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往青藤書屋的路,是一條窄路。
從魯迅故居到青藤書屋大約一公里的路程,慢慢地走,開始還數(shù)著步數(shù),將近一千步的時候,就數(shù)亂了。一條石板路,看起來長長的,如同延往歷史深處,雨后路面有點濕滑,仿佛書屋主人的生命底色,泛出堅硬的光。大約一千五百步的時候,看見了書屋的門面,它嵌在墻壁里,如果不太留神,甚至會錯過。書屋在江南的古宅中算不得宏大,但干凈利落,有簡約之美。
和魯迅故居相比,這里安靜多了。
院子里,一條碎石小路,一口石井,一株女貞樹,一叢綠竹,雨中搖曳幾株芭蕉,院中老藤蒼虬盤桓、扭曲,也有一種糾纏中的倔強。聽人說,老藤是紫藤,院落中原有的那棵青藤,在歷史的動蕩中被移除,一直沒有尋找到合適的移栽過來。
關(guān)于青藤書屋,徐渭畫過一幅立軸。畫面中的三間屋舍,房頂都是茅草,周邊生長芭蕉、翠竹,背后一塊巨石,墨色濃淡對比十分強烈。房屋左側(cè)應(yīng)該是一處藤架,看起來枝條蔓蔓,但不如紫藤那么張揚,也許是他畫過的葡萄,或許也是青藤。青藤,也叫木蓮藤,古書上常稱之為薜荔,就是在墻壁、亂石空隙中存活的藤類植物,如果遇到可以攀附的支架,它的生命就會鋪張出來。徐渭的老宅原來叫榴香書屋,后來改為青藤書屋,換了一種方式,留一縷獨特的芬芳。
在給自己的畫作題跋的時候,徐渭寫下了“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這幅聯(lián)句,這是他的自我寫照。讀南腔北調(diào)幾個字,想起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這個書名有趣,有來歷。據(jù)說曾有人寫文章諷刺魯迅,說他演講口吃,講話南腔北調(diào),那人不無惡毒地說:“然而這是促成他深刻而又滑稽的條件之一?!蔽蚁脒@個攻擊魯迅的人寫完這句話,一定也洋洋得意,覺得自己的話講出來很是漂亮。可是,魯迅自己說:“真的,我不會說綿軟的蘇白,不會打響亮的京腔,不入調(diào),不入流,實在是南腔北調(diào)。”也是因為這個南腔北調(diào),便有了《南腔北調(diào)集》,是自嘲,是戲謔,也是反擊。
徐渭在紹興出生長大,也曾在北京工作過,行走過齊魯燕趙等地,說話可能也是“不入調(diào),不入流”。魯迅和這位紹興前輩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而且性格中都有狂狷的一面,用“南腔北調(diào)”做文集名稱,也許是對這位同鄉(xiāng)的隔世回望吧。徐渭和魯迅都善于自嘲,他們以此來消解生活的不完美,這是一種自信的態(tài)度,這更是在絕望中的奮起,死磕到底的意志。
《青藤書屋圖》縱104厘米、橫39厘米,紙本淡彩。畫面中最搶眼的是一塊形狀奇特的山石,濃墨勾勒,中心位置三間茅屋,門敞開著,屋內(nèi)空不見人,左側(cè)一處藤架,屋后竹林、芭蕉各具姿態(tài),院中小橋曲折,臥于池水之上,似乎是和外界溝通的唯一通道。徐渭說自己住的是幾間東倒西歪屋,畫作中,房屋還算規(guī)整,只是自喻人生境況,文字背后不僅有苦悶與心酸,還有強烈的自我肯定。這就是自嘲的力量,我就這樣一個人,又奈我何?
