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月華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移居美國,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半張信箋》《走出前世》《依花煨酒》,傳記文學《上戲情緣》等。作品入選文集《紐約客閑話》《紐約風情》等,獲各種獎項二十余項。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海外華文女作家協(xié)會終身會員,紐約華文作家協(xié)會會員,紐約華文女作家協(xié)會終身名譽會長。極光文學系列講座策劃者與創(chuàng)辦人。
在畫室里正畫著,天暗下來了,看看表卻還沒到五點,這才想起改了冬令時間,原來就是每天要奪走我的一小時光陰。我已經(jīng)在跟生命搶時間,所以我調(diào)整了睡眠時間,這樣我便早些去畫室,畫室是我一生最后的港灣。我的人生如一艘航行中的船,它在驚濤駭浪中也好,風平浪靜中也好,它始終在隨波逐流的動蕩中,我以各種面貌呈現(xiàn)在人前。忽然到了我八十四歲的時候,我回到了畫室,馳騁在畫布前,發(fā)現(xiàn)我一生都在扮演角色,母親、妻子、女兒、姐妹及各種頭銜的女人,那個女人明明是我,但又不是真正的我,我坐在畫架前,我知道真正的我回來了,我的靈魂回到我的身體里,我現(xiàn)在是重生的自己。
命運有時候會跟你開玩笑,一年多以前我的人生經(jīng)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2022年我失去了丈夫,在他住院的47天里,我天天緊握著他的手,跟他說如果你想我跟你一起走,你拉緊我的手不要松開,我跟你一起走,因為我覺得如果他走了,我活著也并沒有多大的意思。我們平時也只是兩個人相處,并沒有許多的社交活動,但是我常常說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們就有整個世界,如果缺了一個人那就是世界末日了,恐怖與孤獨的感覺立即籠罩下來。世界上人再多,但是真正互相關心的其實只有夫妻倆。
但是我的兒子來了,他一來就成了家庭的主心骨。先是帶著我看病打針,治療腰椎骨增生帶來的疼痛,我的身體狀況改善了很多。再幫我搬離三樓,在新買的蝸居中重新裝修,住在三樓幾十年,家具雜物多到無從下手整理,說起來有五間房,但是丈夫一個人占領了三間,一間臥室一間客廳成為他的畫室,連餐桌都被變成工作臺,一間是他的雜物室,畫好的油畫堆得滿坑滿谷。我的臥室里有一張?zhí)僦瓶Х茸?,變成我們的餐桌,另一間是我的書桌和一排壁柜。面臨搬遷,也是面臨變革,我們決定除了我的大書桌、丈夫的畫架,扔掉一切身外之物。一位畫商來搬走了他的畫作,不久后他便促成了我丈夫的回顧展。這件事的連鎖反應直接影響到我的命運,我在丈夫的畫展結束后,幡然覺醒,立刻著手進行重新規(guī)劃人生,決定做回我的畫家本行。
開始恢復我的專業(yè),不是一個作家只需要一支筆或一臺計算機,首先我也安排了兩間房的畫室,因為我是習慣畫大油畫的人,然后在地上鋪了半間屋的瓦楞紙,把丈夫的畫架放了上去。我沒有想過我還會畫,因為我讓出這個地盤給丈夫,是心甘情愿的,讓他快樂讓他安心畫畫,我卻并不認為自己在犧牲,我認為這也是同甘共苦的命運的分擔,也是他與我?guī)资觑L雨同舟的回報與奉獻。但是說好了一起走的,他最后卻先走了。我曾埋怨上帝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但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通了,上帝竟如此愛我,把我在這樣的風燭殘年里,不離不棄地拉扯著我站起來,邁開了步,竟然又讓我坐在畫架前。
以前常常光顧的畫具店已沒有了,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走進了店里,站在一排排油畫顏料前,喚醒了以前的回憶,我曾在做留學生時說過,如果有一天我進來可以隨心所欲地購買一千元的東西,那么我就滿足了?,F(xiàn)在我無論什么時候進去,我都隨心所欲地消費,不是因為我變成富豪了,因為我的目標已經(jīng)清晰了,我的價值觀已經(jīng)成熟了。
現(xiàn)在人們開始討論一個議題,就是人自從出生,命運便被規(guī)劃好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雖然并不能驗證這個問題的是非,但是我還是深刻地檢視了我的一生,就像傳說中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會以極快的速度回顧自己的一生。我是從小便確定自己將來要做畫家的,這個志向早于我入小學前,當我在藝術院校畢業(yè)后,躊躇滿志地想成為社會的棟梁,可惜我用了十六年學完課程后,又用以后的整個人生去向社會屈服,向命運妥協(xié),向現(xiàn)實茍且,向困難投降,向理想告別,感恩溫飽滿足現(xiàn)狀。我變身無數(shù)個我,帶著各種面具配合各種情景進退有度無縫鏈接地進入角色,平安就是福,我滿足,我感恩。我的后半生沒有恐懼,夫復何求?
