善與正義的渴望。在勒爾克看來,“這部作品(《捉鬼傳》)深處的憂郁,凝結在敘述者‘驅魔者’身上”,因為“英雄因絕望而自殺。他無法忍受被不公之霧所污染的世界,于是將其連同自己一起推向深淵”。向惡而生的鐘馗被勒爾克視為英雄人物,由惡向善的兩極互補性特征同樣被勒爾克視為正義感的源泉——“然而,很快黑暗的種子就孕育出奇妙的、神話般的、嚴厲且令人陶醉的花林。也許這是一種古老的、無意識地徘徊的憂郁,是整個中國數百年、數千年的嘆息……他尖刻的諷刺自古以來一直不分高低貴賤,甚至針對那些原本無法接觸的官員,包括皇帝、甚至是神靈?!崩諣柨说纳⑽母膶?,以鐘馗故事中的諷刺性為核心敘事要題,延續(xù)荒誕神秘的敘事風格,為散文進一步展現(xiàn)世態(tài)丑惡與正義缺席奠定敘事基礎。
二、戰(zhàn)時內心流亡——東方文明作為精神異托邦
作為“內心流亡”作家的代表人物,勒爾克在納粹德國時期?!敖柚[喻式反法西斯情節(jié)和神秘象征手法的作品,表現(xiàn)自己的痛苦和反抗”。內心流亡作家的文學書寫,因著眼超脫當時的黑暗歷史與殘酷現(xiàn)實而具有深刻、詩意的批判力。作家通過進入內在精神世界的自由以規(guī)避與對抗極權主義暴力。因此,勒爾克借“鐘馗故事”,得以構建“正義始終在場”的精神異托邦形象。
“哀嘆又有何益!我隨意拿起毛筆,對著自己深深地嘆息。在這個世界上,難道不會生長出魔鬼嗎?想要徹底改變邪惡魔鬼的本質,必須經常將黑色的刀鋒磨在磨石上?!彬尮碚哏娯傅脑趫鱿笳髦x不再缺席,時刻準備蕩盡世間污穢。鐘馗身上所凝結的古老中國智慧得以顯現(xiàn)——“老虎也躺在陽光下打瞌睡。魔鬼們有時也會偽裝成小市民,平靜、寬廣和豐富的古老東方文化將降臨……難道不是這種文化的美與智慧顯現(xiàn)了么?”在勒爾克看來,“(作品)整體結構的藝術性和對比性源自對于儒家、道家和佛家基本精神的理解?!贝藭r,“鐘馗故事”中所構建的中國景象成為文本自身所形塑的空間,即“作為社會空間的異托邦”。這樣的異文化空間“不是由于它們在建造時的形象很別致,而是因為它們的出現(xiàn)和存在凝聚了特殊的信息”,即不同于德國納粹時期的恐怖與暴力,在中國故事中保有正義可以被伸張的可能性。這與勒爾克內心流亡的終極訴求不謀而合——納粹的暴政與意識形態(tài)控制難以讓勒爾克安心棲居在故土,因此內心向往東方文明的精神異托邦。
除鐘馗故事外,《驅鬼者——四部民間書籍》融合評述了德國作家格里美爾斯豪森的《癡兒西木傳》、比利時作家夏爾·德·高斯特的《烏蘭斯匹格傳奇》以及芬蘭作家阿萊克西斯·基維的《七兄弟》。值得一提的是,高斯特在改編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塑造了為求民族解放而起義斗爭的弗蘭德英雄形象,疾惡如仇與機智果決是主人公的顯著特征。勒爾克對四部書籍的融合評述,不斷重現(xiàn)與強調,他自己的追求向往與自身所處的現(xiàn)實社會形成強烈對比——即一個他者之地的意愿。因為“(異托邦)雖然是局部化的真實存在,但它們卻能在它們自身中同時將我們(自身)文化范圍內所有的其他真實位所的存在顯現(xiàn)出來,將它們的邏輯表征出來,讓它們‘出現(xiàn)’出來,為它們命名”,可見勒爾克散文敘事的核心便是針對戰(zhàn)時德國嚴肅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希冀以他者之視角喚起,甚至進一步深化對自身社會障礙的認知。
勒爾克甚至直言:“我們的四書都充滿了對詩意和凝聚力量的信仰,它是帶來虛無和新生的使者。魔法般的話語是當一切崩潰時的最后拯救者:它是整體的、清晰的、精準的、具有洞察力的、承載著重要意義的——而不是解構的、傳達奴性的……”勒爾克拒斥構建懸置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上的神話理想,而是想要“獲得了一個外在的視角,可以觀視權力在日??臻g運作的細節(jié)。這才是‘異托邦’文化意義和作為特殊社會空間的根本功能”。
三、結語
奧斯卡·勒爾克將古老中國智慧中的儒家、道家與佛家精神寓于對陌異社會空間的散文敘事中,既形成對向往之地的詩意構筑,又勾畫出與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對比維度。勒爾克更是直言“在中國的書中,超越日常的那些詞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氣息。這些詞語作為智慧先輩的格言,應受到尊敬和崇拜?!薄膀屇У南M纱藦纳竦o轉到人類自己。概言之,借鐘馗之名,驅德國之鬼,應是他此文的命意所在”,即勒爾克在《驅鬼者——四部民間書籍》中以中國典籍故事——“鐘馗捉鬼”為尺度,審度戰(zhàn)時德國社會的失落與衰退,通過保留“鐘馗”形象懲奸除惡的正義形象,構筑異文化烏托邦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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