徐渭不像魯迅家道中落,祖宅也比較豪闊,徐渭祖上留下來的遺產(chǎn)也只有這幾間老屋。況且他一生并未顯達,在他畸零的人生中,這樣的一處住所,猶如精神家園,即使很破敗,也足以遮風擋雨慰藉平生。
老屋之中有一幅徐渭的半身肖像,畫像中徐渭身材微胖,臉頰豐潤,因為不是完全的正面,看起來,眉梁很寬,稀疏的胡須也根根干凈。兩側(cè)是書法對聯(lián):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你覺得這幅書法有點奇怪,它不是出自徐渭之手,表達不出徐渭的個性,為何不用《青藤書屋圖》題跋上的幾個字呢?視線再與徐渭畫像對視,你似乎難以發(fā)現(xiàn)這個人身上的南腔北調(diào),他的眼神更溫和一些,也有一種睿智的光芒,你看不出任何癲狂的跡象,反倒覺得他更像是一個養(yǎng)尊的師爺。
二
徐渭做過師爺。
1EOQ0Cgpag8yvFRFQqRDTEikwOvryQKdBbn1Fp0uCro= 紹興人做師爺,也要從徐渭說起,在紹興師爺這個群體里,徐渭地位也相當突出。紹興有一個師爺文化館,館內(nèi)出名的師爺大部分都是清代人,明代只有徐渭一人。也聽人說,紹興師爺都尊徐文長為祖師爺,可見其影響之大。
徐渭天資聰穎,有才學,六歲能讀書,九歲能做文章,二十歲考中秀才。少年時代詩文就已小有名氣,但他的科舉之路卻異常不順,直到四十一歲,八次不中,最終還是一介秀才。在前途暗淡的時刻,當時的浙直總督胡宗憲聽說他的才能,就請他加入幕府,我估計徐渭心里也是做過一番掙扎的。師爺這個職業(yè),既不算官,也不算吏,是官老爺家幕后的一群參謀。紹興人實際挺不愿意被人稱為師爺?shù)摹t斞刚勂饚煚斠舱f,在紹興,那些衰落了的讀書人家子弟所常走的兩條路,一是做商人,一是做幕友。幕友就是師爺,魯迅說,我總不肯學做幕友或商人。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做師爺,是無奈之下的選擇。
我們今天在影視作品里常見的師爺總是一副奸詐的嘴臉,這是嚴重被黑化了的師爺,做師爺也是要有真本事的?!皫煚敗惫糯卜Q為賓客,戰(zhàn)國四大公子都豢養(yǎng)賓客,關(guān)鍵時刻可以出謀劃策,甚至拯救自己。權(quán)貴聘請師爺做智囊,到了清代開始繁盛起來,師爺也大體上劃分為刑名、錢谷、書啟三種類別。紹興師爺要入行,就得拜師學藝,他們要學的可能比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還要多。這些人必須會詩能文,通曉算學及典章律例……因此,“千人學幕,成者不過百人;百人就幕,入幕者不過數(shù)十人”。
嘉靖二十年(1541年),二十一歲的徐渭入贅紹興富戶潘氏。岳父在廣東陽江工作,他便跟隨協(xié)助辦理公文,這應(yīng)該是徐渭作為師爺?shù)钠鸩诫A段。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冬,經(jīng)歷過科舉失敗、喪妻之痛的徐渭,三十七歲時開了一間學堂,幾個小孩子來讀書。那個冬天,零星收上來的一點兒學費,成為他有限的經(jīng)濟支撐。冬天的陽光,打在窗欞上,他在暗淡的光影里看到一絲希望。
這時候,倭寇在東南沿海騷擾百姓,掠奪民財,胡宗憲作為前線抗倭總司令,把辦公地點前移到了紹興府,經(jīng)人介紹,他請徐渭代筆寫了幾份給朝廷的文書,其中包括《代擒王直等降敕獎勵謝表》。成功誘擒海盜頭目王直,這是胡宗憲的一大戰(zhàn)績,皇上嘉獎,胡宗憲就要寫一份謝表,任務(wù)就落到了徐渭頭上。那一年,徐渭為胡宗憲寫了三篇官樣文章,但并沒有留在總督府任職,數(shù)赴而數(shù)辭。胡徐二人地位懸殊,必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量,才能更加了解對方。
徐渭說:“其后公愈折節(jié),等布衣,留者蓋兩期,贈金以數(shù)百計,食魚而居廬……”
袁宏道說:他“葛衣烏巾,長揖就坐,縱談天下事,旁若無人,胡公大喜”。
胡宗憲尋求的是徐渭的才華,為此,他出手大方,不僅提供了高額的薪金,還有美食和房產(chǎn),更有讀書人需要的誠意與尊重。
于是,徐渭下定決心,正式成為胡宗憲的幕僚。
沿海戰(zhàn)事緊張,胡宗憲歷時七月,久攻不下,遭到朝廷言官彈劾,如不是有閣老嚴嵩袒護,很可能就會被罷官。而在此時,一只白鹿扭轉(zhuǎn)了局面。胡宗憲覺得這只雄性白鹿可以作為祥瑞進獻朝廷,就讓徐渭撰寫了《代再進白鹿表》呈獻給嘉靖皇帝。
這篇文章實質(zhì)上是一篇馬屁文章,但對于書法史上的徐渭可以說很重要,因為這是徐渭留存至今最早的一篇小楷作品。我們看慣了徐渭的草書,再看他的這么工穩(wěn)雋秀的楷書,實在有點兒詫異,總會想,這是我了解的那個徐文長嗎?