這一切,這一切的一切,當我坐在畫架前,這甘于現(xiàn)狀的滿足剎那間被粉碎了。林語堂曾說“能閑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閑”,我也因此而自得其樂,雖然追求的是精神世界的樂趣,但是我在升降畫架時體驗到久違的威力,我操縱它如一個大將軍,它是我的千軍萬馬。我在洗完畫筆后撕著紙包筆鋒時瞬間看見了畫家顧月華,她以一個梳著童化頭的模樣認真而熟練地包著一大把筆,它們是她的兵卒,她每次都會仔細地把它們洗干凈,比替她自己洗頭還認真。我又想起她曾經(jīng)在全班同學面前以優(yōu)異成績風光八面,那種能調(diào)出一手好顏色的本領,怎么能這樣輕易地放棄?
在白天畫了一天畫后,晚上做夢竟然還在畫畫。在我創(chuàng)作的題材中,我選擇了用莫奈花園為素材,因為我親自前往拍攝了許多照片,有浮萍、睡蓮、垂柳、湖水及聞名遐邇的莫奈橋。有一天晚上,我夢中在畫湖中的荷花,同時也畫了兩只鶴,醒來后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從來沒有把鶴與荷花聯(lián)想在一起,后來我才知道荷鶴諧音和合,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素有美意,我卻在夢中獲得如此珍貴的啟示,莫非人自助后必有天助?于是我立刻畫了一幅巨大的“夢回荷鶴”,在我十月八日的個人畫展上,本來是非賣品,但是被一位不幸流產(chǎn)的女人要求收藏以圖吉利,我沒想到我的畫會有如此奇妙的使命,便同意了。
開畫展的日子里,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得到的溫暖與信任,我必須回報。除了用我有限的生命去創(chuàng)造更多的作品分享之外,我不會再給自己任何放棄的理由。
有一句俗語說得好,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是一個喜歡美食的人,與兒子倆人到處去吃,他是影視界人員,有心無心地喜歡發(fā)些小視頻,我就幫他拍攝。有一天他不經(jīng)意地把我放到視頻里,答應只有一秒鐘的閃現(xiàn),沒有料到我被人注意到了,本來是介紹他在紐約的生活,結果我被卷進去了。人們對一個老女人的興趣竟然這么濃厚,是我們始料未及的,卻又引出了許多樂趣,增加了許多朋友。有的東西是千金難買的,比如人心,我無端地打開了許多人的心靈,有人與我認真地交流,在他們消沉或想放棄的時候,忽然遇見了一個執(zhí)著的老女人。她想要出詩集,她要自己畫插圖,她想要開畫展,她開始一張張畫起來,人們沒有當真,說說可以,真要做到不是那么簡單的,但是眼看著一年沒有過完,六月出了書,十月開了畫展,人們也認真起來,認真地思考自己的余生要怎么過?
我的人生觀從來沒有變過,只是隨著時代科技的潮流,躋身微視頻的洪流中,既然它能分享我的正能量,我便要認真地配合兒子做下去。
這一切都在良性循環(huán)的運作中變得越來越好。而僅僅一年多以前,我常常處在生無可戀的灰色地帶,現(xiàn)在我欣賞著紐約的美好,這座城市在不斷地更新中,無論在哪里都能讓人耳目一新,像一本可以百讀不厭的書,而且更加精彩萬分。我的朋友遍天下,越來越多的人走在街上會把我叫住,如見到一個鄰家大姐,毫不違和,也不陌生。被人關愛,這是多么大的福氣,我怎能不珍惜?
我要好好活著,要永遠嘗試新的挑戰(zhàn),這就是生命的意義!
所以我是重生了!
(責任編輯:龐潔)