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以前,在一個陰沉的日子里,我偶然地讀起了卡夫卡的小說。也許正是這一下意識的舉動,從此改變了我對整個文學的看法,并在后來漫長的文學探索中使我獲得了一種新的文學的信念??ǚ蚩ǎ瑢τ谖疫@樣一個寫特殊小說的人到底意味著什么呢?這個問題一提出來,我腦子里就會涌現(xiàn)出那個陰沉的下午的情景:全身心的如醉如癡,惡意的復仇的快感,隱秘的、平息不了的情感激流。啊,那是怎樣的一種高難度的精神操練和意志的挑戰(zhàn)啊。然而我深深地感到,這位作家具有水晶般的、明麗的境界。因為他身兼天使與惡魔二職,熟悉藝術(shù)中的分身法,他才能將那種境界描繪得讓人信服。
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樁事業(yè)中的追求者。這時我才明白,這是一樁最為無望的事業(yè)?;靵y無邊的戰(zhàn)場就如同一張陰謀之網(wǎng),你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拋入其中,永遠摸不透你在事業(yè)中的真實作用。這就是自由人的感覺,卡夫卡在作品中以他睿智的目光傳達給我的真正的自由。這樣的自由,將人同他的世俗的外殼徹底剝離,進入本質(zhì)的追求之中,而這個追求,是一場自相矛盾的戰(zhàn)爭。卡夫卡對于我意味著什么呢?他意味著那既無比慘烈,又充滿快感的自由,如同他的小說《審判》中的K所經(jīng)歷的一切,神秘、恐懼、陌生,然而一舉一動無不出自原始的本能和崇高的意志。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作為局外人和旁觀者來讀這樣的小說的,這是一種要改變?nèi)松^的文學,它永遠不屬于局外人和旁觀者?!澳銇恚徒邮苣?;你去,它就讓你離開?!睍猩窀笇τ凇胺ā钡倪@種解釋就是這位作者的感知風度——一位自由人的感知風度。如果我們不相信自己這僵硬的肢體正在走向死亡,如果我們還想在鐵的桎梏之中表演異想天開的舞蹈,卡夫卡的作品就會給我們帶來力量。
追求是一種沒有盡頭的苦役,人必須同自身的惰性告別,從此將自己放在斷頭臺前來審判。曾經(jīng)有過的一切——面子、地位、良好的自我感覺,甚至親情和愛情,全都暴露在那種致命的光芒之下,產(chǎn)生變形,最后徹底瓦解。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沒有人會甘心,于是人生成了競技搏斗的場所。呆頭呆腦的城堡里的土地測量員K,就是這個競技場上的運動員。隱藏在迷霧里頭的城堡,正是我們?nèi)祟惸巧畈豢蓽y的本性。在《審判》里頭經(jīng)歷了死亡考驗的K,眼前出現(xiàn)了城堡的廣闊陰沉的天地,他決心向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自我本質(zhì)之謎發(fā)起沖擊,以小人物不可戰(zhàn)勝的韌性和靈活性去奪取這場劃世紀的勝利。然而他要戰(zhàn)勝的神秘的龐然大物究竟是什么呢?問題的答案是無比曖昧的。渾身洋溢著野性,又善于異想天開的主人公在與城堡的多次交手中無一例外地遭到失敗,在他身上卻正在出現(xiàn)一種新型的人格。他富于進取和探索精神,百折不撓,從一而終。不僅如此,他還非常善于從對手身上學習深奧的知識,將其消化,轉(zhuǎn)化成行動的動力。在這種日復一日的操練與改造之中,始終陌生的城堡終于在沉默之中向他透露了某種精神生活中的規(guī)律性。規(guī)律不斷刷新人的認知,提高著主人公的境界,并使他有可能在最后看清人性的結(jié)構(gòu)。
K終于進入對于結(jié)構(gòu)的切身體驗之中了。他與城堡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是一個具有意志的人對于自己出自肉體沖動的行為的約束,這個強制性的約束以城堡(有時是官員,有時是其他人)的面貌出現(xiàn),卻正是主人公所具有的精神的化身。人一旦成為人,他的肉體便再也離不開精神。城堡因而在主人公的追求過程中成了他的鏡子,這面嚴厲的鏡子什么都不放過,不放過他的虛榮,不放過他的懈怠,也不放過他的享樂企圖。那么城堡要K干什么呢?它要他“死”。它要求的死,是活著來體驗死。既然活著是前提,那么一切的出洋相、丟臉、被唾棄、被剝奪、絕望的掙扎、可恥的慘敗等等,全都是必要的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世俗肉體生活,正是產(chǎn)生純凈的境界、形成城堡式新型人格的土壤。只因為有了來自城堡上空那一束陰沉的白光,世俗的污濁就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原來迷霧中的城堡就是人的自我意識,人所獨有的理性。在它的全盤否決似的觀照之下,人的所有的表演都只能是來自原始核心的爆發(fā)。鏡子不說話,鏡子僅僅明察秋毫,置你于欲生不可、要死不能的自我折磨的氛圍之中。結(jié)構(gòu)變得清晰了:原始沖力與理性,肉體與精神,K與城堡。這是同一個矛盾的幾種表明方式。
那隱藏的、K一直拼死要進入的城堡,從來就屬于K自己。只要世俗的掙扎還在進行,理念的城堡就不會消失。只要藝術(shù)家活一天,嚴厲的自審與大無畏的沖撞式的表演就不會停止。
人性分裂成兩個部分,各自為陣,互不相識。但任何時代都有那么一些自我意識極強的人,他們要探索人性的底蘊,找回人的另一半,使人成為真正的“人”。那些生性極為敏感的藝術(shù)家就在這些人當中。他們那前赴后繼的事業(yè),那藏在云山霧海中,像城堡一樣難以言說的事業(yè),直到今天仍在暗地里發(fā)展著。今天的人,是在生存搏斗中學習分裂自身的技能的人。分裂給我們帶來劇痛,精神的現(xiàn)實將我們逼到藝術(shù)家的極境之中,在此處我們便同卡夫卡相遇了。如果我們不甘心死亡,那就只有奮起加入這場自我變革的事業(yè),讓被割裂的、僵死的肉體運動起來,踏上人生的萬里征途,去追尋各自心中已有的、屬于我們每一個人的城堡。
卡夫卡沒有明白地告訴每一個人他的事業(yè)究竟是什么,因為沒人做得到這一點。藝術(shù)家說不出,他只能在反復的“說”當中讓那樁事業(yè)如同城堡一樣“偶爾露崢嶸”,從而觸動讀者的原始記憶,使得讀者有可能撞開自身的地獄之門,放出禁閉已久的幽靈,加入到由他導演的那場好戲中去充當角色。這是卡夫卡的作品,也是一切純文學、純藝術(shù)作品的特征。你必須表演,才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讀者。
選自《閱讀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