是啊,這時候的徐文長還算是個“正常人”,因為他考慮到了閱讀對象,況且這不是你展示藝術(shù)天賦的時候,人家主要看你的文章內(nèi)容,書法只要寫得工整、美觀就好了。果然,嘉靖看了這篇《白鹿表》,龍顏大悅,對胡宗憲的信任危機暫時解除,另外還表揚了徐渭的文章。從此,胡宗憲更加器重徐渭。
徐渭代胡宗憲寫過多少篇文章呢?徐渭曾回憶說:“予從少保胡公典文章,凡五載,記文可百篇,今存者半耳。其他非病于大諛,則必大不工者也。噫!”
寫這類官樣文章,偶爾為之,還可以一展才華,但寫多了,就會成為負擔,因為難免不合己愿。違心諂媚,這對徐渭絕對是一個心理戕害。但也是因為胡宗憲理解他、賞識他、尊重他,他也有一種士為知己的俠氣,況且人為稻粱、工作和自己理想的生活,有時候就這樣糾結(jié),古今同理。
杭州鎮(zhèn)海樓曾毀于大火,胡宗憲重建后,請徐渭寫文章,以表平倭之志。胡宗憲的心意,徐渭把握得很準,文章寫完,胡宗憲獎賞徐渭紋銀二百二十兩。徐渭用這筆錢,在紹興買地十畝,建造房屋,取名“酬字堂”。除了幫徐渭建造房屋之外,胡宗憲還拿出聘禮,為徐渭續(xù)弦杭州張氏。同時,看徐渭科考屢敗,就托人相助,只是在眾多考官之中,唯獨遺落一位。巧的是,徐渭的試卷恰好落到此人之手,此人對徐渭文章大加批判,徐渭再次落榜,一氣之下,再未參加科考。
總體上看,做胡宗憲幕僚的四五年中,是徐渭人生中最舒適的一段時光。我猜測他的畫像,有可能是這段時期完成的,衣食無虞,心情大體舒暢,整個人都養(yǎng)得白白胖胖。
因此,徐渭晚年在回憶對自己有恩的幾個人中,除了自己嫡母苗氏,還有因誤殺妻子深陷牢獄時搭救自己的張?zhí)鞆?fù)、張元汴父子,此外,就只有胡宗憲了。
嚴嵩倒臺后,胡宗憲被繼任首輔徐階視為嚴嵩黨羽,以“十大罪狀”被捕,不久胡宗憲在獄中自殺。胡宗憲之死,對徐渭來說是人生的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從此他失去了一個對他有知遇之恩的人,而且余生之中也再未遇到如此禮遇。徐渭的生活狀況更是每況愈下,除了經(jīng)濟窘迫外,也因為曾做過胡宗憲幕僚,深受牽連,精神上也因此受到重大打擊。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徐渭收到來自北京的一份聘禮,一共六十兩紋銀。徐渭并沒有像考驗胡宗憲一樣三辭三讓,而是立刻動身,登上了北上的小船,他去北京城投奔的是禮部尚書李春芳。
嘉靖皇帝沉溺道教,他常用“青詞”讓道士與天庭進行神秘的溝通,“青詞”必須用朱砂在青藤紙上書寫。李春芳自己“青詞”寫的很有水平,有“青詞宰相”之稱,嘉靖很欣賞??赡苁沁@份才華也有枯竭的時候,因此他想組織一個寫作班子,源源不斷輸出高質(zhì)量“青詞”,持續(xù)博得天子寵愛,于是就看中了徐渭。但是,徐渭到了李府,才感受到李春芳和胡宗憲的差別。徐渭雖然號稱青藤,面對那一張張寫“青詞”的青藤紙卻一點兒也提不起興趣。原因有二,一方面他討厭寫這種無聊的文字,另一方面是錢謙益在《徐記室渭》中的說法:“當是時,上方崇禱事,急青詞。當國者謂文長文能當上意,聘致之。文長知與少保有郄,弗應(yīng)?!边@里的少保是指胡宗憲,而李春芳也把胡宗憲視為嚴嵩一黨加以打擊,從中也可以看出,徐渭念念不忘胡宗憲的知遇之恩。李春芳見徐渭不肯為自己出力,也沒有把他當上賓對待。徐渭想辭職歸鄉(xiāng)一走了之,可是老板并沒有在他的辭呈上簽字同意,于是麻煩就來了,徐渭開始接到恐嚇,說他也是嚴嵩一黨,要加以追究。
徐渭感到很恐怖,就借了些錢,去北京平事,他打算把六十兩聘金歸還回去,但遭到了李春芳的拒絕。情急之下,他求助了同鄉(xiāng)諸大綬。與徐渭相比,諸大綬科第順利,他會試中得了第二名,廷試被擢成第一,授為翰林修撰,深受嘉靖重視。最后,諸大綬出面為徐渭平息了這場風波,徐渭也結(jié)束了他的“師爺”人生。
但這件事給徐渭此后人生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剜l(xiāng)不久,徐渭癲狂發(fā)作,數(shù)次自戕?!缎煳拈L傳》說:“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徐渭陷入了人生的絕境。
三
袁宏道曰:“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余,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p>
袁宏道是對徐渭進行再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鍵人物。徐渭死后大約五六年,袁宏道辭去吳縣縣令,到紹興老友陶望齡家小住幾日。在陶家的書架上發(fā)現(xiàn)一套殘破不堪、墨跡勉強可認的書籍,借著燈光讀了幾頁,就被震驚到了。他說,獲此奇秘,如魘得醒。于是,燈影下,讀復(fù)叫,叫復(fù)讀,僮仆睡者皆驚起。這種讀書之樂,比之五柳先生“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來得更為激烈。
袁宏道讀的就是徐渭的詩文集。此前,他也曾讀過徐渭的雜劇《四聲猿》,只是不知道那個叫“天池生”的人就是徐渭。徐渭為人桀驁,名不出鄉(xiāng)黨,因為袁宏道的大力鼓吹,徐文長的名氣才越來越大了。
袁宏道最贊頌的還是徐渭的詩,說他書法和詩歌一樣奔放,而寫意花鳥,雖然很超逸,但也只是空余時間玩玩而已。可是,這一筆墨戲,卻開創(chuàng)了中國畫的大寫意流派。
關(guān)于徐渭的畫作,最為人稱道的是《墨葡萄》。我在某年春天,曾在一位老先生家里收購圖書131冊,大部分都是書法字帖,只有一本畫冊,翻開,甚喜,竟然是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89年的《徐渭畫集》。拿回來反復(fù)翻閱,徐渭用墨,濃的活潑,淡的透亮,濃墨之間的過渡墨氣淋漓更加精彩。構(gòu)圖上,兩根枝條成環(huán)抱之態(tài),碩果累累卻又飄零無依。嘆絕徐渭用筆精妙用墨狂放,但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把徐渭的那首題畫詩:“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去掉,單獨再看畫面,會有何等感受呢?我想對徐渭而言,詩歌是繪畫的底色,就題畫詩的書法而言,看起來歪歪扭扭,筆墨趣味和畫面又一致和諧。
手邊有一套中華書局的《徐渭集》,第四冊收錄了他的兩種雜劇,隨手翻閱,竟一口氣讀完。發(fā)現(xiàn)徐渭的戲劇作品和他的詩歌、書法以及繪畫有著驚人的相通之處,也就是朱良志先生所言:道在戲謔。
《四聲猿》是徐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被人們談?wù)撟疃唷!端穆曉场钒膫€戲劇故事,分別是《狂鼓史漁陽三弄》《玉禪師翠鄉(xiāng)一夢》《雌木蘭替父從軍》和《女狀元辭凰得鳳》。其中,木蘭從軍的故事流傳最廣,后來還被好萊塢拍成電影,而《狂鼓史》則借禰衡擊鼓罵曹的故事,尖銳地諷刺了奸臣嚴嵩,歷來受到好評。杜甫有詩句“風急天高猿嘯哀”,猿猴的叫聲往往滲出哀鳴,徐渭將自己的劇起名為《四聲猿》,自帶悲劇基調(diào)。如果這組劇本讀完,你會發(fā)現(xiàn)劇中的悲劇色彩實際上并不濃烈,反而結(jié)局相對圓滿,甚至劇情中還有很多喜劇元素。標題和內(nèi)容之間,出現(xiàn)一種反差,這也是徐渭的一種戲謔方式吧。
《狂鼓史》的創(chuàng)作緣起于徐渭的好友錦衣衛(wèi)沈煉被嚴嵩冤殺而發(fā)泄的一腔憤懣?!犊窆氖贰泛芏?,只有一出戲,但它卻是一曲極具爆發(fā)力的作品,有徐渭的俠氣。徐渭罵人,罵得狠,罵得過癮,罵得讓人永世不得翻身。那感覺如同徐渭的一筆狂草,酣暢淋漓。但這出戲又不是一味地宣泄,在結(jié)尾處,徐渭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筆卻道出他的高明之處。禰衡即將被護送到天庭做校書郎,曹操被審判之后永遠沉淪陰間,而在分別處,禰衡卻對判官講:小生有一句說話。(判)愿聞。(禰)大包容,饒了曹瞞罷!我想眼前業(yè)景,盡雨后春花。
眼前業(yè)景,雨后春花。這句話仿佛回蕩在舞臺上,余音繞梁,久久不散。
徐渭的學生王驥德在《曲律》中稱《四聲猿》為“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湯顯祖也贊嘆曰:“乃詞場飛將……安得生致文長,自拔其舌?!睖@祖并不是真要拔掉徐渭的舌頭,而是用這樣的修辭表達嫉妒。就我個人來講,更喜歡他的另外一部戲。
《歌代嘯》是被汪曾祺稱之為中國荒誕喜劇的開山之作的作品。他說:“文長以前,無荒誕喜劇。有之,自文長始。中國的荒誕劇,文長實為先河?!?/p>
徐渭在劇本開始處的四句話,概括了這部劇作的主旨:
沒處泄憤的是,冬瓜走去拿瓠子出氣,
有心嫁禍的是,丈母牙疼灸女婿腳跟,
眼迷曲直的是,張禿帽子教李禿去戴,
胸橫人我的是,州官放火禁百姓點燈。
荒誕的生活,辛辣的諷刺,徐渭的戲劇語言十分活潑,可以與他那水墨淋漓的畫作媲美。徐渭博覽前代雜劇,融合南北曲調(diào),并且能從民間汲取藝術(shù)的養(yǎng)分。他寫過一首詩,名曰《少年》,從中可以看到他接受過民間曲藝。這首詩的注曰:“鄭老,姚人,為塾師于富陽,老而貧,人侮之。醉而為予一擊大鼓,絕調(diào)也?!?/p>
《歌代嘯》中幾乎沒有正面角色,這在劇本寫作中十分獨特。開場的兩個和尚,張和尚吝嗇貪財,李和尚賴皮好色,張和尚欲設(shè)計李和尚套取其錢財,反被李和尚用蒙汗藥迷倒,偷了他的冬瓜,并編造出冬瓜成精而走的荒誕夢境。張和尚信以為真,竟痛打瓠子發(fā)泄怒氣,繼而情節(jié)推進,李和尚與情婦幽會時,被情婦母親撞見,他竟然假冒牙醫(yī),開出“丈母牙疼灸女婿腳跟”的偏方。這出戲特精彩,顛倒錯位,插科打諢,詼諧熱鬧,讓人看后忍俊不禁。而后出場的官老爺,也是昏庸之輩,張冠李戴,錯判葫蘆案。前三出戲環(huán)環(huán)相扣,情節(jié)發(fā)展內(nèi)驅(qū)動力自然而然,只是最后一出“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戲,感覺像一個大尾巴,整體上感覺有欠協(xié)調(diào)。
與《牡丹亭》的“雅”相比,徐渭的戲更“俗”,語言表現(xiàn)力上更為原生態(tài),甚至有一些語言有性暗示,仿佛二人轉(zhuǎn)中的葷口,但又與之不同。徐渭展現(xiàn)的是荒誕和諷刺,他讓你看到世界的荒誕和困境。我們的戲劇傳統(tǒng)中,悲劇或者史詩劇更受贊揚,而喜劇常常被排在次一等,甚至將喜劇等同于滑稽劇。實則,滑稽劇情節(jié)太單薄,而如《歌代嘯》這樣的喜劇作品,則是靠人物和情節(jié)推進劇情發(fā)展,這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絕對是堪稱先鋒戲劇,今天,我們看達里奧福的某些戲劇仍然保持這一特點。他們都抱著一種生命中可貴的誠意,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仍然保持故我,鼓起勇氣,撼動頑固的舊秩序。
因此,除了詩歌、畫作以及書法,還要看徐渭的劇作,或許,才更懂這個“南腔北調(diào)人”。
四
徐渭說,我生下來就是一個小胖墩兒,但弱冠之年卻身體瘦弱得難以勝衣,到了三十以后,又開始發(fā)福起來,就像你們看到圖像上這個人一樣傻呵呵的樣子啊。
徐渭大體上是身材高高大大的白胖子,和我先前想象的那種瘦而矍鑠不太一樣。我的想象基于他的一幅畫作,畫面的主體是一位騎驢者。
徐渭就是那個山陰道上的騎驢者。
驢。倔強。北方的驢有犟驢、大叫驢之稱。
和馬相比,驢更讓人親近。馬有一種高貴的品質(zhì),驢更草根。
很多文人都寫過騎驢的經(jīng)歷。賈島騎在驢背上苦吟,蘇軾去鳳翔府的路上,也曾路長人困蹇驢嘶,還有陸游的那頭小毛驢,頂著小雨馱著他走向了劍門關(guān)……
他們也喜歡馬,但很多時候,他們沒有馬可騎。馬是稀缺資源,甚至是戰(zhàn)略物資,長期被北方游牧民族控制。尤其是宋朝以后,北方不斷鎖緊馬匹貿(mào)易,中原內(nèi)地的馬匹越來越少……
驢很樸素,有耐力,坐在上面顫顫顛顛,也是享受,文人愛之,它就有了“超逸”的品格。徐渭有次騎驢出行,走在山路上遇到危險,幾次從驢背滾落。但他熱愛他的毛驢,看這幅《驢背吟詩圖》,仿佛在看徐渭的精神畫像。宗白華道:“徐渭《驢背吟詩圖》,使人產(chǎn)生一種驢蹄行進的節(jié)奏感,似乎聽見了驢蹄的嗒嗒的聲音,傳達出畫家微妙的音樂感覺。還具有一種戲劇感?!?/p>
徐渭的戲劇,是文字的加法,徐渭的畫,是筆墨的減法,他們都出自徐渭那支戲謔之筆。繪畫也好,寫戲也好,都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出戲,紹興的老戲臺上,還有徐渭寫過的楹聯(lián),我記得一句:逢場作戲,原屬人生本色。
他最后也成為了戲中人物。
作者簡介:梁帥,在《大家》《山花》《大益文學》《延河》《湖南文學》《小說林》《香港文學》《世界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出版長篇小說《補丁》、短篇小說集《馬戲團的秘密》等,獲蕭紅青年文學獎、天鵝文藝獎、黑龍江省文藝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